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茹,陳婷婷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安徽合肥230000)
在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的代表作《黑暗之心》中,作者通過老年馬洛的口吻,為讀者講述了馬洛青年時在非洲的一次航行。在這次旅行中,馬洛順著河流逐漸駛入被殖民者肆意踐踏的非洲腹地,親眼目睹了殖民的罪惡,心境也隨著航行的深入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其時殖民主義盛行,對物欲的追求大行其道,人的精神世界因此而迷亂,這種迷亂隨后帶來了內(nèi)心的疏離與癲狂,而康拉德通過典型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敘述手法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描繪。在文中,作者的敘事手法將他的意圖深深地隱藏在其后,不易被發(fā)覺,但是同時,他也在文中多次隱秘地使用了宗教和神話原型,這為讀者開拓了一條新的理解康拉德意圖的道路,即神話原型理論批評。神話原型理論脫胎于文化人類學、分析心理學以及象征哲學。神話原型理論是弗萊(Northrop Frye, 1912—1991)對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集體無意識”理論的發(fā)展,在弗萊的理論中,原型是一種典型或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讀者可以通過深入分析文章重復的原型來探索作者意圖,而原型中最典型也是最常見的原型就是宗教神話原型。通過神話原型理論批評,對康拉德使用的宗教神話原型進行提取分析,或許從另一個角度探尋作者寄托在文中的意圖。
康拉德所使用的宗教神話原型可以按照在文中的作用分為兩類,第一類來自希臘與北歐神話,這類神話原型是最古老的“集體無意識”產(chǎn)物。自古希臘時期開始,歐洲人便通過文學和藝術作品不斷地在意識中復現(xiàn)、加固這種“集體無意識”,康拉德也不能免俗。他在寫作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使用了這類神話原型,通過這類神話原型來隱喻和暗示人物和時代的命運。
第二類則來自《圣經(jīng)》,來自《圣經(jīng)》的神話原型與來自希臘、北歐神話的神話原型不同,其中天然蘊含著濃厚的宗教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康拉德本人雖然是天主教徒卻不信任何宗教,那么他在文中運用這類神話原型,必然不只是通過宗教隱喻來暗示人物命運、進行宗教隱喻。鑒于他自己對宗教的懷疑態(tài)度,康拉德很有可能試圖通過這類神話原型來反叛當時不斷膨脹的歐洲殖民主義社會,并且表達對非洲原住民的同情。
1.兩個女人與命運三女神
在文中,馬洛得到任命后便立刻去公司辦事處準備相關事宜,他一進入辦事處,便見到兩個女人,她們“一個胖,一個瘦,坐在草墊子上結著黑絨線”[1]。馬洛處理好文件后從候見室走出,再一次注意到了這兩個女人,她們“還在一個勁兒地結著絨線”[1],他在這兩個女人的注視下感覺渾身不自在,認為她們“一個在引路,不停地把人們引向那未知的世界;另一個則用一雙漠不關心的老眼睛,明察秋毫地審視著一張張快活而愚蠢的面孔”[1]。這兩個冷漠地編織絨線的女人形象,與希臘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如出一轍。在希臘神話中,人們相信萬物的命運由命運三女神莫伊拉(Moirai)掌管。莫伊拉是命運三女神的統(tǒng)稱,但實際上她們?nèi)齻€人各自有名字,分別是:克羅索(Clotho)、拉克西斯(Lachésis)和阿特羅波斯(Atropos)。大姐克羅索負責決定萬物的未來以及編織代表命運的絲線,她的兩位妹妹便負責決定命運絲線的長短和切斷絲線。另一種說法則是大姐克羅索負責編織和剪斷絲線;二姐拉克西斯負責抽簽決定萬物的命運;小妹阿特羅波斯負責記錄下二姐的簽文,她寫下的命運永遠無法改動。
