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喬見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 200241)
“節(jié)義”是中國古代比較常見的倫理觀念,但其具體內(nèi)涵卻并不那么明晰?!肮?jié)”“義”作為倫理觀念由來久遠,“節(jié)義”一詞早在東周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應該是劉向的《列女傳·節(jié)義傳》使得“節(jié)義”這一倫理觀念流行起來。本文即以《節(jié)義傳》為素材,來考察和厘定早期中國的“節(jié)義”觀念。筆者首先會對“節(jié)”“義”進行初步釋義;然后分類考察《節(jié)義傳》中諸多傳主的行事及其背后的理由,以及時人的評價,從而厘定“節(jié)義”觀念的倫理內(nèi)涵與主要特征;最后勾勒“節(jié)義”觀念在后世正史《列女傳》中的嬗變。
“節(jié)”作為一種倫理觀念由來已久,《周易》已有“節(jié)”卦,卦辭云:“節(jié),亨??喙?jié)不可貞?!?[1](P.134)《周易·雜卦傳》云:“節(jié),止也。” [1](P.191)“止”的觀念,儒家經(jīng)典常見,如《大學》云:“止于至善……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 [2](PP.3-5)《周易·節(jié)卦·彖傳》所謂“當位以節(jié)”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不同分位之人有其相應之“節(jié)”,故此卦六三為“不節(jié)”,六四為“安節(jié)”,九五為“甘節(jié)”,上六為“苦節(jié)”?!吨芤住纷鳛樾袆又改?,意在指導處在不同分位的人做其應當做之事。違背這種分位倫理是為“不節(jié)”,安于甘于這種分位倫理是為“安節(jié)”“甘節(jié)”;“節(jié)”而過度是為“苦節(jié)”,苦節(jié)不可長久??组T少量言及“節(jié)”德,《論語·泰伯》載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皇侃《論語義疏》:“國有大難,臣能死之,是臨大節(jié)不可奪也?!?[3](P.191)朱熹《論語集注》:“其才可以輔幼君、攝國政,其節(jié)至于死生之際而不可奪,可謂君子矣。”又引程子曰:“節(jié)操如是,可謂君子矣?!?[2](P.104)下文我們會看到,臣死國難、保輔幼君等在《列女傳·節(jié)義傳》中都有所體現(xiàn)。
“義”作為一種倫理觀念由來更久,其意涵更為復雜?!墩f文·我部》:“義,己之威儀也。”段注引鄭司農(nóng)曰:“古者書儀但為義,今時所謂義為誼?!盵4](P.633)按,此說前者是對的,后者卻是錯誤的,“義”的本義是威儀,正義、仁義、節(jié)義之“義”實際上是由“宜”“義”(義)兩字和合而成:“宜”與“俎”同源同義,本義為殺牲祭祀[5](PP.527-528),故得引申為裁斷、裁制,又引申為合宜、適宜?!夺屆め屟哉Z》云“義,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 [6](P.47),可以說是對此的最佳解釋?!傲x”(義)從羊從我,“從羊者,與善美同意” [4](P.633)。要之,綜合“宜”“義”二字的“義”的基本含義有殺戮、裁斷、合宜、正義、善美等。大概上古野蠻時代,不僅殺牲祭祀,而且殺俘祭祀,俘為外族之人,故“義”一開始就多用于無血緣關系的外族。到了春秋時期,“義”往往要求在大是大非面前斬斷血親關系,衛(wèi)國卿大夫石碏的“大義滅親”(《左傳·隱公四年》),以及居住秦國的墨家鉅子腹的“忍所私以行大義”(《呂氏春秋·去私》),都是為了“大義”而忍殺自己的親子。“義”的這一特征與以“親親”為其起源或出發(fā)點的“仁”(1)如《國語·晉語一》云:“愛親之謂仁?!薄吨杏埂吩疲骸叭收呷艘?,親親為大?!贝鬄椴煌?。如前提及,“義”很早就由殺戮引申出合宜的含義,“義者宜也”(《中庸》)的常見訓詁也反映了這一點。 “宜”就是合宜、合當、應當,當它特指倫理時就是倫理應當。至少自西周以來,“義”的倫理應當多與分位倫理相關,《禮記·禮運》所謂“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 [7](PP.606-607)的說法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由于“節(jié)”與“義”都有分位倫理的含義,故“節(jié)義”很自然地得以組合成一個復合倫理概念?!墩f文》段注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墩f文》:“節(jié)(節(jié)),竹約也?!?段注:“約,纏束也。竹節(jié)如纏束之狀。……引伸為節(jié)省、節(jié)制、節(jié)義字?!?[4](P.189)考諸傳世文獻,先秦時期“節(jié)義”連用已少量出現(xiàn),如《國語·楚語上》載申叔時建議楚莊王教導太子的方法中就有“制節(jié)義以動行之”;《管子·君臣上》云“是以上之人務德,而下之人守節(jié)義”;《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載虞卿著有《節(jié)義》等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到了西漢,“節(jié)義”首見于劉向編訂的著述中:一是《新序·節(jié)士》云“君子謂能守節(jié)義”,評論的是吳公子季札不接受他不應得之王位的事;另一便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列女傳·節(jié)義傳》??梢院侠硗茰y,由于西漢末年大學者劉向?qū)ο惹厍皾h節(jié)義之士的裒輯與表彰,使得“節(jié)義”觀念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東漢的開國君主光武帝即位后,“感悼姊沒于亂兵,追封謚元為新野節(jié)義長公主”[8](P.388),這大概是皇帝以“節(jié)義”表彰女性的首例。《后漢書·孝安帝紀》載皇帝詔曰“貞婦有節(jié)義十斛,甄表門閭,旌顯厥行”(李賢注:“節(jié)謂志操,義謂推讓?!?[8](PP.153-154),似乎表彰貞婦節(jié)義已是東漢通則。除了官方表彰節(jié)義外,學者亦多言之,東漢王充著有《節(jié)義》等篇,以譏刺“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論衡·自紀》),可惜與虞卿的《節(jié)義》一樣沒能流傳下來;但這至少說明,戰(zhàn)國兩漢之際,已不斷有以“節(jié)義”名篇的著作問世,而流傳下來的只有本文所要討論的劉向《列女傳·節(jié)義傳》。(2)后世正史中有不少關于“節(jié)義”人物故事的記載,但以為篇名的只有魏收編撰的《魏書·節(jié)義傳》、李延壽編修的《北史·節(jié)義傳》,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增加而成。
