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迪

（臺州學(xué)院，浙江 臨海 317000）

江一郎，原名江健，1962年12月26日生于浙江溫嶺。中國作協(xié)會員，臺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1981年開始發(fā)表詩作，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十月》《天涯》《青年文學(xué)》等發(fā)表大量詩歌，入選《中國新詩年鑒》《年度中國最佳詩歌》《中國詩歌精選》《中國詩選》《中國文學(xué)精品》等。著有詩集《風中的燈籠》、三人合集《白銀書》中的《江一郎卷：加里·斯奈德摸到的水》《山地書》等。2000年參加《詩刊》社第16屆青春詩會。2003年參加《人民文學(xué)》社第二屆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活動。2003年榮獲《詩刊》社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首獎。2004年獲“德意杯”《人民文學(xué)》首屆青春中國詩歌大獎賽一等獎。2009年獲“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2015年獲首屆《人民文學(xué)》年度詩歌獎。自新世紀開門紅以來，頻頻獲獎，享譽日盛，漸趨日麗中天，痛惜天不假年。作為臺州同鄉(xiāng)，我心中郁著一泓情愫，“如捏著一團火”（魯迅語）。在此必須討論與申述：江一郎何以及如何是朦朧詩以來也是百年中國新詩的杰出詩人。

江一郎這棵天生地長的詩的野高橙，真幸運，大得益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的和合。他學(xué)詩寫詩的40年，正好與中國改革開放新時期相重合。在朦朧詩、后朦朧詩或曰先鋒詩探索詩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詩歌喧嘩與騷動及跨世紀新變中，他試水、暢游而一再跳躍龍門。沒有前輩詩人的因襲重負。春風得意于好天時。臺州溫嶺是新世紀第一縷陽光照臨的地方。臺州面朝溟溟東海，背靠四萬八千丈的天臺，與秀絕天下的雁蕩南北對峙，懷抱大片溫黃平原，歷來為人所向往的神仙居所，魚米花果之鄉(xiāng)，浙東唐詩之路目的地。漢唐以來文化底蘊深厚，民風淳厚而靈秀。魯迅先生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中說到“臺州式的硬氣”和“頗有點迂”。這“迂”實則是有個性，自作主張，不怕頭撞南墻；是“硬氣”的必然，創(chuàng)造性的搖籃。這在臺州人自被滅十族的方孝孺、龍華就義的柔石、“竹刀”似地挺身侵略者之前的陸蠡以來，早已成為民性的DNA。加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右溫州左寧波的臺州，早已勇立改革開放大潮的壁立潮頭。臺州已從舊日的山海“關(guān)”迅變?yōu)樯胶！巴ā保?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現(xiàn)代性先鋒性已成日常生活的彌漫大氣。于是，王自亮、傷水、楊邪、王彪、丁竹一批青蔥新詩人蓬勃茁壯萌長；江健自是其間的佼佼者，自然獲福的寧馨兒。

真詩人總會有零和的兩種生活：日常生活與詩的生活。江一郎簡直是為詩而生。他的日常生活道路從不自覺到自覺，盡做減法。高中畢業(yè)進了當?shù)匾凰S。卻早早從工廠出來，在街頭擺香煙攤。待詩名足以支撐，便自行辦起作文補習班來，“在家?guī)б恍W(xué)生，教他們?nèi)绾螌懹洈⑽?，每周工作二天，收取一定的酬金，像古代的私塾先生，難奔小康，但尚能溫飽?！保?］154他終于自力更生成了在野的半專業(yè)詩人，將惜短的一生的聰明才智、生命能量傾鑄于學(xué)詩寫詩。他的平凡得出奇的生活道路便夯實了成為中國新詩杰出詩人的基礎(chǔ)。

一個詩人之所以杰出，標志于其詩作的高識別度與極富于詩美含量，歸根于其深解詩美本體與現(xiàn)代詩藝的詩觀，與大氣、純美、特創(chuàng)的詩風。江一郎詩何以有如此高識別度，究其有機構(gòu)成主要有三：

