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姨用手心拍走了灰,自己矜持地坐到其他椅子上,讓那張干凈的給我。我們先是沒有內(nèi)容地笑了一會兒,一樓大廳有股灰塵的味道,掛在頭頂?shù)膸着_電視機上正顯示同一個節(jié)目畫面,采訪附近村里的孤寡老人,特寫他們得到的糧油。常姨說,我老家就在那。我說,好些年不回去了吧。她說,回去沒意義,不是上墳,一般不回去。其實墳也該遷了。
常姨是母親的老部下,淡眉小眼,人精瘦,臉也抽著兩腮,顯出硬朗的顴骨。頭發(fā)上面枯黃,下面灰白,像很多這個年紀的女人一樣,燙染總是災(zāi)難,又架不住不燙染,最后只能默默收成一束,綁在腦后,將前額拔出高聳的空白。在我記憶里她出現(xiàn)的大多場合都是在走廊,每次關(guān)門前,開門后,她便從自己辦公室里抱一摞亂七八糟的稿子迎上來了,有時和我與母親坐同一班電梯,講正事前先夸人,從母親到我,再回到母親,卻在電梯重新開門,進來一大群人后緘口。現(xiàn)在母親已不在這幢大樓里工作,常姨留了下來,工作沒有大的變動。人人都在想辦法要回拖欠的工資,因為拖欠,他們不敢離職。我看這大樓里上班時間沒什么人走動,保安和我們一樣,悠閑地瞧著一樓窗外過路的行人,外面熱鬧得多了,也是些老頭老太太,走一步停一步地閑聊天。常姨的神態(tài)和他們有些像了,那是過去在母親辦公室里,她拖延著不出去、被母親安排給窗臺上的三角梅澆水時,才能出現(xiàn)的表情。母親養(yǎng)什么花草都不像樣,只有三角梅養(yǎng)得久,一排窗臺上有三盆是它,在南向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紫紅色的花影。常姨澆完水用角落的簸箕把枯干了的花葉掃走。干枯了的三角梅更好看,透過陽光葉脈清晰可見。她拿一片比較完整的遞給在沙發(fā)上發(fā)愣的我,說可以當書簽兒。常姨知道我愛看書,知道愛看書的孩子管起來省事,自己就把自己管住了。當時的我遠比現(xiàn)在乖巧,但仍然不記得那書簽隨手扔到什么地方了,只記得常姨磨蹭在母親辦公桌前,翻來覆去問我最近又在看什么。她女兒那時剛上小學(xué),也愛看書她想讓我多推薦。
這是我去南方上學(xué)后第一回見到常姨。她從母親那要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因為知道我在學(xué)校里寫了幾篇文章,也組織了所謂心理社團,算是會說道。她最近很需要個會說道的人來幫忙,尤其是歲數(shù)小的,能和她女兒更好地溝通。我沒見過常姨的女兒,只聽說過多次。我上高中時她在念初中,到我大學(xué)時她進了我讀過的那所高中,那里的情況氛圍都是我所熟悉的。所不熟悉的,只是這女孩的性格。沒去南方前聽說她已經(jīng)逃過幾次學(xué)了,心里不覺得怎么樣,一來自己也逃,二來逃學(xué)被抓只能證明人緣不夠好,或逃學(xué)計劃不周密,沒其他可說的。常姨當時經(jīng)常打電話來,多在晚上,我在自己房間看書的時候能從母親突然調(diào)低的電視音量中,聽清同時壓低了聲音的談話聲,大概常姨就是從那時起長出白發(fā)。這次見了面,常姨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上來就抓我的手,力氣有點重。她說,幫幫你妹妹。我說,談不上幫忙,不就是聊天?她說,醫(yī)院也給聊過天了,聊不好。我說,我也經(jīng)過青春期,知道那股勁兒。全世界忙什么的都有,就沒人忙一下我。挺需要關(guān)注的。她說,沒人不關(guān)注她,真的,你幫幫常姨,讓人少關(guān)注她點兒,我就這個訴求。我把按疼了的手從她手里抽出來,笑笑,她很各色?她說,真是各色,學(xué)校班主任也說,帶這么多年學(xué)生了,沒見過傻子也見過瘋子,話是不好聽,咱能聽明白。我上次去開家長會,她班主任把手往講桌上一拍,說,你家孩子不正常。我臉也紅了,問怎么不正常?她告訴我,李故上課就哭。不是念課文的時候,不是有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就是自己在那流眼淚,講數(shù)學(xué)公式也不耽誤她流眼淚。