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楊
(中山大學 邏輯與認知研究所暨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清末民初,隨著源于西方的邏輯學理論大量傳入中國,梁啟超、胡適等學人開始基于某種邏輯觀念(如傳統(tǒng)邏輯、試驗邏輯等)對中國古代文獻進行整理、解釋與重構(gòu),從而發(fā)掘出以先秦墨家、名家和荀子等諸子為代表的中國古代邏輯。這種研究以傳世文獻為核心史料,持續(xù)至今。不過,20世紀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尤其是1970年代以來大批簡帛文獻的出土,不僅直接影響到對古書真?zhèn)巍⒛甏?、體例、校讀等問題的處理,而且促使學界對中國古代學術(shù)史(如七十子、黃老道家、數(shù)術(shù)方技、楚地學術(shù)等)予以重新審視,乃至考慮改寫或重寫[1-4]??上У氖牵鐾廖墨I并未引起邏輯學界的足夠重視,這也妨礙了先秦邏輯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做些推進工作,通過對馬王堆漢墓帛書《春秋事語》(1)1977年,《文物》發(fā)表了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的《春秋事語》簡體釋文。1983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馬王堆漢墓帛書(叁)》,含有《春秋事語》的繁體釋文、注釋和圖版。此外,鄭良樹、裘錫圭等皆有校釋。2014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叁)》集眾家校釋,做了新的釋文、注釋和圖版。本文所引《春秋事語》釋文據(jù)2014年《集成》本,關(guān)于釋文中所用符號的含義,詳見湖南省博物館,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壹)凡例[M].北京:中華書局,2014.的論證分析,展現(xiàn)其邏輯價值,同時也就出土文獻的邏輯史價值提出一些初步的思考,以就教于方家。
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中有一部主要記載春秋史事的書。該書未見題名,因其記事時偏重記言,故當時的整理者給其命名為“春秋事語”。其字體為早期古隸,含較多篆意,且不避漢高祖諱,通常認為該書抄寫時代不晚于漢初,當為戰(zhàn)國時期作品[5-8]。李學勤還根據(jù)該書不避秦始皇諱的現(xiàn)象認為“作為秦漢交爭時期的寫本,是最合理的”[9]。
該書存16章,無章名,原整理者從目前所見每章首句中挑出若干字擬寫章名,依次是:①《殺里克章》、②《燕大夫章》、③《韓魏章》、④《魯文公卒章》、⑤《晉獻公欲得隨會章》、⑥《伯友章》、⑦《齊桓公與蔡夫人乘舟章》、⑧《晉獻公欲襲虢章》、⑨《衛(wèi)獻公出亡章》、⑩《吳人會諸侯章》、《魯桓公少章》、《長萬章》、《宋荊戰(zhàn)泓水之上章》、《吳伐越章》、《魯莊公有疾章》、《魯桓公與文姜會齊侯于樂章》。帛書所記史事基本見于《春秋》三傳、《國語》《戰(zhàn)國策》《管子》《韓非子》《史記》等書,尤其是《左傳》,其上下年限與《左傳》相當,最早為《左傳》隱公元年(前722)和隱公十一年(前712)所記魯隱公被弒一事(見《魯桓公少章》),最晚為《左傳》哀公二十七年(前453)所記三家滅智伯事(見③《韓魏章》)。所涉諸侯國以晉、魯居多,此外還有燕、秦、宋、鄭、齊、衛(wèi)、吳等。
綜觀全書內(nèi)容,其行文結(jié)構(gòu)可以分成如下三種類型:
其一,“事+評論”,即先記事,然后記某人對此事的評論,如第①、章。
其二,“事+評論+事”,即先記事,然后記某人對此事的評論,最后再記事,來佐證前述評論,如第⑤、⑥、⑦、、、、、章。