章學誠有言:“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盵9](P.1)對“節(jié)”“義”的釋義并不能讓我們充分理解究竟何為“節(jié)義”,就此而言,劉向《列女傳·節(jié)義傳》為我們理解早期中國的“節(jié)義”觀念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資料。班固《漢書·楚元王傳》載:“(劉)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卷,以戒天子?!?[10](PP.1520-1521)《列女傳》八卷分別為:“母儀傳”“賢明傳”“仁智傳”“貞順傳”“節(jié)義傳”“辯通傳”“孽嬖傳”“續(xù)列女傳”,除最后一卷外,前六卷名皆為某種美德,第七卷則為惡德?!读信畟鳌す?jié)義傳》凡十五章,每章講述一位(有時兩位)傳主的節(jié)義行事,篇末多以“君子曰”做評論,最后劉向以“頌曰”的形式作總括和評論。所傳人物上起春秋,下迄西漢。第八卷《續(xù)列女傳》非劉向所作,為后人所續(xù),所載人物始于東周,迄于東漢,其中有四傳是“續(xù)節(jié)義”,分別為“聶政姊”“王孫氏母”“王陵母”“漢馮昭儀”。(3)參“續(xù)列女傳”目錄,載張濤《列女傳譯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本文主要通過對這些被列入《節(jié)義傳》的女子之行事與德行的分析,來理解早期中國(周秦兩漢)的“節(jié)義”觀念,并就后世正史的《列女傳》扼要勾勒此種觀念在后世的蛻變。
筆者將《列女傳·節(jié)義傳》(以下凡引此書,略去書名)所傳人物行事分為三個類別加以論述,為的是凸顯“節(jié)義”觀念的一些典型特征。(4)本文所引《列女傳》文字,皆據(jù)張濤《列女傳譯注》,不另出注,引文標點有時有所改變。為了簡省文字,除了直接引文外,敘事部分的間接引文亦多據(jù)原文稍加改寫而成。在《節(jié)義傳》中故事類型最多的一種是在親疏關系中舍親救疏,此種類型按行事主體又可分為三種情形:一是保姆或乳母舍親子(或舍己)救主公;二是繼母舍親子救假子;三是姑姊舍親子救侄子。下文分別述之。
第一,關于保(乳)姆舍親子(或舍己)救主公?!豆?jié)義傳·魯孝義?!份d:“孝義保者,魯孝公稱之保母,臧氏之寡也。”所謂“義?!本褪切辛x的保姆,后皆類此,不再贅詞。魯武公有三子:長子名“括”,中子名“戲”,少子名“稱”(即后來的魯孝公)。中子戲因周宣王之厚愛,得立為太子,魯武公去世后,戲繼為君,是為魯懿公。長子括之子伯御不服,犯上作亂,殺魯懿公而自立,并欲殺公子稱?!傲x保聞伯御將殺稱,乃衣其子以稱之衣,臥于稱之處,伯御殺之。”公子稱乃得免。后十一年,魯人請周天子殺伯御而迎請公子稱為君,是為魯孝公?!棒斎烁咧墩撜Z》曰:‘可以托六尺之孤?!淞x保之謂也。 ”劉向頌曰:“逃匿孝公,易以其子。保姆若斯,亦誠足恃?!弊鳛楸D罚茸o和保養(yǎng)主人是她的本分所要求的,或者說是她應該盡的義務。魯孝義保之“義”在于,她在臨危時刻犧牲親子來換取她所保養(yǎng)的公子性命,這在某種意義上已屬超額義務,故魯人高之,謂之“義?!薄?/p>
《節(jié)義傳·魏節(jié)乳母》載:“魏節(jié)乳母者,魏公子之乳母?!鼻毓ノ海浦?,殺魏王,盡誅魏諸公子,而一公子不得,令魏國曰:“得公子者賜金千鎰,匿之者罪至夷?!比槟概c公子俱逃,魏之故臣識之,勸說乳母交出公子。乳母曰:
夫見利而反上者,逆也;畏死而棄義者,亂也。今持逆亂而以求利,吾不為也。且夫凡為人養(yǎng)子者,務生之,非為殺之也。豈可利賞畏誅之故,廢正義而行逆節(jié)哉!妾不能生而令公子擒也。
乳母遂抱公子逃于深澤之中,故臣以告秦軍,秦軍追,爭射之,乳母以身為公子蔽,矢著身者數(shù)十,與公子俱死?!扒赝趼勚F其守忠死義,乃以卿禮葬之,祠以太牢,寵其兄為五大夫,賜金百鎰。君子謂節(jié)乳母慈敦厚,重義輕財。” 劉向頌曰“守節(jié)執(zhí)事,不為利違”。要之,魏節(jié)乳母之“節(jié)(義)”在于:如她所言,她既為公子乳母,則其本分就是保護公子性命,為此,她冒著滅族的危險藏匿她所乳養(yǎng)的魏公子,不為利賞畏誅而出賣公子,不廢正義以行逆亂之事,最后她以身擋箭,與公子俱死。值得指出的是,秦王聞之,并沒有族滅其昆弟,反而貴其能守忠死義,禮贊有加。這表明,此種節(jié)義觀念為當時人所普遍認可,雖然他們可能處于敵對狀態(tài)。在此,需要略加辨析的是,魯孝義保稱“義”而不稱“節(jié)”,魏節(jié)乳母稱“節(jié)”而不稱“義”,蓋“節(jié)”僅在于盡本分,這可能要求犧牲自己,如節(jié)乳母所為;而“義”不僅在于盡本分,還有盡分外義務的特征,如義保犧牲其親子,犧牲親子顯然不在她作為保姆的本分之中,但是她的本分(保養(yǎng)公子)有時卻要求她犧牲親子,這就由“節(jié)”而進至“義”了。
第二,關于繼母舍親子救假子?!豆?jié)義傳·齊義繼母》載:“齊義繼母者,齊二子之母也。” 當齊宣王時,有人打架斗毆被殺于道旁,官吏審訊當時在場的兄弟二人,二人皆謂乃己殺之,爭相接受誅罰。官吏、宰相、齊王皆不能斷。齊王認為其母當知其二子之善惡,于是讓宰相召而問之,其母泣而對曰殺其年少者,宰相有所疑惑,問其理由,其母對曰:
少者,妾之子也。長者,前妻之子也。其父疾,且死之時,屬之于妾曰:“善養(yǎng)視之。”妾曰:“諾?!苯窦仁苋酥?,許人以諾,豈可以忘人之托而不信其諾邪!且殺兄活弟,是以私愛廢公義也;背言忘信,是欺死者也。夫言不約束,已諾不分,何以居于世哉!子雖痛乎,獨謂行何!