我說,小林黛玉。多愁善感也是有的,林黛玉哭鼻子的時候大概也這歲數(shù)。您這么一說,我倒理解多了點。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中午從不跟別人一起吃飯,也不回家,我們學(xué)校偏僻,往西走有廣場也有江,我就每天一個人走在大中午快烤化了的瀝青路上,向著江邊。到江邊就折返回來,一路自己跟自己說話兒。說的都是自己想的小說情節(jié),您看,現(xiàn)在不也就用上了?都是培養(yǎng)。常姨突然把臉轉(zhuǎn)過去,泛白色的薄唇在抖,抖了半天,轉(zhuǎn)回來,看我的眼神兒跟先前有較大差別。我想說點兒什么,她開口說,姨的心叫你穩(wěn)住了。她從褲兜里掏出手絹,在紋過下眼線的眼睛上點起來,眼淚在青色的背景下渾濁像污水,跟著嘔出一口長嘆,說,這么些人,就你說得像。李故跟我學(xué)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你走的那條道兒,有一陣她也天天走。常姨把手臂伸出去一只,手指一樣伸張在最末端,那距離仿佛是遙遠的西部。我說,那就沒事。不過是抒發(fā)壓力的一種方式,高中生累,歇一口氣能被甩出幾十名,這是她給自己按摩神經(jīng)呢。她說,李故沒有排名了。我說,一次考不好,不用著急。高中考試也多,還有機會。她說,老師說不給我們排名了,李故不在乎。我問,是不是老師對您女兒有些看法?她說,同學(xué)也有。我說,這也是青春期典型的交際障礙,長大了都能相處得開。關(guān)鍵是去接納別人。她總有玩得好的朋友吧?或者,談得來的?也可以找他(她)們幫她敞開心扉。常姨說,沒有臉找。我眼看著她臉上剛才那絲笑紋突然隱匿下去,仿佛皺紋是完美的戰(zhàn)壕,她得在年齡里躲一躲,才有膽色直言不諱。由此我才知道自己不經(jīng)意點出了這次談話的重心,想說些不疼不癢的話來收場,畢竟常姨又去掏她的手絹了。這一次,她眼淚陣勢更大。只是掏出手絹的同時還掏出一張相片,是李故本人。常姨的語氣很重。和我告別時,她像過節(jié)塞錢一樣,給我塞好她女兒的照片,說,有時間你去看看她。大寺,109坐到終點。她說的地方,小城里幾乎人人去上過香。
李故沒比大寺難找。她倒是不知道我會去找她,早上下了點兒小雪,我是在雪停后快中午到的,寺里香客不多,和照片上相似的女孩子,抱著掃把在院子里一下下的,刷著。我看她在那兒,便沒著急過去,站在寺門口售票亭旁看一門之隔的檻外的乞丐。大寺門口一年四季都有乞丐,冬天尤其多,開車來找不準地方,只要看看街道上哪個方向的乞丐密集,哪兒就一定對。進寺前手已經(jīng)掏進口袋,我本是要給的。可乞丐仍在檻外靠著墻,靜靜看我,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像突然被人敲了一棍子,只心硬如鐵地往身后青煙裊裊里走。初七,中年婦女舉著高聳的香燭正閉目念誦什么,在她身旁,有師傅模樣的黃袍僧人也念經(jīng),我能捕捉到一些是,消業(yè),慈悲,南無。女孩兒則在青煙與念誦之中,順著石階掃下來了。我故意躲開她,去找寺里的吸煙區(qū),醞釀一會兒要說的話,捏著手里越抽越短的白紙棍兒,眼前都是過去的事。
李故的相片其實我不需要帶著,也不需要看。她的形象在未見之前就已由她的事跡勾勒出來,多一筆少一筆都不對,我自己心里有她的相。側(cè)過身去,還能看著她,一個一米六不到的小影子,穿黑色長款羽絨服,腳下是黑布棉鞋,少見,孩子們更少穿了。她梳干凈的短頭發(fā),是女孩子的那種短。沒戴口罩,嘴抿得很緊。雙臉通紅,從眼睛能透出來,她不怎么怕凍。我仿佛已看到一個少女出家的樣子,怕是真的,晃了下腦袋。煙頭扔在雪地里,她往這邊看時,我們都迎了上去。李故偏頭,看看地上,說,你最好還是帶走它。我說,煙頭?沒什么垃圾桶。她說,這是寺,人人心里都該有拾撿垃圾的念頭,必要時,自己就是垃圾桶。我只好拾了,揣進口袋,算是打開話匣,請她在院中長椅上坐一會兒,意思是請教。李故把掃把放在腳下,我剛想問,她說,進香的?我說,不是很信??茨氵@么小的歲數(shù),很信?李故沒直接表示什么,左手鉆進右手袖筒里,上身蕩秋千一樣前后晃起來,像一只蹺蹺板上單薄的桿。