王 娟
琴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樂器,《琴操》言伏羲作琴[1]1,《世本》言神農(nóng)作琴[2]293,漢桓譚《新論·琴道》記載:“昔神農(nóng)氏繼伏羲而王天下,亦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削桐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保?]63這些不僅表明了琴的古老性,更是將琴的創(chuàng)制與中國文化之源同構(gòu),因而也就賦予了琴一種神圣色彩。在人們的觀念中,琴的地位尊貴,漢桓譚言“八音廣博,琴德最優(yōu)”[3]64。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說:“雅琴者,樂之統(tǒng)也,與八音并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于身?!保?]29“3士無故不去琴瑟”[4]卷576 引《曲禮》,仁人君子“雖在窮閻陋巷,深山幽谷,猶不失琴”[2]293。傳說孔子曾經(jīng)困于陳、蔡之間,七日不嘗粒,藜羹不糝,而猶弦琴于室。自言“內(nèi)省而不疚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2]315。漢代及其之前,除了獨奏,琴的主要用途之一便是為歌詩伴奏,《尚書》云:“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fēng)》之詩,而天下治?!保?]卷2《詩經(jīng)》云“:我有嘉賓,鼓瑟鼓琴?!保?]796因此,學(xué)習(xí)鼓琴是當(dāng)時士人的必修課。古代不僅出現(xiàn)許多鼓琴名家,如師曠、師涓、成連、伯牙、雍門周、任真卿等,琴論著作也是頻出。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實際上,不只在王公貴族之中有習(xí)琴的傳統(tǒng),在民間琴曲演唱也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極具民間性的表演和娛樂活動。琴曲演唱集器樂演奏、曲辭和歌唱表演為一體,是一種綜合性的藝術(shù)表演形式。但是,遺憾的是這種表演形式到了西漢末年便消失殆盡,我們只能通過當(dāng)時遺留下來的百余首琴曲曲目和琴曲曲辭片段來一窺古代琴曲演唱形式的樣貌。
《琴操》是中國歷史上迄今為止我們所能見到的第一部有關(guān)琴曲及其解題的書籍。最早見于漢代,宋代之后此書佚失。明清以后,在輯佚和整理《琴操》的過程中,不斷有學(xué)者進行考證,試圖確定該書的具體作者,或為漢桓譚,或為漢蔡邕,或為晉孔衍。我們以為,《琴操》一書并非琴曲著作,而是琴曲選集,其中的琴曲片段應(yīng)該是從民間采集而來的,因此,《琴操》應(yīng)該沒有作者,只有編者。如此說來,桓譚、蔡邕、孔衍和一些無名氏,都有可能是《琴操》的編者。
對于不同編者都曾經(jīng)選編過《琴操》,古籍中有明確的記載。例如,《舊唐書》卷四六《經(jīng)籍志》載:“《琴操》二卷,桓譚撰。”[7]1976《新唐書》卷五十七《藝文志》載:“桓譚《樂元起》二卷,又《琴操》二卷?!保?]1436《文選注》:“蔡邕《琴操》曰:‘伏羲氏作琴弦,有五者,象五行也?!保?]卷15《文選注》又載:“蔡邕《琴操》有《思歸引》,衛(wèi)女之所作。”[9]卷18唐徐堅《初學(xué)記》卷十八載:“蔡邕《琴操》曰:‘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10]449《舊唐書》卷四十六《經(jīng)籍志》有:“《琴操》三卷,孔衍撰?!保?]1976此外,宋王堯臣等《崇文總目》中有《琴操》三卷,注明是晉廣陵相孔衍撰述詩曲之所從,總五十九章[11]卷1。宋鄭樵《通志》記載有《琴操》三卷,注明作者是晉廣陵相孔衍①。
