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慶 新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紅樓夢》諸多版本所載序跋作品是其傳播的重要載體,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該書的接受動態(tài)。學界雖已注意到“序跋成為《紅樓夢》接受的一種重要方式”[1],也注意到序跋者以讀者身份對該書思想與藝術進行評點的學術價值[2],但相關研究仍未曾對序跋的閱讀史特征及其價值展開深入討論。而序跋作為一種特殊的文本批評載體,不僅承擔著介紹作品成書、流傳、版本及作者生平經(jīng)歷的重要職責,而且體現(xiàn)著序跋者對相關作品進行品評、推介及定性的閱讀傾向與表達欲望。在序跋中,序跋者往往會通過一種肯定或推崇的口吻來展現(xiàn)相關作品的文學聲譽或?qū)W術價值,以便對其進行一種重新批評。同時,序跋者借助序跋表達的形式來展現(xiàn)相關作品具備重新接受傳播的可能性與可行性,以便在推介作品的過程中把文本傳播通過文本閱讀加以展開。從這個角度講,作為文本閱讀者的序跋者往往通過見諸文字的序跋作為一種重要的作品接受憑藉,強調(diào)以序跋者的精神體驗或個體經(jīng)驗進行文本的閱讀接受。這種閱讀意見刊載于作品版本卷首或卷尾的流傳特征,使得序跋本身兼具批評載體與生產(chǎn)載體的雙重屬性。這就促使序跋批評成為相關作品生產(chǎn)活動的重要一環(huán)。據(jù)此,探討諸多序跋對《紅樓夢》文本的閱讀推介,有助于細化該書接受的細節(jié)與序跋者閱讀意見生成的過程,以便探討作為一種閱讀群體的序跋者品評時的選擇導向,從而分析序跋之于進行古代小說閱讀史研究的學術價值。
序跋作為相關作品的一種“副文本”,在序跋者展開寫作的過程中即刻形成對有關作品進行再生產(chǎn)的書寫活動,并伴隨相關版本的流傳而得以被世人廣為熟知,以至于蘊含序跋其間的閱讀批評意見往往會成為世人將其當作相關作品重要的創(chuàng)作特征或生存生態(tài)的主導性依據(jù)。當然,序跋的文本生產(chǎn)過程作為序跋者閱讀相關作品的重要接受行為,往往會形成具備一定社會影響力的解讀結(jié)論。后世讀者時常試圖對此前的序跋進行一種詮解或推演,以至于在此類詮解或推演的過程中形成固定的接受態(tài)勢。而序跋者解讀結(jié)論所形成的新的審美范式或歷史效應的重要展開過程,就是序跋者個體在與相關作品的交流中獲得的。此類交流促使序跋者嘗試基于作者的視角來思考問題,以便滿足自身的閱讀需求,并最終承擔起向世人全面介紹相關作品的職責。此類視角亦成為程偉元、高鶚、戚蓼生、夢覺主人、舒元煒、張新之、五桂山人、紫瑯山人、鴛湖月癡子、孫桐生等清代序跋者建構《紅樓夢》文本意義的常見套路,由此形成序跋者獨特的閱讀體驗。
“程甲本”所載程偉元《序》作為《紅樓夢》早期序跋的重要代表,首先即踐行介紹《紅樓夢》成書過程及接受價值的職責:“《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nèi)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shù)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shù)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shù)年以來,僅積有廿余卷。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纟番閱,見其前后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書成,因并志其緣起,以告海內(nèi)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3]2-4所謂“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即是程偉元等人細讀《紅樓夢》文本時通過“細加厘剔,截長補短”的方式進行文本生產(chǎn)的舉動。