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一
據(jù)一部幾乎無人知曉的野史《青丘雜記》記載,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夜,青丘國伏羲神廟的廢墟里,發(fā)生過一次靈異事件。一片刻有“且”字的龜甲被雷電擊中,變成一個雙瞳和六指的男嬰,而肇事者是一只田鼠,它誤把龜甲當作鼠穴入口的蓋子。
在后來的數(shù)百年里,更多細節(jié)被逐步披露出來。當年,青丘國王倉頡與妻子妙,受岐舌國王虎仲誘騙,前去參加字造大會,行前將早年創(chuàng)制的“且”字甲片交給妙,希望她能妥善保管。不料妙決定與之同行,結果雙雙被女巫沮誦囚禁。情急之下,妙只能把刻有“且”字的龜甲,交給岐舌國王子狐正保管。在跟隨父王征服青丘國的征戰(zhàn)中,狐正把甲片藏進伏羲神廟,指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此地,取回這個意義非凡的物件。
二十年后,被剜去雙眼的狐正正在流浪,雨后途經(jīng)伏羲神廟的廢墟,聽見群鳥的合唱,又聞到一陣異香,就循聲而去,在破水罐、瓦當和神像的碎片之間,發(fā)現(xiàn)了躺在龜甲上的嬰兒。他看起來是如此的細小,像一只握緊的拳頭,蜷縮在宇宙花芯的中央。狐正抱起他來,摸到那不成比例的東西,哈哈一笑,認出了他的來歷,就把他跟龜甲一起藏進衣襟,猶如藏起兩件稀世珍寶。從此他成了男嬰的守護者。
晚明文人張岱對此評述說,神所操控的命運之輪如此完美,就像一個首尾嚴密呼應的故事腳本。
狐正無法為男嬰提供奶水,于是開始艱難的乞奶歷程,向正在哺育的農(nóng)婦和家畜求取奶汁。小拳頭就這樣咬著不同物種的奶頭茁壯成長,最終成了青丘國的新王。他后來多次對人夸耀說,他有過一萬個面目各異的奶媽。
識字是狐正每天都要講授的課程。到了三歲時節(jié),小拳頭已能辨識天下所有的龜文。那些甲骨字溫暖而活躍,承載塵世間的諸多秘密,而且向他展示出世界的各種影像。小拳頭被告知,每個字都有對應的事物,而這事物是由龜甲字所締造的。字才是真正的本體。只要掌握字造的真諦,就能擁有發(fā)明這個世界的鑰匙。
狐正還告訴小拳頭說,你來自老鼠收藏的一片龜甲,又是“且”字所化,所以我替你想了一個昵稱,叫甲根,那是“龜甲上的小雞雞”的意思。小男孩用兩個六指勾在一起,露出憨萌的微笑:“‘甲根最好了,那是天下第一的根。”從此,他讓所有人都管他叫“甲根”。
那年狐正領著甲根路過熊鎮(zhèn),恰逢當?shù)氐囊昂⒆觽冊诒荣惾瞿?,甲根溜去湊個熱鬧,不料他尿得最遠,尿線猶如利箭,射中了一丈外走路的孀婦。那女子慘叫一聲,倒地不起。在場所有孩子都受了驚嚇,罵他是怪物,用小石子扔他。甲根腦袋上帶著四五個紅腫的小包,哭著逃回了狐正的懷抱。他只有三歲,無法理解人性的無常。
狐正安慰他說:“他們怕你,是因為你比他們強大。你將讓所有人都害怕?!?/p>
未來的國王說:“不,我要他們愛我?!?/p>
狐正笑了:“那你得先學會愛他們。”
狐正在行乞中逐漸老去,帶著青丘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頭發(fā)變得花白,但武功卻堅如磐石,可以用藤杖擊退任何欺負乞丐的流氓。那是一個尋常的日子,他們走過陽光燦爛的集市,衣衫襤褸,表情高貴。
有人正在叫賣成串的鼠干,它們被開膛破肚,用細繩成串地懸掛起來,像蝙蝠那樣張著四肢,擺出迎風招展的可笑姿勢。甲根為鼠類的命運而感到生氣,因為它們是他的動物遠親。他爬上樹去,在枝丫間撒尿,去整蠱那些殺鼠的兇手。攤主以為下雨了,趕緊張開遮雨板遮擋,惹得四周的小販哈哈大笑。
攤主發(fā)現(xiàn)被小乞丐愚弄,不禁勃然大怒,抄起棍子就打,被狐正用藤杖架住。這時來了更多的滅鼠幫成員,眼看雙方就要發(fā)生惡戰(zhàn),但對方頭領認出狐正是岐舌國的王子,嚇了老大一跳,趕緊下跪謝罪,被狐正出手阻止,說你一定認錯人了,我只是一名叫花子而已。
甲根事后追問說,這是真的嗎?你的國在哪里?你的眼睛為什么會瞎掉?你為什么成為叫花子?為什么會當上我的爸爸?為什么要帶我去受那么多苦,又為什么要護著我這沒用的小孩?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狐正向只有五歲的未來之王,道出了全部的秘密,并把他在其上誕生的龜甲交給了甲根:“這是孕育你的子宮,也是護身法器,你要妥善加以保存?!奔赘舆^甲片,沉默良久。
甲片在掌心里無聲地叫喊,帶著他穿越寂寥的黑暗,猶如疾馳在一個世界的舊夢,各種難以言喻的古怪場景,從他的意識深處撲面而來,仿佛在迎接王子的榮耀歸來。他在第二天辰時三刻醒來,長成一名十歲的英俊少年。據(jù)《青丘雜記》記載,他畢生經(jīng)歷過三次這種跳蛙式的年齡突變。
少年站在門口,迎著燦爛的陽光和彩虹,面容像月光那樣皎潔。他無端地笑著,像一個有思想的傻瓜。
狐正憐惜的手指,慈母般掠過甲根的臉腮:“你變成任何樣子,我都不會吃驚,因為你是偉大的頡的孩子?,F(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少年了,我要為你縫制一件新衣。”
狐正的骨針在指尖扎了無數(shù)個口子,終于用無數(shù)兔子腋下的碎皮,做成一件百衲衣。甲根笑納了義父的禮物。
狐正又說:“你的鞋都破成這樣了,看來我還得給你做一雙新鞋?!?/p>
甲根縮回他的破鞋,搖搖頭說:“不,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想丟掉它們。”
狐正問:“它們叫什么名字呀?”
甲根伸出左腳:“這只鞋先破,穿起來涼嗖嗖的,我叫它‘小風,”又伸出右腳,“這只鞋幫我打過壞人,還踩死過毒蛇,所以我叫它‘大牙。”
狐正笑道:“好吧,既然你愛惜舊友,我就不給你添亂了。”
狐正還告誡未來的國王,邪惡的女巫王沮誦在統(tǒng)治世界,她的爪牙遍布天下,一旦被她發(fā)現(xiàn),他們父子倆都會死無葬身之地。要想復興青丘國的基業(yè),就必須保守秘密,像乞丐那樣活下去,等待某個翻身的契機。
他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個麻袋,里面裝滿了精心加工過的龜甲。他告訴甲根,這是當年他父親訪問岐舌國時被沒收的物品,許多年來,他一直隨身帶著,幾次都未能丟棄?,F(xiàn)在,它們終于有了一位合適的主人。
甲根肅然起敬,撫摸著烏龜?shù)谋臣缀透辜?,發(fā)現(xiàn)它們光滑、瑩白、沉重,隱然閃射出某種不可褻瀆的光輝,仿佛是來自天界的重禮。
在狐正的指導下,未來的國王開始練習在龜甲上刻字。他用劍魚頭部尖刺磨成的骨針,先是刻寫他那雙破鞋子的名字,繼而刻寫親人倉頡和妙的名字,接著又去刻寫故事里的仇人。骨針劃過甲片,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似乎在說出一種銳利的針語。
就在他刻下“沮誦”這個名字時,千里之外的沮誦突然受了感應,她正在王座上小憩,突然覺得有利刃在她身上刻劃,每一刀都是無法忍受的劇痛。睜眼一看,肌膚完好無損,但尖銳的疼痛仍在身上爬行,上下左右,深入骨髓。
沮誦意識到有人在對她施行巫術,不由得勃然大怒。她派人叫來皮雍,要他查出刺客的下落。疼痛是短暫的,因為甲根隨后就把刻寫轉(zhuǎn)向了其他名字。沮誦覺得身上感受好了許多,但她依舊沉浸在疼痛的無窮回響之中。
“我痛死了,我實在太痛了!”她對皮雍哭訴道。
沮誦情知自己有無數(shù)個仇敵。當年她利用文字巫術殺死青丘國王倉頡,又殺死王后妙,憑著暗黑字造術成為國王,世稱“黑巫女王”。她殺人無數(shù),而那些死者及其親屬都是她的敵人,都有收買巫師害她性命的嫌疑,就像當年她暗算倉頡那樣。她心中為此充滿難以名狀的恐懼。她對皮雍說,我要誅滅刺客和他的九族,我要用一萬副活人的肝臟,來撫慰受傷的肌膚。
皮雍告訴沮誦,頡有九個孩子,死了四個,還有五個,分別叫做金倉、木倉、水倉、火倉和土倉。昆吾罩著他們。據(jù)說他們越過流沙之地,去了天竺,但也有人說,他們就在附近某處躲著。他耗費了十年之久,仍然無法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
“我的女王,我已經(jīng)盡力了?!逼び河H吻著她神經(jīng)質(zhì)般顫抖的指尖。
“滾蛋吧,你這無用的小甜狗?!彼闹讣鈩澠破び旱淖齑?,然后把他一腳踢開。
沮誦為皮雍的手軟而感到生氣,她決定親自打造專門追蹤獵物的煞獸。她走回自己的秘室,把門鎖上,在里面待了九九八十一夜。她用招搖山的祝余草、非山下的蝮蟲,羭次山的嬰垣之玉,萊山上的多羅羅鳥,柜山的怪獸貍力,浮玉山的怪獸彘,還有各種難以名狀的毒蟲和蛇類,慢燉成一鍋濃湯,然后把一片太山蜚牛的胛骨投進湯水熬煮,長達三百個時辰之久。沮誦又把胛骨放入丹爐,用文火煉制一百八十個時辰。
當她從當爐膛里取出骨頭時,看見它在燭光下變幻出幽藍、青黑和墨綠的多重光澤,猶如一個來自地獄的惡毒詛咒。沮誦笑了,她知道,那是頭等巫骨的標志。
她在那片暗黑胛骨上刻下“窮”和“奇”兩個字,刺破手指,滴上九滴自己的寶血,然后把它扔進一個叫做“圣水之淵”的深潭。她的戰(zhàn)斗魔獸將在那里孕育,而她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她召來皮雍,打算跟他先飽餐一頓,然后再大戰(zhàn)三千個回合。她甚至想跟他生一個男嬰。但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個隱秘的欲望。
未來的國王甲根,不知那些跟他相關的事情正在發(fā)生。他跟隨義父狐正,白晝乞討,夜晚練習字符的初級刻寫,頑性收起了大半。也許因為長大的緣故,他變得沉默起來,好像心事重重。狐正知道,他心里住著生父和生母的幻象,他每天都在召喚那隱秘的希望。狐正對他說,冥府的路途過于遙遠,沒有任何人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甲根眼里噙滿熱淚。他說要刻苦研習字造術,用它來改變一切舊世界的規(guī)則。狐正笑著說,你會的,你將是新一代的倉頡。但這世界過于險惡,你的小命隨時都會被人取走。你眼下要學會的,不是如何改變什么,而是如何讓自己活著。
這天深夜,甲根走進一個光線黯淡的夢境,在長滿各種奇花異草的園子深處,有位美麗的婦人向他招手,他以為那是母親,他們開始熱烈擁抱,但婦人的身子猶如液體,滲入他的身軀,與他合為一體,并操縱他的雙手,用那枚用來刻字的骨針,精確地刺入養(yǎng)父狐正的前額。狐正倒下之際,天地間發(fā)出了一聲狂叫。
未來的國王被叫聲從夢中嚇醒,聽見嚎叫還在持續(xù),遙遠、尖利、凄厲、狂妄,充滿威脅,好像來自大地的最深處。所有人都被這叫聲驚醒了。狐正臉色蒼白,說有大事要發(fā)生了。甲根見他額頭正中有細小的血痂,不敢問他剛才夢見了什么。
沮誦正在跟皮雍做那好事,也被這嚎叫聲驚住了。皮雍聽了片刻,說那應該是你的孩子,它終于出生了,這是它的第一聲啼哭。沮誦立刻拋下皮雍,狂喜地裸奔到深淵邊上。
“圣水之淵”四周出現(xiàn)了奇寒,溫度驟然下降,水結成很厚的冰層,沮誦身上掛滿冰霜,而她的窮奇就屹立在冰面上,長著一對牛的大角、虎的軀體和條紋,展開一對銅鐵般的巨翼,翼的邊緣猶如銳利的刀鋒,渾身上下長滿刺猬般的尖刺,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沮誦喜極而泣。這是她親手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超級煞獸,她站在山坡上,張開雙臂,叫春般地喊道:“窮奇,窮奇,窮奇,我的寶貝兒窮奇!”她心中流出了難以抑制的愛意。
窮奇停止了嚎叫,向沮誦跑來,匍匐在她的腳下,像幼犬那樣嗚嗚低鳴,表達對她的臣服。沮誦說:“我的孩子呀,你要替我去找那個刺痛我的壞人,吃掉他們,連同方圓十里的居民全都吃光,一根骨頭都不能給我剩下?!彼难蹨I剛剛流出,就在臉上變成細小的冰柱。
窮奇長嘯一聲,山下的冰面上,出現(xiàn)了它的大量分身,形成一支龐大的“窮奇軍團”。窮奇再嘯一聲,轉(zhuǎn)身飛起在半空,分身們也隨之飛了起來,重新合并為一個軀體,然后快速離去,不知去向。沮誦歡喜地大叫起來,仿佛達到高潮。后來她轉(zhuǎn)過身去,看見皮雍就站在背后。他默默地為她披上絲袍,神色黯然,好像大難馬上就要臨頭。
“知道我為什么叫它窮奇嗎?我要讓它窮盡人世間的所有驚奇?!本谡b望著皮雍,嘴角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二
神話就此開啟了新的黑暗紀元。煞獸窮奇在世界各地播撒恐懼,綁架民眾的靈魂。它的作為甚至超越了沮誦的期待。它根據(jù)自己繪制的地圖,設定了一百三十六個據(jù)點,在每個據(jù)點里制造九個分身,并由那些分身實施大搜查行動,憑敏銳的嗅覺,分辨每個人身上的敵意氣味、叛逆氣味、驚駭氣味和絕望氣味。它狂暴地肢解并吞噬他們,以致于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有關窮奇現(xiàn)世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中原。狐正知道這是沮誦的造物,而她的真正目標,是他的義子——未來的國王甲根。他捶打著發(fā)酸的雙腿,憂心忡忡地對甲根說:“我們不是它們的對手,還是先躲進深山去吧?!?/p>
甲根說:“就讓窮奇吃了我吧,這樣他就不會去吃別人了?!?/p>
狐正說,“就算你死了,沮誦也不會終止她的暴行。你不但要學會保存自己,還要學會反抗,打敗女巫王,這是拯救眾生的唯一方式。我現(xiàn)在傳授你的,只是最初淺的字造術。你要知道,行乞不僅是為了生存,而且是為了遇見那些偉大的賢者,只有他們才能成為你真正的導師?!?/p>
甲根的雙瞳里閃現(xiàn)出彩虹般的色彩。狐正知道,那代表著一種熱切的希望。
他們越過日益荒涼的平原,向連綿的群山走去,他們的目光,久久駐留在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體上。天上高高地飛翔著哀鴻,而烏鴉緊貼著大地盤旋,搜尋并放肆地分享那些腐肉,發(fā)出嘶啞而心滿意足的叫聲。
經(jīng)過伏羲神廟的廢墟時,狐正對未來的國王說,這是他的出生地,應該進去祭拜一下,鳴謝伏羲大神的恩典。他們于是走進雜草叢生的廢墟,找到狐正發(fā)現(xiàn)甲根之處,在那里仰望蒼天,跪著喊出伏羲的名字,試圖向他表達感恩之情,但大神沒有回應,他像往常那樣,保持了高深莫測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煞獸窮奇已經(jīng)在此守候多日。它除了制造據(jù)點和分身,還喜歡獨自在各地行走,從人類和獸類那里學習智謀,變得日益狡詐起來。它用各種詭術戰(zhàn)勝了其他對手,迅速成為煞獸江湖的首席魔怪。它聞出廢墟里的危險氣息,確認這是女巫王沮誦的痛苦源泉,就蟄伏在倒伏的巨形石柱后面,靜待獵物自投羅網(wǎng),長達十天十夜之久。此刻,它張開巨翅,現(xiàn)出龐大而丑陋的身軀,發(fā)出撕天裂地的嚎叫。
狐正揮舞藤杖去阻擋窮奇的攻擊,但煞獸的鐵翼,一招就逼退了狐正,而腥臭的口水,噴了甲根一頭一臉。面對徹骨的寒氣,還有那張近在咫尺的巨大丑臉,甲根沒有逃避,而是以清澈的目光逼視窮奇,令它猶豫不前,仿佛遭遇了一位不可冒犯的天神。