我注意到她沒戴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臉上少有幸免的瓶子底兒,眼睛因而明亮,看來少年得道,能明白不少禪機。她似笑非笑地同我看了一眼,說,我媽為什么找你?你看著年紀也不大。我說,你都知道了,那我不醞釀了。她說,不用醞釀,大家都挺忙的。我還有三個院子的雪沒掃,等一會兒太陽大起來,都成泥了。寺里得干凈。我說,不急。本來無一物嘛!李故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走,臉上依然流露不可理喻的笑容。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她陪我干坐了一會兒,那一會兒,雪又開始下,大寺屋頂?shù)募t瓦上,一點積成一片時,她站了起來,朝我雙手合十。我試著回禮,她顧著拿掃把,也沒看。
2
大寺的佛是動過的,準確說,七零八碎過。事情發(fā)生在建國前,炮火連天之際僧人們無心禮佛,想著怎么把佛像保全下來,就是最大的功業(yè)了。奈何佛像巨大,搬運惹人注意,忙活幾個日夜沒有成果。最后僧人們請來專做此工的石匠,看出佛像身上有隱藏的關(guān)節(jié),可像人骨般分解拆卸,將漢白玉大佛依次解成碎塊,隨土掩埋了。后來大寺改為公墓,再后公墓拆遷,碎佛在土間被找到。當年掩埋碎佛的圓智法師被景象觸動,在雜草叢生的院子里,用腳丈量,信徒們依著隱約的方位開始挖掘。被找到的大佛殘缺不全,主體仍在,修復(fù)組裝一番之后,便供奉在這里。我說到這兒,身旁往嘴里塞橘瓣的父親唔了一聲。我看著他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喉結(jié)一動一動。父親光著上身,皮膚很白,像常在澡堂泡著的人,但我了解他一輩子也不會喜歡澡堂這種地方,因他還時常會臉紅,結(jié)巴,不知所云。父親對我的表述深信不疑,盡管他比我在這城市里多住了半輩子,在很多方面,他仍然保持孩童似的接受。因為他對歷史感興趣,我才好容易想到這個話題,否則我們一旦獨處在這個家里時,只能像合租的房客,他的書房和我的臥室,是分界清晰的涇渭山河。可這些年他總是希望我回家,我和母親每周至少三通電話,但是和他沒在電話里說過一句,他覺得我從沒喜歡過他。其實這感覺不能說不準確,人對至親總歸是有深沉的感情的,愛或感激,都有成分在里面。后來我便不說喜歡了,只說愛著父親,畢竟他已知道我在回避什么。
他咂么了半天嘴里的味道,說,這么回事兒啊。我說,從我媽拿回來的書上看的。地方縣志,應(yīng)該不會假。他點點頭,說,那假不了。就是心理上有點別扭,想不出來佛碎了什么樣??幢I墓小說里寫的那些文物被破壞的事,挺難過?,F(xiàn)在父親經(jīng)常通過手機閱讀小說,有時我從他房門前過,能看見飄在床上的一點藍光,沒開燈,他和他的白肚子在床上平躺著,圓滾滾的手指捏著顯示屏。在更久以前,我將父母的書柜當作冒險般獲取的寶藏,雖然不清楚為什么,但知道一旦被父母看見我去讀他們的書,總是會讓雙方尷尬的。我知道《烏鴉》《大浴女》屬于母親,也知道《帝京》《廢都》《三言二拍》屬于父親。母親的書愛折頁腳,寫短評,父親的書則無論什么,看了也和沒看一樣,只有時間留下的舊書感,沒有主人的氣味兒。我伸手向果籃,拿的是芒果,對著垃圾桶一下下剝。他說,不用對準,弄到地上我正好拖地。可我還是對得很準,比之前更注意,他卻已經(jīng)去拿拖把了。廚房里有關(guān)火的聲音,從我上初中開始,都是父親在下廚房。母親在外殺伐攻占,他則更多在廚房和書房里,后者有他電腦游戲中的萬里疆土。他走出來說,你媽來電話說開會,回來得七八點了。要不咱倆先吃?我說,不太餓。要是餓了你就先吃。他看看左右,不知看什么,還點著頭,像回味自己的意識,說,我也不太餓。那等等她吧。我輕松了許多,他也是,他知道他說了合適的話,可是有點傷感,拖布在腳底下放著,眼見我吃完芒果的地方仍然干干凈凈,還是拖了一遍。他最后說,行吧。這讓我不能再說行吧,我想他既然覺得我比他好一點兒,我就應(yīng)該好一點兒。于是又吃了一個芒果。