無獨有偶,北歐神話中負責萬物命運的神祗也是三位女神,甚至從形象上來說,北歐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與文中的兩個女人更加相似。北歐神話中的三位女神分別是烏爾德(Urd),薇爾丹蒂(Verdandi)和詩蔻蒂(Skuld),三位女神分別代表著過去、當下和未來,代表過去的烏爾德面容衰老,代表當下的薇爾丹蒂則正當盛年,代表未來的詩蔻蒂神秘不愿示人。她們負責用一種不斷變色的絲線編織一張巨大的命運網(wǎng),這種絲線的材質像羊毛,當這張網(wǎng)上出現(xiàn)一條自南向北的黑線,那就意味著死亡即將來臨。
在馬洛的描述中,這兩個女人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年老的女人不斷編織絨線,年輕的女人則來回走著給來人引路。她們冷漠而睿智,不斷地審視著來往的面孔,似乎洞察一切,與她們只有一面之緣的馬洛覺得她們“守衛(wèi)著那黑暗世界的大門”[1]。顯然,這兩個女人的形象是糅合了希臘與北歐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的產(chǎn)物。這兩個女人所編織的絲線,正如莫伊拉手中的絲線,兩個女人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又與烏爾德和薇爾丹蒂的形象類似。最重要的是,這兩個女人手中的絨線是黑色的,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雖然編織的是絲線,但并沒有指明命運之線的顏色,反而北歐神話中特意指出,一旦網(wǎng)中出現(xiàn)了一條黑色的絲線,就代表著死亡的來臨。對于馬洛來說,這兩個女人好像看守著未來命運的大門,她們似乎知道一切到這里來的人的命運,但只是冷眼旁觀著一切,也正如兩種神話中的命運三女神,冷漠而威嚴。
康拉德不斷通過這兩個女人暗示后文中所有人的命運。首先,她們手中的黑色絲線代表著這里所有人的死亡命運,但是這種死亡命運卻不一定是肉體上的死亡,比如故事的主人公馬洛,他的肉體并沒有死亡,但是在親眼目睹了殖民主義在非洲大陸上的行徑后,尤其是在抱著對庫爾茨的幻想見到庫爾茨本人的所作所為之后,馬洛內(nèi)心的一種天真的理想主義死亡了,歐洲殖民主義在他心中種下的美好幻象也死亡了。其次,只有這兩個女人出現(xiàn)也暗示了整片大陸被末日所籠罩。希臘神話中的三位女神往往是年齡相仿的,只有北歐神話中的命運女神有年齡差距,馬洛見到的兩個女人一個年老一個年輕,正如烏爾德與薇爾丹蒂一個年老一個年輕,但是代表未來的詩蔻蒂卻沒有出現(xiàn)在她們旁邊,作者似乎在借此暗示,此時這片大陸沒有未來可言。
2.黑人勞工與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的故事來自古希臘神話,西西弗斯目睹了宙斯擄走河神阿索波斯的女兒埃癸娜,失去女兒的父親四處尋找線索,西西弗斯便以為科林斯城堡供水為條件向河神道明宙斯抓走了他的女兒。宙斯一怒之下宣判西西弗斯死刑,但是西西弗斯先綁架了死神,導致世間沒有了死亡,隨后又欺騙了冥王哈德斯。于是哈德斯被西西弗斯激怒,判處他每日去冥界那邊的高山下推一塊巨石,但是每當他即將把巨石推上山頂,石頭又會自動滾落山腳,讓西西弗斯永遠重復這件無效又無望的勞動。
在文中,馬洛在航行中經(jīng)過了公司的貿(mào)易站,他看到好多黑人在那勞動。馬洛說他們在修鐵路,他看到“一群黑人在奔跑。一聲重重的、沉悶的巨響把地面震動了一下,一股煙從峭壁上冒出來,如此而已,山崖的外表上沒顯出什么變化”[1]。雖然這群黑人如此興師動眾地大修土木,但是他們所炸的峭壁卻并不擋路或是妨礙什么。他看到黑人排成一行往山上走,他們的眼睛木然無神,從他身邊擦過,卻望也沒望他一眼。隨后馬洛又經(jīng)過一個洞穴,他認為“它僅僅是一個洞穴而已……是要給那些犯人找點事干”[1]。從馬洛的印象中可以看出來,殖民主義者迫使原住民成為勞工,又讓他們在這片大陸上做似乎無用又無盡的工作,他們炸不礙事的峭壁,他們挖沒有用的大洞,在日復一日的無用勞動和虐待中,黑人們失去了眼中的神采,成為了一個又一個眼神木然的“黑色東西般的人形”[1]。
在荷馬的觀念里,西西弗斯是蒙冤的英雄。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在《西西弗神話》中提到“如果相信荷馬的說法,西西弗斯就是最聰明、最謹慎的人”[2],但是最聰明最謹慎的西西弗斯也僅僅因為道出真相就被強權判處無盡無效的苦力??道乱晕魑鞲ニ购吞焐竦年P系來隱喻被奴役的黑人和殖民主義者,黑人沒有逃過不公平的審判,被判處日復一日為審判者做無用的工作。在康拉德的隱喻中,黑人與白人的關系極其不平等,黑人恰如凡人西西弗斯,而白人卻憑借著高度的社會化和高度的工業(yè)化帶來的堅船利炮凌駕于黑人之上,正如擁有神力的天神對凡人的隨意支配。在非洲這片大陸上,馬洛所見到的黑人以及其他所有被奴役的黑人正如西西弗斯,即使再聰明、再謹慎,也只是任由“天神”魚肉的凡人,抵擋不住來自白人“神權”的壓迫,只能任由他們驅使,整日做無效無盡的苦力工作。同時,這一點也暗示著庫爾茨在這片土地上的所作所為。