繼母說完泣下沾襟。宰相入言于齊王,“王美其義,高其行,皆赦不殺,而尊其母,號曰義母”。君子謂“義母信而好義,潔而有讓”,劉向頌曰:“義繼信誠,公正知禮,親假有罪,相讓不已。吏不能決,王以問母,據(jù)信行義,卒免二子。”要之,齊義繼母德行有二:其“義”在于舍親子而保假子(丈夫前妻之子),其“信”在信守對丈夫的臨終諾言,善養(yǎng)前妻之子。二者即劉向所謂“據(jù)信行義”。義繼母說“殺兄活弟,是以私愛廢公義也”,可知就血緣關系而言,己之子為親,前妻之子為疏;然就公私關系而言,則己之子為私,前妻之子為公,舍私存公是為“義”。
《節(jié)義傳·珠崖二義》載:“二義者,珠崖令之后妻及前妻之女也?!?西漢珠崖郡屬下有一縣令,縣令前妻有一女名“初”,年十三;后妻(繼母)有一子,年九歲。九歲小兒無意觸犯了海關禁止攜帶珠子的法令,假女擔心繼母受罰,于是對關吏撒謊攬罪,而繼母也信以為真,但又十分可憐假女,于是亦對關吏撒謊,自己承擔罪責。繼母與假女爭相擔罪,皆涕泣不能自禁,哀慟旁人:
(關吏)終日不能忍決,乃曰:“母子有義如此,吾寧坐之?不忍加文,且又相讓,安知孰是?”遂棄珠而遣之,既去,后乃知男獨取之也。君子謂二義慈孝?!墩撜Z》曰:“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比衾^母與假女推讓爭死,哀感旁人,可謂直耳!
要之,珠崖二“義”,一是繼母舍己保護假女,二是假女舍己保護繼母。她們的義行感動了關吏,最終幸得赦免,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在此,作者引用《論語》“父子互隱,直在其中”的說法來說明繼母與假女推讓爭死的行為,不僅為“義”,而且可謂“直”。若從二人皆撒謊而論,二人顯然不直,可見此所謂“直”的根本含義是感情真摯。君子謂“二義孝慈”,劉向頌曰“珠崖夫人,甚有母恩,假繼相讓,維女亦賢”,假女孝賢,繼母慈恩,不名“仁”“孝”而定性為“義”,表明“義”適用于非血緣關系的母子倫理。
第三,關于姑姊舍親子救侄子?!豆?jié)義傳·魯義姑姊》篇載:“魯義姑姊者,魯野之婦人也?!?魯野之婦人在齊魯交戰(zhàn)中,攜帶己之子與兄之子(侄子)逃亡,迫于無奈,只好放棄親子而懷抱侄子逃命,齊將追之,問所棄者何,所抱者何? 婦人如實以對,齊將問其故,婦人對曰:
己之子,私愛也。兄之子,公義也。夫背公義而向私愛,亡兄子而存妾子,幸而得幸,則魯君不吾畜,大夫不吾養(yǎng),庶民國人不吾與也。夫如是,則脅肩無所容,而累足無所履也。子雖痛乎,獨謂義何?故忍棄子而行義,不能無義而視魯國。
齊將以為“山澤之婦人耳,猶知持節(jié)行義,不以私害公,而況于朝臣士大夫乎”,于是引兵而還,齊君許之。魯君聞之,褒獎婦人,“號曰義姑姊,公正誠信,果于行義”。劉向頌曰“棄子抱侄” “義姑有節(jié)”。要之,魯野婦人之“義”在于舍親而救侄子。魯野婦人與時人都認為,己之子為私愛,兄之子為公義,故魯野婦人的行動是不以私愛廢公義。觀魯野婦人自述行動的理由,主要是基于某種心理感受,此即孟子所說的羞惡感,當然這種感受也依賴于相應的道德氛圍,齊、魯君民都美其義,便說明了這一點。
《節(jié)義傳·梁節(jié)姑姊》篇載:“梁節(jié)姑姊者,梁之婦人也?!绷褐畫D人家中失火,己之子與兄之子皆在其中,她想先救侄子,慌亂中誤救出了己之子,卻找不到兄之子。她欲再次赴火,友人勸止,言其初心可貴,不必無謂犧牲。婦人曰:
梁國豈可戶告人曉也?被不義之名,何面目以見兄弟、國人哉!吾欲復投吾子,為失母之恩,吾勢不可以生。
婦人遂赴火而死。君子謂“節(jié)姑姊潔而不污”。劉向頌曰:“梁節(jié)姑姊,據(jù)義執(zhí)理。子侄同內(nèi),火大發(fā)起。欲出其侄,輒得厥子?;鹗⒆酝叮鞑凰郊?。”要之,梁節(jié)姑姊之“節(jié)義”亦在于舍己之子救兄之子,然而事與愿違。在恩(對己之子)、義(對兄之子)之間的張力中,此婦人既不能復投親子于火海,只能自投火海,向世人表明她并非偏私親子而為不義之事。同樣,此婦人所謂“被不義之名,何面目以見兄弟、國人”,亦表明驅(qū)動其行動的乃是類似羞惡的這樣一種心理感受。
我們再次看到“節(jié)”“義”有所區(qū)別,同樣是舍親子救侄子,或稱“義姑姊”,或稱“節(jié)姑姊”,這是為何?蓋魯義姑姊在行動中確實做出了舍親子救侄子的選擇,而梁節(jié)姑姊雖然有此動機,卻誤打誤撞救出了親子,致使侄子死亡,她只好自殺以明心志。這讓我們看到,“節(jié)”多為犧牲自己或自殺,“義”則多為犧牲親人,雖然“節(jié)”也多關乎行義。顯然,自己選擇與替人(往往是沒有選擇能力的人,如兒童等)選擇,自我犧牲與犧牲親人,這兩類行動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后一類似乎更難。
以上所述六例,有兩例是保(乳)母舍親子或冒著滅族的危險救她們所保養(yǎng)的公子,有兩例是繼母舍親子保護假子假女,有兩例是姑姊舍親子救侄子。她們都處在一種悲劇性的困境中,此即她們必須在血親關系與非血親關系中做出選擇,她們都毫不猶豫地選擇舍棄與自己有血親關系的人,保護或拯救與自己并無血親關系的人。她們(時人也)認為,血親關系為私,非血親關系為公,她們不能以私愛廢公義。眾所周知,儒家講“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高度肯定“親親”的根本性和首要性,如果根據(jù)“親親”原則,那么,在血親關系與非血親關系中,主體應該選擇保護或拯救與他們有血親關系的人才對。然而,在上述六例中的女性都選擇保護或拯救與他們并無血親關系或相對疏遠的人,而且這被認為是“義”??梢?,“仁”與“義”處在某種對立的狀態(tài),在不能兩全的倫理困境中,行“仁”是人之常情,行“義”是人之高行。
中國傳統(tǒng)的“公”“私”概念往往是相對的,在親疏關系中,親為私,疏為公;在家國關系中,己與家人為私,君國為公。上節(jié)所論的節(jié)義主要體現(xiàn)在親疏關系中的舍親救疏,下面我們將分析家國關系中的舍家人或舍己為君國的案例。這一情形也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君主的姬妃自己舍己為君國,第二類是主體敦促丈夫或兒子履行君臣之義時舍己為君國。
第一類是君主的姬妃自己舍己為君國,或者不以家族私利廢君國公義?!豆?jié)義傳·楚成鄭瞀》載:“鄭瞀者,鄭女之嬴媵,楚成王之夫人也。”起初,成王登臺臨后宮,宮人皆傾觀,鄭瞀直行不顧,徐步不變。成王令其傾顧,若其傾顧,則許為夫人,鄭瞀復不顧。成王又許賜千金以及封其父兄,鄭瞀依舊遂行不顧。于是成王下臺詢問其故,鄭瞀曰:
妾聞婦人以端正和顏為容。今者大王在臺上,而妾顧,則是失儀節(jié)也。不顧,告以夫人之尊,示以封爵之重,而后顧,則是妾貪貴樂利以忘義理也。茍忘義理,何以事王?
