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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繼承傳統(tǒng)的真義, 是重新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傳統(tǒng)

2020-02-14 05:47韓少功傅小平
西湖 2020年2期
關鍵詞:韓少功虛構作家

韓少功 傅小平

“拒絕思想本身也是一種思想,而且是一種懶漢思想,沒啥可夸耀的?!?/p>

傅小平:你作為一個思想型或說學者型作家,我好奇你一般是怎么進入小說寫作狀態(tài)的。你一開始進入寫作,是出于思想的步步推進,還是受了某種強烈感覺或鮮明意象的觸動?雖然我從材料里知道你早在20年前便嘗試寫77級的故事,等到幾年前時機成熟了,你才開始寫《修改過程》。但要從大的框架上看,我總覺得你的這次寫作后面是有很多準備的,也隱含了某種深遠的思想背景。

韓少功:原來我和史鐵生有個共同的看法:能想清楚的寫隨筆,想不清楚的寫小說。這就像人的視野里,有聚焦區(qū)能看得清的,也有聚焦區(qū)外比較模糊的,“虛”掉的那部分。文學是用文字來表達細節(jié)的藝術,但很多細節(jié)沒法用思想來條分縷析,說不出個一二三,有多義性,甚至可能一時無解。不尊重這種多義和無解,就會強加一種概念化,相當于文學的自殺。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離思想越遠越好。很明顯,拒絕思想本身也是一種思想,而且是一種懶漢思想,沒啥可夸耀的。就像一個球員上場以后拼感覺,怎么贏球就怎么來,但這種優(yōu)秀的感覺能力,各種神操作,恰好來自平時嚴密的研判和規(guī)劃,離不開刻板的訓練,恰好需要理性的思想。

傅小平:是這樣,相比你20年前寫的部分,這次寫作做了哪些修改?尤其是細節(jié)呈現(xiàn)上,有很大的變動嗎?

韓少功:這次重寫改變特別大,不算原作修改,是另起爐灶??偟淖呦颉嫾芏甲兞?。即使保留了一些細節(jié),但功能也都有所變化。我沒法向你一一交代哪些變了,怎么變的——寫起來腦子發(fā)熱,怎么合適怎么來,哪記得住呵?我只能對你說,打掉80年代那種大學生的自負和自戀,熱腸配冷眼,可能是最重要的基調變化。原稿中也沒有戲中戲的結構。

傅小平:有二十年的時間跨度,很多想法都會起變化。不過,作為一個親歷者,你寫77級,一定會有人好奇,里面寫到的人物、故事有沒有原型?

韓少功:我本科那個班,有六十來位同學,全年級有兩百多位,至今為止,沒有人來“對號入座”??梢娺@是一個虛構的東西。但在我的小說里,大部分人物都有原型——只是這些原型會被改造、被推演、被夸張、被拼接、被舉一反三。原型是種子,最后完成的形象是樹苗。我從來都不習慣憑空虛構,更不擅長依托檔案資料去寫漢朝、唐朝、火星人什么的。我喜歡小說里那種細致入微、結結實實的逼真感。要做到這一點,沒有原型依托,就會很困難,寫起來不興奮,也累人得多。

傅小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贊同評論家許子東在他的《當代小說閱讀筆記》說的“韓少功在骨子是個‘知青作家”。因為不管你的寫作有多大變化,“知青一代”,始終是你表達的中心或重心,也是你思考的原點。

韓少功:這一代人就是我最熟悉、最切近、最有發(fā)言資格的。我要面對現(xiàn)實,不面對它還能面對什么?我要寫,不靠它還能靠什么?這些人當知青,再到當大學生,進入社會各行各業(yè)……這就是攤給我的考題。如果這道題我做不出,卻夸口換一張卷子就能拿高分,不會有人相信的。何況這個考題有點意思,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就在這幾十年,就在這兩、三代人身上,確實值得復盤和琢磨。這就像你同一個好友,在下大雨的深夜回憶往事,床頭對床頭,聊得感慨不已,不也是一大樂趣?

傅小平:既然是寫的回憶,其中定然有你親身經歷的印記。有意思的是,眼下年輕作家,尤其是網絡作家很多都不寫親歷的生活。這次獲2019春風悅讀盛典年度新人獎作品的《年羹堯之死》,也想必是主要借助于檔案和材料寫的。

