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戰(zhàn)后國際秩序是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基礎、以聯合國為核心的規(guī)范與機制。受強權政治和壟斷資本的侵蝕破壞,戰(zhàn)后國際秩序許多合理成分未能充分發(fā)揮作用。中國的新國際秩序觀尊重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本原設計,旨在推動國際秩序回歸《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重構與創(chuàng)新。
〔關 鍵 詞〕國際秩序觀、戰(zhàn)后國際秩序、自由世界秩序、中國外交
〔作者簡介〕姚遙,外交學院“一流學科建設卓越骨干學者”、國家軟實力研究中心主任
〔中圖分類號〕D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20)5期0005-14
近年來,面對中國國際影響力的不斷提升和創(chuàng)新全球治理機制的不懈努力,一些西方政客出于種種目的,對中國秉持的國際秩序觀妄自揣度甚至惡意曲解,聲稱“中國正在挑戰(zhàn)現行國際秩序”。2015年11月,美國時任國防部長卡特提出,中國“正在對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釜底抽薪”。[1]2018年10月,美國副總統(tǒng)彭斯宣稱,中國正在“試圖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現行國際秩序”。[1] 2019年10月,美國國務卿蓬佩奧進一步妄言,中國正在以強制力量“威脅自由與開放的國際秩序”。[2]
與此相對的是,中國始終強調做現行國際秩序的堅定維護者,表明“不會去推翻當年自己親手建立的國際體系和國際秩序,也無意另起爐灶、再搞一套”。[3]習近平主席在國際場合反復強調要“維護戰(zhàn)后國際秩序”。[4]2020年9月10日,《中國關于聯合國成立75周年立場文件》發(fā)布,強調堅定支持多邊主義,堅定捍衛(wèi)《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維護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和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推動國際關系民主化法治化合理化。[5]當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持續(xù)深化,世界正處在動蕩變革期,如何在紛亂的國際輿論中正本清源、激濁揚清,在政策和學理層面闡明中國倡導的新國際秩序觀與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關系,具有深刻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一、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本原設計
中國領導人及學者在談論國際秩序時,時常會使用“戰(zhàn)后國際秩序”與“現行國際秩序”的表述,這二者之間有一定聯系,但在不同語境下也有明顯差別。
一方面,“戰(zhàn)后國際秩序”是確定的且有狹義和廣義之分。一般來說,狹義的“戰(zhàn)后國際秩序”重點強調的是國際政治安全秩序,是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前后,戰(zhàn)勝國攜手創(chuàng)建的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這一秩序有時亦被稱為“戰(zhàn)后和平秩序”。2015年1月習近平主席會見法國總理瓦爾斯時就強調“要攜手維護二戰(zhàn)勝利成果和戰(zhàn)后和平秩序”。[1]有學者將“戰(zhàn)后和平秩序”的核心歸納為:大國合作;求同存異、相互尊重、平等協(xié)商;尊重民族自決;建立聯合國。[2]而廣義的“戰(zhàn)后國際秩序”,不僅包括政治安全秩序,同時也包括經濟秩序,特別是建立在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貿總協(xié)定等機制基礎上的經貿金融秩序??傮w而言,中國政策界所談論的戰(zhàn)后國際秩序,側重基于《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等國際法律文件的政治安全秩序及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基礎、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規(guī)范與國際機制。