成王以為善,遂立為夫人。后來,成王將立公子商臣為太子,問之于令尹子上,子上認為商臣“其人蜂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成王又退而問于夫人鄭瞀,鄭瞀認為令尹言之有理,信可從也。然成王終不聽,乃立之。商臣因此對令尹子上懷恨在心,借故譖子上而殺之。后來,成王又欲改立公子職,職為商臣庶弟。鄭瞀退而與其保母言曰:
吾聞信不見疑。今者王必將以職易太子,吾懼禍亂之作也,而言之于王,王不吾應,其以太子為非吾子,疑吾譖之者乎?夫見疑而生,眾人孰知其不然?與其無義而生,不如死以明之。且王聞吾死,必寤太子之不可釋也。
鄭瞀遂自殺。保母以其言通于成王,是時太子知王之欲廢己,遂興師作亂,圍王宮,成王遂自經(jīng)。君子評價曰:“非至仁,孰能以身誡?!眲⑾蝽炘唬骸白宇ο茸R,執(zhí)節(jié)有常。興于不顧,卒配成王。知商臣亂,言之甚強。自嫌非子,以殺身盟(按:盟通明)?!币?,鄭瞀之“節(jié)義”主要有三:一是行不失儀節(jié),不貪利(家族的富貴)忘義;二是見疑于王,恐蒙不義之名,乃自殺以明志;三是尸諫楚成王。
《節(jié)義傳·楚昭越姬》載:“楚昭越姬者,越王句踐之女,楚昭王之姬也?!闭淹跹嘤?,蔡姬在左,越姬參右,游玩既歡,王乃言于二姬,愿與子生死若此。蔡姬許從,越姬則規(guī)諫楚王當勤于政事,又曰:“且君王以束帛乘馬,取婢子于弊邑,寡君受之太廟也,不約死。妾聞之諸姑:婦人以死彰君之善,益君之寵,不聞其以茍從其暗死為榮。妾不敢聞命?!痹郊紫日f明夫與妻妾無約死之說,她認為,若妻妾以死彰君之善,益君之寵,則可死;如果不論義理之是非而茍且從君之暗而死,則不敢從命。昭王“敬越姬之言,而猶親嬖蔡姬也”。過了二十五年,王救陳,二姬從。王病在軍中,周史謂其害可移于將相,昭王以為將相之于孤猶股肱也,謂之不可。
越姬曰:“大哉君王之德!以是妾愿從王矣。昔日之游,淫樂也,是以不敢許。及君王復于禮,國人皆將為君王死,而況于妾乎!請愿先驅(qū)狐貍于地下?!蓖踉唬骸拔糁螛?,吾戲耳。若將必死,是彰孤之不德也?!痹郊г唬骸拔羧真m口不言,心既許之矣。妾聞信者不負其心,義者不虛設其事。妾死王之義,不死王之好也。”遂自殺。……王薨于軍中,蔡姬竟不能死。
楚王臨終改過遷善,越姬許殉,先自殺。楚王薨后,游樂時許與王同生死的蔡姬竟不能殉死。楚人以為“母信者其子必仁”,乃迎立越姬之子,是為楚惠王。君子評價“越姬信能死義”,劉向頌曰“越姬執(zhí)禮,終獨死節(jié)”。要之,越姬的“節(jié)義”在于不茍從夫君,以及死王之德義,不死王之寵好。寵好為私,德義為公,是越姬之“義”在于從公不從私。
《續(xù)列女傳·漢馮昭儀》載:“漢馮昭儀者,孝元帝之昭儀,右將軍、光祿勛馮奉世之女也?!苯ㄕ阎?,皇上到虎圈觀斗獸,后宮皆從,有熊逸出,攀檻欲上殿,左右貴人﹑傅昭儀皆驚走,馮婕妤直當熊而立,左右格殺熊。天子問婕妤:“人情皆驚懼,何故當熊?”對曰:“妾聞猛獸得人而止,妾恐至御坐,故以身當之?!痹坂祰@,以此敬重焉。傅昭儀等皆慚。君子引《論語》“見義不為,無勇也”來說明“昭儀勇而慕義”。要之,馮昭儀之“義勇”在于舍己救主君,盡管她得幸免。
第二類是妻妾或父母在促成或勸說丈夫或兒子履行君臣之義中舍己為公?!豆?jié)義傳·蓋將之妻》載:“(蓋將之妻),蓋之偏將丘子之妻也?!比址ドw,殺其君,令于蓋群臣曰:“敢有自殺者,妻子盡誅?!鼻鹱友尘龂詺?,人救之,不得死。臣死君難,這是春秋時代的倫理觀念,只有了解這一點,才能了解戎人的命令與丘子的自殺。丘子自殺未遂,其妻謂之“戰(zhàn)而忘勇,非孝也;君亡不死,非忠也”,欲其丈夫再次殉君。丘子以實告,又坦言擔心妻子受株連。
其妻曰:“吾聞之:‘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窬蓝硬凰?,可謂義乎?多殺士民,不能存國而自活,可謂仁乎?憂妻子而忘仁義,背故君而事強暴,可謂忠乎?人無忠臣之道、仁義之行,可謂賢乎?《周書》曰:‘先君而后臣,先父母而后兄弟,先兄弟而后交友,先交友而后妻子。’妻子,私愛也。事君,公義也。今子以妻子之故,失人臣之節(jié),無事君之禮,棄忠臣之公道,營妻子之私愛,偷生茍活,妾等恥之,況于子乎!吾不能與子蒙恥而生焉?!彼熳詺?。
丘子之妻一則引世人諺語,一則引《周書》之言,說明先君臣后妻子以及“臣死君難”的大節(jié),謂其丈夫乃不仁不義不忠不賢之人,以丈夫私妻子而棄公義為恥,為了避免給丈夫以口實,她先行自殺。君子謂“蓋將之妻潔而好義”。劉向頌云:“蓋將之妻,據(jù)節(jié)銳精,戎既滅蓋,丘子獨生,妻恥不死,陳設五榮,為夫先死,卒遺顯名。”要之,蓋將之妻的“好義”在于她敦促丈夫殉君之難,其“潔”在于恥其夫憂妻子而不能行忠義。誠如蓋將之妻所言,妻子是私愛,事君是公義;因此,“義”的一大特征就是在家國公私?jīng)_突中舍己為君、舍家為國。
《續(xù)列女傳·王孫氏母》載:“王孫氏之母者,齊大夫王孫賈之母也?!蓖鯇O賈年十五,事齊閔王,閔王見弒,國人不討賊。王孫母謂賈曰:“今汝事王,王出走,汝不知其處,汝尚何歸乎?”王孫賈乃入市中,而令百姓曰:“淖齒亂齊國,弒閔王,欲與我誅之者,袒右!”市人從者四百人,與之誅淖齒,刺而殺之。君子謂“王孫母義而能教”。要之,王孫母之“義”在于曉喻其子“君臣之義”,國君見弒,臣子理應奮不顧身起而討賊。從王孫氏母的角度看,子是私愛,討賊為公義,不能因私愛而廢公義。
