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璐
編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術出版社與中國國家博物館聯(lián)袂推出《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法帖書系》,本刊從2018年第一期開始,陸續(xù)刊登了第一輯、第二輯、第三輯法帖的部分內(nèi)容,受到讀者的歡迎。現(xiàn)前三輯已介紹完畢,從2020年第八期開始,本刊繼續(xù)刊登該書系第四輯和第五輯的內(nèi)容,希望廣大讀者能喜歡并提出寶貴意見。
一、國博館藏《獨孤信墓志》及其概況
墓志最早出現(xiàn)在秦漢時期,發(fā)展于魏晉,早期形制各異,至北魏時期墓志的形制逐漸固定為方形。墓志是中國墓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由磚質(zhì)和石質(zhì)兩種材料制成。秦漢以來,低等級墓葬多在墓中放置磚志,中高等級墓葬多在墓中放置石志。石質(zhì)墓志多以“合”的形式出現(xiàn),上合為志蓋,下合為志身。通常情況下,墓志蓋上篆刻墓主的祖籍、官職、姓氏等基本信息,志身主要為描寫墓主人生平事跡的墓志銘。墓志銘分為“志文”與“銘文”兩部分:前者主要刻有墓主生前的名號、桑梓、官爵、言行以及生平事跡,通常為散文;后者則重在總括全篇,起悼念、贊頌之作用,為死者蓋棺定論,以韻文撰寫。
1953年《獨孤信墓志》出土于陜西省成陽市底張灣,出土時已無志蓋。1959年,《獨孤信墓志》由陜西省博物館劃撥至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國家博物館前身)。墓志志石長41厘米,寬41厘米,厚7.4厘米。志文凡16行,共計220字。墓志中具體記述了獨孤信的名號、家世、籍貫、生卒年、下葬時間、下葬地點、夫人及三個兒子的名號等。
《周書》卷十六、《北史》卷六十一均有獨孤信傳記。按傳世文獻所載,他歷仕北魏、西魏、北周三朝,為北周太祖宇文泰、北周閔帝宇文覺立過赫赫功勛,先后擔任過秦州刺史、尚書令、太保、大宗伯等要職,獲封為衛(wèi)國公,食邑萬戶。北周閔帝元年( 577)二月, “八位柱國大將軍”之一的“楚國公”趙貴謀殺權臣宇文護不成,反被誅殺。此事株連到獨孤信,因其為宿望老臣,宇文護并未立即將其殺害,而是在不久后逼其在府中自盡。
除《獨孤信墓志》外,墓中還發(fā)現(xiàn)了其他與獨孤信相關的出土文物。除1 953年出土于陜西省成陽市底張灣、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的《獨孤信墓志》之外,還有1981年出土于陜西省旬陽縣的“西魏獨孤信多面體煤精組印”。1981年1 1月的一天,旬陽縣的一名中學生在放學路上拾到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后經(jīng)文物部門鑒定為稀世的珍寶。此即獨孤信多面體煤精組印。印章高4.5厘米,寬4. 35厘米,呈球體,共有八條棱和26個面。在26面之中,有18個面為正方形,余皆三角形面。在18個正方形面中,其中的14個上面刻有“臣信上疏” “臣信上表” “大都督印” “柱國之印” “密” “令” “信白箋” “獨孤信白書”等楷書印文,字跡道勁挺拔。此印并不符合西魏的官印制度,故此印應為獨孤信的賞玩之物,現(xiàn)藏陜西歷史博物館。這枚西魏時期的獨孤信賞玩印章,與刻于北周時期的《獨孤信墓志》,可反映出獨孤信在不同時期的生平事跡,皆可補傳世文獻之不足。
二、傳世文獻中的獨孤信
因獨孤信身涉“謀逆”之罪,喪葬甚簡,故其墓志銘尤為簡略,與其北魏、西魏、北周三朝宿將,八柱國大將軍之一的顯赫身份極為不符。為此,我們需要從《周書》《北史》《通志》等傳世文獻人手,才能更全面地回顧其生平。