另一方面,“現行國際秩序”受各方博弈影響而存在變化。對于二戰(zhàn)結束時設計的國際秩序,有學者認為其并未真正實現過,而現行的一些國際秩序也并不全部產生于二戰(zhàn)的終結,因此現在人們常常談論維護戰(zhàn)后秩序,是“把概念上的和運作中的兩種秩序混為一談了”。[3]這種看法有其道理但稍顯偏激。二戰(zhàn)結束時設計的國際秩序未能完全實現確是事實,但若說其完全未實現則言過其實,對戰(zhàn)敗國的懲罰、聯合國的建立應該說都是“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構成“現行國際秩序”的基礎。也有學者認為,“戰(zhàn)后國際秩序”是指“二戰(zhàn)后在美國、蘇聯和其他主要戰(zhàn)勝國的主導下,為避免戰(zhàn)爭,謀求世界持久和平、穩(wěn)定和繁榮,各國通過協(xié)商談判建立的,以聯合國體系為核心的,以國際法和國際規(guī)范為行為準則的,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演進的國際秩序”。[4]這種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理解基本屬于廣義范疇,但由于其“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演進”的界定,我們難以將其與“現行國際秩序”區(qū)別開來。毋寧說,“現行國際秩序”是源于“戰(zhàn)后國際秩序”并經過不同力量博弈而逐步在全球發(fā)揮實際作用的機制與規(guī)范,目前正處于轉型之中。由于“現行國際秩序”是各種力量博弈后的產物且面臨多重沖擊與挑戰(zhàn),所以各國對其看法存在明顯差異。有人認為它總體上依然是由美國主導、以自由主義為特征的“自由國際秩序”[1],有人則強調西方影響的式微并稱之為“后西方秩序”。而中國所認可的“現行國際秩序”,則是以聯合國為主體的包括世界貿易組織、世界銀行等相關國際機制構成的多邊主義國際框架。[2]可見,受不同立場和站位影響,各方對“現行國際秩序”的認知與界定存在一定主觀性。
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本原設計旨在固化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成果,體現了國際正義的原則和國際社會的愿望,國家武力擴張行為受到空前制約,人類基本價值對國際規(guī)范的影響大幅增加,非西方國家的訴求得到更多的重視。[3]因而,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合理性與進步性毋庸置疑。中國作為戰(zhàn)后國際秩序構建的重要參與者,以維護世界持久和平為出發(fā)點,堅持不擴張原則,以公平正義為國際關系基本準則;支持建立強有力的聯合國作為集體安全制度核心,支持在聯合國框架下實行大國合作和大國發(fā)揮特殊作用的原則;支持民族自決與非殖民化。[4]可見,從原則立場到具體實踐,中國所極力維護的對象主要是相對狹義的“戰(zhàn)后國際政治安全秩序”。
戰(zhàn)后國際秩序對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近代以來,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其并非表面上所呈現的均勢與平等,而是首先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一邊是作為殖民強權的主權國家,另一邊是不被視為具有主權地位的殖民地、保護領、托管地、勢力范圍等弱勢民族。[1] 經過二戰(zhàn),英法等老牌殖民主義列強的實力顯著下降,德日等法西斯戰(zhàn)敗國受到嚴厲懲罰和約束。為了防止殖民地爭奪引發(fā)戰(zhàn)爭,也為了回應世界人民的進步愿望,由世界各國共同認可的《聯合國憲章》貫穿著主權平等原則,“國家不論大小、強弱,一律主權平等”成為最根本的國際秩序基石。與此前的國際秩序相比,弱小國家不再被西方列強視作可以任意處置的“主權例外”,其標志即是被賦予聯合國會員國地位。作為對“主權平等”原則的補充,“集體安全”“大國協(xié)商”等原則也成為戰(zhàn)后國際秩序規(guī)范的重要內容。
聯合國是戰(zhàn)后國際秩序設計的最重要標志,其邏輯出發(fā)點是即便不存在一個“世界政府”,只要能夠把國際機制設計好,世界事務也和國內事務一樣是可以管理和協(xié)調的。[2]保羅·肯尼迪認為,“聯合國的建立者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的世界秩序”,其包容性與1648年之后、1815年之后甚至1919年之后都不同,“因為此時所有大國都參與了進來”。[3]聯合國體現了民族國家理念和多邊主義原則的“世界政府”理想,反映出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人民求和平、謀發(fā)展的強烈愿望,從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看,無疑具有歷史的進步性。繼國際聯盟之后,聯合國成為第二個全球性集體安全保障體系。實行集體安全是為了威懾侵略行為,使任何有意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國家忌憚于其他國家的集體反制。聯合國是集體安全機制的核心,區(qū)域和次區(qū)域組織在解決本地區(qū)問題時可在其授權之下發(fā)揮作用。