深度草根性。草根、民間、接地氣是當今新詩界高頻使用的熱詞，三者含義相近，但在不同的使用者的褒貶色彩各異。江一郎詩歌所特具的是一種深度草根性。他本身便一生生活在草根的底層。他在一篇訪談《一個獨旅者的精神浪游》中說：“在體制外生存的詩人算是堅守民間立場嗎？若是，那我就是民間中的民間，因為我最純粹，純粹到徹底淪為失業(yè)者?！保?］151“近些年，我是寫下為數(shù)不少的與鄉(xiāng)村有關(guān)的詩篇，但我卻從未在鄉(xiāng)村真實地生活過，我之所以愿寫這類題材，可能與我的性格有關(guān)?！薄氨M管我一直居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但我努力拒絕城市的那份緊張和冷漠的侵入，我更向往的是農(nóng)耕時代那種樸素的人文情懷以及清淡的田園風光。體現(xiàn)在寫作上，我憑借自己的想象和閱讀的經(jīng)驗。我可以沒有鄉(xiāng)村生活，就像葉延濱老師所言，‘一個偽農(nóng)民’，但我從一個鄉(xiāng)下人的立場出發(fā)，完全可以做得比那些終生都在田野勞作的詩人更出色。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我的那些所謂‘鄉(xiāng)土詩’，其實與真實的鄉(xiāng)村是拉開距離的。雖然談不上超現(xiàn)實，但絕對存在明顯的差異性?！保?］145

對，這就是我們說的江一郎所特有的深度草根性的要妙所在。江一郎詩的深度草根性，當然同他“民間中的民間”的生活狀態(tài)有關(guān)，他一生扎身于社會底層的農(nóng)民、工人、貧苦市民之中。居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擺煙攤于熙熙攘攘縣級市的街頭，沉浸而超越其中的卻是一位真詩人。他有三只耳朵與長在額頭的第三只眼睛，更有一顆異樣搏動的詩人之心。詩人便是凌空的異人。江一郎將處于草根民間的農(nóng)民、工人、貧苦市民的平常心熔鑄在一起了，更由此深入，直搗人性深底之本真。詩人修煉達到如此境界，便沒有詩的題材限制了。他喜歡多寫“鄉(xiāng)土詩”，他是透過“從一個鄉(xiāng)下人的立場出發(fā)”，直抵人類的共同本性，直抵“人類情感的本質(zhì)”［2］。而閱讀是詩人更重要更深層的生活。閱讀是詩人生活與沉思的望遠鏡、顯微鏡和高倍放大器。江一郎詩的深度草根性，正是借著幾乎無所不覽的勤奮閱讀，高倍放大他的現(xiàn)實草根生活而透入人性本體的骨髓，從而使他獲得將人類情感的本質(zhì)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的形式。

還是一起來讀江一郎的詩吧。寫于早年的《燈》：

是你照亮我 還是我認識你內(nèi)心/從現(xiàn)在開始/黑暗的水流去，我光明//天空看不到一顆星，你就是/大地看不到一朵花，你就是/你擊穿巖石，和暗夜的女巫/你歌唱，像火中的鳥//沒有一種力量可以將你扼殺/閃著寒光的刀子，斬不斷光明的手指/我是愛你的呀，你的愛情/讓我堅持下去，等待天明//最艱難的日子，一盞燈恰似閃電/劃破沉沉的帷幕/趕路的人，風雪夜亮著的燈/就是一棵樹/光芒的葉子，嘩嘩響［3］

在“最艱難的日子”里，我這個“趕路的人”，渴望“風雪夜亮著的燈”，“黑暗的水流去，我光明”?！盁簟笔俏业目释撸彩俏铱释蔀榈摹拔摇?。這是一顆深度草根詩人光明的心。而將深度草根心態(tài)更坦白直陳的是《在低處，甚至更低……》：

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草/被日光照耀，或陷入什么也照不到的地方/一簇簇那么卑賤，而又/沉默地綠著//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到泥巴/這些丑陋的陰冷的/被踩在腳底，永遠被踩著，更糟的/與垃圾埋在一起//在低處，甚至更低，我見螞蟻/如此弱小，如此不起眼/在大地最低處，活著無人理睬/死去，有誰痛惜//在低處，甚至更低，多少庸常的事物/被我看見，又常常被我漠然地/遺忘在生活的角落里［4］119

“在低處，甚至更低”的“我”，見到草，泥巴，螞蟻，等等“多少庸常的事物”，有同病的痛惜，也有因“常常被我漠然的/遺忘在生活的角落里”的歉疚，簡直與長吟《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者詩心相近。而《運草車》則為所謂“鄉(xiāng)土詩”的顯例：

