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同學
眾多大眾媒體對此類現象有過批評,矛頭通常集中指向主導此類工作的基層干部。這樣的批評當然不失其道理,此類干部不能說沒有主觀過錯。不過,如果撇開此類主觀上的機會主義不說,可能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值得重視。從少數媒體和所謂“公共知識分子”的反應看,答案往往極其簡單,那就是只要有了“民主”,就可杜絕此類現象。且不說此類觀點無端地否認我國鄉(xiāng)村基層民主建設(它誠然有不完善的地方,卻無疑也是一種民主建設探索),單從當前疫情肆虐和種族騷亂下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及其幕僚滿嘴謊言、不顧普通人民死活的做法看,即可充分說明,西式民主未必能體現其代議民眾的利益。換句話說,我國部分鄉(xiāng)村基層干部群眾工作做得不夠好或很不好,固然有必要加強民主監(jiān)督,但仍有必要思考,究竟還有哪些根本因素制約著當前鄉(xiāng)村中的群眾工作。梳理清楚這類問題,既對干部隊伍永葆活力,也對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能否落實得好,至關重要。
無論就學界還是政策實踐部門看,對群眾工作方法起源與具體運用的討論,無疑早已汗牛充棟。群眾工作對于中國共產黨及相關政策實踐部門而言,其重要性一直被反復強調。限于篇幅,本文在此無法也不必重復此類論述。這里且對近年討論群眾路線的學術原理及其歷史性重大變動,還有群眾工作與新時代社會治理銜接的部分,略做回顧。在此視角下,王紹光曾指出,群眾路線作為一種“逆向政治參與模式”包含了與“西方決策過程模式”不同的機制,其決策者并非簡單的“拍板者”,而是既了解群眾民意,又培植群眾觀點,在與群眾不斷互動中形成決策。(1)王紹光:《毛澤東的逆向政治參與模式》,《學習月刊》2009年第23期。呂德文認為,群眾工作和群眾觀點對立又統(tǒng)一,形成了“簡約治理”“中心工作”和“綜合治理”三大工作機制,具有純粹官僚制所沒有的優(yōu)點。(2)呂德文:《基層治理轉型中的群眾路線》,《毛澤東研究》2014年第1期。白鋼等認為“干群‘師生辯證法’”具有依靠群眾、領導群眾、抑制權力變異的作用,(3)白鋼:《平等與覺悟:社會主義文明的核心品質》,鄢一龍、白鋼、呂德文,等:《天下為公:中國社會主義與漫長的21世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4-36頁。與之可謂異曲同工。呂德文還提出,20世紀90年代農村基層治理困境,正是因為強大的官僚動員能力與薄弱的分類治理能力之間存在巨大反差,以致群眾路線無法被徹底執(zhí)行。(4)呂德文:《群眾路線與基層治理》,《開放時代》2012年第6期。在此基礎上,他呼吁通過找回群眾重塑基層治理。(5)呂德文:《找回群眾:重塑基層治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3-5頁。此外,還有不少研究者從鄉(xiāng)村治理和扶貧工作技術層面,探索如何重拾群眾工作方法。(6)趙曉峰:《縣域治理中的制度建設與非制度實踐》,《求索》2019年第6期;龍彥亦、劉小珉:《易地扶貧搬遷政策的“生計空間”視角解讀》,《求索》2019年第6期。
從社會思想層面看,賀照田對群眾工作的研究用力更深。他認為,群眾路線只有放到更長時段和多維思想視野中,方能看出其不同歷史時期的變化,(7)賀照田:《如果從儒學傳統(tǒng)和現代革命傳統(tǒng)同時看雷鋒》,《開放時代》2017年第6期。并指出改革開放后群眾工作方式的變化與“革命”話語被“啟蒙”話語代替有密切的關系。(8)賀照田:《啟蒙與革命的雙重變奏》,《讀書》2016年第2期。此外,基于對各個不同時期黨章、重要領導人講話的細致對比,賀照田還指出:在黨的“八大”上群眾路線被認為是領導工作能否保持正確的前提,而一系列政治運動之后“撥亂反正”時全面肯定了“八大”的諸多判斷,卻唯獨將領導工作保持正確的前提換成了“四項基本原則”,原因是眾多黨和國家領導人都認識到,政治運動中群眾可能“盲動”“盲從”,基層群眾仍是受“封建”傳統(tǒng)影響很深的“小生產者”。(9)賀照田:《群眾路線的沉浮》,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開放時代》雜志社、中國人民大學歷史與社會高等研究所聯合主辦第十七屆開放時代論壇暨“實踐社會科學與中國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未刊稿),2019年11月2-3日。從這個角度看,很明顯,基層治理固然有找回群眾路線的需要,卻未必輕而易舉。