雙方正在僵持之中,羊仙“美”突然現(xiàn)身了,她是前王后妙的寵物和侍女,已經(jīng)從人間失蹤多年,就在窮奇發(fā)起攻擊的瞬間,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驚雷,她以大羊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廢墟的現(xiàn)場,化作一陣狂風,于飛砂走石之中卷走甲根和狐正,把他們帶往遠方的山洞,并屏蔽了他們的氣息。
美的動作堪稱完美,只是遲了半步。狐正遭到窮奇鐵翼的第二次重擊,身軀被切成兩半,下半身飛出數(shù)丈之外,不知所蹤,美急切之下,只搶走了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
在潮濕而溫暖的山洞里,未來的國王抱著半個義父,滿臉都是驚懼的淚水,雙唇顫抖,不知該說些什么。狐正費力地伸出食指,替他擦了一下眼淚,強笑:“這位救你的恩人,你要跟著她去……”
甲根:“不,我要跟著你……”
“義父先走一步了,你……來日方長……”狐正話還沒說完,就頭一歪,永久終止了呼吸。
甲根無法接受這個悲痛的現(xiàn)實,他不敢再看義父牽腸掛肚的半個身軀,把頭埋進巖石的縫隙嚎啕大哭,繼而又劇烈地嘔吐,好像要吐掉那無比血腥的現(xiàn)實。
美沒有制止男孩的哭泣。她知道,他必須面對這堂人生的苦難課程,而且此后他們還將遭遇更多的災禍。
甲根哭累了之后,用十二根手指撫摸著美的身軀,看見它的每一根卷毛都在熠熠發(fā)光,猶如一堆華麗的銀絲。
“你長得像一頭羊。”他還沒從狐正去世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需要緩解一下自己的悲傷。
美咩咩咩地笑了,隨即幻化成少女、慈母和老嫗,繼而又幻化成一座羊的石雕,甚至幻化成一條羊皮斗篷,輕柔地披在甲根身上。
甲根嘆了口氣:“你,最好是狐正的樣子?!?/p>
美幻化成妙的樣子:“不,我是你的母親”,她的聲音變得溫存起來,“孩子,你受苦了……”
未來的國王再度嚎啕大哭起來,跪在母親的幻象面前,久久不肯站起身來。
窮奇在神廟廢墟失利之后,惱羞成怒,展開更大規(guī)模的屠戮,藉此向軟弱無能的人類宣戰(zhàn)。它的食量巨大,每天都要吃掉整整一個村莊的人口。山野上到處散布著窮奇屙出的糞便——人類的頭骨,它們被窮奇的腸胃清洗得干干凈凈,沒有剩下一絲肉渣,猶如一些光潔的球狀雕塑,裝飾著這個日益荒涼的國度。
禿鷲們緊緊尾隨煞獸在天上徘徊,享用它殘留的腐食。不僅如此,沮誦繼窮奇之后,又先后造出了混沌、梼杌、饕餮,世人合稱為“四兇”,到處禍害生靈。人民扶老攜幼,在路上盲目地逃亡,猶如失去頭領的群羊。他們的眼淚甚至引發(fā)了河流的泛濫。但美知道,哭泣只能延宕而無法改寫死亡的歸宿。
在安葬過狐正的半個尸體之后,甲根就跟大羊美一起,開始了艱難的逃亡。在路人看來,這是少年牧羊人和家畜的結伴而行,而背后的事實是,美成了甲根的干媽,她每天都要用魔法罩住他,不讓他的氣味被窮奇兵團捕捉,甲根則負責為她尋找鮮嫩可口的青草。
美擁有幻化為所有事物的能力,因為那可以拓展存在的邊界,獲得造型表達的無限自由。她也可以帶著羊族口音——一種壓扁和發(fā)顫的尖音,說出人族的語言,聽起來很像是高齡老嫗的嗓音。但她還是更喜歡保持羊的本相及其表達方式。
甲根后來才慢慢理解美的咩音字典。短促的單個咩音代表“是”,帶拖音的單個咩音代表疑問,短促而連續(xù)的兩個咩音代表贊美,三個表示驚訝,四個代表笑聲,一個短音加一個長音代表否定,而連續(xù)幾個拖音,意味著美在傷心地哭泣。美以最簡潔的語言教導甲根,引領他的靈魂茁壯成長。
美領著甲根去拜訪一個青丘國的舊臣,他隱名埋姓,以樵夫的身份,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小村子里茍延殘喘。他給甲根和美一些盤纏,并指點未來的國王說,要是不能除掉窮奇,整個人間就永無寧日。但要想戰(zhàn)勝窮奇,就必須找到一種特別的植物,那就是生命樹。它是眾神的杰作,用以守護眾生,只要找出它來,就能擁有對付窮奇的方法。
舊臣還告訴未來的國王,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有三棵生命樹,第一棵在月亮上,叫桂樹,由仙人吳剛看守,那里屬于天界,人類根本無法企及;第二棵在西方昆侖山的空中花園“懸圃”里,它位于在天與地之間,名叫如意,由財神陸吾看守,此去路途極為遙遠,恐怕有去無回;第三棵路途最近,就在東方的湯谷,叫做“扶桑”,是唯一根植于大地的神樹。
舊臣告訴甲根,扶桑顯然是他們的最佳選擇。但沒人了解那樹的長相,也沒人掌握它的地理坐標,就連博學的妙和倉頡,都對此一無所知。
甲根說:“從‘湯谷的字面意思來看,應該就是藏在山谷里的湖沼,我們只要找到那湖,就能發(fā)現(xiàn)神樹?!?/p>
美猛然停止了嘴里的反芻,發(fā)出兩聲“咩”的贊賞。
“那你給什么獎勵呢?”甲根歪著腦袋問美。
“咩?”
“我要……我要在你身上刻上我的名字,我要成為你的一部分……”
美笑了:“咩,咩,咩,咩……”
迎著朝陽現(xiàn)身的方向,他們繼續(xù)行進在流浪的路上,白晝乞討和采集果實,到了黑夜,未來的國王就蜷縮在美的白色卷毛里,仿佛安息在柔軟的床褥上。
甲根每晚臨睡前,都要跟美談論自己去世的義父狐正。他愛義父如此深切,以至于始終都無法適應他的缺席。他必須依靠回憶來度過這些思念的日子。
他告訴美說,義父會用討來的剩飯、豆腐渣和野菜,煮一種好吃的食物,名字叫“美羹”,好像是在用“美”的名字命名。
甲根又告訴美,義父最煩的,是他的調(diào)皮搗蛋。每次他犯錯之后,狐正都要抄起棍子假裝打他,重重地舉起,輕輕地放下,就跟撓癢癢似的,這種奇怪的棍法,義父管它叫“美棍”,也是用“美”的名字命名的。
甲根還告訴美,他最大的樂事,是義父給他洗澡。在樹林子里,義父用柴火燒熱溪水,一瓢一瓢澆在他身上,讓他的每個毛孔都舒暢地大笑。義父說,這是一種“美浴”,結果還是用了“美”的名字。
甲根大驚小怪地說,你瞧,義父早就把“美”放在心上了。
美又一次“咩,咩,咩,咩”地笑了。
甲根撫弄美的卷毛問:“美媽美媽,你能告訴我嗎,倉頡為什么會死去?妙為什么會被沮誦殺害?沮誦為什么要追殺我這種無辜的少年?”
美無法回答甲根的疑惑,她唯一能說的是,伏羲大神曾經(jīng)在夢里以老人的形態(tài)顯形,指示她去神廟廢墟,從那里接管一個名叫甲根的男孩,他是倉頡的孩子。除此之外,她一無所知。她自己也有無數(shù)個不解的疑團。
美沒有對甲根透露伏羲大神的另一個讖言:他將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所殺,隨后會在十二個時辰后復活,而母親也會獲得永生,只是雙目失明,全身骨頭俱斷,如此等等。當初美從夢中驚醒時,被這個神的悲劇性預言所震驚。她無法理解其中的奧妙,也弄不明白甲根的真正母親究竟是誰。她決定把這個秘密永遠壓在舌頭底下。
“咩——”她的叫聲堅定而溫純,讓甲根心中充滿暖意。他知道,大羊無法替代義父狐正,她更像是一個沉默的母親,無言地廝守在他身邊,給予他言語以外的眷愛和力量。
在逃亡途中,他們聽到了一個新的流言,說是窮奇發(fā)現(xiàn)了倉頡大帝的五個孩子,把他們?nèi)客淌?,而受害人中還有第二任國王昆吾。窮奇還當著沮誦的面,屙出了他們的頭骨,沮誦用它們做了宮門前的掛飾。這些掛飾看起來非??膳拢屗械脑L客都望而生畏。
要是這個傳言為真,就意味著甲根成了倉帝的最后苗裔。美情知護駕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她緊緊盯著甲根,就像羊盯著它眼前的嫩草,就連睡覺都得睜開一只值班的眼睛。
未來的國王也在用雙瞳觀察他的羊媽。他發(fā)現(xiàn)她跟其他女人不同,不但喜歡在林子里偷偷站著撒尿,而且喜歡在野地里舞蹈,弄出一大堆黑豆來。后來他才明白,那是她的固體排泄物。他因這個小秘密而迷上了羊媽,覺得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仙女,就連屎尿都與眾不同。
狐正似乎沒有遠離。透過夜晚的篝火和月光,甲根時??匆娝诟浇拇髽湎?,像生前那樣輕輕捶打自己的雙腿,向他這邊無言地眺望,臉色蒼白,神情疲憊。但他從未走近過自己,就像一個不愿打擾世人生活的幽靈。每次看到狐正,甲根都會感到劇烈的心悸,幾乎透不過氣來。美覺察了這種詭異的情形,但她對此緘默不語。
他們每天都在路上行走,小心地繞開“四兇”的營地,向無數(shù)個居民、獵人和樵夫打探,卻無人知道“湯谷”的存在。就在這盲目的流浪中,未來的國王長成一個十四歲的英俊少年,步履堅定,眼神迷茫。
那天他們登上一座高山,忽然發(fā)現(xiàn)山谷里有一座藍綠色的湖泊,猶如明亮的鏡子,映著天上的白云,一望而知,是未被煞獸蹂躪過的潔凈之地。甲根和美都喜悅地大叫起來,以為找到了千呼萬喚的“湯谷”。
他們快步向山下走去,遇見一位姿容清秀的綠衣少女在路上散步,手牽一條小龍,好像牽著一條色彩花哨的繩索。她盤問甲根的來歷,甲根學狐正的樣子說,我只是過路的叫花子而已。少女不信,打了一個響指,小龍的尾部開始顫抖起來,發(fā)出尖銳的哨音。原來這是一條哨龍。甲根嬉笑著,撿起一塊濕泥巴飛擲過去,糊在龍尾上,一下子封住了哨音。哨龍吃了一驚,滿含委屈地爬上了少女的脖子。少女狠狠瞪了甲根一眼,露出氣鼓鼓的表情。
“哈哈,小姑娘,你生氣的樣子還挺好看?!奔赘琅f在嘻皮笑臉。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青丘雜記》有過簡略的敘述,說甲根去的地方并非“湯谷”,而是杻陽山——一個馴獸師和神獸聚集的秘密營地,為首的頭領叫做“?!保菓?zhàn)神貳負的副將,因殺死天神的寵物“窫窳”而觸犯戒律,被懸吊在杻陽山的深洞里,接受塵世間最嚴厲的酷刑,最后被倉頡冒死救下,從此以山為家,把這里弄成了馴獸師及其神獸的秘密營地。
甲根遇到的女孩名叫綠棠,相傳是危和九尾狐所生,她把少年牧羊人帶到父親面前。經(jīng)過一番對話,危很快就發(fā)現(xiàn),甲根是恩人倉頡的后人,而大羊美是妙的侍女。他的眼睛頓時明亮起來,因為這是杻陽山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賓客。他懇求他們留下,并聲稱可以助甲根掌握更高等級的法術。
危提到的修煉路徑,至少有三十六條,其中最為便捷的,就是進洞“閉關”九十天以上,它可以讓人迅速掌握所有知識和巫術,但受訓者必須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甲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挑戰(zhàn)。
甲根被危領進一個山洞。它名叫“燭陰之門”,看起來深不可測,有八十一條秘道,是大地的入口,通往九州、八極和世界的盡頭,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垂直通道,據(jù)說可以抵達冥府的最深處。危告訴甲根說,他和貳負曾經(jīng)在這里受刑九百六十一天。這里不僅是他的刑場、煉獄和墳地,也是他的學堂。他就此找回了自己的神性。
美守在洞外,每天都聽到甲根撕心裂肺的痛叫聲、無力的呻吟聲,還有冥府之風的尖銳呼嘯。而在這些聲音之間,是短暫的靜默。對于美而言,靜默是比叫喊更為難熬的時刻。她徹夜難眠,數(shù)著自己的卷毛,藉此計算緩慢流逝的時間,不知甲根能否熬過這種酷刑。
美后來才獲知,甲根被倒吊在洞頂?shù)奶俾?,周身纏繞著荊棘,忍受著來自腳下無底洞深處的刺骨寒風,在饑餓中備受煎熬。大批黑色的蝙蝠上下盤旋,吸取他的鮮血,它們的咬噬制造了無法忍受的痛楚。他總是在午夜血竭而死,又在第二天黎明復活。
危早就不知去向,一位保衛(wèi)冥府的黑暗精靈負責監(jiān)管他。她看起來像是一名幽怨的老嫗,夜以繼日地哭泣,一只眼睛流出蜜汁,另一只眼睛流出了毒液。
就在甲根感到死亡已被窮盡,而復活變得毫無希望的時刻,他忽然獲得了大地的力量。這很像是一種來自地神的承諾。在經(jīng)受住痛苦的探查之后,神為他打開了眾妙之門。他像一個柔軟的吸盤,越過那些秘密而復雜的網(wǎng)絡,獲取字造術的全部精華、來自世界各派的魔法,以及關于天文、地理和歷史的總體性知識。
那些收獲過于飽滿,讓甲根變成一個靈魂沉重的胖子。捆綁他的荊棘突然斷裂,他在驚叫聲中墜落,卻被及時出現(xiàn)的危伸手抱住。他把甲根放進一只沾滿蝙蝠屎的木桶,拎著他走出了山洞。
這是第十天的早晨,美被陽光和鳥鳴吵醒,遠遠看見甲根跟危并肩坐在石洞外的草地上,像一對關系親昵的父子。
危拍著肚皮說:“我餓了?!?/p>
未來的國王也問:“我們吃什么呢?”
危指著睡眼朦朧的美說:“我們把她給吃了吧。”
美嚇了一跳,剛想轉(zhuǎn)身逃走,甲根已經(jīng)笑嘻嘻地站在她的身邊:“我想吃奶。”
美長叫一聲:“咩——”
危對美說:“大功已經(jīng)告成。他是我見過的最神奇的年輕人,只花了區(qū)區(qū)十日光景,就完成了人家九十天的功課。他果然是字神倉頡的后人。”
美用舌頭憐惜地舔著未來國王的臉頰。
危舉手擊掌說:“來吧,上菜的時刻到了,你們該嘗嘗本地的山珍了。”
危擺出了堪稱豪華的宴席。它盛大而奇妙,云集了世間獨一無二的食物,例如瞿如鳥、虎蛟魚、迷榖花、文莖棗和木瓜等等,看起來令人眼花繚亂。未來的國王吃到了十六年來從未嘗過的美食,想起自己過去的乞討生涯,不覺滴出淚來?!昂贸?,太好吃了!”他高聲贊美道。
美是天神的素食主義者,她大口嚼著稷米青草卷餅,露出了同樣心滿意足的表情。
危指著坐在甲根對面的綠衣少女說:我的女兒綠棠,天性頑劣,你不要介意。
甲根趕緊問:“綠糖是什么東西?吃起來很甜嗎?”
綠棠瞪了甲根一眼:“錯了,味道很辣的,你敢吃嗎?”
甲根拍著手說:“嘻嘻,我最喜歡吃香喝辣了?!?/p>
綠棠盯著他看了很久:“你媽的算術一定很差吧?
“為什么?
“嘻嘻,瞧把你生成什么樣了,四個眼睛,十二只手指?!?/p>
甲根聽了也不惱,反而嬉皮笑臉地說:“是多了點,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考慮分點給你?!?/p>
綠棠又盤問了甲根一大堆問題,比如你白天看人是不是大眼瞪小眼呀,晚上睡覺時閉不閉眼睛呀,瞳孔的顏色為什么老是變來變?nèi)?,就跟蝴蝶翅膀似的,還有,是不是因為你身上特別癢,才需要多生兩根手指去撓撓呀……甲根哭笑不得,發(fā)現(xiàn)自己遇上了平生最難纏的對手。
美沒有理會兩個小孩子的斗嘴。她四下張望,看見山坡上放牧著林氏國的騶吾,崦嵫之山的孰湖,來自中曲之山的駁馬,翼望之山的讙貍,還有來自天山的帝江。她情不自禁地“咩咩”了兩聲,表達自己的驚嘆和贊美,因為那都是世上最有名的吉祥系神獸。
宴席的高潮,就是帝江表演的歌舞。它沒有耳目口鼻之類的孔竅,形狀活像一只黃色的鼓風氣囊,舉止笨拙,氣息飽滿,四個翅膀和六條細腿卻在靈巧地舞動,緊繃的皮膚在劇烈顫動,無數(shù)個毛孔一起唱出無詞之歌,時而猶如高亢的號角,時而猶如低沉的戰(zhàn)鼓。歌舞到酣處時,它皮膚的顏色由黃色轉(zhuǎn)為紅色,像鮮艷的火團在地面上滾動。綠棠也加入了這場歌舞。她笑靨迷人,腰肢婀娜,秀發(fā)像旗幟一樣在風中飄動,讓甲根看得眉開眼笑。
“好看!”他摟著大羊的身子叫道。
三
在杻陽山住了一些日子,甲根的身子變得日益強壯起來。他決定帶著美繼續(xù)尋找“湯谷”和“扶?!薄N]有阻止他們的離開,但他勸告美說,關于生命樹的故事,都是一些不可信的傳說,“你們此行可能會空手而歸”。
甲根并不在意危的勸告,他執(zhí)意要下山走走,并且說:“在上路之前,我有件禮物要送給師父。”他遞過去一個藤條編就的小匣。危打開一看,是十幾粒黑色的豆子,在匣子里滾動,閃爍著油亮的微光,“這是我收藏的寶貝,送給師父留個念想?!?/p>
美抬眼一看,便知那是甲根在使壞——他居然把她的糞便當作禮物送給了危,大約是要報復危前些天對他的折磨。她忍不住輕聲叱罵了一句:“咩咩!”