韓少功:我還沒讀你說的書,無從判斷。但我相信應該鼓勵作家多種多樣,哪怕是有一些作家,要做的恰好是關閉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那里暫時告假。他們讓讀者放松下來,去游一游什么后宮、江湖、民國或唐朝,如果給作品貼上一個主題,也多是勸善那種低難度的“大路貨”,其主要目的——說白了,就是娛樂。比如讓讀者在尋寶、艷遇、復仇一類白日夢里,享受感官刺激和心理滿足。古有東方朔,是那時候的段子王。后有張恨水,鴛鴦蝴蝶派,那時候的“男頻”或“女頻”。直到今天,網上還有排山倒海文字的“游戲機”,文學的“棋牌室”,包括不斷地通關升級,游戲一玩就幾千萬字,讓讀者沉迷上癮。應該說,發(fā)達社會里識字率大大提高。小康條件下,很多人的閑暇和精力也過剩。那么這種文字的消費品、休閑品還能少得了?這不也是民生需求、文化服務的合理部分?因此,面對這個識字率大升后的新情況,“巨嬰”化讀者劇增的新課題,人類既要有管控,又得多一些理解和寬容。要知道,向魯迅和曹雪芹對標,不是所有識字者都能做到的,即便在知識界,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有強大社會心理動力的。用經典打擊娛樂,說對方太low了;或者用娛樂打擊經典,說對方太“老”了,都是傳統(tǒng)文學理論一根筋的后遺癥。

傅小平:現(xiàn)在登上文壇的這批年輕作家,要從年齡上講,應該算是知青的下一代了。你近年的寫作主要面向的就是后知青時代,你寫了當年的知青返城后的生活,也寫到了知青下一代的生活故事。反映在小說里,無論是《日夜書》里馬濤的女兒笑月,還是《修改過程》里馬湘南的兩個兒子,都是很失敗的。這是不是說,在你看來,知青的命運悲劇性傳遞到了下一代?

韓少功:知青一代身上有悲劇性的東西,但見證和親歷了千年變局,閱歷較為豐富,晚年還能把廣場舞跳到歐洲,把手機自拍拍到非洲,也是一份幸運吧。至于他們的下一代,誰知道呢,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酸甜苦辣,都會有五花八門,不會有統(tǒng)一的命運。我寫到了“知二代”的某些情況,打上了問號,其實主要是針對他們的父母。拉開歷史的距離來看,這些父母苦過了,拼過了,可歌可泣過了,但是否在一句“青春無悔”之外,在高調的懷舊之外,就沒有一點遲疑和尷尬?有沒有對孩子做過錯事?有沒有回憶時會掩蓋或遺忘的東西?在這里,文學應該是讀者最溫暖又最鐵面無私的對話者。

傅小平:文學寫到最溫暖,容易。寫到最鐵面無私,就難了。我們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往事不堪回首么,我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回避掉一些讓我們苦惱和難堪的東西。時間也會給很多事物抹上一層詩意的面紗。但實際的情況是,有些被壓抑的東西,有時還是會跳出來。這就能理解,即便是我們看著很成功的一些人,雖然他們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心靈上也可能有著很深的挫敗感。小說里的馬湘南,應該算是成功人士吧,他卻會因為后代生活沒指望跳樓自殺。

韓少功:說一點數(shù)據(jù)吧。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統(tǒng)計,最近一、二十年,精神病患率在全球范圍內急劇上升,致亡率可預見在2020年躍升至各種疾病中第二位。1/4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礙,10%左右的中學生有嚴重心理障礙。前些年北京市政府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差不多是這樣。

傅小平:照這么說,馬湘南的自殺,歸結為一種病理現(xiàn)象?那即便是精神疾患,也是有緣由的。我就覺得知青歲月對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似乎并不僅僅是回憶,而是任多少時光都無法抹去的,流淌在他們血液里的一種基因一般的深刻印記。你看,馬湘南是一個極其現(xiàn)實的,活在當下的人物,他都會不自覺陷在對往昔歲月的回憶和模仿里,他帶領員工跑步,唱革命歌曲《打靶歸來》《沙家浜》。

韓少功:處于一個劇烈的社會轉型時期,很多人是亦新亦舊,心理性格煮成了一鍋夾生飯,只是自己可能不覺。馬湘南搞軍訓,唱紅歌,不一定是他打心底里只喜歡紅色年代,還是因為他的青春記憶里只有這些。他要當資本家,經驗和文化的資源都受到了自己履歷的限制。就像馬湘南,一個“雙面人”,用他的話來說,這一派那一派都是“米米”。一幫書生曾爭論誰是“這個派”誰是“那個派”,這在這個馬老板看來肯定挺可笑的。

傅小平:我在想,當你聽到這些書生氣的討論,或者是對那個年代的誤讀,你會不會產生糾偏的沖動?因為對你整體的創(chuàng)作有所了解,我就想到,你似乎從六十歲往后,或者說從《日夜書》開始,就進入了一個回望的創(chuàng)作階段。這么說也是因為,包括后來的長篇散文《革命后記》,以及《修改過程》在內,你都是從你早年的經歷出發(fā),用長篇的體量來審視、解剖我們這個時代。這是不是說,你這十來年的創(chuàng)作里,是在有意識地對知青一代以及更廣闊的時代做一個梳理?