本文嘗試綜合以上兩種研究視角,進一步考察基層實踐中鄉(xiāng)村干部與群眾的接觸方式,更為具體細化地探索,除以上緣由之外,還有哪些具體因素在制約群眾工作,以及群眾工作在何種意義上可能被找回。(10)文中所涉部分實證材料,為筆者于2011年7-8月、2018年8月在武陵山區(qū)S、Y兩縣調查所得(2011年調查曾得到孫兆霞、王春光、曾蕓、雷勇及諸多縣鄉(xiāng)干部幫助,謹表感謝)。在此基礎上,本文還將探討,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實施過程中,針對新時代經濟、社會方面的客觀實際,更新群眾工作思路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諸多文獻在論及中國共產黨群眾工作方法時,會溯及1943年毛澤東《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一文,不過,其思想形成顯然更早。筆者認為,至少在1927年“三灣改編”時,群眾路線思想即已基本形成?!叭秊掣木帯笔窃诳偨Y、吸取此前軍隊缺乏黨的絕對領導而導致失敗的教訓基礎上,做出的創(chuàng)舉。其中,最為著名的是“支部建在連上”“黨指揮槍”的原則。但除此原則外,建立士兵委員會,要求官兵平等、經濟公平,以及破除“雇傭軍”思想和關系,也具有重要意義。他們包含了干群平等、密切聯系群眾的基本思想。
經過了在井岡山、中央蘇區(qū)一系列與敵、各種錯誤思想做斗爭后,著名的“古田會議”于1929年得以召開。毛澤東在為會議起草決議時,花了相當長的篇幅著重論述群眾工作的重要性,并認為這是紅軍和白軍的根本區(qū)別。他一針見血地批評那種認為紅軍只是打仗的單純軍事觀點,指出這種觀點“不知道中國的紅軍是一個執(zhí)行革命政治任務的武裝集團……它除了打仗消滅敵人軍事力量之外,還要負擔宣傳群眾、組織群眾、武裝群眾、幫助群眾建立革命政權以至于建立共產黨的組織等重大任務……離了對群眾的宣傳、組織、武裝和建設革命政權等目標,就是失去了打仗的意義,也就是失去了紅軍存在的意義?!?11)毛澤東:《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87頁。同時,他還批評“不愿意艱苦地做細小嚴密的群眾工作,只想大干”的想法為“幻想”和“盲動主義的殘余”。(12)毛澤東:《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87頁。
有良好的群眾工作為基礎,中央革命根據地得以迅速擴大,并取得了四次反“圍剿”勝利。但此后因受王明“左傾”教條主義錯誤思想干擾,中央紅軍不得不開始戰(zhàn)略大轉移。1938年,黨中央在生死存亡時刻于遵義召開會議,從組織、軍事上扭轉了不利局面,但因軍事斗爭持續(xù)不斷,思想上未及時開展系統(tǒng)整頓,直到抗日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尤其是黨中央所在的陜甘寧邊區(qū)較穩(wěn)定后,1941年5月在延安開展“整風運動”,這項工作才得以提上議事日程。在此過程中,毛澤東系統(tǒng)總結了群眾工作方法。他論述道:“只有領導骨干的積極性,而無廣大群眾的積極性相結合,便將成為少數人的空忙。但如果只有廣大群眾的積極性,而無有力的領導骨干去恰當地組織群眾的積極性,則群眾積極性既不可能持久,也不可能走向正確的方向和提到高級的程度。”(13)毛澤東:《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899、902頁。進而,他將之總結為:“在我黨的一切實際工作中,凡屬正確的領導,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14)毛澤東:《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899、902頁?!岸窢幱瞧D苦,就愈是需要共產黨人的領導和廣大群眾的要求密切地相結合。”(15)毛澤東:《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899、902頁。
目前油液檢測的方法主要有理化指標分析法與磨損顆粒分析法[4].理化指標分析法通過對油液化學性質的變化分析判斷油的質量.在油液使用過程中,由于自身衰變和外界氧化,其理化指標會發(fā)生變化[5].此外還存在眾多不確定的環(huán)境因素導致油液中顆粒增多,理化指標分析法無法得到油液中顆粒雜質數量,而顆粒數量是影響油液質量的主要因素.磨損顆粒分析法通過分析油液中顆粒大小、數量等信息判斷油液的污染狀況,是目前油液檢測中的主要方法.