而此類文本生產(chǎn)是伴隨著程偉元等人“欣然纟番閱,見其前后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殆不可收拾”的文本閱讀之后,由此促使作為序跋者、閱讀者及刊刻者等多重身份的程偉元自覺承擔起消解“讀者頗以為憾”的職責。可以說,這種雙重需求促使程偉元、高鶚等序跋者不僅展示出一種《紅樓夢》作品接受的過程環(huán)節(jié),而且展現(xiàn)出程偉元、高鶚等人進行《紅樓夢》閱讀行為規(guī)范的處理方式,以至于形成了一種突破時空所限的群體性閱讀生態(tài),最終滿足作為讀者的他們“欣然纟番閱”的閱讀需求。從這個角度講,將序跋當作《紅樓夢》文本生產(chǎn)的一個過程,序跋者關注作品的重點就變成了一種挖掘作品價值意義的嘗試。這種嘗試既要符合原作者曹雪芹的意圖,亦要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視域?!俺碳妆尽彼d高鶚《敘》所言:“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余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shù)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盵3]5-7以“波斯奴見寶為幸”來表達高鶚意圖閱讀的欣喜之情,而以“遂襄其役”來承擔推廣之職,即是個中典型。
據(jù)此,在此類閱讀批評環(huán)境中,探索序跋者對《紅樓夢》思想內(nèi)容感興趣的部分,將有助于深入揭示高鶚等序跋者閱讀該書文本時的知識投射與情感導向。[4]而序跋者的知識投射選擇,將時常否定此前序跋者所設定的閱讀準則而嘗試建構一些新的閱讀范式。故而,我們時常發(fā)現(xiàn)序跋內(nèi)容往往會對此前的序跋表示出一種或否定、或鄙薄、或贊許的固定表達,最終在序跋中集合過去時代的文學特征與世人所期許的文學內(nèi)容及相應的閱讀經(jīng)驗等相雜糅的審美訴求或價值重構。從這個角度講,序跋者在《紅樓夢》序跋中進行知識投射的選擇方式及手段雖有所不同,但皆隱含關注或挖掘該書寫作主題、意義價值及如何探尋主題的方法或思路等普遍性訴求。此類訴求及其實踐方式構成了序跋者進行《紅樓夢》文本意義建構等閱讀推介的主體特征。而在挖掘《紅樓夢》文本主題或意義導向的過程中,序跋者本于“本事來源”或史源甄別的選擇,往往會關注文本中常見的意象、情節(jié)、人物及故事等能夠交織成一定意義指向的寫作模式。[5]對《紅樓夢》文本常見的詞語、物體、人物、情感等內(nèi)容的重復、加工或闡述,使得序跋者能夠以一種全新的知識編碼來挖掘該書之于序跋者閱讀時的經(jīng)驗合拍或情感訴求。也就是說,序跋者首先認為曹雪芹的寫作總是寄寓著特殊的思想或情感訴求,哪怕此類訴求是曹雪芹所處時代日常生活中“歷歷在目”的典型真實經(jīng)驗,或者是一種歷史曾有但不一定就實有的想象式經(jīng)驗。由此,鴛湖月癡子《妙復軒評石頭記序》所言“括出命意所在,不啻親造作者之室,日接作者之席,為作者宛轉(zhuǎn)指授”[6],成為包含“評點本”序跋在內(nèi)的諸多序跋者進行文本推介與自身展開閱讀的慣用思路及常見手法。
“程乙本”所載程偉元、高鶚合撰的《紅樓夢引言》指出:“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巨卿賞鑒。但創(chuàng)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其中用筆吞吐虛實掩映之妙,識者當自得之。”[7]1331此處強調(diào)“詞意新雅”的文本特質(zhì),以便能夠引發(fā)作為讀者的“名公巨卿賞鑒”,即是著眼于從文本知識評價該書寫作經(jīng)驗的強烈感染力。