韓少功:倒不一定有精心的預謀和選擇,只是貼著感受走,聽從自己的內心,自然就會這樣了。當然,注重自己的第一手經驗,理解也不一定對,有時也可能出現(xiàn)當局者迷的情況。但哪怕把自己的誤解和無知記錄下來,交給讀者和歷史,那也是一種責任吧。

傅小平:也有人會坦然道,我不寫也會有人寫。你這么想,也因為你有使命感。有評論說,《修改過程》可以當成《日夜書》的姐妹篇來讀。你贊同嗎?

韓少功:你要說是姐妹篇,也無不可。兩部小說有疊加的部分,但77級不全是知青,只是知青中極小的一部分。這一點需要注意。

傅小平:回到之前的問題,你覺得知青一代的思想和行為模式,會傳遞到下一代嗎?當然,很有可能兩代人從外在看天差地別,但內在還是有關聯(lián)的。

韓少功:代際之間有遺傳,也有變異,不會有統(tǒng)一的模式?!坝衅涓浮辈⒉灰欢ā氨赜衅渥印薄?jù)說舜帝是一例,劉備也是一例,父子之間差不多是反向塑造。如果一代代人像俄羅斯套娃,也不見得是好事。比如子女從父母那里繼承了稟性、觀念、行為模式,但反過來把父母當作最方便、最直接、最容易成功的試驗對象,事情會怎么樣?你教會他們對外人冷漠自私,他們卻首先沖著你冷漠自私,拿你來實習和練手——你受得了?當你想找回仁義道德,捍衛(wèi)自己的權益,是不是還來得及?這種給自己挖坑埋雷的家教,在當下并不少見。

傅小平:這似乎是個解不開的結。當上一代人感嘆說,下一代人有這樣那樣的缺陷時,很少省悟到,要追溯起來,下一代身上的一些問題,根都在自己身上。

韓少功:是這樣,很大程度上是這樣。

傅小平:所以需要審視。豆瓣上有網友評論說,《修改過程》是“回憶之書,審視之書,嘲諷挖苦之書,猶疑不定之書?!保杏X挺有意思的。小說里,記憶力絕佳的中文系主任肖鵬,感覺記憶力消退之后,因為擔心失去記憶,所以開始寫作。這樣的構思,像是包含了某種隱喻性的。你有沒有肖鵬這樣的緊迫感,擔心自己再不回憶就晚了?肖鵬的所謂回憶,算不算他經歷過虛無后的自我拯救?

韓少功:虛無主義是80年代的一種思想暗潮。有個作家當時說:我是流氓我怕誰?就有當時的時代印記。問題是,虛無主義看上去是一個狂歡節(jié),但只要沒有虛無到自殺,沒把自己徹底虛無掉,一旦時間長了,就是漫長的不能承受之輕。肖鵬應該是能理解這一點的。

“如果作者要打掉小說的‘真實感,那自我揭偽,可能就不是無聊。”

傅小平:熟悉你寫作的人都知道你注重文體創(chuàng)新,《修改過程》也不例外。這方面評論界已經有一些探討,說到這是元小說寫作之類。說實話,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是很清楚文體具體指的什么,只是感覺除語言之外,結構應該是文體一個很重要的面向。我聽到一種說法認為,在小說五要素里面,只有結構還有不少的創(chuàng)新空間。但也有一種觀點認為,結構只是小說最表象的部分,最沒有創(chuàng)新之處。

韓少功:這很難說,要看作者想表達什么,怎樣才能最充分地表達那個什么。文無定法,因人而異,因題材、情緒、讀者條件等等而異。比方說,這本書里用了一些“穿幫”和“出戲”的伎倆,寫一次雷擊,打得停車場上一片哇哇哇的自動報警,然后作者交代這是移花接木,故事現(xiàn)場并沒有雷。又比如,寫一個人匆忙出操,把皮鞋踢飛了,射出一條拋物線,砸到誰誰誰的頭上,然后作者交代,這個細節(jié)也是挪用的,在這里臨時拼裝,您就湊合著看吧。如此等等,這些描寫可能都有些無聊和多余,不這樣寫也完全可以。不是嗎?但如果作者是要打掉小說的“真實感”,那么這種自我揭偽,可能就不是無聊。當然,偽不是真,揭偽是不是就真了?這相當于有兩種作者,一個作者說:我說的都是真的,請各位信我;另一個作者說:我說的其實不一定對,你們暫且姑妄聽之。比較一下,哪一種態(tài)度和策略更合適,更能獲得讀者信任?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傅小平:具體到這部小說,另外一個比較大的創(chuàng)新,或許是你用了戲中戲的結構。

韓少功:我受了傳統(tǒng)曲藝的啟發(fā)。曲藝里常有這種入戲、出戲的穿插,是不是?這方便于剪材,省去一些過程交代。開個玩笑,我大概可以憑這個小說加入曲藝協(xié)會了。