但危并不以為忤,反而笑了起來:“哈哈,好禮物,我會好好保存的。不過既然你送了我禮物,我也得還你才是,我看你很需要一件趁手的武器,”他收起小匣,取出一把以龍筋為弦的紅色大弓,接著又說,“你好像還需要一個能夠變化的坐騎。它是誰呢?”
綠棠不暇思索地說:“只能是那只杻陽山最快樂的小怪物了?!闭f完就露出了悔恨莫及的表情。
危命人召來神獸鵸鵌。它的相貌乍一看稀松平常,很像一只性情活躍的斑鳩,輕盈地落在甲根肩上,嘰嘰咕咕,嘻嘻哈哈,發(fā)出各種奇怪的笑聲,隨后又變成比鴕鳥更大的巨禽,并從左右兩側(cè)又長出兩個新的腦袋。
危對甲根和美說:“你們可以隨時騎乘它,到達世界的任何地點?!?/p>
未來的國王對這只愛笑的三頭怪鳥一見鐘情,用六指輕撫它的羽毛。鵸鵌也很好奇這位新主,它用左頭觀察甲根的雙瞳,用右頭觀察他的雙手,然后伸出中間的腦袋,用喙叼住他的六指,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好像在嘲弄他與眾不同的相貌。
綠棠在一邊拍手笑了:“嘻嘻,它的算術,比你爹媽強多了。”
甲根很尷尬地縮回手說:“你這三頭小雜種,乖乖送我們上路吧?!?/p>
鵸鵌收起笑聲,張開巨翅,把甲根和大羊帶上了高高的天空。
鵸鵌展示出強悍的飛行邏輯。它按鳥的法則制訂路線,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座新的深谷大湖,中央有一棵樹蔭濃密的巨樹。他們落地之后,才意識到神樹竟然如此高大,猶如一個巨大的傘蓋,直徑達到幾百里以上,其上住滿喧鬧的鳥類,看起來像是一座由枝杈和氣根組成的龐大迷宮,而他們甚至找不到進入巨樹的門徑。
未來的國王說,讓我來看看,樹上到底有什么玩意兒。他截下一根蘆葦,拉開紅色大弓,向樹冠射出葦箭,一陣利箭飛行的嘯聲過后,鳥群驚飛起來,遮天蔽日,整個天空都黯淡下來。美說,你打草驚蛇了。甲根不以為然。
就在此刻,一個衣著華貴的女神從湖水里冉冉升起,怒氣沖天地叫道:“你們是什么人,膽敢冒犯我的神樹?”
美一眼就認出,那是守護扶桑的太陽女神羲和。她擁有金黃色的眼睛和難以言喻的美貌,周身散發(fā)著刺目的光芒,繼而化為一團白色火球,高懸在藍天之上,向四周噴發(fā)烈焰。美無法抵御火的高溫,銀色卷毛被燒掉了一片,痛得咩咩大叫。甲根的雙瞳更無法承受這種大光,他眼里的世界景象,全都在熾烈地燃燒。鵸鵌拍打著翅膀,為主人們擋住烈焰,同時發(fā)出嘻嘻哈哈的怪笑。
“還我九個兒子的命來!”羲和在火球中怒氣沖天叫道,儼然是來自天界的審判者。
未來的國王一臉迷惑,而美恍然大悟。哦,她一定是把手持弓箭的甲根誤認為大羿了。相傳很多年前,羲和的十個兒子一起跑到天上嬉戲,導致氣溫急劇上升,人間持續(xù)大旱,民眾苦不堪言。主宰世界的天神堯,派出箭神大羿,射殺了九個小日神。這是民眾的幸事,卻是日神家族的悲劇。從此羲和性情大變,成了獰厲兇暴的復仇女神,而大羿是她要尋找的首席目標。
美心中一急,沖著甲根喊出了人話:“咩,趕緊用倉頡術!”
未來的國王有些慌亂,說話都變結巴了:“那那那我試試吧,弄弄弄什么呢?”
美一邊噴水澆滅身上的火焰,一邊急切地叫道:“送還她九個兒子,咩!”
甲根恍然大悟,趕緊掏出一片龜甲,伸出右手的第六指,用剛學會的“無影之針”,在其上刻畫出九個圓圈,又在每個圓圈里逐一加上小點。圓圈活了起來,從龜甲上飄起,化成光芒四射的火球,每個火球里都藏著一個裸身的小男孩。他們駕馭火球在湖面上滾動,然后躍上了灼熱的天空。
羲和看見十個小太陽的幻象,滿腔仇恨頓時被溫情所融化。她收起烈焰,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的孩子們,但都被他們靈巧地躲開了,像是在逃離她的癡愛。他們彼此追逐,沉湎于熱烈的嬉戲之中。面對這昔日場景的重現(xiàn),羲和熱淚盈眶,不知所措。
未來的國王頑性大起,他依樣畫葫蘆,又做了十個小太陽,讓它們匯入十日的隊列。羲和望著二十來個火球,臉上露出無限迷惑的表情。
“奇怪,為什么我會有這么多小孩呢?”她喃喃自語,陷入了苦思的狀態(tài)。
甲根哈哈大笑,為自己的惡作劇而洋洋得意。
大地上的草木開始冒煙起火。人民仰望天空,被這恐怖的異象所驚嚇,以為末日即將到來。女巫們在神廟里跳神,向神瘋狂求告,試圖熄滅太陽女神無端的怒氣。
美正想去改變這個現(xiàn)狀,突然看見神樹的濃密枝葉自行打開,現(xiàn)出一個由鳥雀搭成的拱門。甲根果斷地拉著她走進門去,沿著巨枝形成的道路前行,穿越各種不可名狀的植物。史前怪獸及其幼獸們在樹叢里出沒,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形怪物也在四周行走,彼此說著某種無法理解的古怪語言。一切都如同逼真的幻象。
就在扶桑的最深處,一道金黃色的大光,照亮一棵兩層樓高的神樹,它的枝條彼此纏繞,在外緣形成明艷的圓環(huán)。甲根驚訝地贊嘆說:“這樹中之樹,恐怕才是真扶桑,要不是因為藏在這里,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蹤跡?!?/p>
未來的國王圓睜雙瞳,透過樹身的奪目光芒,看見它有九條主枝,每條上都蜷縮著一個正在沉睡的小日神,加上樹頂上的那個,剛好湊滿十個。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這就是十日的藏匿之處。它們根本沒有被大羿射死,而是被生命樹藏了起來?!?/p>
美說:“咩咩?!?/p>
甲根疑惑地問:“這些小太陽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該把他們射下來嗎?”
美搖搖頭:“咩,咩!”
甲根還是無法看清事物的本質(zhì)。他伸手握緊樹干,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感應不到它的靈魂,也聽不見它的言語。”他沮喪地說。
美用臉蹭了一下甲根,叫他不要著急。
甲根繞著大樹走了三圈,看見主干上分泌出一些物質(zhì),他伸手一摸,是一種粘性很大的樹脂,從樹皮的縫隙中涌出,在甲根的手掌上迅速凝固起來。
“看,這好像是神樹的眼淚?!?/p>
美低頭一看,出現(xiàn)在甲根手上的,是顆雞蛋大小的琥珀,里面有一只雙瞳的大眼,就像甲根眼睛的摹本。她嚇了老大一跳:“咩,咩,咩!”
甲根醒悟道:“我知道了,這不是神樹的眼淚,這是日神的眼睛。誰說我們一無所獲?這不就是神樹給我們的禮物嗎?”
甲根領著美走出神樹的秘境,身上揣著意義不明的“日神之眼”。外面的幻象演出還在繼續(xù),天空上燃燒著紅色的云朵,大地的熱氣還沒有消散,羲和依舊陷身于對小日神的癡迷之中。
美心中有所不忍,朝著甲根咩了一聲,希望他能收起法術,別再捉弄那個可憐的女神了。
甲根對美嘻嘻笑道:“你瞧,小孩子在里面睡覺,而她在外邊守衛(wèi),美媽你說,還有比這更好的安排嗎?”他的臉上露出了洞穿事物本性的表情。
美回首望去,看見太陽女神羲和向大湖的深處走去,沐浴著赤裸的身子,臉色緋紅,表情恬靜,好像已經(jīng)轉(zhuǎn)入另一場曼妙的記憶。
危最近一直被各種噩夢所糾纏。他先是看見貳負神的鬼魂在屋脊上唱歌,身上穿著可笑的喪服,后來又看見自己從深洞里摔了下去,化成一片血紅色的羽毛。驚醒時分,他聽見了三頭鵸鵌放肆的笑聲。
哦,他們總算回來了。危吁了一口氣,費力地起身,去迎接這個凱旋而歸的尋寶小組,心頭被剛才的噩夢弄得怏怏不快。但在看到他們帶回的琥珀“日神之眼”時,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這的確是個寶貝,但它改變不了我們的現(xiàn)實。我要告訴你們的是,窮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營地,它跟杻陽山之間,大約只有三天的距離。你們?nèi)蕚湟幌掳?,我們將有一場惡?zhàn)要打?!?/p>
望著漆黑一片的山下,美的叫聲也變得凝重起來。她知道,“?!逼鋵嵤莻€不祥的名字,它會帶來各種不測的危險。
危向杻陽山的居民們發(fā)出了戰(zhàn)斗警報,然后把美叫到一邊,鄭重地把綠棠托付給她,希望女兒能得到美的悉心照料。危還向美和甲根說出自己的應敵計劃——用獸血把窮奇引入“燭陰之門”,讓它墜入萬丈深淵。
甲根拍手說:“哇,師父是怎么想出這個超級棒的餿主意的?”
??嘈Φ溃骸暗拇_是個餿主意,但我們只能坐等奇跡發(fā)生了?!?/p>
甲根點點頭說:“嗯,一定會出現(xiàn)奇跡的。你這么能干,美這么好看,我又這么呆傻,天神一定會保佑我們的?!?/p>
正如危所預料的那樣,兩天后的深夜,鵸鵌拍打著翅膀,發(fā)出從未有過的尖叫。隨后,營地里的神獸集體發(fā)出了驚恐的吼叫。窮奇來到杻陽山腳下,它臭氣熏天,寒氣逼人,所到之處的樹木都凋零了。
窮奇追蹤著獸血的點滴氣味,向山上的營地發(fā)動偷襲,但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它又沿著獸血的蹤跡發(fā)現(xiàn)了山洞。洞口的巨石嶙峋可怖,就像山神張開陰森的大嘴。窮奇踟躕不前,生怕那是一個人類的陷阱。
黑暗精靈在洞的深處幽怨地哭泣,猶如充滿蠱惑的吟詠,聽起來很像是沮誦的喘息和呻吟。對于窮奇而言,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魔法召喚。它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像被紅布挑逗的公牛一樣沖了進去,卻來不及剎住龐大的身軀,一頭栽進了萬丈深淵。它在墜落時不斷翻滾,發(fā)出凄長而絕望的驚叫,形成經(jīng)久不息的回聲。
危不敢相信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似乎有些過于完美。他跟甲根一起走近深淵,貼著石壁望去,底下一片漆黑,地獄巽風在猛烈地悲號,令人不寒而栗。危點燃一只火炬朝下扔去,只見火焰迅速墜落,像流星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只蝙蝠認出了甲根,擦著他的臉頰飛過,似乎是在向他發(fā)出警告。
“我們總算干掉了窮奇?!蔽7畔虑嚆~寶劍,臉上的表情終于松弛了下來。
未來的國王笑著對綠棠說:“你看,我們贏了?!?/p>
小姑娘也很喜悅,用手指抹掉甲根臉上的臟痕,然后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你有點臭臭的,不過我一點都不討厭。”
此后的數(shù)天里,杻陽山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凋零的樹木迅速復蘇,雛菊、車前草和豌豆花也開始綻放。馴獸師跟他們的戰(zhàn)斗神獸們在山野上撒歡,做各種各樣的草地游戲。甲根跟著危練習字造魔法,短短幾天時間,已能把“無影之針”運用得出神入化。
美幻化成女人,手捻羊毛,替綠衣少女縫制一件毛衣,一邊聽她說自己小時候的八卦。她告訴美說,自己的母親是一頭九尾白狐,是危在青丘國打仗時遇到的,可惜在生下綠棠后就去世了。從此她愛上了一切有靈性的動物。
綠棠說這話時,額頭上掠過一團詭異的陰影。美心里突然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綠棠不僅幼年喪母,而且她還會很快失去父親。她坐立不安,仿佛大難就要臨頭。
第七天午后,正是風輕云淡的時刻,杻陽山上的全體生物,都處在短暫的小憩之中,只有美反芻著食物,絲毫不敢懈怠。直覺告訴她,危險已經(jīng)迫在眉睫。突然,她聽到一聲窮奇的狂嘯,所有人都被嚇醒了。危趕緊帶著哨龍跑去山洞查看,卻見窮奇站在“燭陰之門”前,猶如一尊會移動的巨大石像,提著黑暗精靈的頭顱,表情詭異,仿佛正在期待它將帶來的巨大恐慌。
這場突變令危大吃一驚。他不知道,窮奇在墜落深淵之后,竟不斷制造分身,讓它們彼此疊加,形成世界上最高的“人梯”,終于在第七天升達洞口,然后它一躍而起,殺死阻止其出洞的黑暗精靈,向杻陽山發(fā)出了宣戰(zhàn)。它的吼叫無異于在說:我勝利逃出了地獄,而你們都將成為地獄里的新鬼。
危壓住內(nèi)心的恐懼,雙手顫抖地點燃狼煙,向全體山民發(fā)出警告。綠棠的哨龍隨即發(fā)出尖銳的哨音,而帝江也吹響了驚天動地的號角。人和獸都在四處逃竄,整座杻陽山亂成一團。
甲根安慰渾身發(fā)抖的美說:“不要緊羊媽,我會保護你的?!?/p>
美急切地“咩”了一聲,用無言的咒語封禁了未來的國王,不許他走出自己的魔法罩子。
窮奇帶著自己的分身們發(fā)起凌厲的攻擊。它吃得過多,已經(jīng)喪失了飛行的能力,但卻演化出一種新的武器——毒氣,由人獸之血在其胃袋里發(fā)酵而成,足以麻痹那些抵抗者的肢體,讓他們無法動彈,然后煽動力大無比的鐵翅,像凌厲的刀斧,展開瘋狂的殺戮,一路上所向披靡,血肉橫飛。絕大多數(shù)馴獸師和他們鐘愛的神獸,都淪為煞獸利齒下的美食,只有帝江縮起翅膀和六肢,皮球般滾下山去,僥幸逃脫了大屠殺的現(xiàn)場。
超級煞獸在飽餐之后,屙出一大堆人與獸的頭骨,猶如一架制造雕塑品的龐大機器。它抬起頭來,抖了抖沾滿血污的尖刺,突然聞到甲根的氣味——美因為恐懼,無意中松開了屏蔽他的魔法罩子。它又抖了一下身軀,收回所有分身,眼睛射出紅光,拍打巨翅,再次發(fā)出天崩地裂的嚎叫。
危手持寶劍,渾身是血,剛逃過窮奇的追殺,聽見它的叫聲,情知甲根已被發(fā)現(xiàn),就毅然折回,要跟窮奇作最后的一搏,以阻止它獵殺甲根。美當然懂得危自我犧牲的用意,趕緊幻化為美人,拉著甲根,又抱起綠棠,快速爬上鵸鵌的后背,飛離殺戮的血腥現(xiàn)場。是的,她必須保護好倉頡的最后苗裔,還有危的唯一骨肉。
鵸鵌在高空上盤旋不去,它的笑聲變得喑啞和凄涼。甲根朝下望去,杻陽山上到處都是生物的殘肢、白骨和鮮血,那條哨龍的身子已經(jīng)斷成幾截。危的寶劍刺傷了窮奇的翅膀,卻被它的利爪擊中,倒伏在血泊里,匣子里的“豆?!比隽艘坏亍5拖衲莻€曾經(jīng)的噩夢那樣,窮奇還來不及吞噬危的尸身,它就化成了一根殷紅的羽毛。
綠棠從天空上目睹父親被殺的情形,抱著甲根放聲大哭。美坐在她身后,緊擁她的雙肩,淚流滿面。
美掀起的狂風吹過山巔,把羽毛卷上了半空。甲根一手牽著鵸鵌,一手順勢抓住羽毛,緊緊握在手里,仿佛握著一支細小的火炬。
甲根的雙瞳里映射著飄動的紅羽毛。那是危的化身,猶如一團在風中燃燒的怒火。
四
女巫王沮誦沉浸在歡喜和沮喪的矛盾心情之中。她為煞獸們的成就欣喜若狂,又為皮雍的三心二意而十分氣惱。聽說皮雍在召集各鄉(xiāng)耆老,聽取他們的政見,沮誦不由得怒火中燒。她一把扯下掛在宮門上的那些裝飾性頭骨,把它們踩得粉碎,對嚇得發(fā)抖的侍衛(wèi)叫道:“我很生氣,我簡直要氣死了!”