保持大國之間的協(xié)商一致,是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另一重要規(guī)范。戰(zhàn)后,反法西斯同盟中的五大國被公認為作出了更突出的歷史貢獻、具有更強大的客觀實力,因而也被賦予了更重要的國際責任。聯合國安理會實行五個常任理事國“一票否決制”,其初衷是為了保證大國協(xié)商一致、避免矛盾沖突,因此更多意味著責任,而非特殊的權利。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戰(zhàn)后國際秩序依然主要基于西方為主的人類歷史經驗,特別是戰(zhàn)后經濟秩序基本由美西方主導,有利于西方發(fā)達國家。在設計過程中,該秩序也并非通過民主程序,而是由少數大國發(fā)揮主導作用,因而不可避免存在某些負面因素,在一定條件下便會制約甚至損害戰(zhàn)后國際秩序有效發(fā)揮積極作用。
二、戰(zhàn)后國際秩序遭到破壞
雖然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本原設計反映了各國對主權平等、集體安全、大國協(xié)調等重大原則的普遍認同,但在強權政治和壟斷資本共同作用下,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許多原則在實踐中被架空或遭到破壞,從而導致現行國際秩序出現了諸多弊端。
(一)強權政治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破壞
二戰(zhàn)后,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終結了列強主導的全球殖民體系,然而,強權政治并未成為歷史。一些新興強權濫用實力與優(yōu)勢,變相復辟弱肉強食的舊思維與舊規(guī)則,對《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形成了干擾、破壞。
第一,少數大國主導戰(zhàn)后安排破壞了聯合國的主權平等原則。二戰(zhàn)期間,有關戰(zhàn)后安排的決定大多在美蘇英三強之間或由其主導召開。三國時常無視當事國的主權和意愿強行擬定國際條約、劃分勢力范圍,與《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背道而馳。例如,劃分戰(zhàn)后歐洲和遠東勢力范圍的《雅爾塔協(xié)定》主要在美蘇之間展開。即便是名義上被列為“五強”之一的中國也時常被排除在外,誠如中國政府談判代表顧維鈞所言,許多條約由二、三或四強起草和簽署,“我為其不民主的性質感到震驚”。[1]
第二,美蘇冷戰(zhàn)破壞了集體安全與大國協(xié)商等國際規(guī)范。1947年冷戰(zhàn)爆發(fā),美蘇兩極對抗取代國際合作。美蘇借助組建區(qū)域性軍事集團,形成了繞開聯合國機制、有違集體安全原則的排他性軍事同盟和單方面安保體系。[1]美國背離《聯合國憲章》的集體安全原則,締結了一系列區(qū)域性同盟條約,在世界戰(zhàn)略要點大肆建立軍事基地并直接駐軍。[2]蘇聯亦如法炮制,在除中國和朝鮮以外的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直接駐軍。[3]
美蘇冷戰(zhàn)也使大國協(xié)商名存實亡。美國不顧蘇聯等國的反對,推行其單獨占領日本的政策,主導對日和約草擬與簽署,蘇聯拒絕在《舊金山和約》上簽字,中國國共兩黨均未被邀請參加舊金山會議。聯合國成立之初,會員國數量較少,美國依恃其強大實力操控了投票機制。美國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研究室主任凱南曾言,“我們的立場隱含著一種理論,那就是歸根結底聯合國不是一個世界性的組織,而只是51個國家抵制蘇聯的工具而已”。[4]由于美國的阻撓,新中國曾長期被排除在聯合國之外。
冷戰(zhàn)期間,美蘇各自利用權勢對弱小國家實施控制和干涉,主權平等原則依然受到踐踏。美蘇都想把亞非拉國家置于各自控制之下,“不斷對其他國家進行控制、顛覆、干涉和侵略”。[5]牛津大學教授文安立(Odd Westad)指出,冷戰(zhàn)是以與殖民主義稍有差別的各種方式對殖民主義的延續(xù),“華盛頓和莫斯科都反對形式上的殖民主義”,然而它們在第三世界的所作所為卻“與它們的直接前任——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英國和法國的殖民工程——極為相似”。[6]