傅小平:這樣的結構,也讓您省掉不少筆墨了吧?譬如說,這部小說里,肖鵬要正面寫馬湘南的話,就需要很大篇幅。但你讓一個律師來幫他總結馬湘南,那在不大的篇幅就概括了。這么一想,我覺得你的長篇大體看篇幅都不長,也或許是你有意要省掉一些筆墨。但換句話說,能把長篇往長里寫,也是一種本事。

韓少功:現(xiàn)代人很忙,要讀大磚頭那樣厚的書不容易。德國學者顧彬說得比較極端,說長篇小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個倒不一定。盡管大長篇耗時成本高,但我相信還是會有的。

傅小平:說回到結構創(chuàng)新,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打破了首尾呼應的圓形結構。譬如《日夜書》里一開始沒寫賀亦民這個人物,到小說結尾,他卻成了大書特書的人物。這部《修改過程》從陸一塵寫起,到了后來,這個人物就不大出現(xiàn)了,戲份很少。當我回頭再看小說的時候,就感覺他仿佛只是肖鵬小說里的一個虛構人物。在這一點上,應該說,你打破了我的閱讀期待。你是有意為之的嗎?

韓少功:有些人物有頭無尾,有些人物有尾無頭,沒有前后呼應,這的確不太符合小說的常規(guī)。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可能都有這種殘缺,缺三少四,七零八落,天下事不了了之。這才是生活的真實原態(tài)。我理解和尊重美學常規(guī),但也愿給小說多留一點“毛邊”,或粗加工、半成品的痕跡,接近回憶錄的散漫自由。這是我個人偏好,可能沒什么道理。在我看來,把小說里的生活剪裁得整整齊齊,結構上也起承轉合,嚴絲合縫,特別圓滿,會損失一些真切感。歐洲小說脫胎于古代戲劇,通常是用這種單焦點、封閉化的結構。但中國小說傳統(tǒng)不一樣,它脫胎于散文,像《史記》中的紀傳體,大多是說到哪算哪,信天游,十八扯,清明上河圖那種,好像也不妨礙人們閱讀和理解。

傅小平:你這樣寫人物,可能會為你得來兩個極端的評價。一是,你善于移步換景、閃轉騰挪,拓寬小說的表現(xiàn)空間。一是,你很少寫貫穿始終的人物,說明你不怎么擅長寫長故事。

韓少功:《修改過程》編辮子還算是編得蠻緊的。但自己的習慣一時改不了,得失都在其中吧。

傅小平:我印象中,你的小說里很少有核心人物,也很少有貫穿到底的故事線索。這一般來說會讓小說缺乏一種一氣呵成的完整感。但你的寫作不同,可能是因為你擅長細節(jié)刻畫,雖然你寫的人物群像,但其中很多人物都讓人印象深刻。

韓少功:當然,要收要放,都得講究分寸。至少,一個長篇保持在十來個人物以內,大概是比較合適的容量。三兩個主要人物的故事,最好能基本完整。有的同行,在一本書里寫出上百個人物,好比滿漢全席,一百個菜,你吃了這個就忘了那個,到最后吃串了味,可能過于冒險?,F(xiàn)在也很少有作家列什么人物表,幫助讀者忘了的時候去前面翻一翻。

傅小平:那你寫小說,有列提綱,列人物表的習慣嗎?

韓少功:一般會有個提綱,但最好的情況,是你寫著寫著就大大突破提綱了——那是好事,應該高興,說明你進入狀態(tài),有新的想象噴涌出來。

傅小平:不確定你給小說里的樓開富、史纖安排AB兩種命運,是一開始就想好的,還是寫著寫著想到的?另外,像馬湘南和馬濤分屬《日夜書》和《修改過程》兩部小說,也可以說是同一個人物的AB面。這是很有意思的一種實驗性寫法。但要我鉆個牛角尖的話,我還是為一個人物的AB兩個面向,何以會如此判然有別,感到疑惑和不解。因為從生活常理來講,我們回憶一個人,可能會在某些細節(jié)上有出入,但對他的大體印象還是比較確定的。所以,你寫一個人AB面區(qū)別這么大,是出于戲劇化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還是在生活中見過類似的現(xiàn)象?

韓少功:我經常感慨,我們人生的角色和軌跡,并不是非此不可的。一個很小的偶然因素,就可以讓我們的道路完全改變。拿樓開富來說,AB章里都寫到他妻子患先天性小腦萎縮。如果這個病早發(fā)幾年,A章就成立了,他老婆不可能通過體檢,一家人就出不了國。要是晚發(fā)幾年,B章就完全可能,一個小官迷,在國外那種生存環(huán)境里,倒完全可能走到自己原先極力反感的對立面。這種不確定性,出于我平時對不少熟人的猜測和想象,寫到樓身上,就成了這樣子。

傅小平:《日夜書》的馬濤,就是后一種情況。

韓少功:寫馬濤時其實意猶未盡,寫樓開富算是再來一局。

“在一種自我中心的時尚風氣之下,很多作家的世界永遠豐富不了。”

傅小平:聽你說下來,感覺你很注重人物的性格邏輯。你在寫作過程中,會不會在這上面反復推敲?