快九點母親回來了,沒喝酒,步伐平穩(wěn)。聽她到我臥室門口來,便把書合上,回頭看她夾在門縫里的臉。她輕聲說,你常姨夸,說你姑娘人挺有意思的。我說,這是誰夸誰?她說,常姨女兒夸你的,你常姨學(xué)話。我說,其實她女兒也沒有太各色。我們沒聊幾句,她忙著給寺里掃雪,寺里是雇了她還是女弟子什么的?母親說,沒人雇她,寺里其實一直不讓她去。我說,常姨也是病急亂投醫(yī),我?guī)筒簧鲜裁疵?。母親說,當媽的就這樣,總得抓撓一下。你不能懂。母親出去以后,我站到房間窗口去,拉開窗簾,外頭天色黑沉,沒半點光。知道可能是下雪了,因為風(fēng)聲很大,行人聲音又少,像被風(fēng)雪卷去了什么地方。年已經(jīng)過去,但正月里香客都不會斷,來來往往,明日大寺里若不及時清掃,像她說的,要化泥了。想到女孩兒,想到她的評語,有意思又是什么意思,然后開始明白今夜這場大雪是注定要來的。也許我可以真正幫到她的,就這一點兒小意思。
開始她和我只是默默地掃雪,用寺里僧人手上的掃把,虔誠地表示,想在正月里給佛祖掃掃院子,積點德行。有其他香客看見,紛紛捋起貂皮的袖口,也要拿掃把來掃,僧人手里的掃把卻不夠了。我一面掃,一面和她慢慢拉近距離,快靠近時,有點兒像上學(xué)時雪天的早晨,和同班同學(xué)掃雪的情景,大家不說什么,看見便笑一下。大雄寶殿前已干凈了,繞到后殿,覺得一時掃不完,直起腰跺了跺腳。李故不知從哪兒拿了一個毛線帽子給我,遞在面前說,和尚最多的就是帽子,這個你先戴。我說,還人家吧,多冷我都不戴帽子的。她說,犟。不過我也不愛戴,腦袋箍得慌。我轉(zhuǎn)過頭,看她嘴唇凍得有些紫,還有不少雪沒掃,下半天也許還要下雪,活兒不著急干。勸她進屋里陪我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我們便一同進了身后的寶殿,見一個中年婦女正監(jiān)督兒子給文殊菩薩磕頭。我們站在角落里背風(fēng),她一再回頭看那個婦女,說,都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勸她,人各有志。方法是偏了點兒,和你也一樣。我聽常姨說,從去年開始你就半天半天地逃課來這兒,這學(xué)期更是根本沒怎么去上課了。學(xué)校要開除,常姨回回說好話賠笑臉,都是因為你的偏。她沒直接回答,反問我,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大學(xué)嗎?我說,這和你的事兒沒什么關(guān)系。李故笑了,我的事兒還和你沒有關(guān)系呢,你不也勁兒勁兒地問。我說,高中畢業(yè)那天,第一次抽煙。膽子很小,避開所有人,到了超市聲音也不大,排練一樣地說可以給我一包嬌子嗎?老板但凡多說一句我都不買了,可他什么也沒說,除了提醒我要不要拿個打火機。她說,你拿了嗎。我說,拿了。然后一直往江邊走,穿過廣場,到了江邊沒人游泳沒人燒烤的地方,蹲在草叢里點的。她說,感覺怎么樣。我說,不知道,抽了一口煙就滅了,后來怎么也點不著。江邊風(fēng)大。殿里只剩下婦女在文殊像前嘟囔的聲音,她閉著眼睛看不到殿里還有誰,倒是她兒子發(fā)現(xiàn)了我們,警覺地往前走了兩步,又警覺地退回去,雙手插兜,穿的是我高中的校服褲子,城里就這么一所重點。李故望著被他踩出來的兩行泥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我說,妹妹,其實我上高中時碰上過和你很像的女孩兒。魏子心,你聽沒聽過,沒聽過就證明你在學(xué)校里真被孤立了。她說,失蹤的那個?我說,失蹤有八年了,有一天她突然就沒來,先是說病假,后來說家里有事兒,再后來由家里找到學(xué)校,找到我。我怎么會知道呢,沒人知道她到底去哪了。沉默了一陣,再看腳底下,陽光在青磚上落得強烈了一些,和佛像的寶光彼此輝映,門口有不斷的后來者倒頭便拜,撲在蒲團上,念誦多了起來。我知道李故很快會撇下我去拿掃把,距離雪化成泥的時間越來越近,在她眼里已是刻不容緩。我卻渾身再沒力氣了,便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表示距我回南方的時間也還長,有機會再見。往山門外走,主動和僧人們合十行禮。有一個僧人頭上空著,我也忘了告訴他帽子放到了哪兒。