第三,美國以建立“自由世界秩序”為幌子偷梁換柱、黨同伐異。1991年蘇聯解體,美國成為所謂“冷戰(zhàn)勝利者”,這種簡單化的勝負標簽“使得美蘇幾十年來對第三世界的災難性干涉的后果被遮蔽、淡化了”。[7]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強權陷入了單極霸權幻想,試圖構建“美國治下的和平”,途徑即是建立“自由世界秩序”。美國主導的“自由世界秩序”支柱有三:其一,干預全球局勢的超強軍力和同盟體系;其二,操控世界經濟運轉的制度設計和美元在國際金融體系中的主導地位;其三,自我標榜的“普世”價值體系和一系列配套觀念?!懊绹I導的‘世界秩序是西方秩序的延伸,雖然它與以聯合國為主體的國際秩序有重疊,但也有明顯不同:它在安全上以軍事同盟體系為支柱,將軍事同盟體系成員的安全利益凌駕于非同盟國家的安全利益之上;在政治上則謀求按照西方政治制度和價值模式改造非西方成員?!盵1]需要指出的是,美國對聯合國也是可用則用,不可用則棄置一邊。美國主導的“自由世界秩序”對中國并不包容,中國在安全利益上受到美國軍事同盟體系的排斥,在價值觀念上被視為“異類”。一些不認同甚至挑戰(zhàn)“自由世界秩序”的國家還被打上“流氓國家”的標簽,美國伺機對其進行政權更迭等武力改造。
(二)壟斷資本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侵蝕破壞
強權政治并非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唯一挑戰(zhàn)。20世紀70年代以后,某種凌駕于主權甚至強權之上的資本力量日益崛起,其無視主權獨立與公平正義原則,試圖打破一切主權國家的邊界和壁壘。在此過程中,壟斷資本與美國強權之間從相互依附到相生相克,共同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進行侵蝕破壞。
第一,跨國資本嵌入國際機制,控制了一些關鍵性國際組織??鐕鴫艛噘Y本作為一種全球性的社會力量,并沒有政治實體存在,也沒有直接的暴力機器,其警察力量是美國及其領導下的軍事同盟??鐕鴫艛噘Y本對國際機制施加影響,最顯著的結果便是催生了形形色色充斥于主權國家之間的非國家行為體。這些由壟斷資本控制的非國家行為體日益成為國際機制中不可忽視的新角色:首先,一些國際經濟組織,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等,負責出面協(xié)調主權國家的政府決策(當受到新興市場國家的有力反制后,資本力量即籌劃另立新的國際機制);其次,一些國際行業(yè)協(xié)會、評級和會計機構等,負責監(jiān)督市場主體的執(zhí)行效果;最后,一些起宣傳和教化作用的社會組織,如傳統(tǒng)基金會等智庫、芝加哥大學等高校、三邊委員會等非政府組織,構成了葛蘭西所說的資本主義社會堡壘,是跨國壟斷資本的社會防線。[1]甚至在某些發(fā)展中國家,“政府管理已名存實亡,錯綜復雜的非正規(guī)經濟組織開始填補真空,它們在書本上不見記載,也不受政府控制”。[2]跨國資本在治理世界時,還不斷借助所謂“公民社會”向主權國家施加影響,迫使其通過有利于資本擴張的法案和政策。
第二,跨國資本改造國際規(guī)范,試圖沖破主權國家的保護壁壘。冷戰(zhàn)結束后,跨國資本逐漸取代民族資本,出現了列寧所說的“一個包羅一切企業(yè)和一切國家的,唯一的世界托拉斯的方向”。[3]與民族資本由內向外地對外擴張不同,跨國資本由外向內地橫沖直撞,挑戰(zhàn)由主權國家組成的傳統(tǒng)國際體系。不論是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多邊國際體系,還是美國妄圖主導的單邊國際體系,都在跨國資本的沖擊下面臨主權危機,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基本規(guī)范——主權原則受到根本性威脅。一些跨國公司成為壟斷資本的化身,為沖破主權壁壘身先士卒。德國前總理施密特揭示,跨國公司通過金融跨國網絡從事“無國界經濟活動”,“超越了民族國家能力可及的范圍”。[4]通過生意往來,跨國公司將分隔兩地的領土聯系起來,突破了各種政治規(guī)范與文化習俗的限制,也威脅到了政府代表人民執(zhí)行政策的權威性和有效性,致使主權國家逐步喪失了對其領土的控制權。[5]此外,跨國壟斷資本還試圖操控國際經濟組織以沖擊主權國家。世界銀行前首席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揭示,一些國際組織以貸款為誘餌,實質上通過四個步驟——“私有化、資本市場自由化、價格市場化和貿易自由化”,使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失去了經濟主權。[1]
第三,跨國資本甚至凌駕于傳統(tǒng)強權之上,促使國際秩序的變化方向更趨復雜。二戰(zhàn)結束后,西方國家普遍實行了某種“管制的資本主義”(即凱恩斯主義),一些政治經濟學者將其概括為“鑲嵌型自由主義”(embedded l i b e r a l i s m),以表明市場進程和企業(yè)活動仍處于政治和社會的約束網絡之內。[2]在凱恩斯主義指導下,政府的作用仍被著重強調,各國普遍采取“金融抑制”政策,嚴格限制私營部門參與國際金融業(yè)務,跨國流動資本受到嚴格管控。[3]然而,自1973年美國陷入滯脹危機,壟斷資本開始在全球范圍內尋找新的增值渠道,日益直接凌駕于主權國家甚至強權國家之上,使得資本和強權的地位發(fā)生了徹底反轉。正如大衛(wèi)·哈維所言,“金融勢力和國家權力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但福特主義—凱恩斯主義的垮臺顯然意味著民族國家向金融資本交權”。[4]