韓少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性格即命運……這些老話都值得體會和重視。寫人物性格,應該說是作家的基本功,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入門。

傅小平:我倒是覺得,作家要寫好人物,不只是得掌握寫作技巧,還得有相當閱歷。換句話說,作家看透人情世故后,才會跳出自我,也更懂得設身處地。

韓少功:對,積累這種閱歷,首先需要一種關心。因此能不能把人寫活,首先是一個態(tài)度問題,不是一個技術問題。有些作家能寫好自我,包括寫好與自己同類型的人物,但一旦寫到自我之外,寫男女老少都不像,寫雅俗貴賤士農工商都只是些輕飄飄的影子。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平常根本就不關注那些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關注,連自己的鄰居都不關注,到時候拿什么來寫?可惜的是,在一種自我中心的時尚風氣之下,很多作家的世界永遠大不了,豐富不了,寫到哪里都是重復的自我獨角戲,穿上了不同的衣裝而已。

傅小平:怎么說呢,人是有惰性的,作家也不例外,他們即便有好奇心,要不是外界環(huán)境驅使,也寧可呆在自我的小安樂窩里面。相比而言,你們這一代作家有特殊性,在青少年時代,很多社會大事件,尤其是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都與個人命運休戚相關,即使你們想自我也沒機會,社會形勢迫使你們關注周邊的世界。

韓少功:或許有那么點關系?我不知道。知青當年是弱者,一些小草,隨時都可能被什么大腳印子給踩死,所以活得格外小心翼翼,危難中的神經也特別敏感,會更多關注他人和社會一些吧。

傅小平:是這樣。我注意到這部小說的人世變遷,是在時代轉型大背景下,一個很大的時間跨度里展開的。而且有時在同一個章節(jié)或幾個段落之間,你也會讓人物在過去、現(xiàn)在乃至是未來之間閃回、跳轉。我好奇的是,你很少用“他回想起”之類的修辭,卻不著痕跡地完成了這種轉換。

韓少功: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怎么順手就怎么寫了。我只是覺得,拉開一個歷史跨度,相當于有了近景聚焦,還有了中景和遠景的變焦,可能更容易看得清楚一些。

傅小平:所以,有些寫作是時間的禮物,它只會在我們生命中特別階段生成。當然這部小說,你說它是“不著痕跡”,其實是處處留有痕跡。包括你讓小說結構露出“破綻”,還有書出版后新增的附錄二,特意點明第一章肖鵬在陸一塵的干涉下,把待發(fā)表的涉及陸哥真愛小蓮的一章刪除了,而現(xiàn)實生活中,退役的舉重運動員小蓮其實是肖鵬的護士。所以書名里的“修改”倆字是有深意的。

韓少功:怎么說呢,這部小說其實還有個副主題,就是對小說本身的認識。這就像我們透過鏡片看風景,你也需要了解鏡片是怎么回事。我們透過平鏡、凹鏡、凸鏡、棱鏡、哈哈鏡,看到的風景是不一樣的。換句話說,任何客觀都是要被主觀不同程度“修改”的。這是另一重“修改”。所以,小說打一開始就繃緊鏡片和風景的緊張關系,第一是認識什么,第二是對認識什么的認識。這需要兩頭出擊,還不能落入虛無主義。一個小蓮,在小說中被刪掉了,但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冒出來了,大概形成了一個暗喻,提醒讀者注意“真”和“假”的雙重風險,在雙重風險中尋找那么一點點真。

傅小平:說實在,書名《修改過程》,雖然主旨很明確,但太缺少詩意了。這個書名是你一開始就想好的嗎?在出版過程中,是否經過斟酌?