《續(xù)列女傳·王陵母》篇載:“(王陵母),漢丞相、安國侯王陵之母也?!蓖趿瓿鯙榈胤胶缽姡瑒钗①v時像事奉兄長一樣事奉他。及至劉邦起義,王陵聚黨數(shù)千追隨劉邦。楚漢之爭時,項羽抓獲王陵母親,欲以此招降王陵。
陵母既而私送使者,泣曰:“為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無以老妾故,懷二心。言妾已死也?!蹦朔鼊Χ?,以固勉陵。項羽怒,烹之。陵志益感,終與高祖定天下,位至丞相,封侯,傳爵五世。君子謂王陵母能棄身立義,以成其子?!昴钢始拔迨酪?。
王陵母之“義”在于以自殺的行動來成就兒子的君臣之義,即事奉主君,不懷二心,避免陷其子于不義。母子,私也;君臣,公也。王陵母之“義”亦含有不以私廢公。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評論者謂之“能棄身立義”,后世的評論者則謂之“仁及五世”,這該如何理解?所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從長遠來看,王陵母之棄身行義卻換來了王家傳爵五世,因此,對其家族而言,她的“義”又表現(xiàn)出了“仁”的特征。這當然是由后果來推論,王陵母當時動機如何,恐不能如是推。
最后有一例不易歸類,姑附于此加以討論?!豆?jié)義傳·魯秋潔婦》載:“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濒斎饲锖蛹{妻五日,即離家仕宦于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旁婦人采桑,秋胡子悅之,于是下車調(diào)戲之,為婦人所拒。秋胡子回到家,發(fā)現(xiàn)采桑婦人乃其妻也,秋胡子慚。
婦曰:“子束發(fā)辭親往仕,五年乃還,當所悅馳驟揚塵疾至。今也乃悅路旁婦人,下子之裝,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義。夫事親不孝則事君不忠,處家不義則治官不理。孝義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見,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
魯秋潔婦認定丈夫的行為,一則忘母,是為不孝;一則好色污行,是為不義。面對如此不孝不義之夫君,她既不能茍從,又不愿改嫁,只好自盡。君子謂其“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秋胡子婦之謂也”,劉向頌曰“妻執(zhí)無二”“恥夫無義”,前者體現(xiàn)了“節(jié)”的德行,后者體現(xiàn)了“潔”的德行。作者用“潔”而不用“義”來形容此婦人之德行,蓋“義”多半牽涉公私張力,要求舍私為公,而“潔”則僅為涉己之德(潔身自好)。無疑,誠如篇名所示,這則故事重點在凸顯“(節(jié))潔”這一德行;不過,在此仍有與家國公私相關者,此即魯秋潔婦由丈夫之不孝不義,推論其事君不忠,治官不理。這也表明家國公私倫理并非總是處于沖突中,也有可能具有連續(xù)性和統(tǒng)一性。
夫婦、父子(女)、長幼(兄弟姊妹)、妻妾、主奴等為家族倫理,其中,父子(女)、兄弟姊妹皆為血親關系,關乎仁恩孝友等德行;夫婦為非血親關系,關乎“義”德;妻妾、主奴亦非血緣關系,但關乎“忠”德。當父子(女)與夫婦、兄弟姊妹與夫婦、妻妾主奴間關系發(fā)生矛盾或沖突時,作為子女、妻、妾或姊娣(姐妹)的女性當如何自處?這一節(jié)我們便來分析在此處境中女性的“節(jié)義”觀念。
第一,關于父女與夫婦之間的矛盾與沖突?!豆?jié)義傳·晉惠懷嬴》載:“懷嬴者,秦穆公之女,晉惠公太子之妃也。”晉惠公的太子圉為質(zhì)于秦,秦穆公以其女懷嬴妻之。過了六年,太子圉欲攜懷嬴私自逃歸晉國,這將懷嬴置于兩難之地。嬴氏曰:
子,晉太子也辱于秦。子之欲去,不亦宜乎?雖然,寡君使婢子侍執(zhí)巾櫛,以固子也。今吾不足以結(jié)子,是吾不肖也;從子而歸,是棄君也;言子之謀,是負妻之義也。三者無一可行。雖吾不從子也,子行矣。吾不敢泄言,亦不敢從也。
子圉遂逃歸。君子謂“懷嬴善處夫婦之間”。劉向頌曰:“晉圉質(zhì)秦,配以懷嬴。圉將與逃,嬴不肯聽。亦不泄言,操心甚平。不告所從,無所阿傾?!边@里牽涉到君父與夫妻之間的兩重關系,懷嬴的選擇是既不從夫,亦不向君父泄密,即所謂“善處夫婦之間”,“操心甚平”。要之,懷嬴之“義”在于不負為妻之義。
《節(jié)義傳·京師節(jié)女》載:“京師節(jié)女者,長安大昌里人之妻也。”其夫有仇人,欲報其夫而無門徑,聞其妻仁孝有義,乃劫其妻之父,要挾其妻從中刺探,協(xié)助仇人殺夫。
女計念不聽之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不孝不義,雖生不可以行于世。欲以身當之。
于是此女佯裝承諾仇家,告知仇人丈夫臥處,夜半來殺,可輕易得手。她回家后差走丈夫,自己臥于丈夫所處,致使仇人誤殺自己?!俺鹑税粗?,以為有義,遂釋不殺其夫。”君子評價曰:“節(jié)女仁孝,厚于恩義也。夫重仁義,輕死亡,行之高者也?!庇忠墩撜Z》“君子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釋之。劉向頌曰:“京師節(jié)女,夫仇父。要女間之,不敢不許。期處既成,乃易其所。殺身成仁,義冠天下?!币?,京師節(jié)女以己之死,換來仁(對父之孝)義(對夫之義)兩全;其“節(jié)義”在于舍己救夫,其“仁恩(孝)”在于舍己救父。這再次表明“節(jié)義”這一德行適用于夫婦倫理而不適用于父子(女)這一血親倫理。