隨著新自由主義思潮興起,經濟全球化的操控權實際上逐漸從美國強權轉移至跨國資本之手。“新自由主義就是將一切金融化?!盵5]在跨國資本的嵌入式治理下,強權國家也開啟了去工業(yè)化進程,政府精英被資本綁架,社會大眾被福利綁架,金融危機的爆發(fā)風險與日俱增。美國政治機制日益被資本力量操控,并最終因去工業(yè)化、金融失控、國力下降、民利受損而陷入了“主權危機”,并催生出了民粹主義與逆全球化的反彈和反制。知名學者羅伯特·基歐漢指出,真正被忽視的問題是——“資本劫持了全球化,也劫持了‘自由世界秩序”。[6]其結果是,所謂“自由世界秩序”,“既不自由,也不‘世界,更非秩序”。[1]美國政治學家伊恩·布雷默預判:“美國領導的以自由主義為標簽的國際秩序行將結束,且將一去不返。”[2]
由于70年多年來破壞性因素如影隨形,聯合國的各項機制不乏力匱之處,《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也并未得到完全彰顯,國際關系中種種不公不義的現象時有發(fā)生。但不能因此說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過時了,問題恰是《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未能得到認真履行;也不能說經濟全球化是錯誤的,只能說跨國壟斷資本從少數人立場出發(fā)為經濟全球化設定的目標和路徑是錯誤的。
三、中國新國際秩序觀維護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合理內核
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中提出:“重建國際體系是對我們這個時代政治家才能的終極挑戰(zhàn)。”[3]中國共產黨是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的政黨,也是為人類進步事業(yè)而奮斗的政黨。近些年,中國的實力不斷增強,越來越具備影響和推動現行秩序規(guī)則變革的能力,開始關注全球均衡發(fā)展等問題,關注國際社會對改革和完善國際秩序的合理需求。一些國家因此把中國看作現行國際秩序的挑戰(zhàn)者,這完全是對中國意圖和實踐的誤讀或惡意抹黑。中國參與了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設計和建造,是第一個在《聯合國憲章》上簽字的國家。中國領導人一再強調要維護戰(zhàn)后國際秩序,并指出“現行國際秩序并不完美,但只要它以規(guī)則為基礎,以公平為導向,以共贏為目標,就不能隨意被舍棄,更容不得推倒重來”。[4]
從本原設計看,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迄今仍無法超越。“我們現在所處的國際體系是70多年前先輩們在二戰(zhàn)的廢墟上搭建起來的,凝聚了各國的共同心血,也匯集了人類的集體智慧。它就像一座精心設計的大廈,最核心的基石是多邊主義,最重要的支柱就是以聯合國為代表的眾多國際機構。70多年過去了,它出現了一些老化和破損,但是依然在為我們遮風擋雨,在為維護世界和平、促進人類發(fā)展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盵1]中國要維護戰(zhàn)后國際秩序或改革現行國際秩序,目標是使《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得到切實貫徹實施。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曾指出:“時至今日,《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并沒有過時,仍是解決各種國際問題的善策良方;當今世界很多動蕩和亂局,其根源都是因為沒有落實甚至違背了這些宗旨和原則?!盵2]因此,中國建立國際新秩序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要糾偏,推動完成《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的未竟之功?!拔覀儸F在要做的不是另起爐灶,而是修整完善;不是一成不變,而是改革創(chuàng)新,使其更加適應形勢的發(fā)展,更加符合各國的需要,更加跟上時代的步伐?!盵3]
現行國際秩序“畢竟是歷史的產物,受制于設計者們的局限”,因此“國際秩序的再平衡并非一場意外,而是歷史的必然”。[4]國際秩序的再平衡主要是改革其不合理或不適應時代形勢發(fā)展的成分,而不是拋棄那些反映人類進步訴求、體現公平正義原則的合理內核。“好的國際秩序應能包容所有成員方的利益,目前以聯合國為主體的國際秩序雖然在效率和執(zhí)行力上都不完美,但已是接近人類公平理想的國際框架。同時,這一國際秩序必須進行自我完善,需要激發(fā)其改革的內生動力。中國并不想在現行國際秩序之外另搞一套,而是希望看到一個共同的‘世界屋頂,這個‘世界屋頂足夠寬廣,尊重多樣性,包容不同社會制度和發(fā)展水平國家的利益訴求和價值觀念。對現行國際秩序的完善和發(fā)展,需要既有沿襲也有創(chuàng)新、既有建構也有解構?!盵1]