皮雍已經(jīng)七天七夜沒有進宮見她了。但他在外面的全部作為,都會有密探一絲不漏地向她報告。這情報是沮誦的食糧。她靠吸吮這種營養(yǎng)品度日,猶如吸食鴉片。她的快感不僅是占有皮雍的身體,而且還要占有他的全部排泄物,包括汗液和唾沫,還有每一個從他嘴里吐出的字句。
女巫發(fā)起的煞獸風暴,制造出巨大的災難,就連京城都成為它們肆虐的地盤。人民發(fā)出一片哀聲,幾乎無人幸免。為緩解憤怒的民意,皮雍試圖出面調(diào)停,用改良吏政和減免賦稅的方式加以安撫。沮誦把這種行為視為重大背叛,決定嚴懲這昔日的情人。
“來吧,我的孩子們!”她來不及召喚還在遠方平叛的“四兇”,就在大殿上命令她的侍衛(wèi),“你們的丞相已經(jīng)背叛帝王,他在跟謀反者茍且。你們?nèi)ヌ嫖野阉麕Щ貋?,我要跟他好好理論一番?!?/p>
士兵們以為這是情人間的恩怨,他們跑出王宮,在城里到處搜尋,最后從一座破舊的官辦學堂里,逮捕了正在跟耆老們開會的皮雍,在他身上綁好紅色絲線,嘻嘻哈哈地把他牽回了宮殿。
女巫看見皮雍,怒氣再次被點燃了。
“你背叛了我,為什么?”
“我沒有背叛,我只是想幫你尋找和解的道路?!?/p>
“我不需要和解,我要的是順從?!?/p>
“不,你應該傾聽民意。”
“我從不傾聽蟲子的聲音。我要你回到我身邊來?!?/p>
皮雍抬起頭來,眼神堅定地望著對方:“我一直在你身邊,我只想拯救你?!?/p>
“來呀,把他給我用銅鏈鎖起來。不,笨蛋,不是你們這種弄法!”女巫王看著纏在皮雍身上的紅色絲線,歇斯底里地喊道,眼神里充滿無限的幽怨,因為從這個男人身上,她望見了倉頡的昔日影子。她非常氣惱地發(fā)現(xiàn),她的情人最終都淪為自己的仇人。她為此感到駭怕和困窘。
皮雍被士兵用銅鏈鎖了,押入暗無天日的黑牢。為防止他日后因“王”成“聖”,女巫還割去他的耳朵和舌頭,把這三件物品硝化后做成標本,放在自己的王座旁。她想發(fā)泄時,就拿起耳朵來痛罵,然后又放下耳朵拿起舌頭,去傾聽對方的回應。憑借這種古怪的方式,她維系了跟過氣情人皮雍的親密接觸。
就在皮雍被士兵逮捕時,學堂主屋里發(fā)生了一場騷亂。耆老們壓低嗓門,露出飽受驚嚇的表情,開始爭論要不要繼續(xù)跟政府談判。就在這時,從紛雜的人群中間,站起一個皓首長髯的老者,身軀像山崗那樣偉岸,目光卻蒼老如水,仿佛來自遠古的世代。他就是傳說中已被窮奇吃掉的前青丘國王昆吾。
沮誦的勝利迫使他隱名埋姓,四處流浪,耗費多年時間,組織并訓練他的秘密軍隊,以期實現(xiàn)第二次復國的大業(yè)。在準備好所有的干柴之后,他動身重返京城,打算從那里找到合適的打火石。他期待的是點燃干柴的一小撮火星。他混入耆老的群體,開始跟皮雍接觸,希望通過皮雍推翻沮誦的統(tǒng)治,但還沒來得及深化,就眼睜睜看著皮雍被士兵抓走了。他為此非常郁悶——他的苦心謀劃似乎又要化為泡影。
皮雍好像已經(jīng)認出他的身份。在被帶走之際,他仔細瞅了他一眼,然后朝眾人微笑說:“我們都是老相識了。我要告訴你們,我沒有犯罪,我的財富,是兩袖里的清風?!?/p>
皮雍被逮捕后,昆吾長久地思索著他的留言。財富,清風,還有兩袖,這肯定是一個謎語,但什么才是真正的謎底?他到底想告訴自己什么呢?
就在黑夜降臨時分,昆吾偷偷溜進皮雍的府邸。這里已經(jīng)被查抄的士兵弄得一片狼藉。昆吾坐在臥室的床沿上,借助明亮的月光,讓目光從那些凌亂的物件中緩慢掃過,最后落在壁角的衣架上。那里掛著一件很久都無人問津的舊式蓑衣,一對苧麻袖子孑然垂掛在兩邊,形影相吊的樣子。
“哦,那就是皮雍所說的‘兩袖了?!崩ノ嵝α耍哌^去,仔細摸索兩只袖子,從里面找出一把鑰匙。那么鎖孔呢?鎖孔又在哪里呢?昆吾走出屋子,在庭院里轉(zhuǎn)了一圈,正是風清月明時分,他抬眼望去,看見靠南的左廂房門上,懸掛著“清風”匾額。他心想,這就是了,于是推門入室。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把做工粗拙的搖椅,蒙著薄塵,形單影只地站著。昆吾坐了上去,輕輕搖了起來,視線在屋子上方來回晃動。透過朦朧的光線,他發(fā)現(xiàn)房梁上有個圓物,仔細辨認之后,方知那是鳥巢。他于是笑了,心想這皮雍真是個聰明的人物。他從院子里搬來扶梯,爬上梁去,伸手到鳥巢里一摸,竟觸碰到一件冰冷的方物。
是了,應該就是它了。昆吾心頭狂喜,把硬物小心翼翼地搬了下來,就著月光一看,果然是那只倉頡留下的青銅匣子。
昆吾的眼睛變得濕潤起來。他知道,這倉帝的遺物,從人間消失已經(jīng)二十多年,而它的失而復得,將修改世界的悲慘面貌。他冒險進入都城,本來就是為了找尋這件寶物,沒想到得來竟如此順手,也許這正是上天的意志。他輕輕拭去老淚,找來一塊簾子,把銅匣裹上,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難道羽毛也有自己的靈魂?”
看著殷紅的羽毛在前面逆風飄飛,如同一朵不滅的火焰,甲根好奇地問美。
美咩了一聲,沒有回答。綠棠凝視著紅羽毛,表情憂傷地說:“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靈魂,就連你的每一個臟器,每一根手指,都會思想和說話?!?/p>
紅羽毛指引的方向,竟然是青丘國的都城,這點是三位飛行者沒有料到的。夕陽西下,城市沐浴在瑰麗的暮光之中,街上行人稀疏,青黑色的屋頂像鱗片那樣密集地展開,間隔著大片廢墟和荒場,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巒腳下,被灰白色的炊煙所籠罩。
沮誦對它發(fā)表長篇演講,形容這個世界是她一手締造的,卻被那些正人君子弄得一塌糊涂,民眾愚不可及,完全不懂得感恩,就連最信任的丞相,都在跟陰謀分子私通。她為此傷心欲絕,抱怨沒人能在意她創(chuàng)造世界的功績。而是一味地緬懷倉頡。
她抱怨說,是她發(fā)明了欲望本身,她是欲望女神和世間萬物的母親,她孕育了一切的一切,卻要承受這巨大的誤解。她指望用恐怖和死亡去警告那些愚民,但他們?nèi)匀粺o法理解她的苦心。他們的蠢笨,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所以只配成為靈獸的食物。她既然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她就有權收回它,包括收回那些賤民的性命。
女巫被自己絕望的言辭所深深地打動,蜷縮在寶座上,用力絞著雙手,放聲大哭。從窗欞外斜射進來的月光,照亮了她失神而抽搐的面容。
窮奇聽懂了女主人的宣言,而且還知道,它已經(jīng)獲準大開殺戒,可以吃光青丘國的人族。這一點令它無限喜悅。它舔干自己的唾液,倒退著走出大殿,跟另外三兇低語了幾句,在屙出一大堆人類的頭骨和肱骨之后,揚長而去。原先躲在陰影里的士兵圍了過去,望著那堆恐怖的排泄物,禁不住屎尿橫流。
此后的青丘國正史,是這樣記載這場大屠殺的——
“沮誦三年,窮奇及三兇食人逾十萬,傷者不計其數(shù)。民哀號于野,其聲凄厲,不絕于耳?!?/p>
未來的國王沉溺于對字匣的無窮探究之中。他從中翻出一大堆刻在龜甲上的原字,其中有些是好字,但大多是被廢棄的壞字,還有就是一些看似無用的名詞,跟山川、風物和神怪有關。
昆吾告誡他說,龜甲字的破壞力,比胛骨字更甚,這些字一旦面世,就會對世界產(chǎn)生毀滅性影響。甲根追問道,為什么不加以銷毀,反而藏進匣子?昆吾說,那是妙的一念之差。頡臨終前發(fā)話,要妙將匣子毀掉,但妙終究不舍,她留下了匣子,要借它的魔力去召喚頡的亡靈。
甲根嬉皮笑臉地說:“好吧,我跟綠棠研究研究,你忙去吧,美還想跟你敘舊呢。”
昆吾領著美退出屋子,到別處切磋“家國大事”去了,只剩下甲根和綠棠兩人,一起面對這些倉頡的遺產(chǎn)。銅匣和龜甲,此刻都陳放在桌上,它們是一些活物,在燭光搖曳之中,說出了不可諦聽的言語。
他忽然注意到,在匣蓋的反面,鑲嵌著一層硬木板,而在硬木之上,有一個凹陷的小手印。甲根試著用小手比試了一下,輕輕一按,匣蓋似乎有了反應。他又用力一按,木板居然從中間打開了,里面是一對精致的黃銅獸頭輔首。
綠棠眼尖,一眼就看見,輔首下面有兩個細小的圓孔:“咦,那是什么?”
甲根仔細端詳那兩個小孔,不禁笑了,隨即翹起兩個細小的六指,剛想比試一下,不料手指竟自己做主,徑直插進孔里,絲絲入扣,如同為它們量身訂造的一般。銅匣開始震顫起來,一道炫目的大光從銅匣里射出,輔首化成兩扇大門。甲根看見,就在門的那邊,出現(xiàn)了一個明亮的新世界。
甲根很快就懂得,他無意中闖入的,是倉帝秘密營造的異世界。父親把人世間分為兩個平行的時空,一個叫“頡世界”,也就是我們生存的現(xiàn)實世界;另一個叫做“妙世界”,以妙的名字命名。由于頡世界已被沮誦的胛骨字所污染,頡不得不建造一個新世界來加以抵抗,他要在那里儲存一切美好的事物。為了防范暗黑勢力的入侵,字匣是從頡世界走進妙世界的唯一通道,而甲根的那對第六指,是開啟大門的唯一鑰匙。
但妙世界并非冥界,也不是天堂,而是一個平行的彼岸世界,用倉頡的欲望和文字所造,具有潔凈而完美的氣質(zhì),它跟天堂的最大不同是,它是黑暗的頡世界的反轉(zhuǎn),而且會跟龜甲、牛胛骨和象牙一起緩慢朽壞,但時間之水可以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自由流動。朽壞的事物只要被反向觸動,它就會掉頭逆行,向初生的方向流去。
未來的國王獨自進入倉頡營造的符號迷宮,在穿越彎曲而漫長的林中小徑后,抵達高聳入云的山巔,看見一座巨大的石質(zhì)日晷,四周環(huán)列著高大的石墻,以及二十四扇大小不一的石門。日晷的中間是一根黑色石柱,從大地徑直向上,插入蒼穹的深處。甲根想,這應該就是宇宙的軸心了。
甲根踩著厚厚的樹葉,循墻根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門上刻寫著從立春到小寒的十二節(jié)名,以及從谷雨到大寒的十二氣名,合起來正是二十四節(jié)氣。甲根后來才知道,倉頡的歷法發(fā)明,當時還無人知曉,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最高機密。
一個聲音在耳邊低低地叫道:“打開它們,讓陽光進來。”
甲根試圖打開那些門扇,但它們紋絲不動。他忽然想起衣兜里的那顆琥珀,于是掏出來比劃了一下,發(fā)現(xiàn)軸心上有個大小合適的凹槽,像是預設的鎖孔。甲根把琥珀鑲嵌進去,絲絲入扣,顯然就是量身定做的鑰匙。
“日神之眼”開始閃爍發(fā)亮,放射出彩虹般的七色光芒,隨后,二十四扇石門自動開啟,刺目的陽光咒語般投射進來。這時,日晷開始有力旋轉(zhuǎn)起來,形成奇幻的時間光流。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一切在發(fā)生劇變:破衣爛衫恢復了往昔華服的模樣,手臉上的污漬被清洗干凈,蓬草般的頭發(fā)變得整潔起來。不僅如此,“日神之眼”也移入他的雙手,在掌心上熠熠發(fā)光,然后黯淡下去,悄然融入他的肉身,變得無影無蹤。
甲根很久以后才懂得,那就是支配宇宙的生命之輪——世間所有力量的源泉,它來自偉大的日神,同時還匯聚了風神、地神、水神和火神的能量。它是宇宙間所有智慧和力量的總和。他原本是倉頡的后代,由狐正傳授識字和刻寫,又先后三次從伏羲、地神和日神那里接受洗禮,每一次都是昆蟲式的蝶化和蛻變。
當一切都靜止下來時,日色變得蒼茫起來,日晷已經(jīng)從山頂上飛走。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初始狀態(tài)。甲根退出妙世界,雙瞳變得更加皎潔和明亮,散發(fā)出咄咄逼人的神圣氣息。
綠棠就站在他身后,目擊了他的脫胎換骨:“好奇怪,你才消失了一支香的功夫,卻完全變了樣子。嗯,你真是一個奇怪的男孩?!本G棠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眼神變得有些癡迷。
“噓——我知道你是九尾狐的后代,你是半神半獸的精靈,但我不告訴別人。我們彼此保密,好嗎?”甲根望著對方,露出了滿心歡喜的表情。
未來的國王牽著綠棠的小手走出神廟,看見美還在庭院里跟昆吾私會,就沒去打擾他們。
美思念這個老男人已經(jīng)很久。她試圖越出自己的物種邊界,跟人族的精英結合,雖然這違反了神界的律法。昆吾對她說出催眠般的耳語,而她幻化成女人,神思恍惚,沉迷于昆吾散發(fā)出的氣息。
昆吾望著甲根煥然一新地從屋里走出,不由得吃了一驚,從纏綿的情意中醒來,掙出美的胳臂,沖著甲根叫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綠棠說:“他第二次脫胎換骨了。”
昆吾說:“既然我們有了自己的戰(zhàn)斗英雄,不妨一起來聊聊下一步的計劃吧?!崩ノ峒僖鈿g喜地稱贊道,內(nèi)心卻充滿了焦慮。他無法相信,單憑甲根和美,還有那位可能是危的女兒的小女孩,能夠擊敗窮奇那樣的勁敵。他的臉上浮出了憂心忡忡的微笑。
六
甲根并未像昆吾所期待的那樣,參與到起義的密謀之中,相反,他耽迷于妙世界的秘境,難以自拔。他給銅匣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妙門”,他成了甲根的隱秘學堂。他每天都要從那里出入,猶如學生到教館里點卯,而綠棠負責替他望風。
他先后三次回到日晷的時空,從那里探究頡所創(chuàng)造的二十四扇神秘之門。它們均勻地分布在晷盤的邊緣。每個“節(jié)”和“氣”,都是太陽之門被開啟的時刻,在那天的正午時分,宇宙賦予人類最大的能量。一塊由倉頡親自篆刻的石板,用兩百多個甲骨字,詮釋了日神能量的三種基本要素——智慧、力量和愛。
在妙的世界里,還保存著頡童年的全部記憶。甲根走進父親出生的村落,覺得一切都如此親切,似乎自己從前曾在這里住過。阿嚏率先發(fā)現(xiàn)了甲根,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因為他長得跟頡哥哥一模一樣。她把他領到外婆跟前,就連外婆都嚇了一跳,手里的菜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甲根看見她們,仿佛看見了親人,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用手背狠狠抹掉那些咸澀的液體,對著阿嚏笑道:“我不能打噴嚏,一打,屁就會掉出來的?!?/p>
未來的國王躺在外婆身邊,聽她說頡的故事。妙世界的月光分外明亮,照亮了外婆臉上密集的皺紋,它們像歲月的溝壑,填滿了各種奇妙的記憶。外婆常常把故事說到一半,就發(fā)出了嘹亮的鼾聲,甲根只好轉(zhuǎn)身去撓阿嚏的腳心,可阿嚏沒有發(fā)笑。阿嚏說:“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癢,而且也不會打噴嚏了?!奔赘荏@奇地望著這位父親童年的玩伴,覺得她肯定是一位來自天界的袖珍仙女。
在第五次進入“妙門”時,甲根終于遇見了它的主人——妙,當時她正坐在溪水的磐石上邊洗腳,有一條用針線縫補過的裂紋,垂直地貫穿頭顱和身軀的中央。她用腳趾跟魚群嬉戲,臉上洋溢著難以言喻的光輝。
妙一眼就認出了淌著河水走來的甲根,招呼他挨著自己坐下,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像是在觀看一件丟失很久的寶貝。她說:“真好,你終于回家了。”