第二,關于兄弟姊妹與夫婦之間的倫理沖突。《節(jié)義傳·代趙夫人》載:“代趙夫人者,趙簡子之女,襄子之姊,代王之夫人也?!壁w簡子去世后,趙襄子誘殺了代君,然后迎其姐回趙國。
夫人曰:“吾受先君之命,事代之王,今十有余年矣。代無大故,而主君殘之。今代已亡,吾將奚歸?且吾聞之,婦人執(zhí)義無二夫。吾豈有二夫哉?欲迎我何之?以弟慢夫,非義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歸?!彼炱籼?,自殺于靡笄之地。
代趙夫人認為,以弟弟之故而怠慢丈夫,這是不義;以丈夫之故而怨恨弟弟,這是不仁。一邊是夫婦之義,一邊是姐弟之情;一邊是“義”,一邊是“仁”,在此兩難處境中,代趙夫人唯嚎泣呼天而自殺。君子謂其“善處夫婦之間”,劉向頌“姊引義理,稱說節(jié)禮”。要之,趙代夫人之“義”關乎夫婦倫理,其“節(jié)”在于她所謂“婦人執(zhí)義無二夫”。
《節(jié)義傳·郃陽友娣》載:“友娣者,郃陽邑任延壽之妻也。字季兒,有三子?!奔緝盒旨咀谂c其夫延壽爭葬父事,延壽與其友田建陰殺季宗。田建獨坐死,延壽會赦,語其妻曰“汝殺我而已?!?/p>
季兒曰:“殺夫不義,事兄之仇亦不義?!毖訅墼唬骸拔岵桓伊羧辏敢攒囻R及家中財物盡以送汝,聽汝所之。”季兒曰:“吾當安之?兄死而仇不報,與子同枕席而使殺吾兄,內(nèi)不能和夫家,又縱兄之仇,何面目以生而戴天履地乎!”延壽慚而去,不敢見季兒。季兒乃告其大女曰:“汝父殺吾兄,義不可以留,又終不復嫁矣。吾去汝而死,善視汝兩弟?!彼煲择咦越?jīng)而死。馮翊王讓聞之,大其義,令縣復其三子而表其墓。君子謂友娣善復兄仇。
友娣名季兒,所謂“友娣”,就是具有友德的妹妹,古時“友”德適用于兄弟姊妹間。在此事例中,季兒的兄長季宗為丈夫任延壽所殺害,被殺的起因竟是丈夫與兄長爭葬父事不和,蓋西漢時期,標榜以孝治天下,且舉孝廉是選拔官吏的制度之一,故有女婿與兒子爭葬父事。不過,這一起因非關主題,《禮記·曲禮上》云:“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奔緝河墒翘幵谝环N兩難之地,即她所謂“殺夫不義,事兄之仇亦不義”;她又自責,事夫不能和其家,又縱兄之仇,然她又不能改嫁,竟無安身之所。在這樣一些觀念的合力下,她最終只能選擇自經(jīng)而死。君子謂其“善復兄仇”, 劉向頌曰:“季兒樹義,夫殺其兄。欲復兄仇,義不可行。不留不去,遂以自殃?!币越裼^之,我們很難認同所謂“善復兄仇”這一評價,但在兄娣(關乎“友”德)與夫婦(關乎“義”德)的倫理沖突中,她的自殺確屬無可奈何之舉。
第三,關于媵妾之于正妻與媵妾之于男主人之間的倫理沖突?!豆?jié)義傳·周主忠妾》載:“周主忠妾者,周大夫妻之媵妾也?!彪翩请S正妻陪嫁過去的侍女。男主人號主父,自衛(wèi)仕于周,二年將歸。其妻淫于鄰人,恐主父覺,其淫者憂之。其妻計謀以毒酒害夫。主父至,其妻囑媵妾取毒酒進獻主父。
媵婢心知其毒酒也,計念進之則殺主父,不義;言之又殺主母,不忠。猶與,因陽僵覆酒,主父怒而笞之。既已,妻恐媵婢言之,因以他過笞,欲殺之。媵知將死,終不言。
妻欲謀害男主人,媵婢不忍害之,又不愿出賣主母,只好自己受委屈,險些致死。幸虧主父弟聞其事,具以告主父,主父驚,乃免媵妾,而笞殺其妻。“主父高其義,貴其意,將納以為妻”,媵妾辭曰:“主辱而死,而妾獨生,是無禮也;代主之處,是逆理也。無禮逆禮(按:疑當作“理”),有一猶愈,今盡有之,難以生矣?!庇詺?。主聞之,乃厚幣而嫁之,四鄰爭娶之。君子謂“忠妾有仁厚”,劉向頌其“慈惠有序”“忠全其主”。在此,正妻與媵妾類似主奴關系,媵妾對正妻負有“忠”的義務;而媵妾與男主人既是主奴關系又是夫婦關系,前者對應的倫理是“忠”,后者對應的倫理是“義”,如他所言“殺主父為不義”。要之,此媵妾之“義”在于冒死以救男主人,其“節(jié)”不在于不改嫁,而在于守本分,不逆禮。
最后一例僅關乎姊妹兄弟的倫理關系,姑附于此加以討論。《續(xù)列女傳·聶政姊》載:“(聶政姊),齊勇士聶政之姊也?!甭櫿讣冉K,獨有姊在。聶政為嚴仲子所雇傭,刺殺了韓相俠累,他恐禍及其姊,因自毀面容而死。韓人暴其尸于市,購問以千金,莫知為誰。
姊曰:“弟至賢,愛妾之軀。滅吾之弟名,非弟意也。”乃之韓,哭聶政尸,謂吏曰:“殺韓相者,妾之弟,軹深井里聶政也?!币嘧詺⒂谑?。晉、楚、齊、衛(wèi)聞之曰:“非獨聶政之勇,乃其姊者,烈女也。”君子謂聶政姊仁而有勇,不去死以滅名。
聶政姊之“仁”“勇”在于,不惜以死來彰顯弟弟的名譽,時人謂之“烈女”。這也是《列女傳》和《續(xù)列女傳》中被冠為“烈女”的唯一一例。值得注意的是,此篇用“仁”“勇”“烈”來形容聶政姊之美德,卻不用“義”,這也表明“義”不適用于血緣關系(在此是姊弟關系)倫理。此篇視為“續(xù)節(jié)義”其實有些牽強。
