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莘縣中西醫(yī)結合研究所(莘縣,252400) 李登嶺 趙紅霞 田寶軍
《傷寒論》厥陰病篇“竟是千古疑案”[1]一說,源于民國醫(yī)家陸淵雷的《傷寒論今釋》。后世醫(yī)家,特別是當代學者多有發(fā)揮,以“千古疑案”特指《傷寒論》厥陰病篇紛繁凌亂、雜湊成篇、隱晦曲折、古奧難懂。
對于厥陰病篇的實質(zhì),諸如厥陰病綱要、本證、治法、主方,仍假說紛呈、莫衷一是。《傷寒論教材》[2]將六經(jīng)病劃分本證、變證、類似證講解,忽視了趙刻宋本《傷寒論》(以下稱宋本《傷寒論》)之原文精神。現(xiàn)行全國統(tǒng)編七版教材《傷寒論講義》[3]中,《辨太陽病脈證并治》《辨陽明病脈證并治》《辨少陽病脈證并治》《辨太陰病脈證并治》《辨少陰病脈證并治》這五個章節(jié)中,均是將篇中各病分為××病綱要、本證、變證或兼變證幾部分進行講解。而唯有《辨厥陰病脈證并治》一篇分為厥陰病綱要、辨厥熱勝復、辨厥、辨下利、辨嘔噦、預后等幾部分進行講解。這是因為傷寒學界對厥陰病的本證、變證或兼變證并沒有統(tǒng)一的認識。
傷寒學文獻研究和臨床研究的不斷發(fā)展及進步,為《傷寒論》厥陰篇的考辨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使破解厥陰病篇“千古疑案”成為可能。我們參照不同版本厥陰病篇,對康治本《傷寒論》、古本康平《傷寒論》[4]108- 121(以下簡稱康平本《傷寒論》)、宋本《傷寒論》,及《金匱玉函經(jīng)》[5]各版本條文的醫(yī)理、文理作分析、考辨如下。
康治本《傷寒論》厥陰病條文有3條。
第一條:“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下之利不止?!?/p>
第二條:“發(fā)汗若下之后,煩熱,胸中窒者,梔子豉湯主之。”
第三條:“傷寒脈滑厥者,里有熱也,白虎湯主之?!?/p>
康治本《傷寒論》全書僅有65條條文,諸條文全屬六經(jīng)病篇,起自太陽病,終于厥陰病,諸篇首條為該篇提綱證。厥陰病篇錄入3條條文,第一條為厥陰病提綱證,第二條為“煩熱胸中窒”梔子豉湯證,第三條為熱厥白虎湯證。康治本《傷寒論》僅有厥陰之“熱”證的論治,舉治“煩熱”“熱厥”之法。此種舉例以梔子豉湯、白虎湯治厥陰病證,也可以從一個側面窺見梔子豉湯和白虎湯具有相同之處。白虎湯證“一定不屬于太陽表證……又不是陽明病胃家實,當屬醫(yī)之變證無異”,白虎湯證不獨在陽明,更可在太陽、少陽,甚或見于厥陰病中[6],而梔子豉湯亦有此種特性。了解了這一規(guī)律,就可以知道,清代柯琴在《傷寒來蘇集》注解傷寒論第223條時的“梔子豉湯所不及者,白虎湯繼之”。其所謂此陽明起手之法,在厥陰病亦可酌情使用。進而可知,傷寒湯方的用法,是在辨識病機,以六經(jīng)病中的證侯為標,而不應局限于麻桂之劑必用在太陽病,承氣之劑必用在陽明病,小柴胡之劑必用在少陽病等。諸如桂枝湯在太陰病,承氣湯在少陰病,梔子豉湯、白虎湯、小柴胡湯在厥陰病,均可酌情使用。
康平本《傷寒論》厥陰病條文有5條。
第一條:“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吐蛔)。下之。利不止?!?/p>
第二條:“傷寒脈滑而厥者,里有熱也,白虎湯主之?!?/p>
第三條:“手足厥寒,脈細欲絕者,當歸四逆湯主之?!?/p>
第四條:“若其人內(nèi)有久寒者,宜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姜湯?!?/p>
第五條:“傷寒本自寒下,醫(yī)復吐下之,寒格更逆吐下,若食入口即吐,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主之?!?/p>