面對新的國際形勢,如何使國際秩序順應世界歷史潮流和多數國家利益,實現以聯合國為核心、以主權平等和多邊主義為基石的重構?中國給出的方案即是“兩個構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和人類命運共同體。
新型國際關系是“世界秩序重構的中國方案”,是通往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基本路徑。新型國際關系與傳統(tǒng)國際關系不同,其包含三個關鍵詞,一是相互尊重。強調的是要擯棄傳統(tǒng)的以強凌弱的叢林法則,堅持國家不分大小、強弱、貧富一律平等,各國主權范圍內的事情只能由本國政府和人民去管,尊重各國根據各自國情選擇發(fā)展道路,堅決反對外部勢力干涉國家內政。二是公平正義。強調的是世界的命運必須由各國人民共同掌握,世界上的事情應該由各國政府和人民共同商量來辦。要尊重彼此關切、照顧彼此利益,捍衛(wèi)《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維護國際關系基本準則,推動制定平衡反映各方利益和關切的國際規(guī)則,確保各國發(fā)展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guī)則平等。三是合作共贏。強調的是奉行雙贏、多贏、共贏的新理念,扔掉我贏你輸、贏者通吃的舊思維。世界各國無論大小,都要在追求本國利益時兼顧他國合理關切,把本國利益同各國共同利益結合起來,努力擴大各方共同利益的匯合點,增進人類共同利益。在謀求自身發(fā)展的同時,積極促進其他各國共同發(fā)展,讓各國和各國人民共同享受發(fā)展成果。新型國際關系是對過去400年以資本主義強權政治為核心內容的國際關系和以意識形態(tài)陣營對峙和冷戰(zhàn)思維等為重要特征的兩極體系國際關系格局的超越,充分體現并發(fā)展了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合理精神內核,體現了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和廣大發(fā)展中國家對嶄新的國際秩序的期待。[2]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國際秩序觀的目標和歸宿,其核心內涵是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在政治上,要互相尊重、平等協(xié)商,堅決摒棄冷戰(zhàn)思維和強權政治,走對話而不對抗、結伴而不結盟的國與國交往新路。在安全上,要堅持以對話解決爭端、以協(xié)商化解分歧,統(tǒng)籌應對傳統(tǒng)和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反對一切形式的恐怖主義。在經濟上,同舟共濟,促進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推動經濟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方向發(fā)展。在文化上,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在生態(tài)上,要堅持環(huán)境友好,合作應對氣候變化,保護好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家園。上述原則不但囊括了戰(zhàn)后國際秩序所關切的政治安全與經濟發(fā)展議題,而且還照顧到全球化所帶來的文化認同危機、生態(tài)環(huán)境挑戰(zhàn)等新問題,為人類社會走向大同世界指明了前進方向。
四、結語
中國的新國際秩序觀強調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維護,這既是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本原設計的尊重,也是對戰(zhàn)后國際秩序本原精神的回歸。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使這個大變局加速變化,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1]面對大變局,世界期盼因應國際形勢發(fā)展、回應各國人民呼聲的新秩序。中國新國際秩序觀順應時代發(fā)展變化以及人類普遍關心的議題,代表著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前進方向。在推進新國際秩序觀進程中,中國一方面要不忘初心,繼承和弘揚二戰(zhàn)精神及《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另一方面要反對強權政治和壟斷資本,切實為人類和平與進步作出自己的貢獻。
【完稿日期:2020-9-13】
【責任編輯:姜胤安】