戚蓼生《石頭記序》亦言:“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觀其蘊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贝颂幓凇胺笕A掞藻、立意遣詞”探討該書“有目共賞”的藝術感染力,目的就是要探尋“作者微旨”。故戚蓼生又指出:“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瑯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薌澤羅襦,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也。噫!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氐檬且猓宰x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8]1-3據(jù)此,戚蓼生“試一一讀而繹之”的內(nèi)容,就是其從文本閱讀到的感悟。而所展開的具體描寫,則是戚蓼生試圖建構意義標志的努力。因此,戚蓼生意圖在表達自身的閱讀體驗時,仔細尋找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真實經(jīng)驗或想象經(jīng)驗的主題成分,以此尋求文本中有關主題表達的各種暗示或明寓。所言“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則希冀其所品悟的“微旨”能獲得世人的認可。在此基礎上,戚蓼生基于如何多角度閱讀《紅樓夢》的多重“微旨”等角度,提出應該注重讀者自身閱讀的感受,而不應將重心拘囿于“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環(huán),萬緣無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轉(zhuǎn)語,而萬千領悟,便具無數(shù)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葉以求之者,其與開卷而寤者幾?!盵8]3之類有關《紅樓夢》版本及曹雪芹是否寫作完的糾結(jié)上。此舉意圖以戚蓼生的個人閱讀感受來引領其他讀者的共鳴,巧妙地規(guī)避有關版本的論爭,最終有效地推介了戚蓼生所欲推行的版本,從而兼顧閱讀觀感的表達與作序推介的職責兩重意圖,不可謂不妙。
當然,序跋者彰顯《紅樓夢》文本意義的建構時,明顯存在強調(diào)閱讀之后進行一種依附于傳統(tǒng)經(jīng)史作品,且尋求道德啟蒙的正面價值或身份正名之類的建構行為。上引高鶚認為 “尚不謬于名教”、戚蓼生所言“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云云,即證。又,刊于《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的王希廉《紅樓夢序》,開篇即言“仁義道德,羽翼經(jīng)史,言之大者也;詩賦歌詞,藝術稗官,言之小者也”;而后指出:“余之于《紅樓夢》愛之讀之,讀之而批之,固有情不自禁者矣?!钡@種“情不自禁”是建立在“道一而已,語小莫破,即語大莫載:語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石頭記》作者既自名為小說,吾亦小之云爾。若夫禍福自召,勸懲示儆,余于批本中已反復言之矣”等積極言道的正面意義上,突顯王希廉自身“讀之而批之”的正當性與必要性,以便形成“勸懲示儆”的啟迪價值。[9]1593此類意義建構的出發(fā)點不再拘囿于強調(diào)序跋者自身的個性化閱讀體驗,而意圖在具體評點過程中向讀者傳遞序跋者品評的方式與典型意義,以便幫助其他讀者挖掘“立意做法,另開生面”及“文人心思,不可思議”[9]1603-1605的文本內(nèi)涵。