妙把甲根帶到一間大屋,梁上有一張用鹿筋編成的大網(wǎng),懸掛著無數(shù)刻滿文字的龜甲。穿堂風推搡它們,進而叩擊聲音空洞的外殼,讓它們擺動和彼此碰撞,就像在遞送一種隱秘的暗語。妙告訴他說,這是頡和他的弟子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文字。由于這些文字,新世界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有了今天的壯闊容貌。
未來的國王站在那些龜甲下面,聽見它們在議論他的名字,最初感到有些暈眩,但隨后便與那些文字融為一體了。他識別出諸字的語義,而且掌握了它們的各種用法。他甚至透過那些龜甲,看到當年倉頡領著弟子們刻字的熱烈場景。
門徒中有個美麗的女人,渾身散發(fā)出情欲的幽怨氣息。甲根過于年輕,不懂得那種能量的性質(zhì),他后來對美形容說,她是一個奇怪的火女,身上燃燒著暗紅色的火焰,而當火焰熄滅時,她就變成深黑色,跟暗夜完全融為一體。
在此后的幾次妙世界環(huán)游中,甲根還看見她在山坡上敲碎牛胛骨,臉上帶著憤怒的表情,甚至看見她用斧子將妙的身子劈成兩半。美后來告訴甲根,這個女人就是你的仇人沮誦。她殺害了你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你的義父和師父。
甲根的怒氣終于被徹底點燃了。他在一片炙熱的龜甲上刻下“恨”字,意思是我的仇恨意志,就像山岳那樣巨大而不可撼動?!昂蕖弊执砹怂氖难?。他把那片龜甲交到美的手里,像交付一份不可更改的遺囑。
綠棠說:“你的雙瞳今天變成了紅色。你從前一定受過很多很多苦,你有很多很多的怨恨?!?/p>
甲根緊咬下唇,沒有給出任何回答。
美一直在期待這個時刻。她幻化為美女,用帶羊族口音的人語說,咩咩,我的孩子,走吧,起義的日子已經(jīng)近了。甲根吹了一聲口哨,鵸鵌銜著紅羽毛從大樹頂上飛下來,發(fā)出驚悚的笑聲。他們于是騎上大鳥,朝遠方飛去。
沮誦的士兵們正在附近挨家挨戶地搜查,要找出那些躲藏在城里的叛亂分子。他們先是逮捕了一些可疑分子,隨后便聽見怪鳥的笑聲,還看見天上掠過黑色的影子,但他們的箭矢追不上那閃電般的事物。他們覺得非常沮喪。一名年老色衰的士兵抱怨說,我的眼睛花了,我好像看見了天神。
甲根降落在倉頡出生的村落遺址。滿頭皓發(fā)和身穿白袍的昆吾正站立在高地上,四周簇擁著大批全副武裝的士兵。他看見甲根、美和綠棠翩然而至,便微微一笑,從頭上拔下最后一根黑發(fā),用火點燃,燒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甲根很快就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鼓聲在地平線上隆隆滾動,猶如早春時分的雷聲。美對甲根說:“聽吶,那是人們起義的聲音。”
黎明時分,高地四周已經(jīng)聚集了數(shù)千名手持銅戈的農(nóng)夫。他們要么步行,要么騎在牛背上,臉上涂著黑炭,身披獸皮制成的盔甲,一望而知是訓練有素的軍隊。昆吾花費三年時間,精心培育了這支軍團。過路的信風隱瞞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在他們的身后,還有來自黑齒族、讙頭族、獨臂族和三頭族的部落軍團,他們的人數(shù)成千上萬,站成了密集而遼闊的地平線。
紅色氣囊帝江也混跡于獸群里,帶著龐大的體積,像皮球那樣滾動,艱難地向高地行進。綠棠喜出望外,舉手喊著它的名字,仿佛看見了失散已久的親人。
太陽嬰兒從山巒的盡頭爬升起來,露出緋紅色的粉嫩表情,令甲根想起那些被大羿射殺的小日神們,以及太陽女神羲和的溫柔姿容。由于日神家族提供的能量,時間的轉(zhuǎn)輪躍入了驚蟄時分。大地呼出淡淡的煙氣,小蟲子打著哈欠醒來,偶蹄動物們用前蹄刨著砂石,擺出蓄勢待發(fā)的姿態(tài)。起義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
昆吾換乘了一頭黑色的大虎,再次向世界舉起蒼老得近乎枯槁的手臂。而這一次,纖細的黑發(fā)已經(jīng)燃盡,火焰延燒到手臂上,就像一支朽木制成的火炬,在劇痛的戰(zhàn)栗中,放射出觸目驚心的光輝。帝江的身軀漸漸變得鮮紅,它鼓起氣囊,吹出號角般的大音。
甲根戴著美替他縫制的雪松樹皮頭盔,上面插著危變成的紅羽毛,騎在鵸鵌身上,儼然是一位少年戰(zhàn)將。黑壓壓的人群在傳揚他的名,好像在說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他是倉帝的兒子,他就是未來的國王!
此后所發(fā)生的一切,《青丘雜記》已經(jīng)無法詳盡陳述了。那是一場混亂而瘋狂的戰(zhàn)事,各國戰(zhàn)士形成巨大的渦流,涌向重兵把守的京城,猶如咆哮的洪水。女巫沮誦的軍隊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丟下青銅盾牌和矛戈,四散而逃。
但“四兇”分別守住京師的四個城門,令義軍望而卻步。它們的超能戰(zhàn)力和血盆大口,阻止了最高統(tǒng)帥昆吾的軍事進程。義軍的尸骨在城墻下迅速堆疊起來,猶如一座座觸目驚心的山丘。
甲根用龜甲上的一個“胳”字,為昆吾更換了燒焦的手臂。但最高統(tǒng)帥并未因此心情舒暢起來。眼見士兵大量折損,戰(zhàn)事無法推進,他萬般焦慮,開始在自己的營帳里酗酒。砸爛酒壇子的聲響驚動了美,她神色不安地對甲根叫著,仿佛在說,小東西呀,你還得幫一下老爹,他愁得都快死掉了。
未來的國王不知如何幫助昆吾。他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該如何出手去跟“四兇”對抗呢?鵸鵌飛到前線巡去窺探戰(zhàn)況,然后回落在他的肩上,對他的耳朵低語,發(fā)出古怪的笑聲。依據(jù)鵸鵌的報告,他在石板上畫出了“四兇”的形象,盤算著怎么打敗它們,想得腦袋都快抽筋了,卻沒有絲毫進展。
綠棠在一旁觀望了很久,突然開口嘲笑道:“你這鬼精鬼精的小猴子,看你平時詭計多端,關鍵時候就慫了。沮誦用刻字術殺死了你的父母,你為什么不能以牙還牙?”甲根被女孩的激將法點醒,猶如被日光照亮,心里忽然冒出一個主意。他去找昆吾和美,要求立刻召開會議,然后向首領們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義軍正面攻擊的南門,由窮奇守衛(wèi),而它是最難對付的角色,所以必須先從另外三兇下手,而西門的混沌,就是甲根要率先翦除的對象?;煦缡堑劢易宓某蓡T,只是長著黑色毛發(fā),貌似一頭笨拙的熊羆,沒有五官和內(nèi)臟,也沒有靈魂,雖然貪食,腸子卻是筆直的,所吃的食物會從腹腔穿過,然后從肛門口徑直掉出去。甲根說,只要混沌吃進去是一堆石頭,而且屙不出來,它就會被活活脹死。
第二天早晨,未來的國王和綠棠騎著鵸鵌來到西門,在那里刻下“破”字,造出一大堆裹著獸皮的石頭,愚笨的混沌果然無法分辨食物的真假,它大口吞吃,以為是一頓鮮美的早餐。它的腹部很快就塞滿沉重的石頭,以至于肚皮破裂,臭氣熏天地死去,那根粗大的腸子被義軍切割下來,清洗干凈,制成一頂巨大的營帳,可以用來舉辦五百人的宴席。
未來的國王又來到梼杌把守的東門。這頭煞獸在老虎般的身軀上,長著一張丑陋的人臉,還有野豬般的獠牙,以及一條橫掃世界的巨尾,算得上是世間最丑陋的魔怪。甲根在龜甲上刻寫它的名字,然后大聲嘲笑說:“看你的名字,都帶著木頭,想必你是一只樹精。我不妨把你點火燒了。天氣挺冷的,就當是給大伙兒烤烤火吧。”
他在龜甲上添了一個“火”字,火就這樣在甲片上燃燒起來,噼啪作響,吞噬了“梼杌”兩字。煞獸痛得在地上打滾,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哀嚎。人們雖然看不見梼杌身上的明火,卻能看見它的毛發(fā)變成暗紅色,迅速地枯焦和消失,最后全身都化成黑色的焦炭,只有四只巨大的獠牙脫落下來,插入泥土,其上猶自帶著義軍士兵的鮮血。
甲根又帶著綠棠飛到了北門。面對煞獸饕餮,在龜甲上刻下一個“鮮”字。綠棠在一邊嘲笑說:“把羊肉和魚肉燉在一起,味道真的會很鮮嗎?”甲根說:“那是我騙那傻瓜的?!彼玫诹溉ゼせ睢磅r”字,然后取下背上的紅色大弓,把甲片射向天空,天上很快就下起了羊肉雨和生魚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守城士兵的腦袋上,把他們弄得狼狽不堪。
饕餮張開大嘴,去承接這些來自天上的饋贈,在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忽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軀正在散發(fā)出比這更為鮮美的氣息。這是何等奇妙的變化!它被自己的肉身所誘惑,先是用鼻子貪婪地嗅著它的味道,繼而張口啃咬自己的四肢,接著又借助長舌大啖身軀,就連肩膀、脖子和下顎都被逐一蠶食。這場自我吞噬的盛宴,耗費了整整一個時辰。在場的士兵們看得目瞪口呆。
當一切都結束時,饕餮只剩下一個帶著上顎的頭顱,仰臉朝向烏云密布的天空,眼神黯淡,而長舌頭繼續(xù)在泥地上跳動,像一條被潮水沖上河岸的大鰻魚。昆吾的士兵們蜂擁而上,用亂刀把長舌剁成肉醬,而那個沉重的頭顱,則由兩百人抬回大營,成了鑄造青銅器的寫實樣本。
黃昏時分,甲根騎著鵸鵌重新返回南門,去直面他的宿敵窮奇。美和綠棠都緊緊跟著,想要親眼目擊這場終極之戰(zhàn)。窮奇遠遠地聞到了他的氣味,再次發(fā)出駭人聽聞的吼叫。
甲根隔著護城河說:“我這是第二次跟你這丑物見面了。你殺死我的兩位親人,摧毀了我的童年生活,今天,就在這里,我要替他們和我自己報仇?!彼c燃一支火把,用大弓把它射出,向怪獸發(fā)出決斗的邀請。
火炬擊中了窮奇的腦袋,在前額上留下一個恥辱的印記,就像在公開嘲弄它的愚蠢和低能。窮奇生氣地大吼一聲,拍打著巨翅,跨越吊橋,朝那追蹤多年而不得的獵物狂奔而去,腳下的旋風卷起漫天塵土。而在它的身后,分身們在不斷涌現(xiàn)……
綠棠望見迅速逼近的窮奇,突然記起父親遇難的場景。她的恐懼啟動了自我防衛(wèi)的本能,尾巴像孔雀翎毛那樣猛然豎起,現(xiàn)出九條白色尾巴的幻象。
沮誦的士兵在城頭看見了這幕,高聲叫道:“九尾狐,那是九尾狐!”
甲根也瞥見了綠棠的九尾,心想小姑娘平日藏得好深,哈哈一笑,閃身擋在她身前,向窮奇輕蔑地挑釁說:“我一看就知道,你不過是一根牛胛骨而已?!彼畔麓蠊?,從衣兜里掏出一根骨頭,“你看好了,現(xiàn)在我要用父親的方式來收拾你?!?/p>
他伸出六指,用無影之針在牛胛骨上切割起來,掌心里“日神之眼”的光芒隱然可見,這意味著伏羲魔法正在被日神能量所加持。只有美和綠棠留意了這個細節(jié)。她們清晰地看見,在牛胛骨的中段,出現(xiàn)了一道深入骨髓的刀痕,而窮奇隨之頓住腳步,痛得大叫起來,仿佛折斷了整個身軀。
甲根又在胛骨上刻下第二、三道刀痕。窮奇再次發(fā)出地動山搖的哀鳴。
他掏出一把錘子,露出頑劣的笑容:“你這殺胚,現(xiàn)在看清了,我要用沮誦殺死父親的方式來毀掉你。”他在牛胛骨上輕輕一敲,窮奇站立不住,轟然倒下,帶動所有分身都跟著倒下,由此引發(fā)了大地的劇烈震顫。
未來的國王又加力敲了一下,窮奇慘叫一聲,開始瘋狂地抽搐和打滾。甲根敲到第三下時,窮奇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它僅僅抖動了一下身軀,便徹底軟癱,化成一堆毫無生氣的腐肉,而分身們則不知所蹤。
義軍陣營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猶如雷聲滾過沉悶的大地。
昆吾撫摸著黑虎王的腦袋,不禁老淚縱橫:“我們……終于贏了……”
“這壞蛋如此不堪一擊,我還沒敲碎骨頭,它就提前一命嗚呼了?!奔赘纛^跟美夸耀說,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
綠棠收回了九尾的幻影,但還沒從驚嚇中擺脫出來:“這個壞蛋終于死了嗎?是真的嗎?”
甲根笑了:“綠妹妹該給我一個什么獎勵呢?”
綠棠臉一紅,把自己的尾巴尖藏在掌心里,握住了他溫熱的大手。
甲根明知故問:“這是什么呀?”
“一,一條圍脖?!?/p>
“騙人,剛才我明明看見了九條?!奔赘咀∥舶透G棠親熱,眾人卻發(fā)出了一片驚呼——窮奇的尸體竟消失不見了。
綠棠一跺腳收回了尾巴,恨恨地叫道:“我們都被這壞蛋騙了,它這么狡猾,居然會裝死!”
未來的國王有些狼狽,趕緊自我安慰說:“它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下一回,我要用更厲害的方法弄死它?!?/p>
他的鼻孔里噴出了男人般灼熱的氣息。
七
許多年以后,人們還在不倦地傳頌甲根的神跡,并把它錄入野史《青丘雜記》的增補本里。它清晰地告訴后人,甲根用“破”字殺死了混沌,用火法燒死了梼杌,又用“鮮”字擊敗饕餮,令它陷入自我吞噬的困境,最后用錘骨法打傷窮奇,令它裝死并負痛逃走。他出神入化的巫術,決定了這場惡戰(zhàn)的最后結局。很多年以后,這種法術成了最古老的秘密。
守城的李將軍見“四兇”被甲根逐一清除,長嘆一聲,口吐鮮血,下達了全體投降的命令。城頭上的沮誦旗被放倒了,城門轟然開啟,義軍們高舉火把涌進城去。居民們拿出家里僅有的食物上街慰勞,整座城市都卷入了狂歡,就連月亮和星辰都在掩面而笑。
女巫王沮誦獨自躲在宮殿深處,聽著外面的喧囂,知道帝國末日將至。她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實施巫術抵抗,大門已被粗暴地撞開,義軍迅速占據(jù)了整個大殿,數(shù)十支長槍和斧鉞對準了她的胸脯。透過那些燭光和凌亂的火把,她看見甲根、昆吾和美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猶如一場令人沮喪的噩夢。沮誦剛要施展魔法,甲根已經(jīng)用藤蔓捆住了她的手足。
昆吾望著昔日的師妹和當下的敵手,一臉嘲諷地笑道:“認識我和這位小友嗎?他就是你每天都想要除掉的倉頡之后。他將親手執(zhí)行你的死刑?!?/p>
沮誦一眼就認出了白袍皓首的前國王,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她又把目光移向少年,傲慢地問道:“你是誰?難道你是頡的兒子?”
鵸鵌用笑聲代替了甲根的回答。甲根仔細打量著這個臭名昭著的女巫國王,被她的美貌所震驚。他無法想象的是,一個邪惡的靈魂,居然擁有如此美麗的皮囊。這荒謬的現(xiàn)實,徹底摧毀了他對世界的天真看法。
夜深人靜時分,在宮室外的臨時營帳里,昆吾撫弄著美的卷毛,跟甲根展開了一場秘密的對話。
甲根問:“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美與惡可以出現(xiàn)在同一個物體里?”
昆吾說:“在你成為新國王之前,要學會越過外表看清事物的本性。它們有時是統(tǒng)一的,有時卻是悖反的。跟妙世界截然不同,在頡世界里,大多數(shù)事物都有一張具有欺騙性的表皮。只有掌握兩種不同的法則,你才能往返于這兩個世界而不會出錯?!?/p>
“為什么我不能出錯?”
“因為你將要成為國王。你犯錯的結果,就是讓整個世界都陷入危險?!?/p>
“為什么我要去當什么國王?”
“你父親還有一些肉生的孩子,但他們不是字生的,缺乏通神的靈性,不適合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p>
“我又怎樣才能不出錯呢?”