中國革命勝利,可謂給群眾工作的重要性和科學性,做出了最有力的注解。眾多學理分析也從各種角度,對之予以了確證。不過,人們對群眾工作在具體操作層面的時代性,卻略微顯得有些重視不足。就如何具體地做群眾工作來說,從以上歷史回顧中不難發(fā)現,在革命年代,“群眾”是相對于“敵人”來說的,群眾工作帶有鮮明的斗爭目的性。在此特定時代背景下,群眾工作是社會革命的一部分,從具體操作層面上看,依靠“群眾”反對“敵人”,是一個比較清晰易辨的問題。但是,在和平建設年代,日??梢姷摹皵橙恕毕Я恕.敗皵橙恕毕?,社會治理中面對的人全部都變成“群眾”之后,群眾內部矛盾卻不可能相應地也消失。這迫使社會治理不得不從根本上加以轉型。然而,認識到這一點和實現社會治理,包括群眾工作轉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換句話說,在沒有“敵人”對照的情況下,社會治理面對的都是“群眾”,群眾工作的關鍵也就由依靠誰、反對誰,變成了群眾內部利益協調。在社會分化不顯著、社會價值觀念差別也不大的情況下,做這種協調利益的群眾工作,相對而言難度不大。而在市場經濟背景下,隨著社會分化加速,人們的價值觀念也隨之出現了多元化的趨勢。當群眾在經濟和社會地位層面分化明顯,而且價值觀也差別甚大時,二者共同作用于利益訴求,也就必然使得利益訴求表現出多元化的特點。進而,這無疑也就意味著協調群眾各種不同的利益訴求,變得比過往更加困難。
以武陵山區(qū)S縣為例,筆者2011年7至8月在該縣B鎮(zhèn)做扶貧調研時,就遇到不少鎮(zhèn)干部抱怨:“現在的群眾工作太難做了,別以為扶貧是給錢給群眾,事情就好辦,有時候比過去催繳農業(yè)稅費、找他們收錢,還困難一些?!苯涀屑毩私?,這些抱怨并非為了消極怠工而找的借口。此前一年在B鎮(zhèn)某村,鎮(zhèn)駐村干部和其他村干部做了不少努力,方從縣扶貧辦、交通局爭取到兩筆經費,計劃將該村的公路延伸到尚未通公路的3個村民小組。由于申請到的經費并不足以修建足夠長的公路,因此需要群眾自籌3萬元左右。1995年修建到該村公路時,所有村民小組都以人口為單位被攤派了200元,而且凡18至60歲者都被攤派了12天義務工(殘疾和重病者除外)。但是,2010年鎮(zhèn)、村干部召集村民召開代表大會,試圖通過“一事一議”在全村范圍內按人均120元標準籌集資金時,居住在公路邊的8個村民小組代表拒絕了集資動議。其理由是,即將要修建的這一段路主要是山坡上的3個村民小組走,山坡下壩子里的村民很少走。而干部們嘗試與山坡上3個村民小組的村民商量能否再多出些資金時,同樣也遭到了拒絕。后者的理由有三:其一,此前壩子里的公路他們沒少出錢、出力;其二,壩子里的人說將來很少會走山坡上的公路,但實際上正在經營農用運輸車的全都是壩子里的人,將來公路上走的必定還是這些車子;其三,即使3個村民小組人均出1000元,也湊不夠3萬元,何況他們連這個標準也出不起(依筆者調研看,此說略有夸大,但這3個村民小組的經濟狀況確實明顯比壩子里的8個村民小組差)。
駐村干部為此事分片區(qū)、村民小組,開了20余場村民代表或戶主會議,均未能協調成功。甚至于,由于修路將要占用部分壩子里村民的水田、旱土、林地,不乏村民要求按照縣城建設征地的標準予以補償,或是旱土、林地得按水田標準補償。駐村干部言及此事表示,“群眾各有自己的算盤,你給他講道理,他不聽,你也沒辦法。你說他‘小農思想’,他說‘我就小農思想,你奈何我’,你也不能幫誰壓制誰,要是壓(制)了,人家要告你不公平、官僚主義,甚至說你肯定是接受了其中一方的賄賂?!辨?zhèn)干部此番分析無疑表明,在市場經濟背景下,社會轉型帶來群眾利益和價值觀多元化,社會治理也不得不隨之轉型。而社會治理中的利益協調變得更為復雜,不可避免地導致了群眾工作難度增加。