由于《琴操》一書在宋代已經(jīng)佚失,宋代以后,似乎并沒有有關(guān)《琴操》原本,或者說古本的明確記載,王謨之所以要對《琴操》進行輯佚,也是因為“此書宋世猶存,惜未見有傳本”[1]57。這就是說,宋之后,沒人再見到過《琴操》一書。因此,我們有理由假設(shè),從漢魏一直到宋,應(yīng)該有多個編者編選的《琴操》同時流傳于世。明清之后,在沒有確定《琴操》一書是否有原本的情況下,考證《琴操》一書的具體作者實際上是沒有意義的。既然古籍中記載說有桓譚、蔡邕、孔衍及無名氏的《琴操》,學(xué)者們不知為何一定要證明該書只有一本,且只有一個著者。
唐宋古籍中的諸多記載似可以驗證我們的假設(shè)。唐徐堅《初學(xué)記》中既記有蔡邕《琴操》,又記有桓譚《琴操》,如《初學(xué)記》卷十六中有“孔衍《琴操》曰……”,卷十七中有“蔡邕《琴操》曰……”[10]394,我們不排除當(dāng)時有兩部《琴操》。
唐白居易、宋孔傳《白孔六帖》中提到了《琴操》,以及《琴操》中的歌詩五曲、十二操、九引和河間雜弄二十一章,但并沒有提及此書的編者。盡管《白孔六帖》一書頻繁提及蔡邕(一處提到桓譚,無提孔衍)②,但并沒有提及《琴操》與蔡邕有何關(guān)系。
《隋書·經(jīng)籍志》載:“《琴操》三卷,晉廣陵相孔衍撰。”[12]926同時也收入了《琴操鈔》二卷,和《琴操鈔》一卷[12]926。后兩部書無作者或編者名。《舊唐書·經(jīng)籍志》載:“《琴操》二卷,桓譚撰?!肚俨佟啡恚籽茏?。”說明當(dāng)時至少有桓譚和孔衍兩個人選編的兩種《琴操》。《新唐書·藝文志》載:“桓譚《樂元起》二卷,又《琴操》二卷??籽堋肚俨佟范??!边@就說明當(dāng)時有桓譚的《琴操》,也有孔衍的《琴操》。宋鄭樵《通志》卷八中不僅錄有孔衍的《琴操》,同時也收錄了《琴操鈔》一卷,《琴操鈔》二卷,《琴操引》三卷。后三種書均未標明具體作者或編者。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載:“《琴操》一卷,不著名氏?!吨信d書目》云晉廣陵相孔衍以琴調(diào)周詩五篇,古操引共五十篇,述所以命題之意。今周詩篇同,而操引財二十一篇,似非全書也?!保?3]卷14,401《宋史·藝文志》載:“孔衍《琴操引》三卷?!保?4]5053
從上述典籍中各種有關(guān)《琴操》及其作者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學(xué)者們不假思索地收入了不同編者選編的《琴操》,也并沒有對同時收錄不同編者的《琴操》書進行過解釋。也許對時人來說,根本不需要解釋,也或因為當(dāng)時確有不同人編選的《琴操》流行于世。
漢代及其之前,琴曲演唱是一種非常普遍的表演和娛樂形式,許多情節(jié)曲折,內(nèi)容精彩的琴曲曲目和唱段被一些學(xué)者,包括桓譚、蔡邕、孔衍和一些無名氏編者采集并記錄下來,編成了不同版本的《琴操》。《琴操》類似于我們現(xiàn)在的《琴曲作品選》,任何一個學(xué)者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和興趣編選一本《琴曲作品選》。盡管琴曲作品的內(nèi)容互有重疊,但確實是不同人選編的。因此,出現(xiàn)不同編者也在情理之中。
從現(xiàn)存的各種典籍關(guān)于《琴操》曲目的記載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宋代及其之前應(yīng)該有多個編選者編選的不同版本的《琴操》存世。
首先,各本所收琴曲篇目數(shù)目差別很大。例如,唐徐堅《初學(xué)記》中有《琴操》篇目計四十七篇。宋王堯臣《崇文總目》中載:“《琴操》三卷……總五十九章?!保?1]卷1宋鄭樵《通志·總目》中載:“《琴操》五十七曲:九引,十二操,三十六雜曲?!保?5]總目平津館叢書本中有十二操、九引、河間雜歌二十一章,總四十二篇。清代編纂的《續(xù)通志》有《琴操》七十六曲[16]卷127《樂略》。這就是說,不同編選者編選的《琴操》一書所收曲目有很大的不同。