再如,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自記》自認其評:“閑人不文,本不敢出以問世,特以斯評能救本書之害,于作者不為無功,觀者不為無益,人心世道有小補焉,則災梨棗也無不宜。力有未逮,姑俟之,其將來成之北,成之南,或仍歸于泯滅無所聞,則非閑人所敢知矣?!盵6]這種思路也是基于“人心世道有小補”來肯定《紅樓夢》的正面流傳價值。故而,張新之在《紅樓夢讀法》明確建構《紅樓夢》的意義標志為:“《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而宗《中庸》,故借寶玉說‘明明德之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中庸》’。是書大意闡發(fā)《學》《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jīng)》《樂記》融會其中?!盵9]1594這種比附《大學》《中庸》等儒家經(jīng)典之作,意圖將《紅樓夢》的意義指歸于裨益圣教之上,從而為《妙復軒評石頭記》的順利流傳披上一層符合當時文治傳統(tǒng)的政教“外衣”。
要之,序跋者兼具《紅樓夢》文本的生產(chǎn)者、宣傳者及讀者的多重身份,使得其品評思路既要兼顧曹雪芹創(chuàng)作意圖、版本及流傳情況,亦要著眼于序跋者個人經(jīng)歷而展開閱讀時的精神體驗。而將序跋者的各類精神體驗與《紅樓夢》文本意義相聯(lián)系以建構序跋者有關文本價值的認識意見時,彼時文治環(huán)境對《紅樓夢》等通俗小說的價值設定又將引發(fā)序跋者的各種閱讀障礙。因此,序跋者將《紅樓夢》及諸“評點本”比附于經(jīng)史的舉動,雖包含推崇相關版本學術價值的考量,但此舉亦變相促使文本意義的建構成為序跋者關注的題中之義,以至于序跋者逐漸注意對閱讀意義進行多角度挖掘,最終促使序跋者這類接受群體形成一種普遍性的固化認知方式。序跋者基于意義建構的閱讀推介等認知方式,逐漸伴隨相關版本的流傳而為世人所熟知或認可。
據(jù)前所述,《紅樓夢》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及其激發(fā)序跋者的聯(lián)想能力等內(nèi)容,成為序跋者根據(jù)自身的作序意圖及閱讀需求所形成的話語體系以重構相關序跋有關《紅樓夢》知識內(nèi)容、主題意義及道德評判的主要認知。不同序跋者對各自認知意見表達方式、手段及情感寓意程度的差別,促使不同序跋者對《紅樓夢》主題成分、意象群體及象征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表述。在序跋者看來,可以嘗試從版本流傳的文獻價值來挖掘意義標志,也可以從序跋者所處時代的文教背景來探討意義體系,亦可強調(diào)序跋者自身的品讀意見來分析文本立意。此類意義標志的嘗試建構過程,是序跋者主動挖掘《紅樓夢》主題內(nèi)涵的閱讀式闡釋行為,由此形成序跋群體的廣泛參與,從而造就該書文學經(jīng)典意義的有效推進。
例如,夢覺主人《紅樓夢序》曾說:“辭傳閨秀而涉于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盵10]1此序試圖從“辭傳閨秀而涉于幻”的角度分析命名之意,以此尋求文本旨意。所謂“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則從情之意表述《紅樓夢》之于夢覺主人品讀的意義。故而,夢覺主人又指出:“今夫《紅樓夢》之書,立意以賈氏為主、甄姓為賓明矣,真少而假多也!假多即幻,幻即是夢。書之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詞無妄誕,說夢豈無荒誕?乃幻中有情,情中有幻是也?!盵10]2強調(diào)于夢幻之中品讀其“幻中有情,情中有幻”的立意。從這個角度講,夢覺主人此類言論毋寧說是面對夢覺主人自身而言,是其品評時閱讀觀感的主動表露。當然,夢覺主人強調(diào)幻化寫情立意的同時,進一步看到了《紅樓夢》相較于其他小說的高明之處。所言“至于日用事物之間,婚喪喜慶之類,儼然大家體統(tǒng),事有重出,詞無再犯,其吟詠詩詞,自屬清新,不落小說故套;言語動作之間,飲食起居之事,竟是庭闈形表,語謂因人,詞多徹性,其詼諧戲謔,筆端生活,未墜村編俗俚。