人多地少,長期是我國農村發(fā)展中面臨的一個根本性問題。在鄉(xiāng)村社會治理中,群眾工作離不開協調農戶間不同的利益取向,因此群眾工作也就與鄉(xiāng)村發(fā)展方式、狀況有著密切的聯系。在以農業(yè)生產作為農戶生計主要來源的時代里,由于人均農業(yè)資源(尤其是耕地)極其有限,農戶間在農業(yè)資源利用上出現利益沖突的可能性相對也就較高。筆者2011年在S縣調研過程中,鄉(xiāng)村兩級眾多干部都提及,當地農民沒有大規(guī)模外出打工之前,幾乎所有農戶都靠一小塊承包地和山林過生活,因此常因土地界線、灌溉用水發(fā)生糾紛。在N鎮(zhèn),筆者曾訪談過一位在當地工作近40年的老干部(“分田到戶”后在鎮(zhèn)政府旁邊的一個村里一直任村黨支部書記,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進入鎮(zhèn)政府工作)。這位老干部表示,他任村支書期間,常得為村民調解糾紛,而這些糾紛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與田、土、山、宅基地爭議有關,后來相當一部分人外出打工,這類矛盾迅速減少。他說,“大家不再靠這點田地生活了,水田都拋荒了不少,更別說土和山,都沒興趣爭了。這方面基本上不需要做什么群眾工作了?!?/p>
大量農民外出打工,使得武陵山區(qū)之類的鄉(xiāng)村地區(qū),群眾因為農業(yè)資源利用沖突的概率大大降低,給群眾工作調整群眾利益帶來了更大的余地,但在另外一些層面上卻也給群眾工作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眾所周知,農民大規(guī)模外出務工固然與城鎮(zhèn)化,以及工業(yè)相對于農業(yè)的比較收益較高,也即城鎮(zhèn)工業(yè)的“拉”有關,但同時也有另一個不可忽視的背景,就是農業(yè)無法容納如此多的勞動力,也即農業(yè)增收空間狹小,將之“推”出鄉(xiāng)村。這個過程因為農業(yè)增長方式的革命性改變,而變得異常迅速。
中國農業(yè)發(fā)展非常早熟,直到近代可見以牛加鐵犁深耕以及復種等耕作方式,在漢代即已形成。(16)許倬云:《漢代農業(yè)》,程農、張鳴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3-134頁。在中間將近兩千年的歷史中,除從外傳入水稻新品種,以及玉米、土豆、紅薯等旱作新物種之外,農業(yè)雖然并非沒有任何進步,但卻很難說得上有革命性變化。農民為了增加農業(yè)產出和收益,最常用的辦法是精耕細作,也即不斷增加勞動力投入。但是,在其他條件大致不變的情況下,不斷提高勞動力投入和精耕細作程度,所能帶來的農業(yè)產出增長是有限的。大致在清王朝中后期,我國農業(yè)精耕細作即已達到巔峰,農戶幾乎無法再通過投入更多勞動力、提高精耕細作程度,獲得更多的農業(yè)產出和收益。(17)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0-11頁;德懷特·希爾德·珀金斯:《中國農業(yè)的發(fā)展(1368-1968年)》,宋海文,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第31頁;尤金·N·安德森:《中國食物》,馬孆、劉東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5頁。農業(yè)增長中的類似機制和臨界點,也常被稱之為“內卷化”。(18)Geertz Clifford, 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p80.