其次,《琴操》諸曲目在不同編者編選的《琴操》中名稱有差異,如王謨漢魏遺書鈔本《琴操》中的《貞女吟》,在《樂府詩集》所引《琴操》本中作《處女吟》,在《古今樂錄》中作《女貞木歌》。漢魏遺書鈔本《琴操》中的《思歸引》,在《樂府詩集》引謝希逸《琴論》中作《離拘操》,并說《離拘操》為箕子所作,不言衛(wèi)女,未知孰是[17]843。由于歌辭大意基本相同,因此,我們認為這些琴曲在口頭演唱和流傳的過程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不同的名稱,因此,不同時代的編選者在選編這些琴曲曲目時使用了不同的名稱。
最后,《琴操》所收曲目又出現(xiàn)在宋代及其之前的其他琴曲集或琴曲著作中,如漢揚雄《琴清英》,南朝陳釋智匠《古今樂錄》③,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④,后周竇儼《大周正樂》⑤,宋佚名《琴苑要錄》,佚名《琴集》,佚名《琴歷》等。例如:《琴清英》中收錄的琴曲曲目有《履霜操》《雉朝飛操》等[18]卷6。《古今樂錄》中有《思親操》《南風(fēng)歌》《襄陵操》《箕子操》《尅商操》《越裳操》《神鳳操》《猗蘭操》《女貞木歌》《采芝操》《八公操》《霍將軍》等[17]821-852?!稑犯蓬}要解》中有《雉朝飛》和《水仙操》等。《大周正樂》中有《文王思士》《武王伐紂》《龜山操》《越裳操》《鹿鳴操》《伐檀操》《白駒操》《聶政刺韓王曲》等[4]卷578?!肚僭芬洝分杏小夺讲佟贰端刹佟贰恫б贰敦懪贰端細w引》《霹靂引》《琴引》等[19]卷4?!短幣鳌贰读麂省贰峨p燕離》諸篇又見于《琴集》《琴歷》等。由此我們也有理由相信漢代及其之前琴曲演唱活動非常繁盛。一些流傳甚廣,且頗具代表性的琴曲曲目和曲辭片段不斷被學(xué)者收入自己的琴曲集和琴曲著作中。
當(dāng)然,《琴操》曲目中也有篇名相同,但是內(nèi)容迥異的情況,例如《雉朝飛操》在漢揚雄《琴清英》中文本如下:
《雉朝飛操》者,衛(wèi)女之所作也。衛(wèi)侯女嫁于齊太子,中道聞太子死,問傅母:“何如?”傅母曰:“且往當(dāng)喪?!碑叢豢蠚w,終之以死焉。傅母好琴,取女自操琴于冢上鼓之。忽二雉俱出墓中,傅母撫雌雉曰:“女果為雉耶?”言未卒,俱飛而起,忽然不見。傅母悲痛,援琴作操,故曰《雉朝飛》?!保?8]卷6
這應(yīng)該是一篇非常動人的琴曲愛情故事歌片段,可惜在輯本《琴清英》中,我們沒有找到更為詳細的情節(jié)。在平津館叢書本《琴操》中,《雉朝飛操》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文本如下:
《雉朝飛操》者,齊獨沐子所作也。獨沐子年七十無妻,出薪于野,見飛雉雄雌相隨,感之,撫琴而歌曰:“雉朝飛,鳴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獨何命兮未有家,時將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1]30
漢魏遺書鈔本《琴操》中文本如下:
《朝飛操》,牧犢子所作。牧犢子年七十無妻,見雉朝飛,感而作此曲也。《繹史》引《琴操》曰:“《雉朝飛》,齊宣王時處士牧犢子所作也。年七十無妻,出薪于野,見飛雉雌雄相隨而心悲,乃仰天嘆曰:‘圣主在上,恩及草木鳥獸,而我獨以不獲。’援琴而歌以自傷曰:‘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游兮山之阿。我獨何命兮未有家,時將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1]6
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不同的記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首琴曲來源于口頭傳統(tǒng),是在口頭傳唱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異文。不同的搜集者在搜集、整理琴曲曲目時,選擇了他們熟悉的曲目、曲辭及其琴曲本事。