韓少功:《紅樓夢》很抒情吧,《石頭記》就很直白,顯得拙。究竟是哪個書名好,不妨見仁見智。

傅小平:說得也是。但在小說里,你也耍了一個花腔,你讓一個叫蓉兒的女孩給肖鵬寫郵件,建議他給這部小說取名《修改過程》。

韓少功:坦白一下內情,實際上,我早就想好了這個書名,在電腦里存了“修改過程”四個字,底下什么內容都沒有,一存就是十多年。我覺得,這四個字作為小說書名挺有意思,沒想到這次就用上了。

傅小平:這也算是“主題先行”吧。

韓少功:無所謂,叫書名先行也行?!栋职职帧?,《馬橋詞典》,那些書名都平實,都拙?!渡侥纤薄匪闶潜容^詩意一點,但這樣的書名對于我來說不多。我還是喜歡樸拙、平淡。

傅小平:但從我的閱讀趣味上講,我還是更喜歡你以前那種有著充沛詩意的表達。我感覺從《革命后記》開始,你這種詩意或者說詩性的表達就越來越少了。但我又不得不承認,體現(xiàn)在這部小說里,你這種缺乏詩意的表達,又恰恰是最具有時代感的。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為了準確描摹當下這個時代,有意運用這樣比較粗糲,又帶著點泥沙俱下的感覺的語言?那你怎樣看你之前作品語言里充溢的詩性?我還想說的是,在你看來,文字詩意與否,是否和時代構成某種同構關系?

韓少功:詩性這個東西,怎么說呢,我們看相聲就知道,演相聲的人,越是講到好笑的地方,越不能笑,得繃住。越是到了煽情的時候,自己越不能哭得稀里嘩啦,倒是該特別平靜,甚至冷峻。這樣,效果可能反而更好。這里有一種美學上的辯證關系。在另一方面,詩意因人而異,沒有統(tǒng)一的品格和標準。有人覺得粉色很詩意,有人覺得大黑大白才夠詩意。有人看見小花會流淚,有人看見枯藤才會流淚。更進一步說,任何時代都有詩意的,冒出唐詩宋詞的那年頭,就沒有苦難、血腥、貧窮、庸俗、骯臟?就沒有大把大把的煩心事?但那些唐詩宋詞是怎么冒出來的?實際上,我經常在寫作時很沖動,眼熱鼻酸是尋常事。但落到文字上就得冷處理。章太炎先生說過,文藝是“發(fā)乎情,止乎義(宜)”,大概也有這個意思。

傅小平:也就是說,你往往在情感潮涌的時候,才進入寫作狀態(tài)?

韓少功:不沖動,不可能寫好的。

傅小平:但具體到人物,寫作者的情感可能要復雜一些。對自己頗為認同的人物,當然會投入很多情感。但對自己都反感的人物呢?

韓少功:要寫好一個你反感的人,也得動感情,得將心比心,設身處地,不能漫畫化和妖魔化。這樣做并不妨礙你的反感,倒能使你的反感更準確、更深入,更有說服力。你可能記得樓開富。如果我不理解他的家世、他的艱辛、他的委屈、他內心柔軟和向善的一角,那么他就是一張漫畫,而不是一個人。你同一個假人過不去,其實很弱智,犯不著。

“情懷是指你關切半徑多大,對他人、對家國,對世界,有沒有熱情?!?/p>

傅小平:這部小說從總體基調上看是反抒情的。但也恰恰是一些帶有抒情性的段落和情節(jié),特別打動人。像附錄一,年班會獻禮視頻提綱《77:青春之約》里,林欣在配音中“文學是人間的溫暖,是遙遠的惦念”的感嘆,等等。另外,小說里的不少情節(jié),像毛小武被警察抓走以后,那條癡癡等他回來的黑狗,等等,也有濃郁的抒情色彩。從這些書寫里,我就覺得或許我們對抒情這個詞有誤讀。

韓少功:所謂情感無非就兩種,一種是悲傷,一種是歡樂。你說是不是?一部小說要不能讓你笑,也不能讓你心酸,就失去了靈魂和溫度。詩情并不都是粉色的,有各種色彩。魯迅寫《阿Q正傳》,用開玩笑的口氣,老是調侃他,更說不上椎心頓足。但你讀的時候,你覺得魯迅心里是很疼的,有一種深刻和沉郁的黑色傷感。

傅小平:也是。魯迅的這種寫法,可能會讓人以為是一度流行的那種零度敘述,或者就是冷漠,但實際上不過是因為他寫得內斂和節(jié)制,給人這種錯覺罷了。就像讀加繆的《局外人》,我們都會說主人公默爾索挺冷漠的,但你還是會感到這看似冷漠里面有一種引而不發(fā)的力量。當然了,《局外人》是從開頭第一句,就定下了那種看似冷漠的基調。體現(xiàn)在這部《修改過程》里,總體基調也有別于你之前的作品。我讀的時候覺得這部小說文字有些粗糲,不像以前那么精致。

韓少功:也有評論家說這本書特別“講究”,我也不知該聽誰的。我猜你主要是指人物的語言。這么說吧,語言跟著人物走,是什么樣的人物,就得用什么樣的語言。這一些年輕人,一群“野生動物”,從十年動亂中走出來,還沒好好規(guī)訓就開始了校園生活。寫這樣一些人,你大概沒法寫得文縐縐的,某種野性甚至粗糲恐怕難免。

傅小平: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想到有一個特點,在你的寫作是一以貫之的。我說的是,融匯在小說字里行間的那種亦莊亦諧的格調。

韓少功:得有變化,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傅小平:你用亦莊亦諧的語調來寫這部小說,是否也有意要對過往某些知青書寫的濫情,或不真實的抒情,做一個解構與顛覆?