與此段歷史做比較,不難發(fā)現,20世紀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我國農業(yè)產出的快速增長過程,很顯然并不是由于“分田到戶”刺激了農民的勞動積極性從而投入了更多勞動力而形成的。(19)林毅夫:《制度、技術與中國農業(yè)發(fā)展》,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7頁;周其仁:《中國農村改革:國家與土地所有權關系的變化》,《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1994年夏季卷。據大致可信的數據對比,1952年我國耕地面積基本恢復到清中后期的最高水平,而通過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的6億多人口數可知,人均耕地面積只可能小于而不會大于清中后期的水平。換句話說,通過增加勞動力投入不可能獲得更多的產出。此后20余年,我國可灌溉耕地面積增加了一倍多,但人口也增加一倍多,人均可灌溉耕地面積水平并無明顯改善。(20)相關歷史數據對比和測算可參見譚同學:《長時段歷史視野下的“大集體”農田水利建設》,《開放時代》2019年第5期。因此,20世紀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農業(yè)增長的貢獻,應主要來自水利改善、良種推廣,以及化肥和農機的投入。其中,化肥、農機和良種的貢獻性質屬于第二、三產業(yè)反哺第一產業(yè),讓農業(yè)擺脫了獨立循環(huán)的格局,在農業(yè)研究中常被稱之為“綠色革命”,(21)林春:《再議土地改革》,《開放時代》2016年第2期。或者“農業(yè)革命”。
黃宗智曾敏銳地發(fā)現,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生育率下降,20世紀90年代大規(guī)模農民外出打工和城鎮(zhèn)化、城鄉(xiāng)居民收入提高帶來食品消費轉型,給農業(yè)帶來了數百年未遇的“歷史性契機”。(22)黃宗智:《中國的隱性農業(yè)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24、128-131頁。他以大量的統(tǒng)計數據表明,20世紀80年代,尤其是1985年后,菜、果、畜、禽、魚等農產品出現了一個快速增長的過程。(23)黃宗智:《中國的隱性農業(yè)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24、128-131頁。這也使得農業(yè)實現了由“勞動密集型產業(yè)”向“資本密集型產業(yè)”或者兩種類型融合為一的轉型。他將這一重大轉變過程,稱之為“隱性農業(yè)革命”。(24)黃宗智:《中國的隱性農業(yè)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24、128-131頁。毋庸置疑,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判斷。筆者略有不同的意見,從農業(yè)革命到表現為以上產品快速增長需要一個轉化周期,因此宜將第二、三產業(yè)要素融入農業(yè)而不是以上產品快速增長的表現作為農業(yè)革命的判斷標志。換言之,我國的隱性農業(yè)革命始于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而不是80年代中期之后。(25)譚同學:《長時段視野下的集體經濟、農業(yè)革命與鄉(xiāng)村振興》,《現代哲學》2018年第1期。此外,筆者認為,這個過程遠未完成,我國將長期處于勞動密集型農業(yè)和資本密集型農業(yè)并存的格局。其中,能有較顯著利潤的農業(yè)往往是資本密集型的,而眾多農民工家庭留守人員則依然以傳統(tǒng)的耕作方式維持著勞動密集型的農業(yè)。(26)譚同學:《長時段視野下的集體經濟、農業(yè)革命與鄉(xiāng)村振興》,《現代哲學》2018年第1期。并且,后一種經營方式基本動機即在于維持家庭留守人員日常生活保障,并不計較利潤,性質上屬于與營利型農業(yè)有區(qū)別的、典型的家計型農業(yè)。(27)A. 恰亞諾夫:《農民經濟組織》,蕭正洪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第9頁。
