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
適彼樂土
我們深陷在這兒,在印度次大陸
與歐亞大陸交匯處。西南偏西,一朵云下,
像一封信將自己投遞給未來。
云中有一只眼,在紅土高原移動,
航拍著下界的萬戶,那些生死……
幾個南詔陶俑被挖了出來,精確如夢占。
地殼一點點隆起,緩坡適度地展開,
如一部野史。勞作者在松軟的地面
站立或走動,投下影子。
那個扛著恐龍遺骸的人走過三月街,
少女們倒立在馬背上飛奔。
我大笑,為狂放但詩人氣質的土著。
看風景的人走到林泉佳處便住下來,
從此再不入城市。一只鵝守護著紫竹籬……
但那風度,我們也只是遠遠望見。
山居雜詩
草瘋長,淹沒門前小徑,
佛手瓜的藤蔓從屋頂向地面
垂示一個晝寂的中心。
門廊下,你晾曬茶葉,泡制菠蘿蜜酒,
我讀書,給孩子打電話,給友人寫信,
日子不起微瀾,
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世紀。
一群翠鳥像河水漫過天空,
它們每個黃昏都來造訪,好讓我忘記
最近的哀傷。一個詩人的死訊
加重了我的濕疹與焦慮。
翠鳥中有一只,色彩迥異,
棲落最高枝,簇擁在眾鳥中間。
它的歌聲仿佛俄語的一串顫音,
而我聽見的則是:“不如歸去”。
夜一如既往地透明,
如蛾子的翅翼在窗玻璃上撲閃,
青蛙沉悶的合唱消寂于變暗的池塘。
交叉而過的兩架飛機噴出的氣,
在天空劃出十字。
鄰居用園中竹為我制了一只簫,
我將它對準口型,
我要吹一曲《永別離》。
重 逢
飛機緩緩落向湖對岸的機場,
如一只閃爍微光的螢火蟲,
輕微的隆隆聲,幽暗的口弦。
剛結束一次漫長的地下室旅行,
我想象你透過舷窗望向這片陌生地區(qū)
小小的夏夜,臉上掠過的一絲喜悅。
紅嘴鷗收攏翅膀,落向湖面,
金合歡睫毛似的葉子輕輕合起,
僧人們在深山的古剎里枯坐。
大理裹在云團中,一些黑元素
搖曳。佛塔上升,向一個
未成形的宇宙發(fā)出藍色的信號。
在夜游的人群中我等待你,
一張歸來的臉,攜帶著苦難的鈐印,
笑吟吟,從黑暗中綻放。
尋找黑山學院遺址
——致夏雨詩社的友人們
地圖在我的手上打開,如一只大閃蝶,
我們,昔日的詩社同人們腦袋相抵,
在美麗的花紋間尋找著那座山。
這是北卡羅來納明媚的五月,
而往昔,那些逝去的五月激情拋射,
每個人都在奧爾森的詩里死過不止一回。
約翰·凱奇不會知道,
我們喜歡他是因為陶淵明,
后者在無弦琴上聽見的音樂
長成了我們的骨骼。我們大笑,
當我們踩上雪雁們用糞便鋪成的地毯,
一座湖打開了藏在這山中的歲月。
舊照片中的那棵梧桐樹多么耀眼,
該是賴斯和他的弟子們種下的。
來吧,讓我們也留個影,再去找那些林中小屋。
命運與讖
——給ST
經(jīng)受了怎樣的天罰,這些往昔的詩人。
荷馬乞討于十城,屈原在水上漂,
荷爾德林被阿波羅擊中而失語,
尼采(他博學的同胞)借瘋子之口喊出
“上帝死了!”,結果死于瘋狂。
而令君,她的名字與命運那可怕的對稱,
至今仍在呼喚一場基督降下的雪。
在地上的萬國,流徙
貫穿整部人類史,其中詩人的受難
占據(jù)顯要的一章。正如有人想抹去
“焚尸爐”那一節(jié),代之以“焚燒祭祀”,
有人佯裝生活在盛世,秘密信仰著
千年工程,一旦死亡來叩門,
就在名望之環(huán)里隱身。
巴黎,禮拜四的雨——巴列霍聽見
并說出的,依然在別人的不解中綿綿不絕。
而不遠處,策蘭飛下米拉波橋,
從一首早已備好的詩中,身輕如燕,
剪碎了萬噸泡沫。我們也知道,
“鋸開”海子的不是火車,
而是己巳年那幾個神秘的數(shù)字。
當又一個詩人從身邊被奪走,
哀慟的友人便在他的遺作中挖掘讖,
仿佛一個命核包裹在話語之殼中:
致命的疏忽源于一次口誤。
然而正是在這里,一個事實被放過了:
在客死他鄉(xiāng)與等待救贖之間,
未道破的秘密乃是幸存。
寂照庵
午后,細小的風撥弄著垂條,
林子的陰翳蔓延到腳邊。
遠處,湖水取了低平的姿勢,云車
紛紛停下了引擎。
女尼用竹筒取水,
斑駁的水光搖晃在廊廡間。
由于這寂照,杜鵑花一時明白起來,
它們似乎并不在意觀看。
一只長吻松鼠倒懸在自己的尾巴上
戲耍,進山的腳步漸次稀少。
我們坐著,啜飲新茶,
言語沉入杯底,而香氣彌漫。
蒐集松針的人
延緩到來的雨季遠在印度。
風,野馬一般壓彎樹枝,刮起塵埃。
鳥鳴已被持續(xù)的高溫廢止,
在鉛云的擠壓下,空氣薄如蟬翼。
蒼山,炭黑的峭巖悵望著玄冥。
去年的松針堆積在林下,
燠熱,干燥,像沉睡的火苗。
樂觀主義者坐上纜車去峰頂眺望,
而溪澗旁,一對夫婦伸出耙子,
默默地將松針蒐集在竹筐里,
已經(jīng)在為過冬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