此作者工于敘事,善寫性骨也”,則從“工于敘事,善寫性骨”肯定《紅樓夢》意義表達的展現(xiàn)手段,最終強調(diào)諸如“筆端生活”之類貼近讀者的閱讀價值。[10]3-4而夢覺主人所言“書之傳述未終,余帙杳不可得。既云夢者,宜乎留其有余不盡,猶人之夢方覺,兀坐追思,置懷抱于永永也”[10]4-5等矛盾情感的自白,進一步表明夢覺主人是如此地鐘愛《紅樓夢》,以至于形成一種既希望窺探全豹、求而不得又害怕出現(xiàn)“人之夢覺”的不忍接受心態(tài)。此類接受心態(tài)的矛盾,勢必促使夢覺主人進一步嘗試探討《紅樓夢》的多重立意。而《紅樓夢》多重立意的深挖,將促使越來越多的讀者通過相關序跋的推介及文本的具體書寫展開體悟,最終得以推進讀者的接受深度與廣度。
甚至,序跋者在建構《紅樓夢》文本標志時,往往產(chǎn)生了慶幸自身能夠有效發(fā)掘其間思想價值而形成的一種情感愉悅或精神滿足感,乃至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佩服曹雪芹之奇思妙想或文本意義體系之高明的強烈情感。程偉元、高鶚所謂“欣然纟番閱”“以波斯奴見寶為幸”,戚蓼生所言“噫!異矣”及“得意”云云,皆是序跋者欣喜之態(tài)的典型流露,由此形成序跋者深度品讀的興趣與熱情。從這個角度講,序跋者往往會就文本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群或象征體系來加以“主體間性”式精神體驗。上引戚蓼生抓住“閨房”“艷冶”之態(tài)、“寶玉之淫”及“黛玉之妒”等細節(jié)描寫而得出“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的文本認知,顯然可以看出戚蓼生從中品悟到了多重閱讀情感。因為在戚蓼生看來,《紅樓夢》中的任何一個典型場景或人物刻畫都能引發(fā)其產(chǎn)生似曾相識之感。這就促使《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將戚蓼生自身如何閱讀《紅樓夢》文本及其所形成的多重觀感的表達,當作此篇序文所欲表達的重中之重,也是其意圖向世人推介《紅樓夢》“微旨”的主體內(nèi)容。可見,序跋者有關《紅樓夢》主題成分或意義體系的探索程度有別,對文本片段的感悟傾向各異,卻均在強化文本意義標志之于序跋者的閱讀感受,以至于促使序跋者強調(diào)自身有關該書主題內(nèi)涵的各種理解皆具有重要的標志意義。
需要指出的是,諸多版本序跋者往往突出自身曾細致品讀《紅樓夢》的讀者身份。如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自記》言:“閑人自幼喜讀《石頭記》,與同學董子蔗薌相劇談,每得所觸發(fā)。是時談者多,而與閑人談者則寥寥,以所見之違眾也,然亦未敢遽著筆。”[6]言及自身多次讀談的積累經(jīng)歷。尤其是,序跋者十分強調(diào)自身品讀時的經(jīng)歷、心境及與《紅樓夢》相聯(lián)而引發(fā)的閱讀體悟過程,以至于促使序跋者詳細描述自身如何展開閱讀的緣起及品悟傾向。張新之自言:“洎道光戊子歲,有黑龍江之行,客都護署,清凈岑寂,鉛槧外乃及之,而心定神閑,覺妙義紛來,如相告訴,評因起。及辛卯春,得廿回,綱舉目張,歸京矣,擾擾緇塵,亦遂止。”[6]即是此類。五桂道人《妙復軒評石頭記序》亦指出張新之曾“落拓湖海,一窮人也”而發(fā)憤著書,促使其評形成“洗作者蒙不潔,而新讀者之耳目,換讀者之心思,于以破撮戲法者之包藏訣,舉平日所為慕者、所為□者、所為喜者、所為怒者,不拍案叫絕而各為愉快者乎”[6]等提升《紅樓夢》美譽,乃至便于讀者獲取愉快觀感的正面接受效果。同時,從張新之希冀其評產(chǎn)生“觀者不為無益”[6]的接受效應看,序跋者嘗試向序跋閱讀者尋求一種閱讀知音的共鳴或呼和之意。此類意圖成為序跋者借助兼具推介與讀者身份的雙重職責以展現(xiàn)自身個體閱讀體驗的重要契機,由此形成以序跋申述序跋者生平經(jīng)歷及其與《紅樓夢》相合拍之處,進而表達序跋者人生感觸的閱讀體驗。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自記》,即屬此類;另有舒元煒《紅樓夢序》,亦頗為典型。