《琴操》的精華部分在于它的琴曲解題部分,通過這些琴曲曲目及其解題,我們得以知曉古代琴曲的大致內(nèi)容。但是,由于《琴操》佚失已久,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琴曲或本事與辭具存,或有本事無辭,或只有殘句,或只有存目,即使本事與辭具存,我們看到的也只是琴曲的選段。表面看來,《琴操》的每一首琴曲都有具體的作者,如《將歸操》《猗蘭操》《龜山操》為孔子所作,《越裳操》為周公所作,《思歸引》為衛(wèi)女所作,《辟歷引》為楚商梁子所作,《走馬引》為樗里牧恭所作,《箜篌引》為樗里子高所作,《琴引》為秦時屠高門作,《楚引》為楚游子龍丘高所作。但仔細看來,這些所謂的作者實際上就是曲目所講述的歷史事件、神話、故事和傳說的主人公。
例如,王謨漢魏遺書鈔本《琴操》中的歌詩《鹿鳴》為周大臣之所作。
《文選注》引《琴操》曰:“鹿鳴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大臣知賢者幽隱,故彈弦諷諫?!薄洞笾苷龢贰吩唬骸奥锅Q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傾,留心聲色,內(nèi)顧妃后,設(shè)旨酒嘉肴,不能厚養(yǎng)賢者盡禮極歡,形見于色。大臣昭然獨見,必知賢士幽隱,小人在位,周道凌遲,自以是始。故彈琴以風(fēng)諫,歌以感之,庶幾可復(fù)。“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此言禽獸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傷時在位之人不能,乃援琴以刺之,故曰《鹿鳴》也。[1]2
因為看到王道衰微,君王留戀聲色犬馬,周大臣憂憤不已,乃援琴以刺之。從文中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出,《鹿鳴》與其說是周大臣所作,不如說是周大臣的一個唱段。我們認為,《鹿鳴》應(yīng)該是一部長篇敘事歌中的一個唱段。周大臣是這部敘事歌中的一個人物。
照此類推,如果《琴操》中所有的“所作”作者都是“演唱者”的話,那么,我們有理由認為,這些琴曲曲目是以神話、故事和傳說為題材的琴曲表演劇目中的主人公的琴曲唱段。其中的演唱者或者是在“扮演”某個角色,或者是講唱者在講唱一個完整故事的過程中以琴曲唱段中的主人公的身份進行演唱。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以為,在漢魏及其以前,民間應(yīng)該有一種琴曲表演和演唱活動,類似于我們現(xiàn)在常見的“故事歌手”,人們通過琴曲演唱,講述和“搬演”了很多歷史事件,以及神話、故事和傳說。
對于《琴操》中的這種“搬演”現(xiàn)象,宋鄭樵在其《通志》中曾經(jīng)有過如下論述:
《琴操》所言者,何嘗有是事?琴之始也,有聲無辭,但善音之人,欲寫其幽懷隱思而無所憑依,故取古人悲憂不遇之事,而以命操,或有其人而無其事,或有其事又非其人,或得古人之影響又從而滋曼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聲而已,取其聲之義而非取其事之義。
琴工之為是說者,亦不敢鑿空以厚誣于人,但借古人姓名而引其所寓耳。何獨琴哉,百家九流皆有如此。惟儒家開大道,紀實事,為天下后世所取正也。蓋百家九流之書皆載理,無所系著,則取古之圣賢之名,而以己意納之于其事之域也。且以卜筮家論之,最與此相近也。如以文王拘羑里而得“明夷”,文王拘羑里或有之,何嘗有“明夷”乎。又何嘗有箕子遇害之事乎??鬃訂柌6谩耙妗?,孔子問伯牛實有之,何嘗有“益”乎。又何嘗有過其祖之語乎。《琴操》之所紀者,皆此類也。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間,而其事亦有記載。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經(jīng)傳所言者,數(shù)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東方朔三山之求,諸葛亮九曲之勢,于史籍無其事,彼則肆為出入?!恫佟分o者,又此類也。顧彼亦豈欲為此誣罔之事乎?正為彼之意向如此,不得不如此,不說無以暢其胸中也。[15]卷49