其三,“事”,言依然是事的主體內(nèi)容,如第②、③、④、⑧、⑨、⑩章,而且,除第⑧章外,其他5章都可進一步視作“事+勸說+事”的結(jié)構(gòu),與第二種行文結(jié)構(gòu)類似,只是勸說是整件事的必要組成部分。
上述類型的區(qū)分也體現(xiàn)出論證實踐的兩種類型,即評論和勸說。當然,除卻行文結(jié)構(gòu)中的評論和勸說外,其他有關(guān)事件的記載中也會含有論證,如⑤《晉獻公欲得隨會章》所載曉朝對秦君的勸說,《長萬章》所載宋君告知長萬對其不敬的理由,《宋荊戰(zhàn)泓水之上章》所載宋君與司馬的對話。
綜觀《春秋事語》中的論證實踐實例,可見其頗為常用的論證是訴諸道理的論證,其論證模式可表述如下:
(1)道理。
(2)做某事A與該道理相符(相違)。
所以(3)(不)做某事A(2)本文有關(guān)論證模式的表述,參考了拙作:理據(jù)、模式與語境——子產(chǎn)言辭的論證分析[J].現(xiàn)代哲學,2020(6).需要指出的是,這是論證模式的完整表述,而在古籍原文中,或許是書寫經(jīng)濟,或許是文字脫漏,有時會省略其中的前提或結(jié)論,如第章宋君針對司馬勸說所作的辯解只有(1),沒有(2)(3)(詳見下文)。此外,原文表述也未必會依照(1)(2)(3)的順序,如有時候會先給出結(jié)論(3),第⑥章就先給出結(jié)論“伯有必及矣”。。
(1)“吾聞【之】,君子不擊不成之行,不童(重)傷,不禽(擒)二毛?!?/p>
(2)不擊未濟的荊人與(1)相符。
所以(3)不擊未濟的荊人。
其后,士匽評論“宋必敗”,其主要論證可表述如下:
(1)“吾聞之,兵□三用,不當名則不克。邦治敵亂,兵之所跡也。小邦□大邦邪以(攘)之,兵之所□也。諸侯失禮,天子誅之,兵□□□也(5)張政烺指出:“這是說兵在三種情況下可以用:一、‘邦治敵亂’,二、‘小邦□大邦邪以之’,三、‘諸侯失禮,天子誅之’。一、三兩項文義自明,第二項‘小邦’后缺一字,其義當在亂和失禮之列……由聲音求之,當即攘字。攘的意義是取,但不是平白無故地取……攘是因其自來而取之。那末,第二項就應(yīng)該解釋為小國暴虐無道或興兵作亂,大國應(yīng)戰(zhàn)而攘取之?!眳⒁姀堈R.《春秋事語》解題[J]. 文物,1977(1):38-39.。故□百姓,上下無卻,然后可以濟。伐,深入多殺者為上,所以除害也。”
(2)宋君用兵與(1)相違。(“今宋用兵而不□,見間而弗從,非德伐回,陳(陣)何為?”(6)裘錫圭說:“非德伐回,當指宋君既無應(yīng)有之德(如能使‘上下無隙’等),作戰(zhàn)方法又不合理。上文說‘伐,深入多殺者為上,所以除害也’,與此處‘伐回’之語相照應(yīng)?!眳⒁婔缅a圭.帛書《春秋事語》校讀[M]//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第二卷.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2:430.)
所以(3)宋必敗。
訴諸道理的論證模式也見于他章,例如:第⑥章,閔子辛先以“吾聞之”引出臣子事君、待臣、備敵之道,然后指出鄭伯有迫使公子往、歸家飲酒作樂的行為與之相違,從而伯有必及于難;第⑦章,士說先指出小國事大國之道,然后指出蔡國(小國)再嫁蔡女以絕齊國(大國)與之相違,從而蔡將亡;第章,某評論者(7)此處原文為“□□曰”,鄭良樹據(jù)后文“丘之聞之也”句認為“丘當是說者之名”,李學勤認為“丘”是孔子自稱,裘錫圭認為“丘”是否是孔子名,尚待研究。參見鄭良樹.《春秋事語》校釋[M]//竹簡帛書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37;李學勤.《春秋事語》與《左傳》的傳流[M]//簡帛佚籍與學術(shù)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271-272;裘錫圭.帛書《春秋事語》校讀.[M]//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第二卷.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2:427.指出君主應(yīng)該讓臣子“日以有幾”,應(yīng)該“刑之所不及,弗措于心;【伐之】所未加,弗見于色”,而宋君因長萬曾為魯囚而戲之,是“絕其幾而陷之惡”,從而宋君可能被害;第章,醫(yī)寧以“吾聞之”引出賢者死忠和智者長慮的為人處世之道,而彭生“容行阿君”且殺害魯桓公的行為與之相違,從而彭生可能被殺。