村前的大路上，一輛運草車過來了

那是誰家馬車

遠遠地，只能見到一個高高草垛

踩著馬蹄聲

自己在走

路上空曠，吹過田野的風揚起沙粒

揚起青灰的草屑

和暗黃的草梗

風中野薄荷的呼吸

隨木輪子一路

吱扭，吱扭

像帶響的火柴，一輛運草車

運載著山里的秋色

閃進村口

冷月升起的時候

空空的場院里，草垛在走，月光下

如同不肯安睡的運草車［5］29—30

高超的現(xiàn)代詩藝凸顯出來了。一組影視的長鏡頭活現(xiàn)出來了。眼耳鼻舌身的全感與通感交錯并陳。馬蹄聲、木輪子吱扭聲、田野揚沙的風聲、冷月清冷的靜音，奏起鄉(xiāng)村秋收的交響樂。草屑的青灰、草梗的暗黃、高高草垛的豐收顏色、馬與車的行動的雜色、收獲來的“山里的秋色”，黃昏的夕照、秋夜月光的亮白，五彩斑斕并呈。種種音與色中暗暗透著“野薄荷的呼吸”，新干稻草的香氣、“吹過田野的風揚起沙?！蔽⑽鼙堑母蓾掳紫赂吒卟荻馀c山里秋色所帶來的豐收幸福的氣息。好一幅色香味形中深蘊農(nóng)人深情的動畫，緩緩走動的會唱歌的秋收時節(jié)鄉(xiāng)村絕妙風景風俗畫。更妙的是全篇詩美時空建構(gòu)獨運的匠心。第一節(jié)2行，“誰家馬車”一問，顯露了說話人當是鄉(xiāng)鄰的目擊者，卻隱去了運草車的駕馭者。這位馭車的農(nóng)人，直到進場院的最后，仍是勝過神龍，首尾皆不見。第二節(jié)3行，呈現(xiàn)目前的美妙，是“一個高高草垛/踩著馬蹄聲/自己在走”。隨后3節(jié)是在路上，進村口，到場院。而“不肯安睡的”是草垛、月光、運草車。這位安享豐收的勤勞農(nóng)人依然草深不知處。此詩明白如動畫，卻韻味雋永，儼然杰作。

圓融先鋒性。在一次訪談中，江一郎說了自己關(guān)于先鋒性的灼見：“先鋒意味著前衛(wèi)”?！斑@個詞是處于時間狀態(tài)之中的。”“新詩從草創(chuàng)時代開始就有其自身的先鋒性，永遠置身于不斷的探索，也可以說，一直走在大眾審美前面，這個詞是孤獨的，甚至是悲壯的?！薄皢栴}是詩歌中的先鋒性到底表現(xiàn)在哪里？至少有一點我是堅信的，先鋒不是體現(xiàn)在語言上或通過外在形式來呈現(xiàn)的，真正的先鋒應(yīng)該是精神上的，并非一個人寫的東西別人看不懂就是先鋒?！保?］150詩的先鋒性意味著前衛(wèi)、探索、實驗、創(chuàng)新。本質(zhì)上是一種高強度大跨度的詩美創(chuàng)造。與詩史上的各種流派、主義聯(lián)系起來，多少是與浪漫主義、象征主義、意象主義、抽象主義、立體主義、未來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深度意象主義等等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當代詩歌流派糾纏在一起。然而，時下有人斷言“先鋒寫作的終結(jié)”。認為：“先鋒寫作基本上在世紀之交已經(jīng)終結(jié)了，因為先鋒寫作是人文主義的一種寫作，它是以思想上、精神上的叛逆性，藝術(shù)上的前衛(wèi)性、實驗性、探索性為標志的?！倍遥笆菚r代的轉(zhuǎn)換使先鋒寫作失去了存在的環(huán)境與條件，只是為了表明它形式上的依然存續(xù)，而衍變?yōu)榱藰O端寫作?！保?］這是對于新詩先鋒性的誤解與誤導(dǎo)。百年新詩所以應(yīng)運而生，與時俱進，其精神上的靈魂正是先鋒性，正是詩美創(chuàng)造上的大含量與高識別度。宣告新詩“先鋒寫作的終結(jié)”，等于判處新詩死刑。江一郎詩的先鋒性正在于它的大詩美含量與高識別度。江一郎詩的高識別度，是在于他既不排斥又不獨鐘于其中的任何一個主義流派，他是現(xiàn)代詩藝雞尾酒的高超調(diào)酒師。他善于臨場以不同配比調(diào)和多種現(xiàn)成的，更加上幾滴獨家秘造的善釀。所以江一郎的酒杯杯是親手自調(diào)的雞尾酒，杯杯不同，杯杯烙著同一品牌。且舉數(shù)例以明之?！抖盏奶镆啊穼懢埃?/p>