獨孤信,本名獨孤如愿,出身于鮮卑化的匈奴家庭。 “獨孤氏”是北朝乃至隋唐時期最重要的姓氏之一。按南宋鄭樵所著《通志》: “本姓劉氏,北蕃右賢王之后。其先尚公主,因從母姓劉氏。后漢度遼將軍劉進伯,擊匈奴,兵敗被執(zhí),囚之孤山下,生尸利。單于以為谷蠡王,號獨孤部?!盵1]據(jù)傳世文獻《周書-獨孤信傳》記載,獨孤信之祖獨孤俟尼“以良家子自云中鎮(zhèn)武川,因家焉。父庫者,為領民酋長,少雄豪有節(jié)義,北州成敬服之”。簡而言之,獨孤信的祖父獨孤俟尼曾以良家子弟的身份鎮(zhèn)守武川,此后便在此安家落戶,繁衍生息。待傳至獨孤信之父獨孤庫者,則系云中地區(qū)的領民酋長,豪氣干云,俠義沖天,故北州咸敬服之。在其父熏陶之下,少年時期的獨孤信即善于騎射,俠肝義膽。
北魏正光五年( 524),聲勢浩大的“六鎮(zhèn)起義”在北方全面爆發(fā)。為避戰(zhàn)火,獨孤信遂避難中山,卻被亂世梟雄葛榮收為愛將; “服章有殊于眾,軍中號為獨孤郎”。至北魏武泰元年( 528)八月,葛榮率部號稱百萬之眾,兵圍鄴城;次月,并州集團的爾朱榮親領七干精兵馳援鄴城,擊潰起義軍,生擒葛榮。對于年少的獨孤信,爾朱榮亦格外青睞,任命他為別將,隨軍征討韓婁。獨孤信一馬當先,以一當百,戰(zhàn)勝漁陽王袁肆周,可謂智勇雙全,發(fā)揮出了卓越的軍事才能,開始嶄露頭角,戰(zhàn)后獲封員外散騎侍郎。
北魏永安二年( 529),北魏宗室北海王元顥在南朝梁白馬將軍陳慶之的護送之下占領洛陽,登基繼位,改元“建武”。爾朱榮聞訊,糾集百萬之眾,任命獨孤信為先鋒南攻洛陽,一舉擊敗元顥之兵,被封為“安南將軍”,賜爵爰德縣侯。獨孤信憑借軍功逐步提升地位,也為日后獨孤氏家族的興旺發(fā)達奠定了基礎。北魏永熙年間,魏孝武帝征召獨孤信入朝為官, “雅相委任”。北魏永熙三年( 534)秋七月,孝武帝已無法忍受大丞相高歡的威壓,遂率領宗王及心腹將領西入長安投奔宇文泰。此時的獨孤信毅然決然跟隨孝武帝西狩關中,將父母、妻子與長子獨孤羅留在洛陽。以至于在《獨孤信墓志》當中,其長子(長息)被誤記為“獨孤善”。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獨孤羅長期“為高氏所囚”[2],直至父親身故撰寫墓志銘之時,亦不得脫;同時,對于他這段被囚禁的經(jīng)歷,獨孤善、獨孤震等幾個弟弟甚為不恥,故在墓志之上,取而代之。
獨孤信至西魏之后,被宇文泰委任為隴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墓志記為雍州刺史)。宇文泰薨逝之后,其子宇文覺在堂兄宇文護等人的擁戴下,黃袍加身,取西魏而立北周。作為北周的開國君主,孝閔帝年僅1 5歲,朝政悉數(shù)交由宇文護裁決,后者亦專權跋扈,引起群臣不滿。曾經(jīng)與宇文泰并列“西魏八柱國”的趙貴尤為不滿,便聯(lián)絡其他幾位柱國大將軍,欲討伐“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宇文護。趙貴就此事與獨孤信商議。獨孤信深以為然,但勸他從長計議。豈料此事被宇文護聞知,將除獨孤信之外所有涉及此事之人滿門抄斬。但因獨孤信名望素重,僅免其官爵。然一個月后,55歲的獨孤信被賜毒酒,自盡而亡,謚號為“戾”,稱“河內(nèi)戾公”?!办濉蹦藧褐u,舊以不悔前過日“戾”。