[1] “Pentagon Chief Ash Carter Says Russia and China Are Potential Threats to Global Order,”CBS News, November 8, 2015, http://www.cbsnews.com/news/defense-secretary-ash-carter-russiaendangering-world-order/.(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1] “Remarks by Vice President Pence on the Administrations Policy toward China,”O(jiān)ctober 4, 2018,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vice-president-penceadministrations-policy-toward-china/.(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2] Michael R. Pompeo, “The China Challenge,” October 30, 2019, https://sv.usembassy.gov/ secretary-pompeo-the-china-challenge/.(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3] “王毅:中國是國際秩序的維護者、建設者和貢獻者”,新華網,2015年6月27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5-06/27/c_1115742829.htm。(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4] “習近平: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69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國政府網,2014年9月3日,http://www.gov.cn/xinwen/2014-09/03/content_2744972. htm;“習近平:中俄立法機構要共同維護好二戰(zhàn)成果和戰(zhàn)后國際秩序”,新華網,2014年9月23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9/23/c_1112597812.htm。(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5] “中國關于聯合國成立75周年立場文件(全文)”,新華網,2020年9月10日,http://www.xinhuanet.com/2020-09/10/c_1126479553.htm。(上網時間:2020年9月11日)
[1] “中法要攜手維護二戰(zhàn)勝利成果和戰(zhàn)后和平秩序”,人民網,2015年1月31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5/0131/c70731-26483284.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2] 劉曉莉:“維護戰(zhàn)后和平秩序的核心”,《人民日報》2015年6月30日,第22版。
[3] 黃仁偉、黃丹瓊:“現有的國際秩序到底來自何處”,《世界知識》2015年第17期。
[4] 賈慶國:“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年看戰(zhàn)后國際秩序”,《群言》2015年第10期。
[1] “自由主義”是美國認知中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應然特征。比之“自由國際秩序”,“自由世界秩序”在美國官方話語中更為常見,以“世界”取代“國際”,某種意義上凸顯了主權國家以外的非國家行為體在國際體系中的角色和作用,與“自由主義”標簽背后的跨國資本利益相互呼應。參見“Pompeo Promises New Liberal World Order,” Ron Paul Forums, December 5, 2018, http://www.ronpaulforums.com/showthread.php?529022-Pompeo-Promises-New-LiberalWorld-Order&p=6718270。(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2] 傅瑩:“堅持合作安全、共同發(fā)展、政治包容,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人民日報》2017年5月16日,第8版。
[3] 賈慶國:“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年看戰(zhàn)后國際秩序”。
[4] 陳新生、吳鑫:“中國在構建戰(zhàn)后國際秩序中的努力”,《學習時報》2015年10月19日,第6版。
[1] Martin Wight, Systems of States,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77, p.125.