由于是“搬演”,因此,文本中的人物的塑造,事件的選取,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最終的結(jié)局均服務(wù)于文本的口頭講述,服務(wù)于口頭敘事的需要,因此,無法用歷史真實的眼光去衡量這些作品。從鄭樵所謂的“文王拘羑里或有之,何嘗有‘明夷’乎”,“于經(jīng)傳所言者,數(shù)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我們認為至早在漢魏及其之前就有了職業(yè)“故事歌者”。他們以講唱故事為生。他們講唱的故事可達“萬千言”之長,而且曲目繁多,類型豐富,遺憾的是這些長度可達萬千言的琴歌并沒有流傳下來。
《琴操》中的各篇,為我們提供了許多非常有趣的琴曲故事片段,通過這些片段,我們可以一窺古代琴曲曲目內(nèi)容之豐富精彩。其中有神話傳說歌,如歌頌上古帝王的《襄陵操》《思親操》《儀鳳歌》《文王思士》《武王伐紂》《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等,歌頌孔子的《將歸操》《猗蘭操》《龜山操》和《孔子戹》,歌頌曾子的《殘形操》《曾子歸耕》《梁山操》等。《琴操》中還有很多故事歌,如宣揚忠貞觀的《豈梁妻歌》《別鶴操》《思歸引》《伯姬引》《貞女吟》,有表現(xiàn)士之氣節(jié)的故事歌《三士窮》《諫不違歌》《崔子渡河操》,有表現(xiàn)士之勇的《聶政刺韓王》《走馬引》等。這些琴曲曲目在不同的《琴操》琴曲集中,內(nèi)容差異大,可以互為異文。
我們下面以《履霜操》文本為例,來大致了解一下該故事的傳承和異文流變情況。在王謨漢魏遺書鈔本《琴操》中,《履霜操》的文本如下:
尹吉甫子伯奇無罪見逐,自傷而作此曲?!稑犯芬肚俨佟吩唬骸安鏌o罪,為后母讒而見逐,乃集芰荷以為衣,采楟花以為食,清朝履霜,白傷見放。于是援琴鼓之而作操曰:‘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聽讒言,孤恩別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沒不同兮恩有偏,誰說顧兮知我冤?!K,投河而死?!保?]5
這首琴曲顯然是尹吉甫子伯奇的一個唱段。跟前面提到的《鹿鳴》的情況相似,這應(yīng)該也是當(dāng)時流傳一時的琴曲故事歌中的一個唱段。從該唱段中,我們得知尹吉甫有一個叫伯奇的兒子,伯奇是個孝子,但是,由于受到后母的陷害,被尹吉甫逐出家門。伯奇感念自己的遭遇,援琴而歌。一曲歌完,投河而死。至于伯奇遭受了什么樣的冤屈,這個文本的《履霜操》并沒有交代,我們也無從判斷。
平津館叢書本《琴操》中《履霜操》的情節(jié)主干與漢魏遺書鈔本中的大致一致,但是其中有后母陷害伯奇的具體過程:
尹吉甫,周上卿也,有子伯奇。伯奇母死,吉甫更娶后妻,生伯邦,乃譖伯奇于吉甫曰:“伯奇見妾有美色,然有欲心?!奔υ唬骸安鏋槿舜热剩M有此也?”妻曰:“試置妾空房中,君登樓而察之?!焙笃拗嫒市?,乃取毒蜂綴衣領(lǐng)。伯奇前持之。于是吉甫大怒,放伯奇于野。伯奇編水荷而衣之,采楟花而食之,清朝履霜,自傷無罪見逐,乃援琴而鼓之曰……宣王出游,吉甫從之。伯奇乃作歌,以言感之于宣王。宣王聞之曰:“此孝子之辭也?!奔δ饲蟛嬗谝岸形颍焐錃⒑笃?。[1]29-30兩篇異文的不同之處在于結(jié)尾,一個是伯奇投河自盡,一個是伯奇被其父吉甫迎回,吉甫還射殺了自己的后妻。
前文我們談到,漢魏時期,《琴操》之外,還有其他琴曲曲集和著作,其中包括漢揚雄的《琴清英》。從該書的輯本中,我們看到了該故事的另一種異文:
尹吉甫子伯奇至孝,后母譖之,自投江中,衣苔帶藻,忽夢見水仙,賜其美藥,思惟養(yǎng)親,揚聲悲歌。船人聞之而學(xué)之。吉甫聞船人之聲,疑似伯奇,援琴作《子安之操》。[20]233
這篇異文講述了伯奇投江之后發(fā)生的故事。伯奇投江之后,并沒有死掉,而是被水仙搭救,因而有機會繼續(xù)演唱自己的故事,并最終被父親聽到。