希臘神話是人的神話,講述人的命運也贊揚人面對命運時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是命運的受害者,也是命運的承擔者,但是同樣的,西西弗斯也是生活的英雄,他的英雄特征在于看透了命運的荒誕本質仍然以積極的心態(tài)看待這種無意義的荒誕??道鹿P下的非洲原住民在對待命運這一點上正如西西弗斯,也如希臘神話中的主人公們,面對突如其來的擄掠和奴役,他們面對命運,接受命運,承擔命運,在痛苦而無意義的人生中仍然堅持面對生活,并且堅毅地堅持自我,用西西弗斯來隱喻黑人勞工隱含著對非洲原住民堅毅性格的肯定。
康拉德自己雖然從小是天主教徒,但卻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只相信自然的康拉德不相信任何宗教,也認為超自然現(xiàn)象是迷信。但是康拉德雖然不信宗教,卻仍然在文中使用宗教神話原型來表達自己的意圖,這本身就是康拉德想要表現(xiàn)的一種諷刺。
在小說的結尾,馬洛午夜追尋庫爾茨進入了一個黑人的儀式。在那里,他看到“一個黑色的身軀站起來,邁開兩條黑長腿,甩著兩只黑長胳膊,正打熊熊的火光前走過。他頭上有一雙角——是羚羊的角”[1]。第二天的中午,他又看到了那群人,他們“點著他們有角的頭,搖晃著他們紅色的身體”[1],“他們一陣陣有規(guī)律地齊聲喊出一串串令人迷惑不解的話語,完全不像是人類語言的聲音,而那突然被此喊聲打斷的這群人低沉的陣陣喃喃聲,則好像是在應和著某種邪惡的祈禱。”[1]
羊角這一特征顯示了康拉德在此處將撒旦作為這些人的神話原型。撒旦是《圣經(jīng)》中的經(jīng)典惡魔形象,他因想要與耶和華同等而反叛他,最后成為墮天使。在基督教世界中,撒旦是極度邪惡的惡魔,他對人和上帝做了最大的惡行,化身成古蛇引誘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才導致上帝對人類失望,將人類逐出伊甸園。在隨后的復現(xiàn)和演繹中,撒旦也逐漸擁有了專屬的標志和符號——羊角。
康拉德使這些參加儀式的黑人頭上戴著羊角,在他們身上隱喻撒旦的形象,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康拉德認為這些黑人是邪惡的。
在詩人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的長詩《失樂園》中,對撒旦這個形象進行了重新審視。彌爾頓不再把撒旦看作刻板單薄的惡魔形象,而在詩中賦予了撒旦革命精神和英雄氣質。在《失樂園》中,撒旦因不滿上帝的專橫狹隘而發(fā)起革命,他成為了追求自由和平等的英雄??道略谒茉靸x式中的人物時顯然也借鑒了這層意思。參與儀式的都是黑人,在白人殖民者眼中,他們是不開化、沒有信仰的,他們頭戴羊角舉行儀式,似乎是康拉德特意設置的諷刺。不開化、沒有信仰的黑人無意中選擇以殖民者社會中最恐怖、最令人厭惡的撒旦形象舉行狂歡儀式。這種形象和儀式反映了康拉德對宗教的懷疑與嘲諷,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對殖民主義者罪惡行徑的反對。與此同時,康拉德對黑人作此隱喻就意味著他為白人殖民者設置的身份是站在撒旦對立面的上帝,上帝被撒旦挑戰(zhàn),這亦是對高高在上的白人在黑人面前自詡為神的嘲諷。
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多次隱秘地使用宗教神話原型,實際上就是將自己的隱含意圖藏在其中。通過對文章進行神話原型理論解讀,康拉德的態(tài)度與意圖也就被完整地剝離出來了??道聦Ψ侵捱@片土地的悲劇懷有憐憫之情,他認為此時殖民主義統(tǒng)治下的非洲已經(jīng)是一片死地,完全籠罩在末日的氛圍下,所以他用命運三女神的原型來暗示其命運,同時,他也用西西弗斯的原型來表達對非洲原住民的同情和認同,他認為他們是直面命運的人。同時,他同情黑人,反對白人對黑人所作的一切高高在上的行徑。他通過撒旦的隱喻表達自己的對白人殖民者的反對和嘲諷,同時希望黑人能夠像撒旦一樣反抗自詡為上帝的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