舒元煒在《序》中首先指出《紅樓夢》的“大略”是:“譜華胄之興衰,列名媛之動止,匠心獨運,信手拈來,情□乎文,言立有體,風光居然細膩,波瀾但欠老成,則是書之大略也。”而所言“情□乎文,言立有體”的閱讀體驗,正是舒元煒閑暇日常之時多次閱讀而形成的結(jié)果:
董園子偕弟澹游,方隨計吏之暇,憩紹衣之堂。維時溽暑蒸,時雨霈,苔衣封壁,兼□□問字之賓;蠹簡生春,搜筐得臥游之具。跡其錦心繡口,聯(lián)篇則柳絮團空;洎乎譎波詭云,四座亦冠纓索絕。處處淳于炙車果,行行安石碎金?!酢鯏嘞懔惴郏鰧ぢ暥@爨下之桐;雖多玄□□□,□□□□□□□□□。筠圃主人瞿然謂客曰:“客亦知升沉顯晦之緣,離合悲歡之故,有如是書也夫?吾悟矣,二子其為我贊成之可矣?!庇谑菗u毫擲簡,口誦手批。就現(xiàn)在之五十三篇,特加讎校;借鄰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鈔胥。核全函于斯部,數(shù)尚缺夫秦關;返故物于君家,璧已完乎趙舍。(君先與當廉使并錄者,此八十卷也。)觀其天室永絲蘿之締,宗功肅霜露之晨,乘朱輪者奚止十人,珥金貂者儼然七葉。庭前舞彩,膝下含飴。大母則宜仙宜佛,郎君乃如醉如癡。御潘岳之板輿,閑園暇日;承華歆之家法,密室朝儀。劉氏三姝,謝家群從。雅有荀香之癖,時移徐淑之書。林下風清,山中雪滿。珠合于浦,星聚于堂。絳蠟筵前,分曹射覆;青綾帳里,索笑聯(lián)吟。王茂宏之犢車,頗傳悠謬;鄭康成之家婢,綽有風華。耳目為之一新,富貴斯能不朽。至其指事類情,即物逞巧,皎皎靈臺,空空妙伎?!财澐N種,吾欲云云,足以破悶懷,足以供清玩。主人曰:“自我失之,復自我得之。是書成而升沉顯晦之必有緣,離合悲歡之必有故。吾滋悟矣。鹿鹿塵寰,茫茫大地。色空幻境,作者增好了之悲;哀樂中年,我亦墮辛酸之淚。……感物理之無常,我亦曾經(jīng)滄海。羊叔子峴首之嗟,于斯為盛;蓋次公仰屋之嘆,良不偶然。斗筲可飲千鐘,且與醉花前之酒;黃粱熟于俄頃,姑樂游壺內(nèi)之天?!笨驮簧?。于是乎序。[11]1-3
與程偉元、高鶚、夢覺主人及戚蓼生諸《序》所不同的是,舒元煒之《序》更強調(diào)“時溽暑蒸,時雨霈”的情況下而將《紅樓夢》當作“臥游之具”的消遣閱讀之態(tài)。尤其是,舒元煒作此《序》之契機是與友人相談引發(fā)的,直接促因是“凡茲種種,吾欲云云,足以破悶懷,足以供清玩”,以至于強調(diào)一種“澹游”之后針對自身處勢與心境的感嘆。故而,舒元煒從中體味到的是“升沉顯晦之緣,離合悲歡之故”之類的內(nèi)容,以及“感物理之無常,我亦曾經(jīng)滄?!敝惖臒o奈,乃至自解。甚至,“觀其天室永絲蘿之締”以下所言的“四六”駢文化,不乏借機賣弄文采,展示自身熟知該書文本內(nèi)容的炫耀成分。所言“是書成而升沉顯晦之必有緣,離合悲歡之必有故。吾滋悟矣”,系舒元煒將自身“于金臺客舍”的漂泊與不得志之意融入了品讀《紅樓夢》的過程中,以至于尤為強調(diào)一種了解《紅樓夢》的“滋悟”品鑒??梢哉f,舒元煒所《序》主要是針對自身經(jīng)歷來閱讀,是一種自我無奈心境的獨白。此舉已然摒棄序跋者進行版本、文本及作者介紹的最基本職責,而是嘗試以讀者身份來了解、感悟文本內(nèi)容及意義。此《序》最終尋求舒元煒自身困頓心境的解脫,亦非強調(diào)與序作其他讀者的閱讀交流。據(jù)此而言,舒元煒提及“脂粉行中”等情節(jié)進行“升沉顯晦之必有緣,離合悲歡之必有故”的主旨建構時,更多著眼于那些能夠引發(fā)舒元煒進行“主體間性”式精神體驗的部分。其在《序》中涉及相關情節(jié)的介紹時,亦不以《紅樓夢》文本前后描寫為主,而是即興感發(fā)式的內(nèi)容重新組合。凡此種種,表明舒元煒《序》展現(xiàn)的是一種兼具舒元煒自我心境的抒懷與《紅樓夢》在其日常生活扮演“臥游之具”等角色的雙重特征,是舒元煒以主旨建構為中心而表露自個閱讀史跡的心境獨白。在《舒元煒序本紅樓夢》的舒元煒《序》后附《沁園春》一首,曾說:“酒酣芍藥橫眠,更翠羽輕披分外鮮。看斑衣起舞,卿真善謔。倩裝復整,我亦生憐。裘可重縫,花能解語,觴政平持巧令宣。重展卷、恨未窺全豹,結(jié)想徒然。”[11]4此處以“我亦生憐”進行心境表達,以“重展卷、恨未窺全豹,結(jié)想徒然”強調(diào)《紅樓夢》未完之恨,亦可見及此本作序者是以情感強烈的行動展開閱讀的。