我坐在公交車上,去見常姨,很不想去,又做不到無視手機傳來的條條短信,它們都長了女人的舌頭牙齒,不顧形象地哭咬著。距離我上一次去見李故,過去了三天。三天里常姨每天都有報告情況進展,我認為這些內(nèi)容,心理醫(yī)生和班主任都比我更需要收集判斷,他們才是能和李故的生活直接發(fā)生交集的人。我的出現(xiàn)對一個這樣的女孩子又能意味什么,這問題早已解答過了,當年魏子心如何回答我的,就在那個高中午休時旁邊的小區(qū)花園里,在手推嬰兒車的女人和失業(yè)的男人中間,我們的談話交織著下象棋時喊打喊殺的聲音,那些老邁的咳嗽。魏子心對我伸出她藏在袖管里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告訴我是菜刀砍的,才能這么整齊。那只左手上食指和中指已經(jīng)不能再稱為“指”,給我看完她很快又藏回去,仿佛它們格外受凍。魏子心用她藏在袖管里的手抱住我的后背,小小的身體壓上去說,她母親不在家很久了,她和繼父每日相處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那些手指并不能證明虐待,他沒有對她不好的證據(jù)。她說了,我耳邊卻好像沒人說過話。魏子心耐心瞧著我背后的那些陌生人,他們來來去去,看我們一眼,很快避開,又拽來身邊人去看,去指點。我問她,你動手的時候想什么了?不疼嗎?魏子心說,是動了手才知道疼。然后用那只好手去撥電話,才知道撥電話那么難,根本按不下去。按了好幾次,話機上都是血,你可以想象一下。疼得我等不及了,揣好自己兩根指頭,出門去找我后爸??蓸窍卤0簿桶盐覕r住了,說等等他先打個電話。我轉(zhuǎn)頭說,別講了,你太傻。她說,講給你聽很好。我最近晚上睡覺前總想一件事,想以后你寫書,我畫畫,我給你畫封面。你到底想去北京去還是上海?我說,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她說,我想咱們跟那些人一樣,過日子。我笑起來,過日子?魏子心也哈哈大笑,知道這個詞兒有點不合適。可還是接著說,接著向往,一定要過日子。買菜燒飯帶孩子,一個不落。我憑什么總是被落下?她說完這句,聽我突然變了個語氣說,你往那邊去點兒。她一時沒聽懂,可我和她立馬就分開了,這時候魏子心還試圖撥弄我的劉海兒,它們因為緊張左右分家,像個漢奸造型。父親在隔了很遠的地方看見我,我也看見他,他手里提著飯盒。我早上告訴過他中午在外面吃,他不信,他總是有自己的邏輯。
車到站后,我走了一條街去大樓里找人,在門口保安眼皮底下跺凈棉鞋粘上的雪。常姨見我到了,起身迎了幾步。還是在大廳,不同的是這一次在電梯門口有些人在爭執(zhí),話說得很快,動作推推搡搡。在勸阻她們的是一位臉熟的中年人。中年人是記者,常姨她們認識,在拉我坐下時避免不了地隔空點頭一番,算是照面。我聽清楚了部分爭執(zhí),聽到吃藥也沒用,聽到他沒有經(jīng)濟能力這些話,也就不想再聽了。常姨把脖子向前一探,很快收到我耳朵邊上,悄聲說,你覺得吵不吵?嫌吵咱們?nèi)ネ膺厓骸N覔u搖頭,知道她不能把我?guī)巧限k公室的理由,讓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看見她和以前領(lǐng)導(dǎo)的女兒走得這么近,沒有必要。何況我覺得應(yīng)該快刀斬亂麻,假期畢竟也短。對李故一事的建議在我心里已很清楚,這個孩子有佛緣也好,心理缺陷也罷,總歸不適合素質(zhì)教育。再好的規(guī)則,也有被淘汰出局的人,相比之下,后者適合的規(guī)則普羅大眾也許根本想不到,更別說理解了??沙R淘诼犃宋业脑捴螅砬椴o明顯的變化,反對或認可都看不到,只顯示出仿佛石化般的耐心,就像我前面那些說的,都只是些真理的鋪墊。卻想不到沉默竟是真理。她等了一會兒,清楚等不到了,整個人陷在椅子里發(fā)怔。李故曾說我是有意思的人,常姨便一度以為我能走進她女兒的內(nèi)心,從而把她拽出來。現(xiàn)在看來,我們只是臭味相投,且她把我也拽了進去。
3
