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龍
那一群一群。
逢了夕陽愈漸滾燙,柔潤的橘黃籠在大地之上,那群,回家了。
站在橋邊,晚風(fēng)輕拂,甜濕中和著淡淡腥氣。循了風(fēng)過去,便足以見那熱鬧的鴨群。
那一群一群,不全是我家的,只有領(lǐng)頭的二十只是,我認得它們的叫聲。
頭顆星星出來前,那一群一群悉數(shù)歸了家。
村子里,一群一群,一片祥和。
草屋、土屋、磚屋依偎一起,細數(shù)天上的星。地上鴨叫一聲,天上亮一顆星。幾戶人家的狗兒鬧在一起,吠一聲,一顆星。
就這樣,一顆一顆星,一群一簇圍著月映在塘里。忽密忽疏的叫聲,一陣一群拂過塘面……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在故鄉(xiāng)。
得空回鄉(xiāng),下車時已然是天昏之際,去趕鴨子回家吧?,F(xiàn)在橋邊,仍有清風(fēng)。塘里搖晃擺動走上來的鴨子項上都系了帶色的綢子,一群一個色,各回各家。
藍脖那群與我同路,看來我們才是一家。一同走進那離塘水最近的院子——兩層的黛青小院。我記得好幾年前它還是單層的土屋,緊緊挨著一旁的屋群。而今卻只剩一屋,夕陽下,略顯孤單。
爺爺從鴨群中察著一只綠脖的,指指塘那頭的洋房,喊我送去,那是大娘家的。我笑這只鴨孬,想到大娘還住在家旁的年月。
房子遠了,別的呢?
鄉(xiāng)下的夜晚變得格外漫長?,F(xiàn)今的鴨子很少叫了,狗兒都拴在各自院中,也不出聲。也不見數(shù)星星的人,天上也沒有星。
好生熬到天明,該去趕鴨子下塘了。所幸蟲子們依舊早醒,窸窸窣窣送我們出門。鴨子剛下水,別家的也來了,照樣一同玩水,歡得很。
遠近的青石板上,慢慢聚了人。女人們在塘邊捶洗衣服,順道聊天,笑聲掠過水面,綻成漣漪。
如此,昨夜的難眠略顯多余了。
與爺爺一道下田,田野里的作物不同往日的一家一群。高高的隔壟不見了,它們合成了一大群,成了一片。青疇白壤,悉變黃金,我以為大地的模樣就是這樣:金黃,暗藏柔韌的勁道。
回神,爺爺已在田的那頭,身邊立著一位同為花甲的老人,一位我不認識的老人。他們依著自己的農(nóng)具,以兩個莊稼人的姿態(tài)樸實地交談著。不知談到什么,兩人竟仰頭大笑,笑聲鉆進田野里,鉆入我耳中,癢癢的,暖暖的。
昨夜的難眠定不必了。
獨房子遠了,僅此而已。
莊稼人早已將他們的心一顆一顆種在田里,長成一群,結(jié)出遠濃于血的親情。這是本分,是骨子里的基因,是祖祖輩輩的規(guī)律。
再看一眼日頭下的村莊,一群一群。
★優(yōu)作點評★
故鄉(xiāng)存留了我們的童年,或者還有青年和壯年,也就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們自己。兩篇優(yōu)作都是以“我眼中的家鄉(xiāng)”為核心話題,共同選取了最具故鄉(xiāng)特征的情感凝聚物來表現(xiàn),化虛為實,虛實相生。
第一篇文章的作者生活在花木之鄉(xiāng),故鄉(xiāng)在他生命中幻化成一棵棵一片片的樹;第二篇文章的作者生活在徽州水鄉(xiāng),故鄉(xiāng)在他的生命中則幻化為一只只一群群的鴨。生于斯、長于斯,這些物、人、事伴隨著童年、少年的印記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在他們的眼中、心里,這些物也是有生命的,樹會生長、會結(jié)果,也會老去;鴨會歡叫、會回家,也會孤單。而親情的質(zhì)樸、人情的溫暖、民俗的傳承,共同成為故鄉(xiāng),留在了生命里。故鄉(xiāng)的人事各不相同,故鄉(xiāng)的美麗異曲同工。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惫枢l(xiāng)的美麗總是含著悲傷。兩篇文章都展現(xiàn)了作者對故鄉(xiāng)改變與逝去的傷感與憂慮。樹的老去,樹的被賣,鴨的離散,人的疏離,人事的改變之后是被撕扯的故鄉(xiāng)記憶與情懷。
兩篇文章的不同在于前者更多展現(xiàn)的是故鄉(xiāng)之根被拔去后的惶恐與思索,顯得少年老成;后者展現(xiàn)的是故鄉(xiāng)改變之中的不變與永恒,顯得積極深刻。憂與愛,相伴相生,共同展現(xiàn)了作者對故鄉(xiāng)深厚而質(zhì)樸的情感。
兩篇文章的語言都很質(zhì)樸簡潔,耐人咂摸。如“樹一走,人們就開始分家,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我坐在枇杷樹的大坑中,風(fēng)為我披上了夜色”“地上鴨叫一聲,天上亮一顆星”“笑聲鉆進田野里,鉆入我耳中,癢癢的,暖暖的”……畫面感極強,和鄉(xiāng)村的主題水乳交融;情感的表達質(zhì)樸而節(jié)制,卻更引人回味與思索。
(指導(dǎo)老師:蔡丹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