綜述之,序跋者在進行閱讀推介的選擇后,較為注意表達作為讀者身份的序跋者自身品讀的過程及其意見生成的緣由。諸如張新之、舒元煒等序跋者往往基于自身的經(jīng)歷、處境來品悟《紅樓夢》,以便從中獲取一種“主體間性”式精神體驗與心境解脫。甚至,因作為讀者的序跋者無法從相關版本中獲得其所期待的閱讀觀感,以至于形成“竊以染指嘗鼎為憾”等試圖與曹雪芹溝通的主動式閱讀行為??梢哉f,序跋者通過自身的審美需求與實際經(jīng)驗來建構《紅樓夢》的文本意義,進而將該書所虛構的世界與序跋者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相聯(lián)系的閱讀思路,使得諸多版本序跋詳細展現(xiàn)了不同時期序跋者閱讀的過程環(huán)節(jié),乃至形成諸多關注重心有別的閱讀意見。從這個角度講,《紅樓夢》序跋者所承擔的兼具文本生產(chǎn)與讀者身份的雙重職責,以及由此形成的獨特閱讀視角來進行文本意義建構的普遍性訴求,構成了清代中后期《紅樓夢》閱讀史跡的一種獨特演進路徑,有助于深化《紅樓夢》傳播與不同閱讀群體之間的互動過程。
雖說《紅樓夢》序跋意見的表述方式多樣、內(nèi)容亦多元,但序跋者進行文本意義建構的普遍選擇,尤其是比附于經(jīng)史經(jīng)典之作的建構行為,一定程度上表明序跋者在嘗試深入文本之后逐漸形成從流傳價值角度確立《紅樓夢》的經(jīng)典文化品格,以便推崇該書在感染人心上的巨大魅力。也就是說,序跋者在閱讀過程中逐漸認可《紅樓夢》的藝術價值,由此在融入序跋者自身經(jīng)歷、心境的品評時通過抬升思想意義或藝術價值的方式,借此啟迪世人深入認識《紅樓夢》文本特色及其歷史意義,從而達到對書中所寫人情、人生及愛情等內(nèi)容的推崇之意。序跋者通過細細體悟文本而建構的意義標志,使得序跋者在品讀時的情感傾向上是一種感同身受式的欽佩,以至基于與曹雪芹相似知識訴求的人生體驗而發(fā)力于“文人心思,不可思議”之類的挖掘。據(jù)此而言,序跋者進行《紅樓夢》意義建構的閱讀行為及其實踐方式的多樣化,不僅肯定了該書的文本魅力,而且贊揚了其間的歷史意義,從而形成一種既受彼時文治環(huán)境認可亦深受文人喜愛的社會接受效應,最終基于文治意義、審美啟示及學術貢獻(如夢覺主人《序》曾稱《紅樓夢》“其吟詠詩詞,自屬清新,不落小說故套”)等角度,為該書順利流播導夫先路。這也表明序跋者作為《紅樓夢》閱讀的一類特殊接受群體,已嘗試在探討該書言說志意的過程中向世人全面展示業(yè)已形成廣泛社會影響的接受范式,也最終有效促使其他讀者從言情立意等方面挖掘閱讀時的觀感。[12]可以說,序跋者熱衷于意義建構的閱讀特征,塑造了《紅樓夢》文本書寫的解讀范式,也使得世人有關《紅樓夢》文本特征及意義的認知模式趨于固化,認知意見亦相對集中一致。而舒元煒等序跋者閱讀時融入序跋者自身經(jīng)歷的現(xiàn)象,表明《紅樓夢》之于個體閱讀者的閱讀體驗逐漸深入到閱讀者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之中,以至于閱讀者從文本品讀中發(fā)現(xiàn)了閱讀者自身某些似曾相識的人生經(jīng)歷與情感趨向。因此,兼具文本生產(chǎn)職責與讀者身份雙重角色的序跋者逐漸以自身的知識體系、人生觀及世界觀等內(nèi)容來改造《紅樓夢》的文本意義,以便形成品讀書中文本意義及方式的權威性,“庶使將來閱《紅樓夢》者有所考信”[13]3。