那天中午發(fā)生過的事,其實我有好些年不再想了,也并不預(yù)備告訴給李故,盡管她在寺廟空靈的環(huán)境中無數(shù)次以那雙仿佛鏡面的眼睛,拷問我。我很后悔那天在寶殿里告訴給她魏子心這個人,容易讓她覺得背后有所謂隱情,我后來的閉口不談是為了讓隱情更隱。為掩蓋這些感覺,我沒再去大寺找她。年過去后,在放假給人帶來的時間被竊感中,十五很快就到了,那是回到南方之前最后一次家庭聚會。我喝了一點桌上的白酒,回到自己臥室,就躺下了,果不其然做了許多夢。夢境之一是回到小時候,父親在龍沙公園里買回家的鯉魚氣球,又飄到房頂上了;之二是高中外面的居民小區(qū)里,我和一個當年在班上從沒說過話的男孩子討論魏子心的事。他說,她就是太賤,明明事情有很多辦法。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附和,你說得對。之三是大寺著火,我也在其中,逃跑之時被絆了一跤,絆腳的正是佛像本來白玉的手臂,不知怎得被燒出許多油脂來,我不停單腳站立,用一只腳剮蹭腿上的油,繼而三番兩次地摔。也許還有之四,之五,實在記不起來,醒來是清晨六點半,北方天還黑著,窗外有老鴉在叫。拿手機去看,正好有一個電話進來——我有開靜音的習(xí)慣。我接了,李故說,你回去了?我說,還沒有,剛醒。這個時間你們是早讀還是?她說,你說的是早課,四點已經(jīng)過了。剛剛開靜,出來打電話給你。我問,什么是開靜?她說,我想跟你說的是,明年我會參加高考,隨便上個大學(xué),再考慮報考佛學(xué)院。也可能我不會再留在寺院修行,可能會去任何一個地方。我說,千萬別讓我知道,很久以后的某天,你也失蹤了。她說,也許我媽會讓你知道,到時候我囑咐她吧。
我在一個小時后坐上109路,十五過去,大寺香客銳減。連先前路上乞討的一批人,都仿佛吃夠油水,懶洋洋地抬碗,眼神不追人。有個和尚跪在殿中蒲團上,背影很清瘦,天還寒冷,他卻穿單衣,后背直接對著大開的殿門。李故捧著應(yīng)是他身上的棉衣,站在一旁,正默默觀看他念經(jīng)時手指摩挲的珠串。我和李故退出來,她說,等你一會兒了。我說,昨天下雪,109師傅不敢開快。馬路上都能打冰球了。她說,你回身看看殿后邊,看看各個院。兩點大家陸續(xù)起床,掃得熱火朝天。香客們少了,寺里人就得干得更起勁,不讓一點兒雪化在佛祖院子里?,F(xiàn)在你看,多歸置。我說,像沒下過雪。她笑了說,你什么時候走呀。我說,沒幾天了。今天可能也最后一回來這兒看你。上次我找常姨談過,表示對你支持??赡軟]說服她,但我想讓她聽聽其他立場上的人說的話,也有好處。你說考大學(xué),考佛學(xué)院,我都覺得不錯。但不支持你浪跡天涯,等走出這兒你就會明白,換地方不能重新開始,世上能重新開始的事兒除了打游戲,還是打游戲。李故說,你喜歡打游戲吧?這時那個和尚念完了經(jīng),額頭上滲滿汗珠,一出殿門被李故看見,立刻被罩上了棉衣,李故罩他的動作就像一個剛做母親的人,笨手笨腳用襁褓去罩孩子,和尚半天喘不上氣。他對我們行了個禮,抬頭時一雙漂亮的眼睛顯出虛弱,被沉重的眼皮蓋下來,轉(zhuǎn)身去了。等他離開,我默默看了李故一陣,輕聲說,是我爸。五十歲的人了還在每天打游戲。李故走回來,在我面前,說咱倆繼續(xù)講??伤恢牢乙呀?jīng)講完了些什么,見我只是看著她,突然敵意地仰起下頜,問,怎么了?你兜來轉(zhuǎn)去到底想支持我什么?你說吧。我咧開嘴動了動念頭,沒出聲,然后按她說的,去后殿看看。
灰磚上只剩零星銅錢大小的水痕,草坪上的積雪也都被掃去,真是難得。可屋頂分明還有,尤其在檐腳,堆著整塊白顏色的雪,像一個惡作劇搖搖欲墜,隨時準備降落在清潔的磚地上。我一人坐在臺階上,想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話,想上天那些脫口而出的話,后者就隱匿在它賜給凡人的夢境里??匆娎罟世淠樃^來,她用了很緩的時間,才在我上面的臺階坐下,我因為累,沒扭回頭看她。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膚淺了。我說,膚淺什么呢。她說,這么說在你眼里還是淺薄了。我問,他知道你的心思嗎?常姨曾和我提出過一些假設(shè),假設(shè)有社會上的人看上了李故,李故因為叛逆心,隨了對方。去寺廟只是一種掩護方式,為了見面,他們還應(yīng)該有更多種掩護方式。常姨一度建議我在大寺附近多走走??晌以谏介T之外,只看到拉客的黑車或者成群的乞丐,和李故談到時,她則告訴我多看正面。我問什么是正面?她閉目無言,沉默堅定得像一個小小的泥人。