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雨

雨在空中逗留了半天

總算等到了一輛電車

在一陣轟鳴聲中

雨發(fā)現(xiàn)自己坐過了頭

雨站在去年冬天下過一場雪的大街上

雨站在細(xì)小的針尖上

雨站在斑馬線這一邊

雨站在斑馬線那一邊

雨站在舊城指揮部外面一座

廢棄的電話亭畔不停地哭訴

一個快遞員在樓下的雨篷下

喊著：快遞——快遞——

仿佛你只要把手伸出窗外

北京的雨就可以遞到你手中

在可樓

雨下著，這座木樓仿佛一艘船

我們就坐在船艙里，談?wù)撃切?/p>

同流水那樣一去不返的人

側(cè)身之際，我從自身抽離

所有的詩人都是感傷的旅人

從一滴雨，聽到

玻璃碎裂的聲音

在可樓，諸事無可無不可

你可以說不可以說的話也可以不說

老房子的木頭間發(fā)出微細(xì)的吐息

（門外一棵樹是烏有之人的化身吧）

兩人聽雨和一個人有什么區(qū)分？

兩個人聽到的，是不同的雨聲

一個人聽雨，會聽到去年的雨

在建設(shè)新村讀清人詩選

被一場大雨唾棄，南風(fēng)中的放蕩子

青樓調(diào)戲，被窩吟詩

從一個人的低吟淺唱

聆聽兩只鳥的漁樵互答

從節(jié)節(jié)敗退的疾病嗅到荼蘼的香氣

梔子花下，潛伏著奄奄一息的形容詞

他們過著寄生蟲的生活，卻奢談無為

并且試圖模仿露珠，順從于柔韌的草葉

他們寫詩，一次次告訴那些閨中的美人

寂寞有著銅鏡的形狀

他們擅長寫若干世紀(jì)前的書生的哀愁

掛在秋千上的俏佳人的鬼魂

寫漁舟、落日、幾塊破磚頭

古運(yùn)河的月光以及樹籬邊的野菊

而現(xiàn)在，你獨(dú)坐粉刷一新的公寓

把平水韻砌成方塊，填滿了房間

那些流水的聲音都已經(jīng)在混凝土里凝固了

——有了水泥，你就無法回到從前

當(dāng)杏莊的名字更換為建設(shè)新村

當(dāng)鍛造工手持寸鐵在雨中苦斗

致木村泰枝書

這日子過得太像日子

這霧霾包圍的灰色人生

多么像波德萊爾的一行詩

酒不喝，書懶讀

（自然也就不存在

先食黍而后吃桃

先讀經(jīng)而后讀小說

之類的次序問題）

我在這里，沉溺于

別處的事物;常走神

把手留在一本書上

身體就飄遠(yuǎn)了，呵呵

不談國病，不罵鄉(xiāng)愿

不禮贊，不結(jié)社，不走江湖

不務(wù)農(nóng)，不寫農(nóng)事詩

閑談，尊古，玩玩新款蘋果

或在手機(jī)里漫游

如野鴨之拋家散走

他們說我有一臉頹廢相

敝國的晚秋，風(fēng)有點(diǎn)涼

被蘆花染白的憂傷

多年來不曾洗去

悠長的光陰落入天井

貓狗遠(yuǎn)遁后的寂靜

猶如晚清，被擱置的琴

這個世界總是跑調(diào)

可我們還是要跟它唱和，呵呵

喜歡竹屋聽雨（滴滴答答滴滴）

以至不能釋懷

以至養(yǎng)成了一種老癖氣

以至我舉起一根筷子

擺出了指揮家的架式

一撮毛酒坊夜飲小記

在酒坊，我們喝著酒

朗誦某位詩人的新作

清澈的夜晚，酒更醇

冬天的毛衣，鳥穿著

一條魚游出盤子的一瞬間

椅子漂走了

我在空中孤零零坐著

餐桌升到了云端

（寒山，為什么要拿來那么多空杯子？

莫非他們的欲望都要有一個圓形的器皿？）

走出酒坊那一刻，外面飄著細(xì)雨

（雨能讓人感到寂靜的重量）

我跟詩人并肩站著，回味著

今晚朗誦的那首詩。我對他說

他的詩也許會比他活得更長久

詩人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

“那首詩，不是我寫的

而是來自一千多年前

一個隱姓埋名的斫柴人

在月光悄然來臨的夜晚

他突然闖進(jìn)了我的書房

拿起紙筆在稿紙上

寫下了這么幾行字

我不認(rèn)識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就像上游與下游之間的兩條魚?！?/p>