讓我們再次回到劉向《列女傳》中的“德目”,有“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六類,顯然,除了“母儀”和“貞順”為女性德行外,其余諸種德行皆通男女而言。不過,“節(jié)義”與其余德行亦有所不同,因為“節(jié)義”多與分位倫理相關,因此,除了共同適用于男女的節(jié)義外,還有專屬于不同分位女性的節(jié)義。如前所析,“節(jié)義”這一倫理觀念的主要特征有三:一是親疏關系中舍親(己)救疏;二是家國公私關系中舍己或家人為君國、不以私利廢公義;三是家族倫理沖突中善處夫婦之義。顯然,這三點皆可通男女而言,只不過《列女傳·節(jié)義傳》專門記載了如此行事的女性而已。誠如劉向《節(jié)義傳·小序》所言:“惟若節(jié)義,必死無避。好善慕節(jié),終不背義。誠信勇敢,何有險诐?義之所在,赴之不疑?!边@是“節(jié)義”德行的基本特征。
但就夫婦之義而言,《節(jié)義傳》中有一種觀念需要特別指出,即趙代婦人所謂的“婦人執(zhí)義無二夫”、魯秋潔婦的“不改嫁”、楚昭越姬之“死節(jié)殉君”,這些行為更多地體現(xiàn)了“終不更二”(《貞順傳·小序》)、“適人之道,壹與之醮,終身不改”(《貞順傳·蔡人之妻》)、“婦人之道,壹而已矣”(《貞順傳·黎莊夫人》)、“婦人之義,一往而不改,以全貞信之節(jié)”(《貞順傳·梁寡高行》)等“貞順”之“貞”的特征(5)魯秋潔婦恥其夫不義亦不改嫁,越姬不死楚王之寵好,都表明她們并不茍“順”。,她們的自殺也都體現(xiàn)了“烈”的特征。誠如學者指出,《列女傳》之《節(jié)義傳》中的這些“貞烈傳”與《貞順傳》(人數(shù)約占全書的1/10)為后世正史《列女傳》專門表彰節(jié)烈、貞烈埋下了病灶。 [11](《前言》,P.25)
讓我們勾勒下這一嬗變的過程。劉向首編《列女傳》,隨后《后漢書》《晉書》《魏書》《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以及《新元史》《清史稿》等,都設有《列女傳》。[11](《前言》,PP.23-24)南朝宋人范曄《后漢書·列女傳·小序》云:“《詩》《書》之言女德尚矣。若夫賢妃助國君之政,哲婦隆家人之道,高士弘清淳之風,貞女亮明白之節(jié),則其徽美未殊也,而世典咸漏焉。故自中興以后,綜其成事,述為《列女篇》?!嗟汛尾判杏雀咝阏撸槐貙T谝徊俣??!?[8](P.1879)唐人房玄齡等人編修《晉書·列女傳·小序》云:“一操可稱,一藝可紀,咸皆撰錄,為之傳云?!?[12](P.1673)北齊人魏收《魏書·列女傳·小序》云:“若乃明識列操,文辯兼該,聲自閨庭,號顯列國,子政集之于前,元凱編之于后,隨時綴錄,代不乏人。今書魏世可知者為《列女傳》?!?[13](P.1339)由此可知,范曄、魏收、房玄齡等人所著有關兩漢魏晉南北朝的《列女傳》,基本沿襲了劉向《列女傳》取材甚廣、不專一操的特征。
唐代開官修正史之先河,而《列女傳》取材亦為之一變。唐人魏徵等編修《隋書·列女傳·小序》云:“婦人之德,雖在于溫柔,立節(jié)垂名,咸資于貞烈。溫柔,仁之本也;貞烈,義之資也。非溫柔無以成其仁,非貞烈無以顯其義?!?[14](P.1207)傳末又以“史臣”身份評價云:“夫稱婦人之德,皆以柔順為先,斯乃舉其中庸,未臻其極者也?!?[14](P.1216)我們前文所論《列女傳·節(jié)義傳》篇所載人物,行事主體多處在一種倫理困境中,但也有以喜劇結(jié)局的,行義主體并非一定得自殺方可免于此兩難困境,盡管也有死得很“烈”的,何況儒家以中庸為至德,不鼓勵極端行為;然而,此篇所論專門表彰貞烈,以為非貞烈無以顯其義,又以為中庸未臻其極。唐人李延壽等編《北史·列女傳·小序》幾乎全抄《隋書》而踵其調(diào)。后晉人劉昫《舊唐書·列女傳·小序》云:“女子稟陰柔之質(zhì),有從人之義。前代志貞婦烈女,蓋善其能以禮自防。至若失身賊庭,不污非義;臨白刃而慷慨,誓丹衷而激發(fā);粉身不顧,視死如歸,雖在壯夫,恐難守節(jié),窈窕之操,不其賢乎!其次梁鴻之妻,無辭偕隱,共姜之誓,不踐二庭,婦道母儀,克彰圖史,又其長也?!?[15](PP.3493-3494)這是以貞烈為第一等德行,以其余為次等。北宋歐陽修《新唐書·列女傳·小序》云:“女子之行,于親也孝,婦也節(jié),母也義而慈,止矣?!婆d,風化陶淬且數(shù)百年,而聞家令姓窈窕淑女,至臨大難,守禮節(jié),白刃不能移,與哲人烈士爭不朽名,寒如霜雪,亦可貴矣。今采獲尤顯行者著之篇,以緒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之懿云?!?[16](P.4446)歐陽修羅列了女性的諸種角色及其相應之德行,雖然他不以貞烈為第一等德行,但也強調(diào)“與哲人烈士爭不朽名”的貞烈德行。
宋、遼、金史,皆元人脫脫主編,《宋史·列女傳·小序》云:“女子生長環(huán)堵之中,能著美行垂于汗青,豈易得哉。故歷代所傳列女,何可棄也?考宋舊史得列女若干人,作《列女傳》。” [17](P.10451)這里沒有言及取材標準,觀此傳所載,雖多義烈輩,但不限于貞烈。《遼史·列女傳·小序》云:“男女居室,人之大倫。與其得烈女,不若得賢女。天下而有烈女之名,非幸也?!|據(jù)北方,風化視中土為疏。終遼之世,得賢女二,烈女三,以見人心之天理有不與世道存亡者?!?[18](P.1003)《金史·列女傳·小序》亦云:“若乃嫠居寡處,患難顛沛,是皆婦人之不幸也。一遇不幸,卓然能自樹立,有烈丈夫之風,是以君子異之?!?[19](P.1873)由此可知,元人脫脫等編《宋史》《遼史》《金史》之《列女傳》,賢女、烈女皆有所選。關于貞烈,作者以為非婦人之幸也,雖然異之高之,但言外之意不必鼓勵。明人宋濂《元史·列女傳·小序》云:“元受命百余年,女婦之能以行聞于朝者多矣,不能盡書,采其尤卓異者,具載于篇。其間有不忍夫死,感慨自殺以從之者,雖或失于過中,然較于茍生受辱與更適而不知愧者,有間矣。故特著之,以示勸勵之義云?!盵20](PP.2997-2998)這是題材不限一操,亦不以貞烈為第一等(因失于過中),但仍特別勸勵節(jié)烈的意思。