冬日的田野上

暮色像一地冷墨，淺淺流動

最濃的幾滴，是烏鴉

烏鴉來了，冬日的田野愈加荒蕪

那些散落的草垛閃進暗處

是誰家棄兒

烏鴉來了，冷颼颼地飛啊

但片刻間，烏鴉滑入夜的喉嚨

——月光啞了

月光啞了，啞默的月光下

霜一粒粒叫了［7］45

呈現(xiàn)冬日田野的暮色、草垛、月光、霜，特出的是烏鴉。明白，簡單，卻隱動著感傷的浪漫主義情愫，而以不動聲色的現(xiàn)代詩藝取勝。暮色像冷墨流動，“最濃的幾滴，是烏鴉”。“烏鴉滑入夜的喉嚨/——月光啞了”，“霜一粒粒叫了”！出神入化的高超現(xiàn)代主義手法。

《玻璃終于碎了……》［5］22—3320行詩，將一件任何人司空見慣的日?，嵤拢瑢懙萌绱司拘母松钏紝の?。劈頭一句：“玻璃終于碎了”?！敖K于”一詞，具有沉雷的力量?！坝辛押鄣牟ＡВ谄痫L的夜里/終于嘩地一聲碎了”，說明其必碎的原因。“天明起床，我見到碎片，那碎片/像殘肢撒落一地”。進一步補敘。“殘肢”一詞，使玻璃人化，活了?！白蛞挂宦暭饨?如同閃電消逝/終于碎了，一塊碎了的玻璃”。更進一步補敘?！敖K于碎了”是首句的復(fù)沓。至此，是一段落。后半是詩人我就此而設(shè)想沉思?！霸谄扑橹?有著怎樣揪心的隱痛/又在巨大的忍耐中/堅守著什么”。是設(shè)想的一層?！艾F(xiàn)在碎了，它放棄了/或許痛苦太深/或許到了該放棄的時候”。是設(shè)想的進一層?！斑@樣一塊玻璃/我不知道該為它難過/還是為它慶幸”。是設(shè)想的更進一層?！八榱耍谄痫L的夜里/松開自己的生命?！睂?yīng)著首句。它是他殺，更是自殺。不用說，這塊終于碎了的玻璃是人間常見的或一種可悲的人生。

《樹上的釘子》［4］79便不那么常見。所以開首便是：“天知道何時砸進去，砸得那么狠”，緊接著是觀察者說話人感觀：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點痕跡

誰能看出，這棵蒼老的大樹

體內(nèi)藏著長釘

寒光閃閃，進入的一瞬

該有多么迅猛

閃電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劇痛

更慘痛的是在可能是偷襲的刺釘之后：

在最深處，一枚釘子潛伏下來

并用白亮的牙齒

咬緊樹的一生

時光流逝，釘子或許已經(jīng)銹死

這樣的釘子，如何除去

只能讓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體里

還扎著，鋒利，尖冷

這種突襲中傷的慘痛，乃至死而不已。人世間的種種，乃有甚于超人間的惡毒慘劇。顯然，江一郎詩的高識別度大得益于深度草根性基礎(chǔ)上的圓融先鋒性，骨子里的先鋒性。

超強生成性。在江一郎詩中有三種生成性：詩美生成性，詩語言生成性，以及全部詩作呵成一氣的生成性。一首詩的生成是詩美創(chuàng)造與詩語言創(chuàng)造融和一體一氣前行的，而不是先有詩意的構(gòu)思，然后予以語言表達，詩美與詩語言都是詩的本體。所以江一郎詩的超強生成性完整地表現(xiàn)在一首首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拙文的標題是從江一郎的一篇散文借來的?！讹L景就在身邊》，也許正好凸顯江一郎詩風的特色。文中記述了他陪同一批詩人作家游賞在家鄉(xiāng)的長嶼硐天。其間，大家在欣賞了硐群中最大的觀夕硐的天然音樂殿堂中的不需要任何音響設(shè)備的大型交響樂演出。然后開展了作家現(xiàn)場題詩題詞比賽。一郎雖因系主人不參加比賽，卻激動到禁不住技癢，也在“不到三分鐘，我真的完成了一首小詩《在巖洞聽音樂》。這一刻，我突然體驗到做詩人的那份成就感”［8］267：