這種權威性意見的生成,使得序跋者與普通讀者的閱讀興趣點、意義建構意圖及方式,乃至精神體驗的側(cè)重點,均有差別。普通閱讀者可以任何一種方式、任意目的意圖而單純進行文本的閱讀與感受,而不必擔心由此引發(fā)的不良輿論效應。普通閱讀者也不必對文本有一種類似于專門化與專業(yè)素養(yǎng)的研究思路,從而不會為版本刊刻或出版利益的束縛而談些模棱兩可或無關痛癢的閱讀感受。普通讀者只需面對《紅樓夢》文本時,將自身最真實的閱讀感受以最簡便直接的方式予以呈現(xiàn)。凡此種種,皆是序跋者無法全面放開的。序跋者不僅要考慮書商利益的受限、友人托序的推崇,而其有關《紅樓夢》的不良體驗大多不會在序跋中細致地合盤托出。諸如舒元煒“吾欲云云,足以破悶懷,足以供清玩”的強烈個性化體驗并不會成為序跋者所考慮的全部,反倒是紫瑯山人《妙復軒評石頭記序》所謂“功不在昌黎下”[6]之類的言論常見于序跋之中。序跋者努力從個體精神體驗的角度來展開品讀時,無法將文治教化背景、歷史意義及社會影響等因素完全排除在外。因此,序跋者不會像普通讀者那樣去爭論《紅樓夢》文本中哪些是曹雪芹的真實經(jīng)驗或想象經(jīng)驗,而是更加關注文本中能夠吸引廣大讀者注意,同時能有效進行意義詮解,又有助于序跋者進行一種感同身受式精神體驗的那些內(nèi)容及其審美價值,以便強調(diào)序跋者解讀方式的專門化與品評意見的權威性,最終促使自身的品評意見得以形成有效的社會影響力。同時,相較普通讀者而言,序跋者更注重通過“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的方式來建構《紅樓夢》文字表象背后的“微旨”或意義標志,也更注重對該書社會價值及其文化形態(tài)的挖掘,以便重新建構一個既符合當時文教環(huán)境、社會價值及讀者期待視域的新的意義體系。當然,諸如張新之所言“少讀《紅樓夢》”等閱讀的記憶回顧及由此如何深入《紅樓夢》文本意義體系的體驗過程,是作為閱讀者的序跋者亦容易表露的內(nèi)容。甚至,運用想象途徑來品味《紅樓夢》的特殊之處,以苦痛人生經(jīng)歷與價值認同的人生感悟作為交流符號的閱讀姿態(tài)予以展開的思路,也是序跋者與普通讀者所共有的特征。
要言之,序跋者特殊的身份與職責促使其在先于普通讀者接觸《紅樓夢》文本的閱讀選擇之前,就形成了一種熟知該書創(chuàng)作原委的閱讀特權,“以公同好”;亦展現(xiàn)了一種序跋者能夠與曹雪芹先行展開精神交流的特殊文本品鑒能力等接受表象。此類現(xiàn)象所形成的接受心理,使得序跋者熱衷于文本意義建構的舉動成為其閱讀時不可回避的閱讀行為。此類閱讀行為亦使《紅樓夢》的接受將深受序跋者對其文本意義判斷的影響,從而集中于該書詩詞的優(yōu)美、“庭前舞彩”的畫面及人物性格命運等內(nèi)容,以至于被歷代讀者當作日常消遣、心態(tài)調(diào)整(如“我亦曾經(jīng)滄海”)及情感表征的有效憑藉。從這個角度講,序跋作為一種重要的閱讀史料,不僅會影響普通讀者閱讀《紅樓夢》前有關文本意義的先入之見,且會促使普通讀者在序跋的影響下嘗試對文本意義進行再挖掘,以至于序跋往往成為該書文本意義產(chǎn)生接受效應的重要“中介”。而序跋對《紅樓夢》接受價值的權威揭示,將使承認《紅樓夢》創(chuàng)作過程的艱難及文本意義的復雜等認知意見,成為后世接受的一條主線。例如,后世讀者有關該書是否寫完的爭論,皆可導源于程偉元、高鶚之《序》。后世讀者閱讀相關版本時仍會受到其間所附序跋的影響,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此類序跋的閱讀指令,進而推進此類序跋有關《紅樓夢》意義建構的后期發(fā)散式探索。而序跋與普通讀者的互動,將進一步勾連《紅樓夢》與普通讀者的交互關系,從而促使其介入普通讀者的日常生活與現(xiàn)實世界中。據(jù)此,序跋又將展現(xiàn)《紅樓夢》作為普通讀者精神活動的重要結(jié)果及其接受期待,也將有效揭示普通讀者如何嘗試代入文本而形成凸顯品評主體心理活動或精神活動的主觀能動性,以便自由地挖掘該書的方方面面。普通讀者此類思想與行動所形成的接受普舉,能夠從不同時期不同群體讀者的閱讀闡釋中挖掘讀者的心理活動,尤其是有助于探究近代文人結(jié)社熱衷于進行《紅樓夢》品評的心態(tài)史[14],最終從社會文化史來合理定位《紅樓夢》情愛式“文學感受力”及其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