獨孤信膝下有七女,其中的三位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長女嫁給了北周明帝宇文毓,是為北周明敬皇后;四女嫁給了唐世祖李昞為妻,也就是日后唐高祖李淵的母親元貞皇后;七女在史籍上留下了名字——獨孤伽羅,嫁與隋文帝楊堅,即隋文獻皇后,也就是我們熟知的獨孤皇后。從這一點可知,獨孤信頗有識人之明。按《隋書-高祖本紀》《隋書-后妃傳》等篇所載:獨孤信的七女婿楊堅,是隨國公楊忠之子,面有富貴之相: “所從來甚異”, “額上有五柱入頂,目光外射”[3]。楊堅年方十四歲時,獨孤信見其“有奇表”,不似凡人,料定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故以后(獨孤信第七女)妻焉”[4],將最心愛的小女兒獨孤伽羅嫁給他。不僅小女婿楊堅了得,大女婿、四女婿同樣都是一世人杰。獨孤信的大女婿——北周明帝宇文毓不僅博覽群書,留下了《和王褒詠摘花》《過舊宮》等詩篇,更兼武功斐然,親自帶兵擊退過吐谷渾的入侵。而獨孤信的四女婿李昞,則是北周陣營的一員悍將,在北方周齊爭霸的戰(zhàn)火中多次捍衛(wèi)了家國,被加封為“柱國大將軍”。從獨孤信選婿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不僅善于治國理政,馳騁疆場,更兼具慧眼識人的本領。是故,獨孤信一人而為三代外戚, “貴戚之盛,莫與為比”[4],這在歷史上甚為少見。
三、在前人研究成果之上,對墓志與傳世文獻進行校勘
然而,通過傳世文獻梳理所得的獨孤信生平,是否真實可信呢?按照王國維先生倡導的“二重證據(jù)法”,需要將傳世文獻與出土物相互印證,方可窺見文獻真?zhèn)?。墓志志文中涉及獨孤信生平的?nèi)容甚少,僅占到全部志文的三分之一左右。盡管如此,志文仍可起到證史、補史之作用。筆者嘗試將國博館藏《獨孤信墓志》與傳世文獻進行比證,發(fā)現(xiàn)了若干差異,并嘗試參考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予以說明。
第一,按墓志記載,獨孤信曾經(jīng)官拜“雍州刺史”,而在《周書》《北史》等傳世文獻中,其官職均作“秦州刺史”,當以墓志為是。
第二,按墓志記載,獨孤信的桑梓為“河南洛陽”,史書中則寫作“云中”。關于其桑梓何處,始終是學界關注的焦點。譬如,王化坤在《北朝隋唐時期獨孤氏與洛陽的淵源》-文中,依據(jù)先輩及后代資料判定,獨孤信之出生地為河南洛陽。又如,吳洪琳在《關于中古時期獨孤氏的幾個問題》中提出:獨孤氏源出匈奴,主要活動在云中地區(qū),拓跋鮮卑向西、南遷至匈奴故地后,獨孤部成為拓跋氏倚重的一支重要政治力量,而同一家族的異籍現(xiàn)象表明各民族之間遷徙頻繁。金晶在《獨孤家族家世淵源諸說評議》中引用《元和姓纂》“從母姓劉氏”的記述,認為獨孤信家族的祖先是“胡漢混血”,與東漢皇室有血緣關系。而《獨孤信籍貫問題辨析》的作者呂娟娟論證了獨孤信籍貫云中說和河南洛陽說的可能性,認為獨孤信異籍記載現(xiàn)象是孝文帝遷都和少數(shù)民族漢化的反映,是合理的。依筆者之淺見,云中在今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即拓跋鮮卑早期的居住地,也是拓跋鮮卑所建代國的都城和北魏早期都城,其地聚集了大量北方部族,包括鮮卑、匈奴等,獨孤信的祖先可能長期生活在這一地區(qū),遂定云中為其家族地望,以此為籍貫。獨孤信生于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后,故其很可能出生于洛陽,或者自幼在洛陽長大。洛陽是獨孤信的出生地或成長地,而云中是其祖籍地。
第三,按墓志記載,獨孤信祖父名“初豆伐”,父親名“者”。傳世文獻中其祖父名“獨孤俟尼”,父親名“獨孤庫者”。此蓋漢語與鮮卑語之間語音譯轉(zhuǎn)產(chǎn)生的差異。如其父名“獨孤庫者”, “孤”與“庫”發(fā)音相近,志稱其父為“獨孤者”,應系“孤”“庫”連讀, “庫”音遂失之故。
第四,按墓志記載,獨孤信之母名“費連氏”,為“長樂郡君”,但史書中寫作“常山郡君”,當從墓志。
第五,按墓志記載,獨孤信卒年為“五十四”歲,可傳世文獻則作“五十五”歲。
第六,按墓志記載,獨孤信的長子(長息)名“獨孤善”,而史書中的長子為獨孤羅,此問題前文已述。