除了訴諸道理的論證,《春秋事語》中還多次出現(xiàn)了訴諸后果(主要是有害后果)的論證,其論證模式可表述如下:
(1)做某事A將產(chǎn)生有害的后果。
所以(2)不做某事A(或者做某事A是不合理的)。
例如,第⑨章,衛(wèi)獻公讓寧召子幫其返國,并許諾“政必【寧】氏之門出”,右□□(8)《左傳·襄公二十六年》亦載此事,作“右宰穀”。勸阻寧召子,認為幫助衛(wèi)獻公返國無利有害,一方面,衛(wèi)獻公為德惡之人,從而難以兌現(xiàn)承諾(“惡德者難以責”);另一方面,即便兌現(xiàn)承諾,衛(wèi)獻公也不會感激寧召子(“聞賂而起之,雖入不為德”),而且追隨獻公逃亡的人和留居國中的人都會對寧召子不滿(“亡者欲專弄(寵),將以疑君;居者疾其功,必傷以專君”)。又如,第④章,魯文公卒,東門襄仲殺嫡而佯以君命召惠伯,公襄目人勸阻惠伯,認為“入必死”;第⑩章,吳國因衛(wèi)君后至盟會而執(zhí)衛(wèi)君,子贛勸說吳太宰喜,其主要理由是吳執(zhí)衛(wèi)君的行為對吳不利,將“墮黨崇讎,以懼諸侯,難以霸矣”。
此外,第②章有使用訴諸先例的論證,其中,燕大夫率師戰(zhàn)勝晉軍,“歸而飲至,而樂”,其弟子車予以勸諫,認為“□則樂矣,非先王□勝之樂也”,于是列舉周文王軍崇和周武王勝殷的先例,并表明燕勝晉的情況與先例不同,從而燕將有后患。
綜上,《春秋事語》的論證實踐中較多使用了訴諸道理的論證和訴諸后果的論證,而對訴諸先例的論證相對偏少。這一現(xiàn)象也與傳世文獻中子產(chǎn)所采用的論證模式情況相類似[10],或許先秦時人都有類似情況,當然,這還有待與進一步的研究。
僅僅依靠論證模式,并不能保證受眾一定會接受該論證。論證活動參與者(簡稱論證主體,包括論證者和受眾)、論證語境等因素都會對論證的說服力產(chǎn)生影響。對此,諸子文獻中已有不少討論,如《鬼谷子》《荀子·非相》《韓非子·說難》等,而《春秋事語·晉獻公欲襲虢章》也較為明顯地展現(xiàn)了春秋時人對論證主體因素的考慮,其原文如下:
晉獻【公】欲襲虢,荀叔【曰】:“君胡不【以】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璧假道于虞?”公曰:“是吾寶【也】,且宮之柯在焉,何益。”對曰:“宮之柯為且少(9)《集成》本釋文漏寫了“少”字,圖版、1977年釋文與1983年釋文皆不缺。長于君前,其勢又卑。夫位下而心懦□□□□也,不敢盡而其達不見薦言,是不見亡之在一邦之后,而眷在耳目之前,夫果以假道焉。宮之柯□曰:“不可。夫晉之使者幣重而辭卑,□□□□□有兼□□□?!薄靖ァ柯牐焓芷洹醵僦?。獻公之師襲虢,還,遂□【虞】。
在上例中,荀叔建議用“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璧假道于虞”以襲虢,晉獻公擔心遭到宮之柯的阻撓,荀叔指出虞公不會聽從宮之柯的勸說。其后果如荀叔所料,虞公沒有納諫。此事亦見于《左傳》《公羊傳》《穀梁傳》《韓非子》《呂氏春秋》《新序》等文獻中,與《穀梁傳》最為相近。在《春秋》三傳等傳世文獻中,“荀叔”多作“荀息”,而《左傳·僖公九年》也有將“荀息”稱為“荀叔”;“宮之柯”多作“宮之奇”,“(柯奇)兩字均從可聲,通用”[7]11?,F(xiàn)在來考察荀叔的理由,可以分作三個方面。