唐李善《文選注》卷二十八引漢劉向《說苑》給出了該故事另一個版本:
王國君,前母子伯奇,后母子伯封,兄弟相愛。后母欲其子為太子,言王曰:“伯奇好妾?!蓖跎吓_視之。后母取蜂,除其毒,而置衣領(lǐng)之中,往過伯奇。奇往視袖中殺蜂。王見,讓伯奇。伯奇出,使者就袖中有死蜂。使者白王,王見蜂,追之,已自投河中。[9]卷28,250在這篇異文中,故事的主人公雖然還是伯奇,但是由于伯奇的身份不再是尹吉甫之子,故事也因而少了歷史的成分,也因此更像是一篇口傳故事,筆者以為,這應(yīng)該是《履霜操》故事最初的口傳形態(tài),漢魏之后的諸多琴曲片段應(yīng)該是人們將伯奇故事進行了歷史化改編的結(jié)果。
伯奇的故事是一篇極具神奇色彩的故事,除了前面看到的遭后母誣陷,被逐、或跳江、或流亡、或遇仙外,還有一種“死后化鳥”的異文?!短接[》引曹植《令禽惡鳥論》的記載:
昔尹吉甫信后妻之讒而殺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離》之詩。俗傳云,吉甫后悟,追傷伯奇。出游于外,見異鳥鳴于桑,其聲噭然,吉甫心動,曰:“無乃伯奇乎?”鳥乃撫翼,其聲尤切。吉甫曰:“果吾子也?!蹦祟櫾唬骸安鎰诤??是吾子,棲吾輿;非吾子,飛勿居?!毖晕醋洌B尋而棲其蓋。歸入門,集于干之上,向室而號。吉甫命后妻載弩射之,遂射殺后妻以謝之”。故俗惡伯勞之鳴,言所鳴之家,必有尸也。”[4]卷923在這篇異文中,伯奇死后化為伯勞鳥。也許是因為伯勞的出現(xiàn)使得其后母被射殺的緣故,伯勞鳥在一些地區(qū)又被稱為“食母惡鳥”[21]卷4“不孝鳥”[22]47,為不祥之鳥。
實際上,尹吉甫和其子伯奇的故事早在先秦典籍中就有一些零星的記載,例如,《詩經(jīng)·小雅》中有《小弁》篇,《孟子·告子》中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漢趙岐《孟子·告子注》云:“高子,齊人也,《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詩也。”[23]卷12《詩經(jīng)·王風(fēng)》中有《黍離》篇,韓詩說:“昔尹吉甫信后妻之讒而殺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離》之詩?!保?4]335《韓詩外傳》中有“伯奇孝而棄于親”的記載[25]257??傊瑥拇呵飸?zhàn)國時期一直到魏晉時期,該故事不斷被講述,被演繹,表現(xiàn)出了口傳故事極強的生命力。
《琴操》中的音樂元素也非常豐富,這從另一個側(cè)面向我們展示出漢代及其之前琴曲演唱形式的成熟和完善?!肚俨佟分w不一,有“歌詩”“操”“引”“吟”“暢”之別,可以統(tǒng)稱為“操”?!肚俨佟分杂腥绱酥嗟囊魳沸问?,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配合人物的身份、角色、場景、沖突、情感等元素的需要,是琴曲內(nèi)容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琴操》中的“操”,漢桓譚《琴道》中有:“琴有伯夷之操。夫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故謂之操?!保?]卷15漢應(yīng)劭認為,所謂操,是古代之圣人君子“遇閉塞,憂愁而作”的曲調(diào)?!安僬撸杂鰹?zāi)遭害,困厄窮迫,雖怨恨失意,猶守禮儀,不懼不懾,樂道而不失其操也?!保?]293宋楊侃《兩漢博聞》云:“《琴操》,注云‘操,猶曲也?!保?6]卷12宋陳旸《樂書》將“琴操”作為絲屬八雅音之一,是一種琴曲形式[27]卷120。操應(yīng)該是一種略帶憂郁、悲傷色彩的曲調(diào),主要是用來展現(xiàn)君子遭遇困境,不卑不亢的氣節(jié)和精神。
《琴操》中的“暢”,暢其志也?!盎缸印缎抡摗吩啤_者兼善天下,無不通暢’是也。”[1]58漢應(yīng)劭言:“其道行和樂而作者,命其曲曰暢,暢者,言其道之美暢,猶不敢自安,不驕不溢,好禮不以暢其意也。”[2]293由此我們認為,“暢”是一種激昂、高亢的曲調(diào)。