我們站在雨棚下，聽著滴滴答答的聲音

他只要朝前走幾步就能在人群里面消失

然而沒有，他仍然站在自己劃定的那條線內(nèi)

（出租車為什么還沒駛過來？）

突然，一輛馬車從雨霧中駛來。馬車夫

側(cè)頭問：去哪兒？清朝，還是更遠(yuǎn)的唐朝？

我們當(dāng)中，搶先登車離開的詩人名叫孟浩然

過名人故居

雨從傘狀的樹上緩緩降落

但沒有人再從你這兒借傘

民國人物總是那么喜歡講究派頭

不能腰挎長劍也要帶把雨傘

竹子長在那里，清風(fēng)自然就來了

正如杯子放在那里，水就不請自來

你在那里，跟幾位政要喝過下午茶

但你更喜歡跟德先生和賽先生站在一起

合影時總是霸占著中間位置

的名人，已退到地平線以下

（那些著名的混蛋活得太久

他們羞于向時間表示歉意）

紳士帽和羽紗長衫依舊掛在墻上

你把自己埋入紙張構(gòu)筑的柔軟墳?zāi)?/p>

一些詞長出了皺紋你不再用手撫平

一些記憶布滿了斑點(diǎn)而書被灰燼代替

煙斗里不再飄出沉重的話題

你的表情凝固在不再走動的鐘表里

——寂靜中依舊可聞滴答聲

是一百年前的雨落進(jìn)竹林？——

一把木椅下的四根細(xì)小柱子

不再生長，也不再引來夜鶯的啼鳴

——曾在一百年前聆聽夜鶯的你的耳朵

我還可以借來聆聽濟(jì)慈的《夜鶯頌》？——

書桌上的地球儀投下了沉重的陰影

我把一盞吸頂燈看作環(huán)繞你的衛(wèi)星

宇宙洪荒與一己之渺茫在此匯合

長河深處的落日與深切的愛呼應(yīng)

雨天書

一

腳是手的倒影，左眼是右眼的倒影

我是另一個人的倒影，我們合為一體就是神的倒影

我拿起了一面鏡子說：認(rèn)識你自己

鏡子里忽然傳來回聲：認(rèn)識你自己

我拿起了一面鏡子說：我認(rèn)識你

鏡子里的人忽然轉(zhuǎn)身離開

二

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里

外面下著雨

我的名字將被沙沙作響的漢字淹沒

無人知曉

我打開雨傘的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只

茫然張開雙翼的蝙蝠的倒影

春日的追憶

一

清明這一天，雨紛紛然

跟杜牧去杏花村那天一樣

墳山上到處冒著青煙

幾只驚起的野鳥如同灰燼

拉開頭顱中的抽屜，一個人

從撲滿雨霧的鐘聲里走出來

雙手捧著骨灰甕醉鬼般痛飲

二

丙寅歲末清晨

我?guī)е鴥煞菰绮蛠淼结t(yī)院

一份送給彌留之際的老人

另一份，當(dāng)然是留給自己

我們默默地吃著飯

好像是在一起分享

那一縷就將消失的陽光

三

一個年輕人把老人推到了

火葬場呼呼作響的爐火旁

每個人身上都攜帶著

縮小縮小再縮小的虛無

從死者眼中倒出的灰燼

驚動生者的舌頭——

他坐在火葬場的出口，繼續(xù)抽煙

“這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灰?！彼f

那一年

那一年，江南沒有春

碗里盛著一團(tuán)憤怒

比櫻桃更紅的

兇年的憤怒

那一年，夏天是漫長的

一根雨線可以用來上吊

一根雨線那么長的夏天

掛在天井上空

就這么晃蕩著

自殺是一門老手藝

他只需要付出一點(diǎn)勇氣

就能干得很出色

那一年，落葉比往年多

秋風(fēng)一吹街道就寬闊了

單衣著了一層薄寒

寫思想?yún)R報(bào)的人說

畢竟是秋天了

那一年，冬天

鏡中人的臉

慢慢變灰

他讀完馬列

又讀《子不語》

認(rèn) 罪

有點(diǎn)重。雨越來越重

一滴雨究竟會變得有多重？

雨帶著鐵的意志打下來

雨打下來了——雨打芭蕉那樣

打著他的頭顱。一顆有罪的頭顱

低低低低地掛在肩膀上

雨繼續(xù)打下來——他的肩膀扛不住

一滴雨，就這樣松了下來

每一滴雨都能讓他的腰彎下一公分

讓他的膝蓋也慢慢慢慢彎掉

他被一滴又一滴雨打趴下了

他趴在地上向每一滴雨認(rèn)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