細讀康平本《傷寒論》,可以發(fā)現(xiàn)全書由仲景原文(頂格書寫、豎排27字)、后世附注(降一或二格書寫,豎排25或26字),及對仲景原文旁注、嵌注等四類文字組成。筆者認為,在康治本《傷寒論》、康平本《傷寒論》、宋本《傷寒論》這3類版本中,康平本《傷寒論》最能反映《傷寒論》原貌。從康平本《傷寒論》中,我們集錄以上厥陰病5條條文(均為頂格書寫)。第一條為厥陰病提綱證,“消渴”“吐蛔”為旁注,而非仲景原文。“吐蛔”既為后人旁注,則是指對厥陰病提綱證“食則吐蛔”的理解,這就解釋清楚了厥陰病主證是蛔厥、主方是烏梅丸的錯誤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康平本《傷寒論》并未將烏梅丸條列為仲景原文。第二條為厥陰病熱厥證,第三條、第四條為厥陰病寒厥證,第五條為厥陰病寒熱錯雜證。這樣看來,康平本《傷寒論》厥陰病篇由“提綱證”“熱厥”“寒厥”“寒熱錯雜”證共同構成,且“熱厥用白虎湯”“寒厥用當歸四逆湯及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姜湯”“寒熱錯雜用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等。其論述精當、內(nèi)容完備、易學易用、緊貼臨床,符合“仲景論廣湯液”[7]成《傷寒論》,符合“昔南陽張機,依此諸方(二旦、四神大小等湯)撰寫《傷寒論》一部”[8],符合“張仲景本為一師式《湯液經(jīng)法》的民間草醫(yī)”的考證[9]。
筆者認為,應正視仲景為一師式民間中醫(yī)高手的考證,康平本《傷寒論》對仲景原文、叔和附注、旁注、嵌注的特別標注及排印方式,科學地反映了仲景學術的發(fā)展變化,便于后學者視起源、見本質(zhì)、明于醫(yī)理、驗于臨床,為提高臨床療效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并可從中理解后世傷寒學對仲景學說過分解讀,及構建運氣框架、以經(jīng)注論等的時代原因。
宋本《傷寒論》中的厥陰病條文總計56條,僅以下4條屬于專門論述厥陰病的條文(此4條中的后3條,在康平本《傷寒論》中均非仲景原文,而為后世附注)。
326條:“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p>
327條:“厥陰中風,脈微浮為欲愈,不浮為未愈。”
328條:“厥陰病,欲解時,從丑至卯上。”
329條:“厥陰病,渴欲飲水者,少少與之,愈?!?/p>
此4條屬于宋本《傷寒論·辨厥陰病脈證并治第十二》篇中正文“原文”條[10]。 該篇目下有小注 “厥利嘔噦附”,意指本篇正文“原文”條56條文(第326~381條)中,除有“厥陰病”條文外,尚附有“厥利嘔噦”條文。這些內(nèi)容在該篇提綱“法”條中均有明確標注。如第一提綱“法”條[10]下有“前后有厥陰病四證,厥逆一十九證”,是指烏梅丸證條前有13條,烏梅丸證條后有10條,加上烏梅丸證條1條,總計24條。如上所述,我們本段落前引用的4條是“厥陰病”條文,一十九證為“厥逆”條文。其余如“下利”,在該篇第九、第十提綱“法”條下有注明,“嘔”在該篇第十七提綱“法”條下有注明,“噦”在該篇第十九提綱“法”條下有注明。厥陰病篇56條條文,可以在篇目下的小注、提綱“法”條下的小注提示下,在正文“原文”條中分辨得清清楚楚。因為諸提綱“法”條下的小注,明確標注了正文“原文”屬厥陰病、厥逆、下利、嘔、噦等的不同排列,所以我們可以把宋本《傷寒論·辨厥陰病脈證并治第十二》篇正文“原文”56條,分別歸屬于六經(jīng)厥陰病、厥、利、嘔、噦的內(nèi)容,為考辨厥陰病實質(zhì)提供依據(jù)。