韓少功:沒怎么想過這事。

傅小平:哈哈,沒怎么想過,也或許說明你多少想過。反正,在你的作品里讀到抒情的段落,我倒是能讀到一種情懷的。這部小說里也有一個標題為“情懷黨”的章節(jié)。我想是有所指的。不妨說說“情懷”這個詞,對于寫作意味著什么?

韓少功:情懷不是什么心靈雞湯,不是小資的多愁善感。在我看來,情懷是指你關切的半徑有多大,對他人、對家國,對世界,有沒有熱情。

傅小平:說得也是。一個作家寫作時有沒有投注熱情,我們是能感覺出來的。如果是寫人自然看得分明,要是他寫動植物,都能寫出精氣神來,寫得出神入化,他一定是投射了很多情感。只有這樣,他才能抵達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啊。

韓少功:有沒有情懷這個東西,你從文字里一嗅就能嗅出來。靠多愁善感和豪言壯語秀情懷,來一大堆形容詞和感嘆句,多半是假貨。相反,一個作家,不管是寫城還是寫鄉(xiāng),不管是寫人還是寫物,一落筆就見心性,藏也藏不住。有些人,連寫愛情都沒心沒肺的,寫上好幾頁還是陳詞濫調,天下文章一大抄,情懷在哪里?倒是有些人,哪怕是寫石頭、寫機器這種冷冰冰的東西,也能寫得活色生香,有捂都捂不住的感覺和想象。就像魯迅說的,血管里流出來的是血,水管里流出來的自然是水。

傅小平:這句話精辟。魯迅很多話都一針見血。說到底,從作家筆下能流出什么來,除了才華之外,也考驗情懷。我不記得從哪讀到過一句話,我估計是親歷者說的,大意是,知青一代,是很有情懷的一代。不過很多作家的確自覺不自覺把這一代人,塑造成有情懷的一代。但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或許恰恰是這一代人變得最為現(xiàn)實。我想這個轉變的后遺癥,在年輕一代人身上依然有所體現(xiàn)。

韓少功:籠統(tǒng)地說知青一代有情懷,是假新聞。每一代都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甚至每一個人內心里都有明有暗,有佛有魔。三分鐘的熱度,誰不會?問題是三年,三十年……真正的情懷是一種耐用品,屬于長時段、長周期的。情懷這個帽子最好不要隨便戴。

傅小平:所以,《1977:青春之約》里,“理想的修辭”和“世俗的語法”兩節(jié),乃至這種提法本身,應該體現(xiàn)了你的某些思考?你在《革命后記》里,也對這種雜糅與夾纏,做了深入的解析。

韓少功:記得《革命后記》里有個細節(jié):有些革命電影,把國民黨的生活統(tǒng)統(tǒng)描繪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美女如云,其實很夸張——那年頭國民黨的大多數(shù)并沒那么氣派,很多時候也窮兮兮,就像黃仁宇回憶的,一人三顆子彈,同樣穿草鞋,生虱子,餓肚子。那么,導演為什么要這樣拍?在這種夸張里,是否也摻雜了某種羨慕嫉妒恨?是否也流露了很多白日夢?事實上,一些小孩后來模仿電影場景,最喜歡模仿妖艷和威風,與控訴反動派沒什么關系。由此可見,“紅皮白心”的事打一開始就多見。“理想的修辭”和“世俗的語法”,打一開始就暗中糾纏。只有一些書生,才會把歷史看成一個高純度的過程。

傅小平:在這一點上,倒是需要文學發(fā)揮一點解構的力量。

韓少功:文學的好處就在于,可以用小指頭捅破偽裝,通過一個細節(jié),把事物的這種復雜性表達出來。在很多時候,理論家做這事倒是很費力,很麻煩,繞口令式地說一大堆概念,還不一定說得清。以前有些人批評我,說我寫的東西不夠鮮明,不夠尖銳,不解氣呵。對不起,我總是懷疑,很多解氣之作失于簡單化了。在某種意義上,我更愿意對那種“鮮明”表達鮮明的不同意,對那種“尖銳”表達尖銳的不服從。當年不少“傷痕”文學,解氣是夠解氣,盡管情有可原,盡管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留下了思維方式的一根筋和圖解化,不是什么好事。

傅小平:受時代影響,有些作家習慣于黑白分明的表達吧,哪怕他們明白生活不是這么回事,也做不到“我手寫我心”。但也有一些作家是受利益驅使。為了讓人讀著解氣,把人妖魔化,不也是一種妥協(xié)嗎?