《琴操》中的“引”,唐李善《文選注》中說:“引,亦曲也?!保?]卷15清馬瑞辰說:“引、同音通用,《爾雅》:‘,興也?!嵖党稍唬骸?,興也,猶詩之興,是引即詩因物起興之義也?!保?]58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載:“引亦歌類也。歌之為言長言之也。引則引而信之,又長言矣。樂府以來始有之,如《箜篌引》等?!保?8]卷66《藝文·文章總敘》這里所謂的“引”應(yīng)該為引歌、序曲、序奏之類的曲子,一般出現(xiàn)在樂曲的開頭部分。
《琴操》中的“吟”,“亦歌類也,歌者,發(fā)揚其聲而詠其辭也。吟者,掩抑其聲而味其言也。歌淺而吟深,故曰吟詠性情,以風(fēng)其上。三代、先秦有其名而無其文,樂府有《白頭吟》《梁甫吟》《東武吟》,始自為篇題矣”[28]卷66《藝文·文章總敘》。這里所謂的“吟”,應(yīng)該是樂曲中的吟誦部分。
作為一種琴曲形式,后世還出現(xiàn)了許多仿《琴操》曲式填詞的作品,如晉石崇《思歸引序》中說:“崇少有大志,晚節(jié)更樂放逸。因覽樂篇有《思歸引》,古曲有弦無歌,乃作樂辭。”[17]838仿《琴操》之體中比較有名的是唐韓愈的《琴操》十首。宋鄭樵評價說:“韓愈取十操以為文王、周公、孔子、曾子、伯奇、犢牧子所作,則圣賢之事也,故取之。”[15]卷49韓愈仿《琴操》十二操中的十操進行創(chuàng)作,因為這十操都是圣賢之作,之所以刪掉《水仙》《懷陵》二操,因為此兩首“皆伯牙所作,則工技之為也,故削之”[15]卷49。此外,宋朱熹曾將韓愈《琴操》中四首類《楚辭》的作品收在其《楚辭集注后語》中,朱熹說到:
晁氏曰:《琴操》者,韓退之所作也。韓博學(xué)群書,奇辭奧義如取諸室中物。以其所渉博,故能約而為此也。夫孔子于三百篇皆弦歌之,操,亦弦歌之辭也,其取興幽眇怨而不言,最近《離騷》?!峨x騷》,本古詩之衍者,至漢而衍極,故《離騷》《琴操》與詩賦同出而異名,蓋衍復(fù)于約者約故去古不遠,然則后之欲為《離騷》者,惟約猶近之十操取其四,以近《楚辭》。其刪六首者,《詩》也。[29]329
朱熹收錄的韓愈《琴操》的四首的題目分別為《將歸操》《龜山操》《拘幽操》和《殘形操》等??梢娗偾莩獋鹘y(tǒng)在唐宋時期依然有跡可循。
我們認為,在文字出現(xiàn)之前,中國古代也曾經(jīng)有一個口頭表演的“黃金時代”,《琴操》所收的琴曲曲目、琴曲歌辭片段,以及琴曲體式,或許可以為我們開啟一扇窗。
注釋
①鄭樵《通志》卷六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該書同時也記載說有《琴操鈔》一卷,《琴操鈔》二卷,《琴操引》三卷。均未注明作者。②詳見白居易、孔傳:《白孔六帖》,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③釋智匠《古今樂錄》原書已佚,佚文散見于《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樂府詩集》等書。清人王漠《漢魏遺書鈔》、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王爽《漢學(xué)堂叢書》均有輯本。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樂府古題要解》:舊本題唐吳兢撰。……考《崇文總目》載《古樂府古題要解》共十二卷。晁公武《讀書志》稱:“兢纂采漢魏以來古樂府詞凡十卷,又于傳記及諸家文集中,采樂府所記本義,以釋解古題。觀《崇文總目》稱二書共十二卷,而《讀書志》稱《古樂府》十卷,則所余二卷為《樂府古題要解》矣,卷數(shù)與今本相合?!雹萃鯌?yīng)麟《玉海》卷一百五引《中興書目》曰:“《大周正樂》八十八卷。周顯德間中書舍人竇儼撰。儼承詔訂論歷代樂名、樂儀、樂議、樂音、樂圖、樂章、樂器、樂曲及夷樂之名,甚備。”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