清人張廷玉等編修的《明史·列女傳·小序》云:“劉向傳列女,取行事可為鑒戒,不存一操。范氏宗之,亦采才行高秀者,非獨貴節(jié)烈也。魏、隋而降,史家乃多取患難顛沛、殺身殉義之事。蓋挽近之情,忽庸行而尚奇激,國制所褒,志乘所錄,與夫里巷所稱道,流俗所震駭,胥以至奇至苦為難能。而文人墨客往往借倜儻非常之行,以發(fā)其偉麗激越跌宕可喜之思,故其傳尤遠,而其事尤著?!?[21](P.5149)《明史》雖為張廷玉等人奉詔官修,但實際上全靠黃宗羲弟子萬斯同[22](P.111),此段議論甚精,當為萬氏所言。萬氏指出劉向《列女傳》不存一操向?qū)YF節(jié)烈的嬗變及其原因。此書又云:“明興,著為規(guī)條,巡方督學歲上其事。大者賜祠祀,次亦樹坊表,烏頭綽楔,照耀井閭,乃至僻壤下戶之女,亦能以貞白自砥。其著于實錄及郡邑志者,不下萬余人,雖間有以文藝顯,要之節(jié)烈為多。嗚呼!何其盛也。豈非聲教所被,廉恥之分明,故名節(jié)重而蹈義勇歟!” [21](P.5149)可知,明朝官方上下頗為鼓勵提倡節(jié)烈貞潔,導致的一個結(jié)果就是列女中節(jié)烈為多。在此方面,清承明制,變本加厲,《清史稿·列女傳·小序》云: “清制,禮部掌旌格孝婦、孝女、烈婦、烈女、守節(jié)、殉節(jié)、未婚守節(jié),歲會而上,都數(shù)千人。軍興,死寇難役輒十百萬,則別牘上請。捍強暴而死,爰書定,亦別牘上請,皆謹書于實錄?!?[23](P.14020)雖然《清史稿·列女傳》所選有“賢母、孝女、孝婦、賢婦、節(jié)婦、貞婦、貞女、烈婦義行”等不同類別,但我們卻看不到通用于男女的“仁智”“辯通”等德行,而且,要之其中節(jié)烈貞潔為多??傊?,明清兩代,官方采取各種政策措施大力鼓勵和表彰節(jié)烈貞潔,使得明清兩代節(jié)烈、貞烈現(xiàn)象頗為興盛。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二書》論及“列女宜分傳例”亦云:“列女名傳,創(chuàng)于劉向……然后世史家所謂列女,則節(jié)烈之謂,而劉向所敘,乃羅列之謂也?!?[9](P.964)章氏一語道出了中國古代兩千多年女性倫理從“節(jié)義”到“節(jié)烈”、從“列女”到“烈女”的蛻變。如上所論,這種蛻變在明清兩代達到了頂峰,這也是清代思想家戴震所批評的“以理殺人”的現(xiàn)實背景。民國承晚清遺俗,此種現(xiàn)象仍十分常見。新文化運動時期,思想界對此觀念與習俗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和徹底的清算。其中最著名的當數(shù)魯迅以“唐俟”筆名在《新青年》(1918年)發(fā)表的《我之節(jié)烈觀》一文,魯迅首先對中國歷史上的“節(jié)烈”現(xiàn)象和特征做了總結(jié):“‘節(jié)烈’這兩個字,從前也算是男子的美德,所以有過‘節(jié)士’‘烈士’的名稱。然而現(xiàn)在的‘表彰節(jié)烈’,卻是專指女子,并無男子在內(nèi)。據(jù)時下道德家的意見來定界說:大約‘節(jié)’是丈夫死了,決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窮,她便‘節(jié)’得愈好?!摇墒怯袃煞N:一種無論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她也跟著自盡;一種是有強暴來污辱她的時候,設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殺,都無不可。這也是死得愈慘愈苦,她便烈得愈好?!?[24](P.184)然后他對此倫理觀念的不合理、不道德做了分析和批判,因于此文無關,茲不贅述。拿魯迅對“節(jié)烈”的總結(jié)與《節(jié)義傳》中的“節(jié)義”觀念做比較,我們會發(fā)“義”不見了,只剩下“節(jié)”與“烈”了,且“節(jié)”也變味了;此外,各種親疏、家國、公私、家族等錯綜復雜的倫理沖突也沒了,“節(jié)烈”也只是夫婦一倫中女子之節(jié)烈。這確實是歷史之不幸,女子之不幸。
魯迅所描寫的專責于女性的“節(jié)烈”觀念毫無疑問應當被視為陋俗而拋棄,那么通用于男女的“節(jié)義”又當如何評價?西方近代以來的規(guī)則倫理學(如功利主義和義務論)把行為的“對”(right,或譯正確)與“錯”(wrong,或譯錯誤)視為倫理學研究的核心問題,但是,誠如當代美德倫理學對規(guī)則倫理學的批評中指出,有的行為尤其是在一些棘手的道德困境中,無論如何選擇,都很難說所選行為是“正確的”或者說是“錯誤的”,即便是所謂“正確”的選擇,也可能會產(chǎn)生諸如遺憾、懊悔、內(nèi)疚等道德剩余物;而且,在行為指南和行為評價之間也存在著差異。[25](PP.48-54)以此視域反觀劉向《節(jié)義傳》中的那些女性的行事及其背后的理由,我們可以說她們是值得贊賞的、是可敬佩的(關乎行為評價),但很難說這些行為是絕對正確的或者說是可普遍化的(關乎行為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