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了,就出門去坐公交車,我經(jīng)常隨便選一輛看見的,坐到終點站,在窗子里看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看過好像去過了,又好像去得還不夠,所以我會再坐回到出發(fā)的地方,重新開始。她大概是變換了坐姿,我盡管看不到,從聲音的方位上聽得出,她嘴巴的位置離我的腦后更近了,也更激動。李故帶著美好的口吻說,然后我就坐到了大寺。我是在一天里第二趟來時才看見他的。那陣我在讀馮至,他有句詩算是把我迷住了。我見到他匆匆過去,布鞋踏在一塵不染的灰磚上,跟著念了出來: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lǐng)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fēng)乍起。她話音停了,我于是回頭去看,李故頭上白絨絨的耳包貼得很緊,往下是顴骨兩側(cè)粉紅的色彩,那是彗星過后,肉眼中視覺的存留。
她說,我需要他,其實跟他需要修行,沒有兩樣。我說,為什么是他呢。她說,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我們會在某一時刻特別需要一個人,可能是母親,可能是父親,可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們都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需要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才能讓我們感到珍貴,心生感激??稍诓恍枰麄兂鰣龅臅r候,就都不對了。比如你不想在三歲的時候就擁有跟你談?wù)撋疃嗝床俚暗睦吓笥?,不想在渴望自由的年紀有一個管東管西的老母親,比如,你已經(jīng)習(xí)慣不去想象你有父親,可還是會在影集上看到他,會在家長會上聽老師點名說,叫你爸來。再比如有一天你母親突然哭得稀里嘩啦,然后求你,去趟內(nèi)蒙古吧。媽不敢去,你替我去那邊兒的親戚家問問,打聽打聽,為什么他再也不回來了,?。课艺f,常姨倒沒跟我說過這些。李故發(fā)出冷笑,她哪兒會說。但凡她能說會道一點,那人也不會穿了褲子就走人。你心里明白,我媽長得很丑,別說現(xiàn)在順眼點了,越丑的人越不怕老。她年輕時的模樣我看過照片,慘不忍睹,沒人會要。只有那個人,來東北做生意賠了錢,喝酒,鬧心,跟人介紹認識了我母親。他們當然要發(fā)生關(guān)系,當然要結(jié)婚——我母親是這樣說的,不這樣說,我不成私生子了。說完,李故哼出一些旋律,寺廟鴉雀無聲,是正流行的東風(fēng)破。我說,別去想了。她拍拍屁股起身。我也想走,鑒于這是可能的最后一面,很怕留遺憾。我過去,把她冰涼的手指握在一起,攢到手心里,說她的愛情應(yīng)該得到尊重,可也要為自己多打算。她低頭講,我說過可能不會留在寺里,也說過可能誰也找不到我。他現(xiàn)在想盡辦法躲開我,我卻還只得纏著他,纏著這里的一切。你不在其中,不可能真正明白,要把心里的雪掃凈有多難。我說,妹妹,可別又學(xué)妙玉了。
這站是終點,已經(jīng)是下午,我一個人在站牌下面坐著,等車來。腳下不覺扒拉著昨夜的雪,才意識到這街道多臟,雪也難以避免化成泥水,只要被人踩幾腳,就灰了。車搖晃著抵達,我踏上109路高高的臺階,投了兩個幣,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位置,把窗戶關(guān)嚴,眼睛向外。要下雪的天空是紅色的,這會兒顏色又上來了,暗示著今夜一場重雪,明早有李故他們忙的。車快發(fā)動時,幾個婦女趕著上來了,紛紛刷響自己的公交卡,走過時身上帶著濃重的焚香味兒,其中有張臉,是常姨的。我詫異著去點頭,可她根本沒看見我,在廟里看見沒有,我不知道。常姨戴著灰色的頭巾,坐在老孕病殘座上,有些佝僂。我一直望著她的后腦勺,那些嚴重受損的頭發(fā),隨著面孔的轉(zhuǎn)向改變位置,最多的時候是面向車門。那張臉便能倒映在車窗里,一動不動,魚一樣微張著嘴。我在她前面下車,想了想還是沒去打個招呼,我想她的念頭里不會有和人打招呼的一項了,此處不是辦公樓,不是領(lǐng)導(dǎo)辦公室,不是大寺。她只是一個盯梢過后的母親,坐在一輛行駛中的公交車上,從終點站回家。