第七,按墓志記載,獨孤信的三子(第三息)名“獨孤震”,當即《北史》之中郭氏(可能就是墓志中所謂的羅氏)所生之第六子名整者,其余諸子排行與墓志、史書互異,容后待考。
四、國博館藏《獨孤信墓志》的書法價值
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獨孤信墓志》除了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之外,在書法領域同樣占有一席之地,是擁有較高書法價值的石刻歷史藝術品。
《獨孤信墓志》屬于“碑體”范疇。相對于“南帖”, “北碑”更加注重章法結(jié)體,氣勢恢宏,筆力道勁,上承漢隸傳統(tǒng),下啟唐楷新風,包括《元楨墓志》《爾朱襲墓志》《顯祖成嬪墓志》《長孫盛墓志》《元略墓志》《元懷墓志》《刁遵墓志》等墓志在內(nèi)的一大批北朝墓志,都稱得上是中國書法史上傳頌后世的經(jīng)典代表作,成為此后歷代書法家臨摹、研習的典范。尤其是清代以降, “帖學”之風由盛轉(zhuǎn)衰,而隨著乾嘉考據(jù)之學興起,所出土的金石文物越來越受到書壇的重視:阮元、包世臣等人分別在《北碑南帖論》《南北書派論》《藝舟雙楫》《歷下筆譚》等名篇之中倡導“尊碑”之思想,大力倡導北碑,對碑版書法的藝術特征和運用進行了比較深入的挖掘和展現(xiàn)。至康有為則貶抑“帖學”,推崇漢魏以來的六朝碑版,反對因襲守舊,主張法古創(chuàng)新,促成了“碑學”大興時代的到來,于是“碑學”大行其道,對近現(xiàn)代書法藝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獨孤信墓志》是國博館藏北周墓志中的代表作,志文雖少,但仍體現(xiàn)出了較高的書法藝術水平,反映出了北周書法的整體面貌。碑文為楷體,撰者筆力精湛,筆法統(tǒng)一,筆勢秀美,筆意靈動,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中流露著散逸之美;刻工精細、周密,通石刻畫方格,布局周正、對稱,是—方中規(guī)中矩的北周貴族墓志?!丢毠滦拍怪尽敷w現(xiàn)出了—種有別于“碑體”的藝術風格,通篇給人以靈動秀美之感,但又與干篇一律、缺乏生機的明清字帖有所不同,字字暗藏“碑體”的凝重、大氣之美,在稚拙與力量之中散發(fā)著靈秀,在清秀、散逸之下隱藏著鐫刻的力道,是這方楷書墓志的典型藝術特色。
與同時期墓志相比,《獨孤信墓志》志文較少,記述墓主人生平事跡相對草率,文末亦無撰、刻者姓名,多少給人以匆匆制作之感,這與獨孤信晚年之境遇相印證。獨孤信投奔宇文泰后,受其恩情,遂支持其子宇文覺掌控朝政,對抗權臣宇文護,事情敗露后不久,獨孤信被賜死。可想而知,作為當時掌權者宇文護的政敵,犯謀逆大罪的罪人,獨孤信的葬禮一定比較草率,這與《獨孤信墓志》志文相印證。《獨孤信墓志>的出土,從史料和書法兩個方面,反映出北朝中后期統(tǒng)治階級之間殘酷的權力斗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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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魏徵.隋書:列傳卷一:后妃傳[G].北京:中華書局,1997.
本欄目圖文選自安徽美術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法帖書系(第五輯).獨孤信墓志(北周刻石)》?!吨腥A寶典》叢書項目為“十三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guī)劃項目。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