其一,荀叔認為宮之柯“少長于君前,其勢又卑”,該理由考慮的是論證雙方(宮之柯與虞公)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少長于君前”,《左傳·僖公二年》《穀梁傳·僖公二年》皆作“少長于君”,其意思是宮之柯從小就在虞公身前長大,如竹添光鴻認為“少長于君與夏戊之子期少畜于公同,言自少長養(yǎng)于公宮”[11];楊伯峻也認為“少長于君可如林堯叟《句解》所云‘宮之奇自少長于公宮’,亦可解為稍大于君。林解較長”(10)《春秋事語》“少長于君”后有“前”字,據(jù)此,不當解為“稍大于君”。[12]。“少長于君前”何以影響到勸說效果,《春秋事語》的表述不甚清楚。不過,通過傳世文獻,可以輔助理解,如《穀梁傳·僖公二年》《新序·善謀》皆言“少長于君,則君輕之”,《左傳·僖公二年》言“少長于君,君昵之”,杜預(yù)注曰:“親而狎之,必輕其言也?!盵13]關(guān)于“其勢又卑”,指的是宮之柯相比于虞公地位卑下,如后文言“位下”,“位下”自然影響到勸說效果,即通常所謂“人微言輕”。
其二,荀叔認為宮之柯“心懦”(11)從《左傳·僖公五年》所載宮之奇的勸諫和駁難來看,宮之奇未必懦弱。如竹添光鴻說:“荀息謂其‘懦而不能強諫’,特欲堅獻公假道之心耳,其實宮之奇何嘗懦而不能強諫哉?” 參見竹添光鴻.左氏會箋:第1冊[M].成都:巴蜀書社,2008:420.。該理由考慮的是論證者(宮之柯)的性格特征,若論證者“心懦”,則無法堅持己見,按照《左傳·僖公二年》《穀梁傳·僖公二年》的說法,心懦則“不能強諫”。這種對論證者的考察,古人多有論述,如荀子論談?wù)f之術(shù)時言“堅強以持之”(《荀子·非相》),鬼谷子論善說時指出“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說苑·善說》)(12)今本《鬼谷子》無此文,《說苑·善說》引之。參見劉向.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9:266;許富宏.鬼谷子佚文[M]//鬼谷子集校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63.。此外,帛書中“其達不見薦言”或許也和論證者的品質(zhì)相關(guān),《穀梁傳·僖公二年》有言宮之奇為人“達心而懦”,“達心則其言略”。《集成》本整理者認為原釋文可能有考慮《穀梁傳》和帛書之文的關(guān)聯(lián),“其意似謂雖然宮之奇心里明達,但是不見有所薦言(是因為‘位下而心懦’)”[14]。
其三,荀叔認為虞公“不見亡之在一邦之后,而眷在耳目之前”。該理由考慮的是受眾(虞公)的品質(zhì)特征,認為虞公眷戀眼前利益(屈產(chǎn)之乘和垂棘之璧),而看不到假道伐虢可能導致未來亡國的危險?!斗Y梁傳·僖公二年》《新序·善謀》皆有類似言論,如前者言:“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边@種對受眾的考慮,《韓非子·說難》《鬼谷子·權(quán)篇》等文獻皆有理論論述[15]。
由上可見,《春秋事語·晉獻公欲襲虢章》對論證主體的考慮可以與《荀子》《韓非子》《鬼谷子》《說苑》等傳世文獻相互參照。以下將進一步討論出土文獻對于中國邏輯史研究的價值。
清末民初輸入中國的邏輯學知識主要是傳統(tǒng)邏輯,以概念(或名辭)、判斷(或命題)、推理(包括演繹推理和歸納推理)為基本框架。當時學人注意到先秦諸子對“名”的論述類似于概念,對“辯/辨說”的論述類似于推理,而《墨子》(特別是廣義《墨經(jīng)》,即《墨子》中的《經(jīng)上》《經(jīng)說上》《經(jīng)下》《經(jīng)說下》《大取》《小取》)和《荀子·正名》對“名”與“辯/辨說”皆有討論,先秦名家則注重對“名”的分析,由此,《墨子》(特別是廣義《墨經(jīng)》)、《荀子·正名》和先秦名家文獻成為先秦邏輯研究的主要文獻,例如,胡適《先秦名學史》(1917)以墨家、名家(胡適視作別墨)和儒家(孔子和荀子)為主,郭湛波《先秦辯學史》(1932)則反對將孔子正名視作邏輯,從而只論述墨家、名家和荀子[16],虞愚也指出先秦邏輯著述“可以公孫龍子之《名實論》等、孫卿之《正名論》代表之,而墨翟之《經(jīng)上》《經(jīng)下》《經(jīng)說上》《經(jīng)說下》《大取》《小取》,尤為中國名學之圭臬”[17]。雖然20世紀中期以來的先秦邏輯研究文獻更為豐富,但是廣義《墨經(jīng)》《荀子·正名》和先秦名家文獻依然是先秦邏輯研究的主要文獻。