“孩子,你不但需要魔法,而且需要更高的智慧,它能幫你洞察一切。”
甲根追問道:“那么什么算才是更高的智慧?”
昆吾想了一下,眼神開始變得迷惘起來:“那得去問你的父親?!?/p>
美咩咩了兩聲,表示了深深的贊許。
昆吾釋放了皮雍,并將跟他一起擔任新王國的左相和右相,而沮誦則被送進了從前關押皮雍的牢房。盛大的復國登基典禮,將在十天后的清明節(jié)舉行。甲根在御前會議上宣布,要對沮誦施用酷刑——刺瞎她的眼睛,然后關進地牢,永不釋放。他說出這個決定時,眼神里裝滿了來自全天地的恨意,而且像巖石那樣堅硬。在座的所有人都被這仇恨的氣息所窒息。幾天后,這個秘密消息傳遍了整個青丘國。
美望著神色堅定的甲根,對昆吾咩了一聲,仿佛在說,你看,他已經(jīng)是個大男人了。
甲根遵循美的暗示,再度回到妙世界,試圖在審判沮誦之前,去跟父親作一次長談。勝利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喜悅,反而把他推入無名的焦慮之中。但他從未在此遇到過倉頡,而且這次就連妙都不知所蹤。河邊的青石板上,只留下她洗腳用過的葛巾,其上猶自帶著淡淡的芳香。
他又去找外婆和阿嚏,指望從那里找到倉頡的線索,但她們只是對他擺手微笑,好像跟他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透明幕簾。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緣故。他像一個失去方向的少年,盲目地流浪在這沒有黑夜和饑餓的迷宮。
在登基典禮前一天夜晚,甲根再次回到這里,卻依然一無所獲,只是遠遠望見了那座久違的日晷。他奮力登上山頂,站在世界軸心的底部,從那里施展魔法,在掌心刻寫一個“返”字,試圖推動時間轉(zhuǎn)輪的倒行。日晷果然由左而右地倒旋起來,日光和月華像經(jīng)線和緯線,織出那些昔日的影像,并完全依從甲根的意志。
甲根看見,父親倉頡緊握沮誦的手,在龜甲上刻下“且”字,說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神奇的“字孩”,而把這種生子過程叫做“字孕”。在那個傳奇年代,它是比分娩產(chǎn)子的“肉孕”更為神圣的生殖。沮誦癡癡地望著倉頡,滿眼都是柔情蜜意。
他也看見,倉頡與妙受到岐舌國王虎仲的誘騙,前往該國參加字造大會,指望藉此推動文明進程。出發(fā)前,倉頡將“且”字交給妙,希望她好好保管。不料,妙自己也被女巫沮誦囚禁,危急之中,把“且”字交給同情她的岐舌國王子狐正保管。狐正把此字藏在身邊,在跟隨父王征服青丘國時,又把它藏入伏羲神廟的廢墟。
他還看見,在那個雷電交加的午夜,田鼠背負著龜甲在行走,如同背著一把遮雨的大傘。龜甲被雨水洗濯,露出刻寫在其上的“且”字。一道閃電擊中龜甲,田鼠轉(zhuǎn)身逃走,而龜甲化作一團金黃色的火焰。那“且”字在火焰中膨脹和生長,變成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袖珍男嬰,長著六指。
朝陽無限喜悅地升起來,植物打開花骨朵來慶賀這件大事,無數(shù)鳥雀在瓦礫堆上空搭起涼棚,贊美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越過這些被記憶的影像,甲根第一次知曉了自己的真名和來歷。他完全沒有料到,他的最大仇敵竟然是他的母親!他眼含熱淚,悲喜交加,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困境。他不知道,他到底該如何處置那人世間最邪惡的女人。
在返回頡世界的路上,甲根意外地看見了父親頡的高大身影。他等候在道路的盡頭,然后朝從未謀面的兒子信步走來,用柔和的目光注視著他,仿佛在追認少年的身份。他的目光最初是遲疑的,而后就變得溫熱起來。
“你為什么要一次次找我?我跟你有十幾年的歲差,并不需要這種親密接觸。只要擁有進入妙世界的鑰匙,你就足以掌握自己的全部真相?!?/p>
“我要你告訴我母親的意義。”
“你必須先知道父親的價值,而后才會懂得母親的意義?!?/p>
“我只知道,父親是那種沒有乳房的母親,但母親又是什么呢?我從來沒有喝過她的奶,我有過一萬個形形色色的奶媽。我很想知道,在沒有乳汁喂養(yǎng)的情況下,母親究竟代表什么?”
倉頡笑了:“孩子,母親就是那個雖然你沒有喝過她的乳汁,卻可以跟她交換生命的女人?!?/p>
甲根的心怦然直跳——他聽見了一個世間最可靠有力的判詞。
頡爸爸的影像從眼前消失了,就像來去無蹤的霧氣。日晷靜止下來,宇宙回到了石化、冰冷而緘默的狀態(tài)。
甲根像往常那樣回到頡世界,帶著剛采摘的新鮮記憶,在營帳里迷糊了一會兒,天就已經(jīng)亮了。他忐忑不安地走向?qū)m殿,步履沉重得要命。他的肩頭上,一邊擔著責任,一邊擔著家愛。晨曦照亮了他的后背,像照亮一塊移動的巖石。美尾隨其后,感知到了他的異樣,卻不敢出聲探問。她有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典禮前的氣氛顯得異常嚴峻。甲根獨自坐在高臺下,沉默不語,綠棠忐忑不安,就連鵸鵌都失去了笑聲。昆吾和皮雍在等待他的號令。沮誦被五花大綁地帶上來了。她咯咯笑著,好像即將奔赴一個喜宴。
甲根被她的笑聲喚醒,茫然四顧,仿佛剛剛想起了典禮的存在。他瞥了一眼沮誦,然后徑直登上高臺,其他人緊隨其后。數(shù)萬民眾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為他們擁有如此年輕的新國王而喝彩。
甲根不知該對那些面孔陌生的人們說些什么。他們集結起來,形成一種叫人民的事物。夔鼓被密集地敲響了。越過溫熱的陽光,他感覺自己正在被父親的大手刻寫。頡的手如此溫暖,撫慰著遍體鱗傷的肉身,而刀子如此有力,描述著靈魂、意志和愛的邊界。他從未像此刻那樣,感受到充溢全身的雄渾力量。
他抬起頭來,凝視著昆吾和皮雍說:“今天,我要在這里,以這國新王的名義宣布,沮誦的時代已經(jīng)結束?!?/p>
人民喜笑顏開,在臺下發(fā)出動物般的歡叫。
一名老眼昏花的前朝史官望著高臺,扳著手指對人議論說:“從皋陶、倉頡、昆吾、沮誦到甲根,這是青丘國第五次舉行登基典禮了。我好幸福,我是這些大事的見證?!彼磉叺泥l(xiāng)親們聽罷都笑了,露出滿口骯臟的黃牙。
臺上的甲根又說:“作為國王,我要頒發(fā)我的第一道命令。”
所有人都在默默期待。就連昆吾和美都不知道,少年國王要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舉動。
甲根指著沮誦說:“這個女人,殺死了無數(shù)國民,實屬罪該萬死。但昨天晚上才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她跟倉頡一起制造了我,賦予我形體和生命。所以我決定運用國王的權力,赦免她所犯下的全部罪惡?!?/p>
士兵和農(nóng)夫們一起發(fā)出失望的驚嘆,猶如潮水的一次急速后退。美也大吃一驚,差一點叫出聲來。
少年國王走到沮誦面前,用無影之指切斷麻繩,釋放了目瞪口呆的沮誦。
沮誦望著甲根,根本不信這一猝然發(fā)生的現(xiàn)實。她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就像蒙受了極大的羞辱和驚嚇。她乘人不備,奪過侍衛(wèi)手里的青銅利劍,用它快速割斷了甲根喉管,仿佛要急于切斷跟少年國王之間的血脈關聯(lián)。
鵸鵌撲棱著翅膀,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凄厲叫聲。臺下洶涌地騷動起來,士兵們持鉞沖上了高臺。
新國王感覺有一股灼熱的液體從脖子里噴濺出來,喉嚨、氣管和肺部彌漫著窒息般的痛苦。他無力地蜷縮在血泊中,很快就失去了知覺。尚未來得及閉合的眼睛,失神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綠棠一把抱住他逐漸冷卻的身軀,放聲大哭。
羊仙美幻化為美人,眼含熱淚地走上前去,當眾開口說話,道出了大神伏羲給出的讖言和詛咒——甲根將被他自己的母親殺死,但他很快就會復活,而母親也會獲得永生,只是雙目失明,全身骨頭俱斷,只能像蟲子那樣在地上爬行,靠食土和蚯蚓維生。這個神的預言被她壓在舌根下已經(jīng)好幾年了。此刻她如釋重負。
沮誦聽罷哈哈大笑,持劍向后退走。侍衛(wèi)們緊緊包圍住她,眼睛里燃燒著怒火。昆吾高聲制止道:“不必抓她,她逃不了的?!笔勘鴤冇谑情W開了一道縫隙。沮誦退到高臺下,在扔下短劍之后,揚長而去。
少年國王的尸體被小心翼翼地抬回宮殿,放在女巫王的寶座上。他前額光潔,圓睜著失神的雙瞳,表情異常平靜,如同正在休眠之中,頸部的刀傷已經(jīng)閉合和結痂。
美領著眾人退去,但綠棠執(zhí)意不肯離開,她要陪伴這位心愛的國王。突如其來的死亡是透明的,它就站立在甲根身上,沐浴著冰冷的月光,保持了神秘莫測的緘默。她躺在王座旁的毛毯上,用唯一的狐尾蓋住甲根,就像是為尸體蓋上豪華的尸布。忠實的士兵們關上殿門,在門外站成嚴肅而悲傷的隊列——依照美的預言,他們必須通宵守衛(wèi),靜候甲根的復活。
就在第二天早晨,詛咒果然生效了。綠棠醒來時,躺在王座上的甲根已經(jīng)不知去向。她到處尋找和呼喊她的哥哥,卻看見少年國王身穿白袍,站立在大殿的臺階上,猶如玉樹臨風,一種奇異的香氣在四周縈繞,而沮誦則像毒蛇一樣在他腳下匍匐爬行,成為一個永生而無用的廢物。從此,她開始了漫長的絮語、哭泣和哀號。
八
少年國王把朝政交給昆吾和皮雍,徒步離開都城,去私訪那些飽受摧殘的城市和村莊,安撫那些驚魂未定的人民。綠棠跟他形影不離。但他看見的不是他們對新生活的憧憬,而是那種無法擺脫的暴政創(chuàng)傷后遺癥。一個擁有五個孩子的母親在失去丈夫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雙腿。她坐在黃土路上乞討,卻一無所獲,只能呼天搶地,放聲大哭。
國王憑嗅覺認出了那個女人——她的母親曾經(jīng)向狐正施舍過自己的奶水。出生只有一個月的甲根,記住了所有他喝過的奶水的氣味。他用龜甲刻下兩個“足”字,替她造了一雙新腿。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像一個行走江湖的醫(yī)師,用法術拯救了無數(shù)個苦難的家庭,就連麻風病人都換上了嶄新的皮膚。
在甲根離開那些村莊之后,它們都呈現(xiàn)出蓬勃生長的繁榮景象。人民的生命欲望被點燃了,變得勤勉起來,像迷戀賭博一樣迷戀農(nóng)事。但他并未感到快樂,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是否該再度赦免那十惡不赦的母親呢?是的,沮誦不但打消了他對母愛的渴望,而且敗壞了他對“母親”稱謂的想象。他不知道,那個支離破碎的夢幻家庭,又有誰能出手拯救?
就在他最憂傷的時刻,綠棠像影子一樣緊貼著他的肌膚。她的尾巴蓬松而柔軟,比美的羊皮褥子更加迷人,纏上了他的身軀,而她的笑靨則裹住了他的靈魂。綠棠冰雪聰明,能夠準確地猜出他的心思,在很多時候,她就是他的心靈導師,用靈巧的言辭碾碎他的愁結,讓他學會為每一個農(nóng)戶的復興而歡笑。
他們?nèi)プ8D切┏跎膵雰海蛩麄兊母改纲浰望}和谷種,鼓勵他們投入艱辛而偉大的農(nóng)事。他們也去祝福那些年過半百的老人,向他們的兒女們贈送被褥和糕餅,鼓勵他們善待老邁無用的親人。從他們的祝福里長出了大地的希望。
當國王和女友重返王宮時,他已經(jīng)是一位十七歲的青年了。在宮殿的四周,街道像阡陌那樣整齊地涌現(xiàn),而宮殿經(jīng)過幾年修繕,被明黃和朱紅色所包圍,變得更加堂皇,那是美最喜愛的色調(diào)。昆吾在給眾臣們上課,講解先賢們的德政和哲學。侍衛(wèi)們身穿錦袍,手持玉鉞,像戲子一樣在宮里行走。
青年國王為皮雍重造了一對耳朵和一條舌頭,讓他恢復了諦聽和言說的能力。而皮雍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可憐你的母親”。甲根有些尷尬地接納了這個祝福。他答道:“我要用你的憐憫做成一條鞭子,每天都去抽打那個女巫?!逼び阂灿行┏泽@。從此兩人都不再提這個話題。
沮誦依然活著,就住在一間光線陰暗的后院小屋里。除了送飯的宮女,再也沒人見過她的蹤影。甲根遲疑了很久,不知是否應該去探視一下。他假意散步,在那屋的附近徘徊不去。小屋破舊而歪斜,像一個骯臟的噩夢,被丟棄在世界的邊緣。執(zhí)勤的士兵警告說,請不要過去,那里很臟的。他微笑地接受了士兵的勸阻,心里卻被尖銳地刺痛了,是的,他有一個骯臟而卑賤的母親。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年輕的國王在宮廷里孤單地徘徊。他終于越過那道士兵的警戒線,走到沮誦的小屋跟前。門沒有關閉,屋里悄無聲息,散發(fā)出難以容忍的惡臭。他試圖朝里張望,卻聽見一個女人的喑啞聲音:“你終于來了……”
甲根心里一驚。沒有想到她這么快就認出了他的腳步聲。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方又說:“每天晚上,你都在這附近行走。也難為你了,為了一個曾經(jīng)殺你的女人?!睂Ψ桨l(fā)出了陰險的笑聲。在屋脊上行走的幾只老鼠被嚇到了,從房頂上掉了下去,發(fā)出吱吱的負痛聲。
甲根鼓足勇氣說:“我只想有一個答案,為什么在知道我是你兒子之后,你還要下手殺我?”
沮誦冷笑道:“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我造了這么多文字,后代數(shù)以千計,你算老幾,敢自認是我的兒子?”
國王一時語塞,沉默了很久。
“小子,看在你來陪我說話的份上,我還是告訴你吧,我喜歡殺人,因為人是蟑螂的同類,是所有動物中最愚蠢而貪婪的一種。殺人,就是為了清掃這個世界。我是那種有潔癖的清掃師。”
“你不知道殺人是一種罪惡嗎?你殺這么多同類,連自己的兒子都殺,你難道沒有一點點人性嗎?”
沮誦又咭咭地笑了起來:“小子,人性是個什么東西?人性跟豬性有區(qū)別嗎?”
甲根很生氣地走開了。他跟母親的第一次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
美在暗自觀察甲根與沮誦的關系。她有時幻化成巡夜的士兵,有時幻化成送飯的宮女,甚至幻化成一只野貓,或者一棵小樹和一塊石頭。甲根從來沒有識破她的真相。他從她面前心不在焉地走過,表情悲戚。美的心也在為此悸動。她不知道,這場人倫悲劇,究竟會以什么方式收場。
甲根與沮誦的第二次對話,發(fā)生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午后。大殿的一角有些滲漏,國王叫人來修理,突然想起沮誦的居所,于是帶了一名工匠去查看,果然漏得一塌糊涂。乘著匠人忙于修補,他檢視了一下臭氣熏天的小屋,發(fā)現(xiàn)里面形同豬圈,而沮誦像豬一樣爬行在泥漿里,兀自吟誦著祭神時的獻詩,仿佛身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他強忍眼淚問道:“你在吟誦什么?”
沮誦沒有理他,繼續(xù)喃喃自語,好像進入了某種杳遠的意境。
國王又問:“屠殺和祭辭有關系嗎?”