[2] 陳玉剛:“國際秩序與國際秩序觀”,《復旦國際關系評論》2014年第1期,第1-11頁。
[3] [美]保羅?肯尼迪:《聯合國:過去與未來》,卿劼譯,海南出版社,2008年,第40頁。
[1] 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華書局,1987年,第608頁。
[1] 周琦、張永義:“從美國霸權看聯合國集體安全的悖論”,《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6年第4期,第2頁。
[2] 王瑋:“美國聯盟體系的制度分析”,《美國研究》2013年第4期,第34-51頁。
[3] 李佑任、馬建光:“俄羅斯海外軍事基地變遷”,《解放軍報》2015年3月27日,第5版。
[4] [美]喬治?凱南:《凱南日記》,曹明玉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第247頁。
[5] 《鄧小平文集》(下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46頁。
[6] [挪威]文安立:《全球冷戰(zhàn)》,??勺g,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年,第409頁。
[7] 同上,第416頁。
[1] 傅瑩:“堅持合作安全、共同發(fā)展、政治包容,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1] 李濱、陳光:“跨國壟斷資本與世界政治的新變化”,《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6期,第120-144頁。
[2] [美]理查德?巴納特、約翰?卡瓦納:《跨國企業(yè)與世界新秩序 :經濟全球化的浪潮》,彭志華、陳秀君譯,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7頁。
[3] 《列寧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4-145頁。
[4] 袁明主編:《近現代國際關系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83頁。
[5] [美]理查德?巴納特、約翰?卡瓦納:《跨國企業(yè)與世界新秩序 :經濟全球化的浪潮》,第7頁。
[1] Gregory Palast, “Stiglitz vs. The Bloodsuckers: IMFs Four Steps to Damnation,” The Observer, April 29, 2001.
[2] [美]大衛(wèi)?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王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1-13頁。
[3] [英]彼得?高恩:《華盛頓的全球賭博》,顧薇、金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1-24頁。
[4] David Harvey, The Condition Postmodernity: An Enquiry Culture Chang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9, p.3.
[5] [美]大衛(wèi)?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第38頁。
[6] Jeff D. Colgan and Robert O. Keohane, “The Liberal Order is Rigged: Fix it Now or Watch it Wither?,” Foreign Affairs, Vol.96, No.3, May/June, 2017, pp.36-44.
[1] [美]理查德?哈斯:“安息吧,‘自由世界秩序”,澎湃新聞,2018年3月25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41537。(上網時間:2020年3月12日)
[2] “The End of the American Order: Ian Bremmer Speech at 2019 GZERO Summit,” Eurasia Group, November 18, 2019, https://www.eurasiagroup.net/live-post/end-of-american-order-ian-bremmer-2019-gzero-summit-speech.(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3] [美]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第486頁。
[4] “習近平:順應時代潮流 實現共同發(fā)展”,人民網,2018年7月25日,http://cpc. people.com.cn/n1/2018/0726/c64094-30170246.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20日)
[1] “王毅:中國堅定不移地支持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多邊國際體系”,人民網,2017年3月8日,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7/0308/c1002-29131720.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2] “王毅:聯合國也應不忘初心,堅定維護憲章宗旨和原則”,新華網,2016年11月28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11/28/c_1120008043.htm。(上網時間:2020年3月20日)
[3] “王毅:中國堅定不移地支持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多邊國際體系”。
[4] 阮宗澤:“國際秩序的再平衡并非一場意外”,環(huán)球網,2017年11月16日,https://opinion.huanqiu.com/article/9CaKrnK5KCs?w=280。(上網時間:2020年3月7日)
[1] 傅瑩:“堅持合作安全、共同發(fā)展、政治包容,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2] 郭樹勇:“新型國際關系:世界秩序重構的中國方案”,《紅旗文稿》2018年3月。
[1] “中國關于聯合國成立75周年立場文件(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