需要再次說明的是,宋本《傷寒論》六經(jīng)病脈證并治篇,只有厥陰病篇篇目下加有小注“厥利嘔噦附”。在該篇第一提綱“法”條下加注“前后有厥陰病四證,厥逆一十九證”;在該篇第九、十提綱“法”條下加注“下有欲自利一證”“下有下利一十病證”;在該篇第十七提綱“法”條下加注“前有嘔膿一證”;在該篇第十九提綱“法”條下加注“下有噦二證”。這些篇目下的小注,以及提綱“法”條下的小注,為理清厥陰病篇紛繁雜亂的條文提供了必要的線索和極大的便利。這也是宋代“廣招天下鴻儒碩老……講求微義,殫精極神,參之古今……重為注解……如揭日月于上,而學者庶乎得其門而入也”[11],在精研仲景之學、編校仲師之書方面的具體體現(xiàn)。
但是還應看到,在見到康平本《傷寒論》之前,第326條很難講通。本條為厥陰病提綱證,文中“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意為厥陰病所表現(xiàn)的癥狀為消谷善饑、煩渴引飲,胃脘部有氣體向上撞逆,胃脘近心窩部灼熱不適等,尚可理解。而句中的“食則吐蛔”則顯然割裂了本條為提綱證的實質(zhì)。一般說來,傷寒六經(jīng)病不會以蛔蟲病為某經(jīng)主病,更不會是提綱證。因此后人隨之臆斷出各種解釋。如把提綱證分解為以“饑而不欲食”為熱厥、痰食厥,以“食則吐蛔”為蛔厥,以“下之利不止”為寒厥??傊?,為貫通上下文,以“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講厥陰之共性、必然癥,“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講厥陰之個性、或然癥。只有在見到康平本《傷寒論》該條其中明確標示“吐蛔”為旁注后,才明白沒有“吐蛔”二字的該條作為厥陰病提綱證,醫(yī)理自然貫通,才是正確的條文原貌。同理,參閱康平本《傷寒論》可知,宋本《傷寒論》第327、328、329條,較正文“原文”條均降兩字格排印,以示區(qū)別,故此類條文疑為宋本篡入之內(nèi)容。
《金匱玉函經(jīng)》厥陰病條文總計4條。
第一條:“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不欲食,甚者食則吐蛔,下之不肯止。”
第二條:“厥陰中風,其脈微浮為欲愈,不浮為未愈。”
第三條:“厥陰病欲解時,從丑盡卯。 ”
第四條:“厥陰病,渴欲飲水者,少少與之即愈?!?/p>
《金匱玉函經(jīng)》和宋本《傷寒論》均為宋代高保衡、孫奇、林億等同時代校本,且《金匱玉函經(jīng)》之校訂在宋本《傷寒論》之后。宋本《傷寒論》厥陰病篇條文總計56條,《金匱玉函經(jīng)》中的厥陰病篇條文總計4條,而其余52條列入《辨厥利嘔噦病形證治第十》。恰恰印證了一個事實,即宋本《傷寒論》和《金匱玉函經(jīng)》文理不同,是為“圣賢之法,不敢臆斷,故兩并存之”?!皟刹⒋嬷备苷蔑@厥陰病實質(zhì),從而破解所謂“千古疑案”。
筆者認為各版本《傷寒論》厥陰病篇之厥陰、厥陰病,雖論述各有側重,其實質(zhì)則是一以貫之?!端貑枴ぶ琳嬉笳撈份d:“帝曰:厥陰何也?岐伯曰:兩陰交盡也。”《素問》中又有“三陽為表,二陰為里,一陰至絕,作朔晦,卻具合以正其理”[12]。此兩段經(jīng)文,謂“兩陰交盡”“一陰至絕”,均寓厥陰陰氣最少之意。李克紹先生謂“一陰至絕,作朔晦”“由晦到朔,這很形象地刻畫出厥陰是陰陽的轉(zhuǎn)折點,涵有陰盡陽生、陰中有陽的含義”[13]。筆者亦認為厥陰為陰陽之樞,而非為三陰之樞。三陰之樞為少陰,陰陽之樞為厥陰。此與《素問·陰陽離合論》之“太陰為開,厥陰為闔,少陰為樞”不悖。總之,厥陰是低水平的陰陽穩(wěn)態(tài),厥陰病是低水平的陰陽穩(wěn)態(tài)下出現(xiàn)的病狀。