從目前已知的出土文獻內(nèi)容來看,與上述三種主要文獻相關(guān)的很少,尤其是作為辯者的名家,而與墨家相關(guān)的出土文獻雖有數(shù)篇,如信陽長臺關(guān)楚簡中有關(guān)周公與申徒狄的對話、上博簡《鬼神之明》、清華簡《治邦之道》等,但基本都與墨辯無關(guān)。與《荀子》相關(guān)的出土文獻相對豐富,然而與《荀子·正名》所論的名辯學說(特別是關(guān)于“制名之樞要”和“名辭辨說”的論述)關(guān)系不大,如馬王堆帛書《五行》與郭店簡《五行》主要用于討論五行說與荀子思想的關(guān)系;郭店簡《性自命出》、上博簡《性情論》、清華簡《心是謂中》主要用于討論荀子的心性思想;郭店簡《窮達以時》主要用于討論荀子的天論;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上博簡《凡物流形》則用于討論《荀子》的《成相》和《賦》篇。因此,鑒于出土文獻中很少出現(xiàn)與先秦邏輯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在邏輯史領(lǐng)域缺乏對出土文獻的關(guān)注,有其合理之處。不過,出土文獻對先秦學術(shù)史研究的沖擊,也會對先秦邏輯研究產(chǎn)生影響,如對古書真?zhèn)魏腕w例的看法自然會影響到對先秦邏輯文獻的處理。以下主要談?wù)勚T子分派問題和邏輯史料問題。
其一,不少與先秦諸子相關(guān)的出土文獻難以歸屬到哪個學派,例如:長臺關(guān)楚簡中有關(guān)周公與申徒狄的對話是否是墨家文獻?清華簡《邦家之政》是否是儒家文獻?郭店簡《太一生水》歸屬到儒家還是道家?上博簡《鬼神之明》歸屬到墨家還是儒家?上博簡《慎子曰恭儉》歸屬到法家、道家還是儒家?這些現(xiàn)象也促使今人重新思考先秦諸子的分派問題[18-19],由于分派的目的和標準不同,分派未必一致,如《莊子·天下》將墨翟與禽滑釐歸入一類,將宋鈃、尹文歸為一類;《荀子·非十二子》則將墨翟、尹文歸為一類;《漢書·藝文志》則將尹文與鄧析、惠施、公孫龍等歸為名家。前兩者考慮的是尹文和宋鈃或墨翟相近的思想主旨,后者考慮的是相近的研究對象。而近現(xiàn)代以來的先秦邏輯研究通常只是參照《漢志》的學派分類框架展開論述,從而可能出現(xiàn)一些理解上的困難。例如,在論述先秦名家時,通常論述四子(即鄧析、惠施、尹文、公孫龍)(13)《漢志》原列先秦名家有七家,因《成公生》《黃公》《毛公》早佚,故只談四家。。而從今本《尹文子》來看,雖然對名的問題有較為豐富的討論(如道、形、名之間的關(guān)系,名的分類等),但是其思想傾向和惠施、公孫龍之類的辯者并不相同,如《尹文子·大道上》曰:“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自廢,以名、法、儒、墨治者,則不得離道?!薄端膸烊珪偰俊芬苍u價“其言出入于黃老申韓之間”(14)今本《尹文子》當然可能并非《漢志》載錄的《尹文子》,后者對“名”的討論可能和惠施、公孫龍等辯者類似。[20]。因此,如果只是在今本先秦名家四子文獻語境下論述尹文的名學思想,可能難以闡明其思想的來源與特質(zhì)。實際上,除了先秦名家四子,其他傳世文獻(如《老子》《管子》等)和出土文獻(如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jīng)》、郭店簡《太一生水》等)對于“名”也有論述,并可以輔助理解先秦名家四子的思想;而且諸子對“名”的論述雖有偏重,但相互之間也有交融,如今本《尹文子》就綜合了黃老申韓的思想和辯者的思想。因此,筆者以為如今對先秦邏輯的研究不必過分拘泥于某一種分派,倒不如從問題出發(fā)或從文本出發(fā),將相關(guān)論述綜合起來考察,而各種分派體現(xiàn)了對問題或文本的某種理解,依然有其參考價值。