沮誦突然停止了吟誦,聲音變得陰郁起來:“你懂什么,刀就是語詞,殺人是最高的詩藝?!?/p>
“不對,祭辭傳遞的是神對人的愛?!?/p>
“我是世界的締造者,既然人不愛我,我就要加倍仇恨他們。我要判決人類因不愛我而受苦?!?/p>
甲根當時過于年輕,無法理解沮誦的回答。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母親的情欲,根植于對塵世之愛的變態(tài)渴望。她孑然一身,因人民拒絕她而產(chǎn)生憎恨,并以縱欲和殺戮的方式加以表達。這無盡的死亡狂歡就是沮誦的悲劇,而它此刻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青年國王下令宮女把她搬進一間潔凈的屋子,替她沐浴更衣,并指派兩名侍女照看她的起居。他的權柄有限,無法更改伏羲的詛咒,但可以更改她的處境。而沮誦則一直在嘲笑他的虛偽。這段時間,她似乎愛上了宮女送她的一個木頭玩偶,她每天都抱著它,像叼著一根涂漆的骨頭。
在起義成功之后,昆吾的生命似乎已經(jīng)燃盡,開始迅速老去。當年跟倉頡一起營救貳負和危的時候,他曾經(jīng)遭到來自天神的雷殛,此時舊傷復發(fā),令他不能言語和行走,癱瘓在美鋪好的羊毛軟床上。
在皮雍的支持下,甲根開始推行一種更加柔軟的政治。他要像傳說中的堯王那樣,學會容忍那些曾經(jīng)或者現(xiàn)行的反對者。他認可了各地耆老會的合法性,定期聽取老人們的抱怨,采納他們的意見,鼓勵言路自由和民間自治,并大幅削減歲賦和徭役。變革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展開。
綠棠跟她的女伴們在秋千上玩耍,她們的笑聲溫暖了整座王宮。美除了照料昆吾,就來陪伴甲根,以免他陷入孤獨的“宮廷困境”。青年國王有時會跟美討論寬恕和赦免的話題。他不知道該如何去修改沮誦悲劇的結局。
甲根本人也是悲劇的主角,他正在承擔悲劇加諸自身的重負。每天深夜,他都會大汗淋漓地從沮誦的痛苦中醒來。他的靈魂跟女巫發(fā)生了緊密的糾纏。皮雍警告他說,那不是真相,而是沮誦的巫術。甲根對此將信將疑。他在時間延宕的渦流中奮力掙扎。
一個來自西域大國的使團改變了這個僵局。在雙方會晤之際,那名使節(jié)一眼就看穿了甲根的困擾,他微笑而嚴肅地指出,國王患了某種古怪的病癥,叫做“戀母癥”,在甲根的前額、臉頰和手背上,到處可見這種病癥留下的蹤跡。那是一些細密的“母”字紋,在午夜顯形,在白晝淡化。美和綠棠好奇地查看,果然如使節(jié)所言。使節(jié)說,治療這種病癥的唯一方式,是向神祈禱,而且要用自殘的“惡祈”方式,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使團動身離去之后,綠棠憂心忡忡地問甲根:“你真的打算這么做嗎?這很可能是壞人的陰謀……”
國王搖搖頭,雙瞳變得異常明亮:“不試,就永遠不會有答案?!?/p>
他決定用自己的眼睛和骨頭去感動伏羲,去消除加在母親身上的詛咒。他不顧美和皮雍的勸阻,決計要舉行惡祈儀式,時間就定在他登基的第三個紀念日。但他沒有把這個計劃告訴綠棠,生怕女孩子無法面對這種慘烈的景象。
清明日的那個正午,是預定的惡祈時刻。國王把鵸鵌鎖進鳥籠,然后盤坐在白色軟墊上,舉起打磨得極其鋒利的青銅錐子,用力刺進自己的眼窩,鮮血四濺;然后他又舉起青銅錘子,打斷兩條腿和左臂;最后用頭撞擊機關啟動青銅碾子,讓它落下來,砸斷自己的右臂。每一次脆生生的斷裂,國王的骨頭都在發(fā)出慘叫,聽起來就像是噼啪作響的閃電。
沮誦起初以為甲根是在演戲,臉上露出揶揄的微笑。在聽到美的凄厲哭叫之后,才意識到那一切都是真的——他正在用自己的盲眼和殘斷的四肢,去跟大神伏羲談判,讓神收回對她的詛咒。她滿腹狐疑,無法理解那個少年的瘋狂舉止。她感到,那個她所熟知的舊世界正在崩塌……
“咩—咩—咩……”美在悲傷地放聲大叫,眼里流出了大顆淚珠。她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為甲根的舉動而無限震驚。甲根因劇痛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美緊挨著義子的身軀,先是不知所措,隨后就以羊的形態(tài)說出人話,用咒語召喚伏羲,祈求他現(xiàn)身,拯救這個糊涂蛋的義子。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和威脅伏羲,讓這場惡祈變得更加激越。巨大的悲痛迸發(fā)出來,震破了她的心肺和氣管,一口鮮血噴到三丈以外,就連附近的群鳥都嚇得鴉雀無聲。
忽然天上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打濕了整個宇宙。伏羲以老者之身顯形,站立在暴雨里,身上滴水不沾,好像頭上有無形的傘蓋。他沒有啟唇,但全世界都聽見了他的旨意。他宣布收回自己的一半詛咒——沮誦可以恢復行走,但她依舊是一個盲婦,這是她為自身罪惡所必須支付的代價。
伏羲含笑向年輕的國王伸出手去,昏迷中的甲根,猛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來,劇痛的四肢平復如初,仿佛從未發(fā)生過斷裂。他像往常那樣站起身來,高聲感謝伏羲神的恩典,又順便致謝了自己的骨頭,向它們表達十二萬分的歉意。天外飛來千萬只白鶴,搭建成一輛潔白而神圣的戰(zhàn)車,伏羲登上戰(zhàn)車而去,天地間響起仙樂般的大音。美躺在地上,喜極而泣。
國王向女巫母親走去,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沮誦試著邁了幾小步,不敢相信自己的四肢已被修復。她又走了幾步,盲眼里突然閃出了淚光。
“兒,兒子啊……”她試著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語詞去跟甲根說話。
年輕的國王笑了:“母親,你終于明白了……”
這是他曾在心里幻想過無數(shù)遍的場景——沮誦顫抖著伸出手去,撫摸兒子的臉頰,還有他的六指,仿佛在撫摸一件丟失已久的寶物。
她知道,自己曾經(jīng)渴望有一個漂亮的男嬰,卻造出了丑陋的怪獸窮奇。這難道不是一種來自命運的嘲笑和懲罰嗎?
“為什么你會有十二個指頭?”她疑惑地問道。
“那是為了繼承你和父親的遺產(chǎn)?!?/p>
女巫想了想,忽然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我有罪,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母親。”
青年國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對美喊道:“這是真的嗎?這個壞媽媽真的懺悔了嗎?”美點點頭,努力舔著唇邊的血跡,像是要擦去一個不愿承認的事實。
在此后的一百多天里,女巫沮誦不吃不喝,躲在小屋里悔過。她從地獄的深處召回了良知。她沿著記憶去回望和清點罪惡。那些罪過于深重,仿佛是一些巨石,壓住了她纖細的身軀。她看著自己的劣跡,如坐針氈。無數(shù)因她而死的亡靈,被她的懺悔之火吸引,像飛蟲那樣在四周聚集,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她扔下玩偶,用力捂住兩耳,陷入半癡半瘋的狀態(tài)。
綠棠悄悄對國王說:“她看起來如此痛苦,長期下去,會徹底瘋掉的。你還是帶她去妙世界吧,那里清靜,有各種奇妙的事物,或許能治愈她的靈魂。”
甲根于是開啟那只青銅匣子,帶領母親一起進入妙世界。時空之門在他們身后關閉,把那些喧囂的怨靈留在身后。
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幸福行旅。年輕的國王跟母親一起來到頡的童年村莊。外婆和阿嚏不認識沮誦,但她們像對待親人一樣款待客人,似乎她就是頡的摯愛。而在沒有被污染的青丘國都,在那座圣殿般的高大廳堂,甲根第二次遇到了父親倉頡。他好像預知他會把沮誦帶來,臉上沒有露出絲毫驚訝。他起身迎接他們,把他倆安置在落滿花瓣的木椅上,用無名而美妙的食物款待他們。
他用微笑驅(qū)除了沮誦臉上的愁云。他知道頡世界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但他從不提及那些驚心動魄的事變。他只是跟他們交換關于字造術的心得,談論關于語詞的智力,以及龜甲和牛胛骨的優(yōu)劣。他言語簡潔,音色柔和,仿佛來自天界。沮誦以崇敬的目光望著父親,就像學生崇敬地望著老師,嘴邊還掛著一線口水。
頡語調(diào)沉重地對沮誦說:“從前我有一種誤解,認為文字有亮白和暗黑之分。但那樣的字其實很少,大多數(shù)字是灰色的,無法進行道德辨認。是我以正義的名義把你逼入暗黑世界,變成一個戴罪反叛的女巫。我才是所有災難的制造者。”
甲根掉頭去看沮誦,指望她能反駁倉頡,指證暗黑字的邪惡本性,但沮誦出乎意料地低下頭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她拒絕回想那些令人不堪的往事。她感受到了靈魂的劇烈疼痛。
頡長嘆一聲,從口袋里掏出絲帕,像取出一件愛情的信物,把它仔細展開,它就變成了一條彩色的航船。頡引領他們登船,去觀看妙世界的真相。頡告訴他們,妙世界是一個零文字的純粹時空,也是頡世界的反轉(zhuǎn)鏡像。在這里,所有人都能忘卻痛苦并療愈創(chuàng)傷。
女巫像少女那樣笑了,頭發(fā)隨風飄飛,儼然回到了青春時代:“對了父親,我是最需要療愈的那位?!?/p>
他們就這樣穿越了異世界的領地。沮誦眼睛得到暫時的復明,因為這里的宇宙法則不允許生命殘障。她能看見聰明的人民在田野里耕作,到處是金黃色的稷浪;看見行人在街道上穿梭,集市散發(fā)出混亂而熱烈的活力;看見教塾里燭火通明,童子們還在吟誦竹簡上的字句;看見漁舟唱晚,漁網(wǎng)上張掛著黃昏的欲念;看見炊煙升起的屋頂下面,婦人們正在用乳房喂養(yǎng)嬰兒;看見男人守在女人身邊,日復一日……
他們還看見那個蜷縮在宇宙深處的微笑,它代表了頡世界的本性。是的,真相早已不言而喻。這里沒有嫉妒和憎恨,每一個生命都在書寫“兼愛”一詞,猶如秋季的桂花在綻放香氣。
青年國王對沮誦說:“母親,我聞到了你身上的香氣?!?/p>
倉帝頡也回頭望著沮誦:“香氣是你被治愈的證明?!?/p>
沮誦默然無語,眼里流下了熱淚。
九
回到頡世界后,沮誦重新恢復了失明的狀態(tài)。黑暗再度降臨到她的生命。她回顧一生,感到自己無顏繼續(xù)在世上存活。她親手殺死了父親倉頡和同窗妙,還有無數(shù)青丘國的無辜生靈,而人民對她的仇恨已經(jīng)無以復加,不可調(diào)和。盡管兒子甲根實施了寬恕,但她自知罪大惡極,除了以死謝罪,根本找不到靈魂的其它出路。
她取出一根用麋鹿的腿筋做成的腰帶,走向在庭院里的高大柏樹,把樹干用力拉下來,先搭上腰帶,又用腰帶扣好脖子,一松手,樹干向上回彈,她的整個身子就被懸吊在半空了。她心中被巨大的解脫感所吞沒,甚至沒有感到窒息的苦痛,恰恰相反,死亡的喜悅彌漫了她的全身。
她很快就轉(zhuǎn)入半昏迷狀態(tài),面帶赴死的微笑,朝著正在走近的冥神低語:“來吧,把我?guī)ё甙伞?/p>
冥神越走越近,走走停停,步履遲疑而緩慢。她甚至能夠聽到他的呼吸,聞到沉重的氣息。冥神動作遲緩地割斷了絞索,把她的身子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對她說:“你不該自尋短見的?!?/p>
沮誦突然間淚流滿面——原來那不是冥神,而是她的丞相皮雍。
皮雍目擊女巫的懺悔之后,決定放下昔日的恩怨,去跟她作一次長談。他看見了她下令毀掉作法的密室,然后在庭院里自殺的整個過程。他在救和不救之間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被她瀕死的形象所打動。
在卸載邪惡的靈魂之后,沮誦迅速恢復了昔日的美麗。裸露的脖子、胳臂和小腿,還有那只掛在腰間的玩偶,在空中輕微擺動,形影相吊,被月光勾勒出各種微妙的細節(jié)。它們看起來如此動人,洋溢著死亡美學的光輝。
皮雍作出了艱難的抉擇。他解開套索,放下女巫,并把她緊緊抱在懷里,生怕她會再次棄世而去。
“你……又救了我……”沮誦聲音微弱,瞳孔已經(jīng)散亂。
對于沮誦的自殺,甲根完全蒙在鼓里。皮雍告訴他說,你母親病了,需要休息幾天。甲根說,好吧,她受驚了,就讓她好好歇上幾天。我會派御醫(yī)過去的。皮雍說,不用了,我能照顧她的。
甲根仔細看了一眼皮雍,像是領悟到了什么,笑著說:那我就把她交給你了。說罷,便轉(zhuǎn)回身去跟綠棠說笑。
皮雍逃也似地轉(zhuǎn)身走開了。他害怕甲根看出他的舊情復萌。他為自己的情感軟弱而深感羞愧。他知道,他跟這個女人的緣分,是那種不可抗拒的生死之虐。
綠棠說:“我允許你玩我的尾巴,但我也要玩你的手指?!?/p>
年輕的國王答說:“姑娘年紀還小,不能接觸男人的玩具?!?/p>
皮雍尚未走遠,風吹來了那些天真可笑的對話,誘發(fā)出他對青澀歲月的若干記憶。他禁不住為之苦笑起來。他來到沮誦的住所,把門關上,在她身邊默默地躺下來,紋絲不動,仿佛死了一般。
沮誦等了很久,不耐煩地問道:“你想要我,對嗎?
