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鋼嗚,作家,1932年參加左聯(lián),曾任《救亡日報》記者,廣州《國民半月刊》主編,新中國成立后任廣東省文聯(lián)主席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廣東省分會主席。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有時作興也吃一次青菜豆腐;穿慣了綺羅的小姐,有時也換上一套粗布藍衫,甚至有時他們也來提倡一套“素食養(yǎng)身”,“布衣救國”的運動。但他們骨子里并不是真為了簡樸,而是有錢和有閑,來換一換口味,尋術新奇罷了。但“身穿綺羅”者,仍是身穿綺羅者,肉食之流仍是“酒池肉林”。雖然他們提倡那種“素食養(yǎng)身”,“布衣救國”的口號,但拆穿西洋鏡,無非是有意騙人,是想叫那些“布衣…‘素食”或“無衣”“無食”之輩,不要作綺羅的念頭,叫他們安分知足,甘心貧苦,免得他的“身穿綺羅”“口吃山珍”的地位遭人暗算,或給人推倒和搶去。
持著這種論調(diào)的人,我們隨時都可以碰到的,在教室里,在紳士們?nèi)A貴的筵席上,在莊嚴的教堂中,在街頭傳教士們的嘴邊。
讀者總還不會忘記吧?那位《貧窮頌》的作者向我們說的話:他把富人跟窮人的“行”“衣”“食”“住”做對比,結論是:“貧窮線上的人們,無往而不舒適?!边@位作者也許在作反面文章吧?但他所寫的確是正面說教,而且是最惡毒撒謊的說教。
首先他提出“行”來,說富人進出擁嬌妻美妾,坐汽車,但是他們不知“行”的趣味,而這位作者卻是悠然地“從散步中尋出趣味來的”。但那終日奔忙在街頭,肩著重負,拖著黃包車塌車在熔熱燙腳的柏油馬路上,在如火的赤日下,在風雪刺骨的零度下,流著血和汗,拼命地奔跑,他們的趣味,又從何尋到呢?至于富人,“行”的趣味多著呢!他不僅摟著嬌妻美妾在林蔭路上踱方步,他還會在燈紅酒綠的舞場上跳,有時也會在地上爬著呢!
至于談到“衣”,他說富人穿了貴重衣服隨時要當心衣服弄臟,結果是被“其衣役,非役其衣”,而布衣寒士則滿不在乎,處之泰然??吹竭@段話,更覺可笑可憐,更看出這作者的嘴臉是一個“高攀不上,低不接下”的破落戶,或是一個搖筆窮酸的中間層,或是一個“幫閑”者,不然他不會發(fā)出替富人擔心弄臟衣服的奇論。我想作者沒有過過豪奢生活,也當聽人說過一位姨太太穿二十幾塊錢一雙的絲襪,破了一個小洞就不要的平常事吧?擔心衣服弄臟的倒是寒酸的小家種,富人才是“滿不在乎”呢!
世人還有許多“鶉衣百結”,或是“衣不蔽體”赤身露體地在給日炙風吹雨打,凍死在街頭荒野給山鷹野狗啃的人們,他們又何從“滿不在乎”呢?
說到“食”的事,他說魚翅海參中吃不出滋味,而國際飯店中也吃不到街頭食品的滋味,這倒是真理。但國際飯店中的是血和肉的滋味,而街頭的是汗和淚的滋味呢!這位作者也許是吃多了血肉吃壞了胃口的人,他也想來嘗一點汗的滋味。汗的滋味是苦和咸的,但還有許多災民在吃觀音土,吃樹皮,甚至于樹皮都沒有吃,而在饑餓中掙扎著人吃人,那又是什么滋味呢?
講到“住”時,他替“廣廈連云中的富翁,一個人占據(jù)幾十間大房子”的嬌妻美妾少爺小姐感到孤獨,而覺得在貧民窟中熱鬧有趣。但他沒想到廣廈連云中可以舉行茶舞大會,唱堂戲,可以養(yǎng)幫閑清客和便利嬌妻美妾們越墻穿室,偷情養(yǎng)漢,他們又何嘗孤獨呢?至于貧民窟中的“熱”也許是“悶熱”是易于傳染的“猩紅熱”“鬧”是“吵鬧”“鬧饑”“鬧餓”“鬧窮”“鬧失業(yè)”“鬧”房租過高,“鬧”減租,“鬧”大房東斷自來水,“鬧”人滿為患,“鬧”到流離失所,睡到水門汀上。除此以外,他們?nèi)邕€有“熱鬧”,這就是死亡的“熱鬧”了。
所以,“富人的趣味是單純的,窮人的趣味是雋永的”。這是作者最大的說謊。而反過來“富人的趣味是享樂殘酷奢侈腐爛的,窮人的生活是悲慘痛苦貧困的”,這是鐵一樣的真理。我們倘使不是閉著眼睛在做夢和有意騙人的話,開著眼睛就可看到慘苦的現(xiàn)實,而“貧窮”正在吞噬著人們,富人卻在貧窮上舞蹈。我不能不含著滿眶憤激的血淚來喊一聲,“貧窮何頌”?
(原載1936年1月17日《立報·言林》)
賞讀借鑒
提起貧窮,人們往往聯(lián)想到:金錢的匱乏,衣食的短缺,居住的簡陋,軀體的勞頓……貧窮從來不是一個好字眼,尤其是與富有兩相對比之時,那種黯淡與絢爛的反差、簡陋與奢華的比對,足以沖擊人的心靈,使其心痛、眩暈乃至悲憤。然而,在過往的文學長河中,民國時竟有人曾為貧窮做過一曲頌歌,并得出結論——“貧窮線上的人們,無往而不舒適”。貧窮何頌?正是作者周鋼鳴在當時的語境下針鋒相對所發(fā)出的詰問。作者列出了貧窮世界中的種種世相與那些自覺“無趣”“無聊”“孤獨”的富人們形成對比,而這種種對比,哪一樣不能證明歌頌貧窮者所說——“富人的趣味是單純的,窮人的趣味是雋永的”是如何殘忍與荒謬!
這篇文章在寫作手法上,并不高深,采用的是慣常使用的辯駁手法。文章寫法雖然平實,卻能使我們深刻感受到文字本身所蘊含的論辯力量,感受到荒謬被揭露時給人帶來的酣暢之感和悲憤之情。議論之美,有一項便是曲筆之美,但這篇文章沒有使用曲筆,卻以悲憤之情和有力論辯同樣引入注意,絲毫沒有減弱它的諷刺性和感染力?;蛟S當作者用心體察過下層民眾苦難生活,逼視過時代,又產(chǎn)生過痛苦之后,只有通過這樣的辯駁才能一抒胸臆,書寫出心中的憤懣與愁苦。而這種直抒胸臆的寫作手法,我們在寫議論文時同樣可以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