繞了一大圈之后,讓我們言歸“正傳”,看看我國這種農業(yè)革命格局對群眾工作有何影響。如前所述,隱性農業(yè)革命尚未徹底完成,又加上絕大部分農民工因為在城鎮(zhèn)并不能獲得足夠的收入用以購房、撫育子女和為自己及父母養(yǎng)老,無法徹底擺脫農業(yè),使得不計較利潤的家計型農業(yè)仍將長期為大部分留守在鄉(xiāng)村的人們所堅守。這種安排,是眾多農民工家庭在總體收入有限的情況下,所做出的一種理性權衡。但是,在有相當一部分農業(yè)已經完成了由勞動密集型向資本密集型轉變之后,對于鄉(xiāng)村發(fā)展、鄉(xiāng)村振興乃至最低限度的扶貧來說,如何讓小農實現發(fā)展,卻是一道無法避開的難題。
以S縣扶貧為例,筆者2011年在該縣調查時,參與扶貧工作的干部從實際操作層面很顯然知道,即使發(fā)放一兩萬元扶貧款給貧困戶(何況根本達不到這個水平),支持其發(fā)展種養(yǎng)業(yè),也基本上不太可能脫貧。于是,扶貧工作者常選擇將扶貧款集中給一些能人、大戶乃至公司使用,希望由他們帶動貧困戶脫貧。但是,由于監(jiān)督不力,更由于后者本即是為了資本盈利,扶貧效果并不好,甚至變成“壘大戶”。這是在扶貧工作中,眾多基層干部更傾向于樹典型、搞亮點,而不愿廣泛、扎實地做群眾工作的根由之一。普通群眾對此類現象的評價則是,干部們在“扶富”而非“扶貧”,密切聯系的是老板而非群眾。
2018年8月,筆者再次到S縣調研,發(fā)現基層干部們除了忙于精準扶貧收尾工作之外,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落實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上。鄉(xiāng)村振興與扶貧的工作內容固然有差別,但不少基層干部為了出成績,讓鄉(xiāng)村振興工作起碼看上去有效果,仍在習慣性地將資源投給能人、大戶、公司,而不愿廣泛地發(fā)動群眾,做群眾工作,讓群眾參與其中。其部分原因即在于,農業(yè)革命后唯有集約化的資本密集型農業(yè)方能明顯盈利,家計型農業(yè)很難盈利,將資源零散地分給小農戶,幾乎很難取得像樣的發(fā)展成果。只要這種結構性的限制不變,在基層干部看來,做群眾工作讓小農謀發(fā)展,就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由社會轉型和農業(yè)革命帶來的社會、經濟新格局,使得當代鄉(xiāng)村中的群眾工作無論與革命時期相比,還是與計劃經濟時代相比,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偟膩碚f,群眾工作實質上變成了協調群眾利益的工作。但群眾利益訴求種類增多,態(tài)度變得更主動,再加上公共資源促進小農通過勞動密集型農業(yè)生產增收的可能性急劇降低,使得群眾工作變得日益復雜化,工作難度加大。不過,盡管當代鄉(xiāng)村中的群眾工作復雜性和難度在增加,卻并不能成為放棄群眾工作的理由,更不意味著放棄群眾工作,即可輕而易舉地解決社會轉型、農業(yè)革命帶來的治理和發(fā)展難題。只不過,針對社會轉型和農業(yè)革命后鄉(xiāng)村的社會、經濟新格局,群眾工作的著力點和工作方式的確亟待做出相應的調整。
事實上,在基層實踐中,不少地方和干部憑經驗摸索,針對當代鄉(xiāng)村社會的新特點,適當調整群眾工作的著力點和工作方式,取得了非常不錯的效果。如武陵山區(qū)的Y縣(S縣鄰縣,同屬一市),2011年8月筆者在扶貧調研中了解到,3000多農戶養(yǎng)殖山羊,取得了存欄量33萬余只、當年出欄17萬余只,占其所在省份總產量33.8%的成效。在推動該產業(yè)發(fā)展的過程中,群眾工作創(chuàng)新起到了關鍵性作用。該縣在13個鄉(xiāng)鎮(zhèn)、79個村,采取“草地中心+養(yǎng)殖基地+農戶”的模式推動山羊養(yǎng)殖。政府既沒有將公共資金“撒胡椒面”式地分給小農戶,也沒有配置給能人、大戶或公司,而是建了6個草場基地,由政府管轄的草地中心負責種草、護草。農戶在草場修建“吊腳樓”式羊圈,利用草地放羊。鑒于大部分農戶缺少資金、技術,草地中心給每個農戶發(fā)放100只羊(3年后歸還),同時招聘專業(yè)養(yǎng)羊輔導員配備到村,由其負責畜病防治、羊羔接生及其他技術輔導。養(yǎng)羊輔導員的工作經費、藥品報銷、工資兌現,由其服務農戶的2/3以上簽字同意為準。由草地中心或輔導員代管的羊若致死,政府賠付農戶80%款項,由農戶自行負責飼養(yǎng)的羊若致死,農戶賠付政府20%款項。