各版本《傷寒論》厥陰病篇,在統(tǒng)一的厥陰病提綱條下從不同的角度闡述厥陰病。其一,康治本《傷寒論》從臨床證治記錄條文,偏重闡明厥陰病熱證、熱厥證治。其二,康平本《傷寒論》分類錄入條文,一類條文為仲景原文,二類條文為附注、旁注、嵌注,貼近臨床實際。從臨床證治角度,簡明地闡述了厥陰病證治:白虎湯治熱極陽邪內(nèi)閉熱厥,當歸四逆湯、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姜湯治陽虛寒邪凝滯之寒厥,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理上下寒熱格拒。其三,宋本《傷寒論》在校注中改變和加重了仲景學說體量,從厥熱勝復講病勢及病機轉(zhuǎn)化,從寒熱錯雜講病位及病機特點。其四,《金匱玉函經(jīng)》厥陰病形證治篇僅4條條文,且不出證治。
筆者認為,宋本《傷寒論》竄入了編校者的理論認識,所附厥利嘔噦亦不易被把握,且主方亦有簒變之嫌(烏梅丸條是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的演義深化,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才是烏梅丸的精華)。而康平本《傷寒論》厥陰病篇一類條文,最能揭示厥陰病實質(zhì),最能闡明厥陰篇臨床證治,最能反映出仲景之作原為臨床實用方書。時至今日《傷寒論》厥陰病篇諸條文,對臨床急性熱病的治療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秱摗坟赎幉∑T湯方,對傷寒六經(jīng)極期之精氣衰微、寒熱真假、虛實夾雜、陰陽格拒之危急重證,如白虎湯治熱、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姜湯治寒、干姜黃芩黃連人參湯治寒熱格拒,仍屢用屢效。
至此,我們回頭再看“千古疑案”。陸淵雷《傷寒論今釋·辨厥陰病脈證并治》篇載:“傷寒厥陰病篇,竟是千古疑案,篇中明稱厥陰病者僅四條,除首條提綱有證候外,余三條文略而理不清,無可研索,以下諸條,皆不稱為厥陰病,《金匱玉函經(jīng)》且別有一篇,題曰《辨厥利嘔噦病形證治第十》,然其論意與序次,厘然可辨?!睋?jù)《傷寒論今釋·敘例》可知,陸淵雷所稱的“宋本”即“惲鐵樵氏影印《傷寒論》”。據(jù)葉橘泉考證,“惲鐵樵氏影印《傷寒論》,號稱明趙開美本,實則……惲氏固未見趙刻原書耳”(見《古本康平傷寒論》原序)[4]6- 9。另據(jù)錢超塵考證,“1923年惲鐵樵影印本不是依趙開美翻刻本影印”[14]。今見陸淵雷“千古疑案”論述中,稱《金匱玉函經(jīng)》“辨厥利嘔噦病形證治第十,然其論意與序次,厘然可辨”,而不見宋本《傷寒論》厥陰病篇“附厥利嘔逆”論述之詳備,足見陸淵雷參考版本,斷非趙刻宋本《傷寒論》影印件??梢婈憸Y雷厥陰病篇“千古疑案”的判定,依據(jù)版本不當,考證事實不清,結果判定錯誤。厥陰病篇“千古疑案”一說子虛烏有。
筆者認為,《金匱玉函經(jīng)》厥陰病形證治篇僅4條條文,且不出證治,顯系過簡。宋本《傷寒論》厥陰病篇收錄厥利嘔噦諸條,成56條條文,又顯然過繁(繁而不亂)。但是,讀者若融會貫通六經(jīng)各篇,則《金匱玉函經(jīng)》之作以提挈綱領、突出厥陰病本質(zhì)見長,而宋本《傷寒論》以厥陰病臨床復雜多變,厥、利、嘔、噦諸證均可見于厥陰病,在同一篇中講述,更易使后學者提高認識層次和辨別能力。而康平本《傷寒論》中,仲景原文、后世附注,及仲景原文之旁注、嵌注等,主次有序、涇渭分明,以平實、科學的態(tài)度,將仲景之學力求原貌傳世,更能破解所謂“千古疑案”于無形。
余云岫曾參與康平本《傷寒論》校對。葉橘泉在二次重印附言中說:“愿將手邊僅存之本,贈予重印,并力求存其舊有面目以饗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