4
母親又去參加飯局,外面正下雪的晚上,我和父親各在一個房間里,安靜度過彼此的時間,盡管明天早上,我要離開家中,再回來又是一年以后。我拉開床頭那個抽屜,過去存儲信件用的文件夾還在,母親后來也幫我整理過幾次,但她都不覺得怎么有意思。想到這些我不禁想笑,母親是在名利場里游泳的人,反不在意女兒的小秘密了。倒是父親,我始終不明白在當年他怎能捕捉得如此準確,如此狠。文件夾里魏子心的信件很顯眼,與男孩的不同,她精心挑選過信紙,字也小巧秀氣。剛一展頁,那張臉孔便清晰跳脫出來,還是上學(xué)時的樣子,眼睛像歐洲人的,被雙眼皮重壓著,黑密的睫毛里撲朔迷離,帶一點精怪。我凝視著自己想象出來的臉,假裝托在手上,假裝親吻,假裝時隔近日我也能夠流眼淚。信面上這樣寫,人生短暫,短暫得來不及學(xué)會珍惜它便離去。所以人未必不可以任性的。喜歡什么,盡管去做好了。了解一個人定是在極度喜歡或憎惡他的情況下才可真正的了解,那么我是可以說了解你,才鼓勵你無論想做什么,有多么想當然,都盡管去做。明知我改不了你分毫,但希望你多少快樂。
原來大家那時都在用這樣的文體交流,好像兩個穿越過來的老人家,在小兒女的年紀里說人生苦短。想著她而今或許在遙遠的地方,擁有許多親密的關(guān)系,也一樣能滿足了她當初同我許下的那些愿望,一樣兒不差地過日子。我甚至在今夜里懷疑,這些年是否已經(jīng)在什么地方碰見過她了,不然為什么眼前總有她后來可能的樣子。魏子心今夜應(yīng)該是走過了橋底的隧道,她應(yīng)該穿長筒的黑靴子,踢踏而清脆地在橋下的黑暗中迎著駛來的車燈,叼著香煙,哆嗦地跳舞。她應(yīng)該還是無法回家,應(yīng)該還為我祈禱,也在眼前有我如今的畫面。時間一跳,又見她忽然很掃興地一扭頭,眼中流露出成人的機敏,是比我當年更及早地發(fā)現(xiàn)了我倆身后的變故。而后她便十分從容地與我解釋我們分離的理由,隨信附上她后來的新地址,下半生細致的人生規(guī)劃……諸如此類種種的圓滿。仿佛這樣我們才能夠體面地在任何時候,再回憶對方,坦言那是個久違的老朋友。
而這些年我在父親眼里又是什么樣子,我們始終沒有交過心,也沒有往回看。其實我應(yīng)該早一點告訴他,那一整個補課的夏天,我和魏子心把學(xué)校周圍的居民樓都鉆了個遍,我們脫去校服,只穿自己的衣服,手拉手在很多人面前走過,學(xué)習(xí)議論菜價,爭辯社會上大事的是非,像兩個游客不時詢問他們,路該往哪里拐。那時我們只想逃避得優(yōu)雅一點兒。有時候她說著說著會哭,有時候我在她面前念給她的詩,有時候我們擁抱彼此。我一點兒也不好看,短發(fā),單眼皮,矮個子,蘿卜頭,卻能在她瞳孔里看見另一個自己,插著褲袋,牽女孩兒的手,露出很有教養(yǎng)的微笑,仿佛我們就住在那里,某一幢樓上,柔軟的雙人床上還干干凈凈擺著我倆的棉睡衣。魏子心會偷偷帶出來她在夜市買的,二十一雙的短跟鞋子,拔去所有亮片,剩下漆黑的布面,穿上踢踢踏踏,跟著我走。我們從居民樓的樓梯上一級級走下的時候,每一次,都假裝我們住過了。有次忽然停下來,在某一層的樓梯窗口前,看見光禿的樹干上露出新芽,而大雪還在層迭地不斷向下蓋。樓下有正走來的行人,牽著他們的小孩,小孩和我們穿一樣的校服,準備回家吃大人做的飯。那一刻,我們打算就手拉手站在原地,背對那些即將上來,經(jīng)過我們的人。我們還想看一會兒雪。我們只是沒有更勇敢一點。
我在房間里,時間已到夜里十一點,隔壁臥室傳來他的鼾聲,之后是窗外晚歸男女在放聲歌唱,一首屬于他們的歡樂時代的遙遠的青春之歌。我開了窗子,徐徐放出香煙在室內(nèi)的味道,身上越來越寒。女人還在唱著,由男人攙扶扭到了我的樓下,他們開始按防盜門的密碼了。我靜靜等著門鎖被打開的一聲,等到煙抽沒了,雪也有停的跡象??赡莻€聲音的到來,她踩著踢踏的脆響向我走近的時刻,卻是異常的緩慢。
作者簡介:
楊知寒,199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作繭》、長篇小說《寂寞年生人》?,F(xiàn)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