2018年8月,筆者再到Y縣調研得知,縣政府投資興建了冷凍廠,承包給市場主體經營。有這些產后支持,全縣農村養(yǎng)羊業(yè)發(fā)展得比此前規(guī)模更大,小農戶也從中持續(xù)獲得了收益。而且,有些鄉(xiāng)鎮(zhèn)還仿照縣政府推動養(yǎng)羊業(yè)的模式,結合當地實際探索了一些新的工作方式。例如,某鎮(zhèn)一個村由村主任牽頭做群眾工作,將一批60歲左右難以再外出打工的農民組織起來,興辦了規(guī)?;B(yǎng)羊專業(yè)合作社。初始資金50%來自政府惠農項目和世界銀行低息貸款,50%來自農戶入股。鎮(zhèn)農技站專門聘請了一位有20多年從業(yè)經驗的農技員,為合作社提供養(yǎng)殖技術和畜病防治支持(藥品按市場價收取,工資由鎮(zhèn)政府發(fā)放,但需合作社多數成員簽字同意),村集體提供土地支持,農戶投資和勞動力亦折算成股份。羊出售后采取1∶2∶3∶4比例分紅,10%作村集體基金,20%償還世行貸款,30%留作合作社發(fā)展資金,40%按股份給農戶。另有幾戶老人常割草賣給合作社(每斤0.2元),每年戶均可得3000余元。
從以上案例不難看出,推動和幫助小農謀發(fā)展,是當代鄉(xiāng)村群眾工作的重要內容,也對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實施有重要意義。不管是在扶貧還是鄉(xiāng)村振興工作中,群眾與群眾之間財力、能力都是有區(qū)別的,群眾工作得協調這些不同主體之間的利益,同時還得達到扶持小農戶發(fā)展的目的。以公共資源建立基本平臺和各項產前、產后服務,如建立草場和配備技術人員,既可兼容小農戶進入經營,同時又能在整體上取得集約化生產的效果,從而較好地協調了各方利益,尤其是既避免了小農生產在資本、能力上的不足,以及與資本密集型生產競爭不力的雙重限制,又避免了“壘大戶”。從群眾工作的效果看,它不僅成功動員了3000多戶小農參與生產,而且以縣為單位形成了規(guī)?;a業(yè)聚集效應,小農真正享受到公共資源帶來的收益,獲得持續(xù)穩(wěn)定的收入。即,有了群眾工作為基礎,公共資源才能成為促進小農戶與現代農業(yè)銜接的強力黏合劑。
反過來看,凡是不愿下工夫做群眾工作,而只圖與能人、大戶、公司相結合打造“樣板”的做法,輕則不利于幫助包括小農戶在內的廣大群眾獲得實質性發(fā)展,群眾不滿意,重則還可能滋生腐敗。
以S縣X鎮(zhèn)養(yǎng)羊項目為例,其基本模式均屬2009年從Y縣學習而來??h農牧科技局牽頭建了800公頃草場,并從成都市采購了種羊,X鎮(zhèn)政府組織勞動力修路、拉電線、種草??墒?,該項目卻省掉了長期、細致做群眾工作的環(huán)節(jié)。草地中心雖為正科級單位,卻只有幾個不太懂山羊養(yǎng)殖技術且主要住在縣城的獸醫(yī)(其工資發(fā)放也無須經過群眾認可),小農戶遇到技術問題得依賴市場化服務,但X鎮(zhèn)連市場化服務也供給不足。農戶用草場,需以每667m2水田300元、旱土200元、荒地30元的標準向草地中心租賃。農牧和科技局專項資助幾個老板在草場上修羊圈、養(yǎng)羊(但實際上不親自飼養(yǎng),而是交給分散的小農戶飼養(yǎng),生的小羊50%歸小農戶)。因種羊發(fā)放過程未做細致的群眾工作,分配給了哪些人不透明,當即引起了不少群眾不滿。得到種羊的老板、小農戶,也不清楚什么時候需要還羊給政府,最后到2010年底大部分羊生病,因無技術人員救治而死,草場荒廢。政府損失了扶貧款,小農戶損失了草場租金和養(yǎng)羊的勞動力,只有老板們賺取了補貼卻無任何損失。若將此案例與Y縣養(yǎng)羊案例相對照,很顯然,它所省掉的動員群眾、服務群眾環(huán)節(jié),其實正是Y縣成功經驗的精髓。不做細致的群眾工作,是S縣X鎮(zhèn)養(yǎng)羊項目失敗的根本原因。