皮雍說:“不,我只想聽你的呼吸和心跳?!?/p>
沮誦又嗔怒說:“滾你的蛋去,你這偽君子?!?/p>
皮雍有些尷尬地笑了。
經(jīng)歷過謀殺——被救——自殺——再被救的戲劇性情節(jié)之后,沮誦終于回到一種比較正常的狀態(tài)?,F(xiàn)在她不僅擁有新的居所,召回了昔日的情人皮雍,而且有了一個心頭的燈盞,那是被甲根和皮雍所點燃的希望,對她而言,這是命運的最大饋贈。
為了防止這種幸福得而復失,她警告兒子說,必須盡快除掉那個裝死逃跑的窮奇,阻止它繼續(xù)危害人間。但雙目失明令沮誦法力銳減,她已無法正常調(diào)用巫術的力量。
她告訴國王兒子,他所施用的法術,無法真正消滅窮奇,而制服它的唯一方法,就是用錘子擊碎牛胛骨上的原字,令其化為塵土,而后將其形象繪成圖形,載入巫典《山海經(jīng)》,因為只有簡冊的結界法力,才能封印和囚禁那些煞獸,阻止它們?yōu)榈溔碎g。
國王的士兵們已從深潭“圣水之淵”里撈出那根牛胛骨,但他還須找出那卷叫做《山海經(jīng)》的簡冊,它由一個名叫毛簡的祭司撰寫。他是頡的弟子,后來成了沮誦的軍師和性奴。在皮雍受寵之后,毛簡遭到冷落,逐漸淡出青丘國的朝政,跟《山海經(jīng)》一起下落不明。
關于毛簡的尋人啟事,貼遍了各個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公所。所有人都知道,國王在查找一位發(fā)明竹簡的英雄,凡提供有效線索的,國王將賞賜兩百畝良田。人民被緊急動員起來,所有人都希望贏得這份光榮的獎品。各種彼此矛盾的謠言不脛而走。一則最激動人心的消息說,在漢水上游發(fā)現(xiàn)了毛簡的墳墓,甲根派人去查,才知道墓主不叫毛簡,而是毛澗,而他的那些竹簡,似乎都被泡進水里了。
幾個月之后,終于傳來一條比較確切的消息,說是在岐舌國的一座寺院里發(fā)現(xiàn)了毛簡本人,他仍然健在,身板硬朗,只是老得不能認人了。士兵們搜檢了他寄寓的寺院,獲得整整一車的竹簡,然后把他跟竹簡一起送進了王宮。
毛簡果然喪失了識人的能力。他眼神呆滯地望著沮誦,像是在看一棵移動的小樹。沮誦撫摸毛簡形同枯木的手掌,回憶起當年的場景,心中涌起了無限的感傷。她的同代人都在老去或死亡,只有她遭到了時間的遺忘。但這不是時間之神的失誤,而是法術和不死藥綜合作用的后果。
從那堆散亂的竹簡里,青年國王如愿以償?shù)卣页隽恕渡浇?jīng)》和《海經(jīng)》兩個本卷,它的韋線已經(jīng)斷絕,變成了一堆凌亂的殘簽。一個專業(yè)小組耗費了大量時間,才重新梳理、補綴和抄寫完畢,兩書合成一書,名叫《山海經(jīng)》,并用新的牛皮繩加以編訂。
跟沮誦一起游歷妙世界,讓甲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是倉頡和沮誦的兒子,而沮誦也是倉頡的女兒,所以他既是倉頡的兒子,又可能是倉頡的孫子。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古怪而混亂的眷屬關系。他去見母親沮誦,要跟她商議朝政,袖筒里揣著牛胛骨,麻袋里裝著沉重的《山海經(jīng)》書卷,心里卻藏著那些難以梳理的困擾。
在沮誦的幽暗臥室里,母子倆開始實施一個新的計劃,就是趕緊把青銅寶匣里的所有魔獸,全都秘密轉(zhuǎn)移到經(jīng)卷里去。
這是一次具有很大隨機性的實驗。國王用六指開啟銅匣的時空之門,而女巫則打開《山海經(jīng)》簡冊,試著用一根燃燒的牛胛骨去加熱那些竹簡。這兩個物件很快就懸浮在半空,以對旋的方式舞蹈起來,猶如兩個互相吸引的魔球,最后在高速旋轉(zhuǎn)中合二為一。
這場自發(fā)式巫術的結果是,銅匣完全消失,而簡冊的直徑增了兩倍。甲根打開熱氣騰騰的簡冊,發(fā)現(xiàn)那些銅匣里的原字和妙世界事物,現(xiàn)在成了經(jīng)書中的一部分,就連那些描述植物、山川和寶藏的字詞,都實現(xiàn)了跟經(jīng)文的無縫對接。
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國王和女巫看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居然還有這種妙法,太好玩了!”青年國王拍著手笑道。
“可惜,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妙世界了?!迸拙谡b惘然若失。
“也許這是伏羲神的旨意,他讓我們更專注于現(xiàn)實。”甲根在勸慰母親,也試著安慰自己。他心如刀割,臉上卻露出了純真的笑容。
沮誦說出自己盤算很久的計劃,首先是根據(jù)青年國王的原始名字“且”,給他加封名號為“祖”,而這個朝代就叫做“祖朝”,它意味著一個強大種族的歷史起點。第二是想在祖朝元年的清明之日,舉行一次盛大的歷法大會,以祭司的名義向神獻祭,超度那些英勇獻身的亡靈,并公布二十四節(jié)氣的農(nóng)法,讓它成為所有鄉(xiāng)下人的耕作指南。
新國王說:“我們的確需要一個偉大的歷法。但這個王國叫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歡就好。至于那個名單,還是交給皮雍去起草吧,他是國師兼天文家,最懂得你的想法。”
沮誦久久地看著國王兒子,若有所思地說:“奇怪,自從有了你,我?guī)缀鮼G失了所有的欲望……”
作為《山海經(jīng)》的互文性文本,《青丘雜記》記錄了皮雍跟沮誦起草歷法詔令的情形。在皮雍的書房里,沮誦被前導師倉頡的發(fā)明驚呆了,覺得那只能是天才和神啟的產(chǎn)物。它如此精妙地描述了日神跟時令的對應關系,足以為辛勤耕作的農(nóng)人提供精密指導。而在這之前,人民只能在大地上盲目地忙碌,像那些朝生暮死的蟲子。
皮雍沒有變更節(jié)氣的基本結構,只是修改了其中幾個節(jié)氣的提法,比如把“醒蟄”改成“驚蟄”,把“布谷”改成“芒種”,又把“玉露”改成了“白露”。
沮誦聽過二十四節(jié)氣的所有細節(jié),然后深思熟慮地說:“你再增加一些節(jié)日吧。那些農(nóng)人過于辛勞,需要增加一些節(jié)慶來犒勞他們?!?/p>
皮雍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真的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屋里的溫度飆升起來,令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燥熱。
按單月數(shù)字和單日數(shù)字的同一性原則,他想出了六個節(jié)日,用于各種生靈的紀念日,可以分別滿足以下人群:渴望團圓和美食的農(nóng)人,情欲旺盛的年輕人,期待祭奠和歸位的鬼魂,炫耀女紅的婦人和期盼成長的童孺,需要悉心照料的老人,以及在嚴冬里無所事事的閑漢。
當他把寫在簡牘上的文字告訴沮誦后,她露出了激賞的笑意——
一月初一:春節(jié)
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
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
七月初七:七夕節(jié)
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
十一月十一日:冬節(jié)
“真好,你真是一個歷法的天才?!本谡b的臉貼近了皮雍,吹氣如蘭,弄得皮雍的意識有些恍惚。
兩天后,皮雍又提交了一份關于煞獸的秘密清單,它們分別代表十二個暗黑月份,是頡世界里的最大噩夢——
東方三宿(春季):窮奇,鵸鵌,帝江;
南方三宿(夏季):饕餮,朱厭,禍斗;
西方三宿(秋季):肥遺,諸犍,孰湖;
北方三宿(冬季):蠱雕,梼杌,混沌。
女巫沮誦一聽到煞獸的名單,表情就變得尷尬起來,因為其中大部分是她本人的“杰作”。
國王動手刪掉了朋友鵸鵌和帝江,又刪掉已被處決的饕餮、梼杌和混沌,只剩下窮奇、肥遺、諸犍、孰湖、蠱雕、朱厭和禍斗七個。甲根說:“這些王八蛋要是不除掉,結起盟來跟我們作對,一定會成為未來的心頭大患。”
沮誦說:“對呀,我們現(xiàn)在就將它們封印了吧,免得夜長夢多。”
年輕的國王遲疑了一下:“我還需要鵸鵌和帝江的幫助,還是等歷法大會后再說吧。”
女巫顯得有些擔憂:“任何一次延宕,都會給我們增添一份危險?!?/p>
國王笑了:“好媽媽,要是我犯錯了,到時你再給我一刀吧?!?/p>
女巫臉色遽然一變,厲聲罵道:“小混蛋放屁,給我滾遠點!”
國王嚇了一跳,手上的茶盞失手掉在地上。
女巫于心不忍,立刻柔聲安撫說:“傻孩子不懂事,這是能開玩笑的嗎?”
青年國王面對母親受驚的神色,心頭涌出一大堆歉意。
美去探視昆吾——那個她曾經(jīng)熱戀過的老男人。他躺在羊毛褥墊上,緊緊握住美的小手,生怕她像鵸鵌那樣飛走。他無法表達對這頭羊仙的愛慕,甚至無法說出他曾經(jīng)想娶她為妻的癡念。他被沉重的夢境壓住四肢,以至于全身癱瘓。那些隱秘的欲望都已化為泡影,但記憶仍在頑強地表達自己的能量,無望地纏繞著他正在枯萎的頭腦。
美跟昆吾親昵地耳語,不停地幻化成他所懷念的各種人物,從倉頡到妙,又從師曠到毛簡,還有皋陶和麻結,虎仲和九黃……舊時的幻象越穿越時光接踵而至,令他老淚縱橫。在被那些喚醒的記憶里,他重溫了非凡的一生。美告訴昆吾,他是偉大的賢者,必將會以美妙的名聲載入史冊,成為國人永志不忘的榜樣。
但從昆吾的眼神里,美還是看到了深深的懼怕。許多年來,美始終穿戴著絕世美女的皮囊。她跟昆吾都知道這點。他們展開了這種建立在幻象上的思念。他們也都明白,他們無法逾越羊仙和人類的天界律法界限。不僅如此,在歷法大會之后,她的使命和角色都將被改變。她將離開這為之奮斗多年的群體,回歸大羊的本來面目。這意味著,那個幻影即將消失,而死亡即將來終結他的暮年。
美親吻了一下昆吾滿是皺紋的老臉,起身去找正在起草國家文告的皮雍,用人類的語言,向這位沮誦的情人說出自己的托付。皮雍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她的請求。正是昆吾的努力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必須騰出手來,報答這份浩大的恩情。
皮雍說:“我會找一頭世上最聰明的母羊,陪在他的身邊。它將是你的替身?!?/p>
美伏在皮雍的后背上,放聲大哭。
十
歷法大會是比登基典禮更為重要的事件,它不僅被史官載入古史,而且有極其詳盡的記錄?!肚嗲痣s記》以激越的筆觸,描述了當時的奇幻場景。它聲稱,大會上云集了來自各地的耆老和農(nóng)人代表,他們是這個盛會的主要賓客。
甲根作為青丘國的國王兼大祭司,責無旁貸地扮演了主祭者的角色。在他的示意下,帝江用氣囊率先吹響了號角。云層在嘹亮的號聲中急速分開,露出了湛藍色的蒼穹。
這時帝江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歌者,名字叫做開明獸,來自毛簡提供的《山海經(jīng)》簡冊,它是財神陸吾的坐騎,一個擁有一百二十個頭顱的女妖。在帝江之后,她開始放聲歌唱,一百多個頭顱同時發(fā)聲,儼然是個龐大的歌隊。所有的舌頭在一起轉(zhuǎn)動,牙齒閃亮,嘴唇像珠蚌那樣開合,齊聲贊美文字的力量,贊美倉頡和妙的創(chuàng)造的文明功績,贊美甲根與沮誦的偉大和解。它們音色曼妙,音量宏大。帝江在一旁吃力地伴舞。兩只神獸琴瑟和鳴,儼然是一對才藝絕倫的戀人。
一群全身赤裸的蹈火者,開始表演在炭火上行走的魔法,接著來了一群女巫,把這些熾熱的炭火吞進肚子,然后從肚臍眼里冒出濃煙、火焰甚至煙花,最后全身燃燒起來,衣衫全部化為灰燼,在火中顯出赤裸的身軀。人群發(fā)出了驚呼,而鵸鵌在嘰嘰咕咕地大笑。
女巫們帶著淡紫色的火焰離開祭壇,猶如披著透明閃爍的外衣。甲根隨即啟動了祭禮的第一道程序。他宣布新的國號,公開了自己的新名號“祖”,然后為女巫沮誦的悔罪和母子相認,向伏羲大神的恩典表達謝意,因為正是這場和解拯救了人民,改變了世界運行的方向。
沮誦為過去的罪惡感到羞愧,身披黑色斗篷,竭力用陰影遮住顏面。但甲根牽起她的手,強行把她拉進陽光,跟她一起跪倒在神像面前,喊伏羲的名,感恩他對沮誦之罪的寬恕,并祈求他繼續(xù)播撒恩典,徹底終結青丘國眾生的苦難。
她附和著祖的禱詞,先是百般的局促不安,繼而被陽光的溫熱所撫慰,慢慢安下心來,甚至還掉頭向皮雍望去,露出天真而迷人的少女笑容。皮雍呆呆地看著,儼然回到了初吻年代。
在沮誦退下之后,國王祖用十二個裝滿饕餮、混沌和梼杌鮮血的黑陶甕,去祭奠那些神龜?shù)耐鲮`。
關于倉頡、妙和昆吾手里龜甲的來歷,他們從未對人透露,就連沮誦都始終蒙在鼓里。很久以后祖才獲知,這一切都是伏羲大神的安排。它創(chuàng)造了字龜?shù)耐鯂?,賦予它們以喜悅的生命,但在活過三十年后,就得在深潭“圣水之淵”里退下軀殼,拖著光裸的身軀爬向山野,被那些覓食的野獸吃掉,完成最后的死亡獻祭。它們是世間最勇敢的犧牲者,用自己的死亡,換取了文明的誕生。
年輕的國王祖在祭文中向眾神作出承諾,青丘國的祭司,從此將放棄使用龜甲和牛胛骨的傳統(tǒng),轉(zhuǎn)而用竹簽和木片替代。但甲根和沮誦都知道,這個決定將改變文字的命運,讓它喪失原有的巫靈力量。這是神話時代終結的信號——歷史已經(jīng)掌握了自己的演化邏輯,無須借助文字巫術的秘密推動。
懺悔者沮誦出人意料地再次站到祭壇中央。她向牛族致歉,為了那些用來制造暗黑字系的胛骨。當年,無數(shù)壯碩的公牛死于秘密的屠殺,而人類也因那些暗黑字而蒙受苦難。沮誦用銅劍刺破自己的十個手指,把鮮血滴進酒里,又割下一大撮長發(fā),點燃它們,讓灰燼融入酒液。她高喊伏羲的圣名,念誦超度人族和牛族亡靈的祭辭,然后把酒傾倒在神像腳下。
所有人都在心情復雜地觀看女巫的獻祭。皮雍的心劇烈地跳動著,知道某種丟失的東西已經(jīng)歸來。他在人群中遠望沮誦,禁不住淚流滿面。
立法大會的高潮,是祖與皮雍共同宣讀皮雍的詔令,公布倉頡建制的“二十四節(jié)氣”國家歷法,以及每年六個節(jié)日的官方制度,并決定在王宮里設立日晷,它可以隨日神的位移,精微地調(diào)整歷法的時間。
偉大的日子已經(jīng)降臨。農(nóng)夫的代表們情緒沸騰,好像充滿喜樂的蒼蠅們在發(fā)出吟唱。他們大聲議論和贊美這個神圣的歷法。祖還在翕動嘴唇,但他的話語已被人民的聲音完全吞沒。他試著讓他們安靜,卻毫無結果。
祖說:“好吧,大伙兒都散了吧?!彼麩o奈而疲憊地走下祭壇,仿佛卸下了言說的重負?!敖Y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對美揮揮手說。
羊仙美在把祖交還他的母親、又把昆吾托付給皮雍之后,她的使命業(yè)已完成,她決定向大家辭別。她最后一次幻化為女人,開腔用人語告訴祖,由于連年戰(zhàn)爭,青丘國的居民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他未來的使命,就是承擔起“且”的使命,娶一百零八個妻妾,生養(yǎng)一千零八百個孩子,成為新國民的“始祖”。
青年國王露出慌亂的表情:“什么,為什么要那么多老婆?那會累死我的。”
沮誦意味深長答道:“從今天開始,你該回到蟻王的本性了?!?/p>
“那么誰是蟻后?哪個蟻穴需要一百零八位蟻后?”
美嘻嘻笑道,音色變得悅耳起來:“你這傻孩子,你媽會教給你一切的。還有,羊皮褥子以后你是沒法睡了,但你會有狐貍尾巴護身的?!?/p>
綠棠在一邊使勁點頭,用她的尾巴尖撓著甲根的后背:“美媽放心,我會對祖哥哥好的?!?/p>
美說:“你看,你未來的王后已經(jīng)準備登基了?!?/p>
綠棠說:“我怕他會欺負我……”
國王難以割舍地拉著美的手,臉上寫的都是“眷戀”兩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后,他從帽子上摘下紅羽毛,交到美的手里:“假如,要是,可能……你,你想我了,它,它會讓你找,找到我的?!弊嫱蝗粐乐亟Y巴起來。
美把一袋事先準備好的黑色豆子塞到國王手里:“這不是那個,這是真的黑豆,產(chǎn)于杻陽山下,它能讓你記住你的羊媽?!?/p>
年輕的國王接過沉甸甸的袋子,淚眼朦朧地看見,大法會已經(jīng)結束,人民四散而去,美卸下美女的面具,還原為大羊的本相,頭上插著紅色羽毛,走向蒿草叢生的田野,融入那些性情溫順的羊群。
祖望著美正在遠去的背影,心里涌起莫名的惆悵——他即將告別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親人,告別他的代理母親和守護者。他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離死別,但沒有任何一次像此刻那樣令人傷感。但外部世界跟他的落寞是錯位的,漫山遍野的三色堇跟鼠尾草一起怒放,無數(shù)鳥雀在天空上歌唱,就連羲和女神也從云端上微笑。整個青丘國都在狂歡。
黃昏時分,天空漸漸變得陰沉起來,天上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寒冬突然不期而至。國王和女巫騎乘鵸鵌飛回王宮,打算去完成歷法大會的最后一道手續(xù)。但沮誦門前的衛(wèi)兵全部失蹤,屋內(nèi)一片狼藉,放在衣箱里的《山海經(jīng)》簡冊已經(jīng)不翼而飛。沮誦說,一定是窮奇干的好事,我聞到了它的臭味。祖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知道自己的延誤鑄成了大禍。
在距離他們五百里地的山谷里,窮奇正在為自己的戰(zhàn)績而洋洋得意?!肚嗲痣s記》透露說,它是所有山海經(jīng)煞獸中智商最高的一種。它不僅是一架令人恐怖的戰(zhàn)爭機器,還善于使用佯裝戰(zhàn)術,并能預知一切迫近的危險。它是那種可以自我學習和進化的全新物種。
在成功騙過祖之后,窮奇又利用跟沮誦的意識鏈接,獲悉了她的悔恨和自責,感知到她對兒子的前所未有的憐愛,以及有關《山海經(jīng)》的封印計劃。這些壞消息像森林沼氣那樣,彌漫在它碩大的腦殼里,令它對女主人又恨又怕。沮誦曾經(jīng)是它的締造者,此刻卻成了危險的終結者。它必須出手阻止她的惡毒陰謀。
窮奇追蹤沮誦的氣味,找到她的住所,在用毒氣麻痹了守衛(wèi)之后,把他們?nèi)珨?shù)吞吃,然后從衣箱里盜走了《山海經(jīng)》。整個襲擊過程只花了半炷香的功夫。
此刻,它該如何處置這卷終極之書呢?它吐出了一堆人頭骨,然后背靠大樹,伸出骯臟的短爪,從蒼穹上摘下一顆發(fā)光的石頭,把它當作照明燈具,費勁地打開經(jīng)卷,逐個查找那些煞獸的名字,指著它們,念出自己的咒語,要把它們從閉合的經(jīng)書里全部釋放出來。
對于窮奇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說,這實在是件無比艱難的工作。但它還是努力辨認那些人類創(chuàng)造的字詞,念了整整三天三夜,念得河水倒流,樹葉盡枯,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就連太陽都遲遲不敢升起。
經(jīng)書丟失后的第四天清晨,日輪終于露出慘白的面孔。一個信使冒著寒風飛馬來到王宮,向丞相皮雍報告了一個重大噩耗——窮奇領著一支煞獸組成的山海經(jīng)軍團,正在向青丘國的首都進發(fā)。皮雍不由得苦笑起來,世界何其荒謬,忙碌半天,一切還是回旋到了故事的起點。
皮雍帶著這個消息去見沮誦,又跟她一起,神色慌亂地推開青年國王的房門。
祖早已從睡夢中醒來,容顏像天神一樣明亮,兩眼灼灼發(fā)亮,好像正在恭候他們的到來。他說:“我知道了。這是不可抗拒的宿命,讓我們一起去面對吧?!?/p>
他望著門外的皮雍,握住母親柔軟而冰冷的手,面帶笑容,眼神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