我的耳朵要是這巖洞內(nèi)一枝野花多好

遠離濁世的喧囂

只聽美妙的音樂，仿佛來自天上

山風般吹過

山泉般淌過

做不了花朵，做一蓬野草也好啊

在搖曳中聆聽，在聆聽中

綠著，慢慢枯黃［8］267

“詩歌寫得清新、樸素，說出了我的愿望。”［8］267此詩的超強生成性，一目了然。詩人的詩美創(chuàng)造主體早已養(yǎng)成有素，猶如一張琴。硐天中聽音樂，又賽詩，激動著十指的彈奏，便有了詩之天籟。首句即顯妙喻。第二、三行講聽音樂的環(huán)境與境界，第四、五行形容樂音。上節(jié)詩即已可見詩人的胸襟。下節(jié)3行更顯出詩的高識別度，幾乎只有江一郎才這么寫，才對自己的一生有這種愿望。詩是不到三分鐘中“流”出來的，看來是山泉般叮咚流下來的，是詩美創(chuàng)造與詩語言創(chuàng)造一體融合無間地一氣呵成的。

但是，請注意，江一郎是非常重視詩藝技巧的。他在答問中說：“我在乎技巧。”“而詩歌寫作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處理的能力?！薄鞍徒鹫f，文學(xué)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其實無技巧并不等于沒有技巧，那是一種摘葉飛花的功夫，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很難相信詩歌寫作可以拋棄技巧。技巧，不僅關(guān)系到形式、語言、詩中的樂感等諸多因素，更體現(xiàn)在情感的表達上。當然，掌握技巧不等于你就能寫出好東西，詩歌的神秘性永遠不能靠技巧去破解。但不懂技巧，你又如何寫出好東西？在一個詩人身上，這份手藝應(yīng)該是最基本的?！保?］152—153江一郎詩的“流”出來，最給力的有兩條：深廣開源；掌控流徑。也就是源豐沛，流得妙。

且看《野花是風穿的舞鞋》：［7］28

如果我告訴你

風是快樂而美麗的少女

你信嗎

如果我告訴你

野花是風穿的舞鞋

你信嗎

向陽的山坡

我指給你看，那些會飛的花朵

風穿著它們

向遠方去了

大地啊，多少追憶的事物

讓我沉醉其中

——春天的風來了

可誰愿意

將我偷著穿走

顯然，此詩的觸發(fā)點與詩眼即是用作標題的這個警句。但第一節(jié)3行中先出“風是快樂而美麗的少女”來陪襯。第二節(jié)3行中才用這個警句，而且2節(jié)都以“你信嗎”作結(jié)。第三節(jié)4行，說花說風說飛向遠方，是推開。第四節(jié)5行一折，說花是“我”，祈愿“將我偷著穿走”，這個結(jié)末更顯出江一郎詩高識別度的癥結(jié)所在。

真詩人的詩，一生不管寫多少首，合起來就是一首；所寫的不論萬事萬物，光怪陸離，說到底或隱或顯都是自傳。江一郎尤其顯得如此，這就是其詩超強生成性的總體呈現(xiàn)。因此，他的詩40年間先后是有所變化有所前進的。且看《穿墻術(shù)》：［7］73

而今，我不再相信世間，還有這門古老的/法術(shù)，也不再遍訪天下，散盡盤纏/尋找一個會穿墻術(shù)的人/因為我根本不曾遇見/更別談親眼目睹/我見到的，不過是那些無知無畏者/走不出自己的迷宮/卻渴望無師自通，穿墻而過/最終，被撞得頭破血流/在冰冷的堅墻下/或昏死過去/或哀嚎不息

與上首《野花是風穿的舞鞋》相比，風味顯然不同，與早年的《燈》相較，藝術(shù)上亦有所長進。大體上說，江一郎詩后期較前期有三個增長：敘述藝術(shù)，理性成分，超現(xiàn)實主義虛構(gòu)。當然，他后期的詩也更顯多樣化。比如《山間遇雨》與《山中一夜》便顯近同而實異，皆耐人尋味，但又顯然出自一人之手。

深度草根性，圓融先鋒性，超強生成性，三性的互為表里，相互滲透，遂有機構(gòu)成了江一郎詩的高識別度與高詩美含量。他不到20歲便寫詩，寫了36年，出過3本詩集。產(chǎn)量不算太多，質(zhì)量卻臻上乘，甚不愧為現(xiàn)當代中國新詩的杰出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