不管是總體工作設計不當造成損失,還是參與工作的干部主觀上有貪腐動機釀成錯誤,其共同點無疑都是在工作始發(fā)階段缺乏群眾動員、參與,在工作過程中和結束后也缺乏群眾監(jiān)督。由此可見,無論是扶貧還是鄉(xiāng)村振興工作,群眾工作其實都有相似之處,但凡省去群眾動員、群眾參與、群眾監(jiān)督,即可能導致工作失敗,甚至將個別干部引向違紀犯罪的道路。盡管在社會利益、價值多元化和農業(yè)革命后小農發(fā)展困難的背景下,群眾工作有其難做的一面,但如果要推動鄉(xiāng)村善治,促進鄉(xiāng)村振興,群眾工作就是必不可少的。它既是避免鄉(xiāng)村振興的公共資源“壘大戶”的唯一辦法,也是以集體(而非能人、大戶和公司)帶動缺乏資金、技術和經營能力的小農戶,在宏觀上形成集約化、資本密集型生產,也即實現小農戶與現代農業(yè)銜接的發(fā)展方式革命之根本辦法。
群眾工作歷來是中國共產黨重要的工作方法之一,對我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在當代鄉(xiāng)村中,客觀上說有不少干部確實疏于群眾工作,而熱衷于與少數能人、大戶相結合,以圖快速做出“政績”。這固然與此類干部在主觀上對群眾工作認識不到位、客觀上缺乏做群眾工作的能力有關系,但也還有更深層次的緣由。
除群眾工作在某些特定年代被放棄,以致造成群眾“盲動”這一緣由之外,鄉(xiāng)村社會本身及其經濟增長方式變化,尤為值得注意。相對于革命年代的群眾工作有清晰的“敵我”框架可茲參照,社會主義建設年代社會治理所面對者皆是“群眾”,群眾工作的重心不再是依靠“群眾”反對“敵人”,而實質上變成了協調人民群眾內部的不同利益訴求。只不過,在社會分化不明顯、價值觀相對統(tǒng)一的計劃經濟時代,相對而言,群眾利益協調工作尚不算太難做。
在當代鄉(xiāng)村,隨著家庭重新成為生產和利益核算的基本單位,尤其是在市場經濟興起之后,群眾利益出現了急劇分化的趨勢,社會價值也日益多元化。這使得群眾利益協調難度明顯增大,群眾工作變得復雜化。再加上,自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起,第二、三產業(yè)要素日益融入農業(yè),并在20世紀80年代及其后成為農業(yè)增長的根本因素(20世紀70年代尚有水利建設的貢獻,但其后農田水利建設一直處于逐步萎縮狀態(tài))。這即是人們常說的“農業(yè)革命”。但是,由于我國人均耕地過少,大量農民外出打工后,仍留有相當一部分人員在鄉(xiāng)村出于家庭生計邏輯而非營利邏輯,延續(xù)著小農生產。這進一步從經濟上增加了群眾工作的復雜性和難度。因為,當基層組織和干部力圖以有限的公共資源推動鄉(xiāng)村發(fā)展時,面對已經完成農業(yè)革命的集約化資本密集型生產(能人、大戶、公司),小農家計的勞動密集型生產很難再有盈利空間。即,當代鄉(xiāng)村治理若將公共資源投給分散的小農,就鄉(xiāng)村發(fā)展而言,幾乎難以見到成效。這是當代鄉(xiāng)村基層干部中相當一部分人不愿意扎實地做群眾工作,而愿意支持能人、大戶、公司發(fā)展的經濟結構根源。由此,在當代鄉(xiāng)村,并非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群眾工作重要,或呼吁找回群眾,即可輕易達到重塑基層治理的目的。畢竟,時代變了,社會轉型和農業(yè)革命已不可逆轉。
這樣說,并非指當代鄉(xiāng)村不再需要群眾工作,或只能放棄群眾工作。恰恰相反,在鄉(xiāng)村,尤其是時下正在推進鄉(xiāng)村振興的過程中,任何工作如缺乏群眾動員、群眾參與和群眾監(jiān)督,不扎實地做群眾工作,幾乎意味著必然失敗。不過,在新的社會、經濟條件下,群眾工作的著力點和方式確實必須創(chuàng)新,才能適應群眾需要。以公共資源“壘大戶”固然不是群眾工作應有之義,但將之“撒胡椒面”地分散給小農戶也只是看似公平,卻并不能起到有效推動鄉(xiāng)村發(fā)展的作用,這也并非鄉(xiāng)村振興真正需要的群眾工作。以公共資源建立基礎平臺,兼容小農戶參與并在宏觀上形成集約效應,將群眾動員、群眾參與、群眾監(jiān)督嵌入小農戶與現代農業(yè)銜接的過程,實現鄉(xiāng)村發(fā)展革命,方是當代鄉(xiāng)村群眾工作應該努力的方向。唯其如此,群眾工作才能有效推動鄉(xiāng)村振興。同樣也唯其如此,群眾工作方能在新時代重拾“政治性”,避免矮化為只是多種可供選擇的行政工作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