其二,如前所述,當前出土文獻中很少出現(xiàn)與邏輯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不過,我們也發(fā)現(xiàn)存在大量涉及論證實踐的文獻,這些文獻對于先秦邏輯研究頗具價值。當然,這也涉及如何看待先秦(乃至中國)邏輯史的研究目的。對此,筆者曾指出以往的中國邏輯史研究偏重于構(gòu)建與西方邏輯理論類似的中國古代邏輯理論,從而對論證實踐缺乏重視;而如果中國邏輯史的研究目的不只是揭示邏輯理論,而且要揭示古人的說理智慧,那么就有必要如實地描述、分析和評價古人的論證實踐,且論證實踐也是理解中國古代邏輯理論的必要參照[21]。據(jù)此觀點,出土文獻中的論證實踐值得關(guān)注。比如,李賢中通過研究馬王堆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有關(guān)蘇秦與燕王、齊王的書信內(nèi)容,揭示出蘇秦的五種思維方法(類比法、對比法、多難論法、層次分析引導法、主題轉(zhuǎn)換演繹法),并分別與墨家的五種推理方法(辟、推、雙向式、歸謬法、援)進行異同比較,從而發(fā)現(xiàn)“蘇秦的許多方法是在墨家方法的基礎(chǔ)上做進一步的轉(zhuǎn)化”[22-23]。
此外,如果我們不限于形式邏輯的觀念,而是拓展邏輯觀念,如基于當代非形式邏輯的發(fā)展,將論辯、修辭等納入到邏輯的考察范圍之中,那么也存在與邏輯理論相關(guān)的論述,如郭店簡《語叢四》有討論游說之道(15)李零指出該篇內(nèi)容“與陰謀游說、縱橫長短之術(shù)有關(guān)”,其“形式內(nèi)容與《語叢》一、二、三大不相同”,其篇題可改為“說之道”。參見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56-57.。又如曾昭式將邏輯看作是論證理論,認為先秦邏輯是“正名—用名”邏輯論證結(jié)構(gòu),并據(jù)此探討了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jīng)》的“正名—用名”邏輯思想[24]。而當我們拓展或轉(zhuǎn)變邏輯觀念之后,有關(guān)論證實踐的文獻范圍和研究方法也將隨之發(fā)生改變,例如,如果將本文對《春秋事語》的論證分析視作邏輯考察,那么本文采取的是廣義的邏輯觀念,有將說服納入到邏輯的范圍中,而其中對論證主體的考察則可以和《鬼谷子》《荀子》《韓非子》等文獻相互參證。與之類似,銀雀山漢簡《晏子春秋》、上博簡《鮑叔牙與隰朋之諫》《姑成家父》《競公瘧》《君人者何必安哉》、清華簡《鄭武夫人規(guī)孺子》《鄭文公問太伯》《越公其事》《趙簡子》等文獻皆與勸說相關(guān),也可以納入到廣義邏輯的范圍中。
綜上所述,出土文獻不僅有助于對中國邏輯史經(jīng)典文獻的理解,而且擴展了中國邏輯史的史料基礎(chǔ),進而有可能改變中國邏輯史的總體框架。當然,由于當前對出土文獻的邏輯考察尚屬初步,出土文獻的邏輯史價值尚欠明晰。而且,出土文獻的研究及其價值皆有賴于對傳世文獻的參照,誠如陳寅恪所言:“必須對舊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為新材料是零星發(fā)現(xiàn)的,是片斷的。舊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適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殘破的古畫,必須知道這幅畫的大概輪廓,才能將其一山一樹置于適當?shù)匚?,以?fù)舊觀。”[25]因此,在強調(diào)關(guān)注出土文獻的同時,也需要加強對傳世文獻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