韓少功:是這樣,作家很容易對市場、對輿論、對評論家妥協(xié)。這里又可兩分,一是國內的接受空間,二是國外——特別是西方國家的接受空間,都可能形成壓力和綁架。

“非虛構在嚴格意義上也是虛構或半虛構。history(歷史)離story(故事)并不太遠?!?/p>

傅小平:在這部小說里,你引入了網絡小說的框架。當然,肖鵬寫的所謂網絡小說,與當下最具典型性的網絡小說是兩回事。他不過是用了網絡這個媒介而已。我讀材料也看到你原想把這部小說寫得更接近網絡狀態(tài),只是最后放棄了。

韓少功:早期的網絡小說實際上與紙媒差別不大,上世紀90年代初,像《成都,今夜請把我遺忘》,獲過獎的網絡小說,其實與傳統(tǒng)小說差不多。進入新世紀后,穿越、玄幻、宮斗、仙俠等題材在網絡上爆炸,才有資本的進入,才有新一代的網絡文學。肖鵬到底是用網絡還是用紙媒來連載小說,這個在技術上處理不難,無可無不可。但文學的產業(yè)化問題,確實在這本書里有所涉及。兩個串場人物,都是肖鵬的學生,一個網絡小說大神,另一個是研究生,追隨潮流投奔文化產業(yè)的熱門課題。他們讓肖鵬這個老師很不適應。

傅小平:這或許能反映很多年輕寫作者的狀態(tài)。

韓少功:我在深圳時聽說,大學文科老師,眼下不去研究文化產業(yè),幾乎拿不到項目,拿不到任何科研經費。這就太過分了。

傅小平:你是不是覺得,一味走產業(yè)化的路子,會對文化發(fā)展產生不良影響?

韓少功:肯定是的。你聽說過政府產業(yè)化?新聞產業(yè)化?法院產業(yè)化?宗教產業(yè)化?文化如果只剩下“產業(yè)化”,肯定是一大災難。

傅小平:我覺得你要能讓小說里惠子與肖鵬爭論一下“文化產業(yè)化”的問題,挺有穿越感的。在惠子生活的那個年代,或許還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吧。當然,他們圍繞“文學能多大程度地呈現(xiàn)真實?”這個議題展開爭論,也挺有意思。有人也許會說,非虛構寫作能最大程度呈現(xiàn)真實啊。但也恰恰是在能否呈現(xiàn)真實上,非虛構受到很大的質疑。且不說有些非虛構寫作者杜撰真實,嚴肅的非虛構寫作,也未必能不帶偏見寫出眼下豐饒多面的現(xiàn)實。你對當下非虛構寫作有何判斷?

韓少功:非虛構,在嚴格的意義上也是虛構,至少是半虛構。提倡新歷史主義的海登·懷特說過,史學其實是文學,雖然說得很極端,卻也有啟發(fā)性?!懊焙汀皩崱笨梢韵嘟拖嗨?,但不可能達到百分百的契合,不可能等同。檔案就是真的嗎?回憶錄就是真的嗎?不一定。哪怕一個人特別真誠地寫日記,也可能誤解自己,欺騙自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非虛構寫作也是一種“名”,“名”不一定符“實”?!度龂尽泛汀度龂萘x》也都是“名”,只是兩相比較,虛構成分有多少之分,有深淺之分。history(歷史) 離story(故事)并不太遠。換句話說,人類在逼近彼岸的認識上,既不能虛無和無所作為,也不能狂妄,不能把話說滿,不必把日記、檔案、回憶錄一類東西,當作通向彼岸的捷徑。

傅小平:是這樣。從這個角度上講,“非虛構小說”的稱謂有其合理性啊,它相當于承認了,非虛構里也包含了虛構,不是有更高的可信度嗎?不過國內讀者似乎更能接受,虛構的歸虛構,非虛構的歸非虛構。而不是一部作品冠以“非虛構”之名,還從根本上擺脫不了哪怕是極小程度的虛構之實。我有時候想,像紀錄片或是一些音頻資料等,嚴格說來不也是非虛構么,這樣的記錄方式會不會更能反映真實呢?想想也未必,作者主觀意識介入,就一定會帶有成見或偏見,但要沒有主觀意識的介入,事物本身都得不到認知和反映。這是一個悖論吧。

韓少功:影像是視覺的延伸,音頻是聽覺的延伸……這些都是有助于人類的好工具。但嚴格地說,這些工具能增進感知,但也不能完全避免失真。我在《暗示》那本書里就說過,電影院里的戰(zhàn)爭場面,哪怕是紀錄片,與實際戰(zhàn)場上的腥風血雨,哪是一回事?如果是一回事,觀眾還敢進電影院?在這里,再現(xiàn)真實的最大難點,是在視覺、聽覺之外,味覺和嗅覺都不好辦,觸覺就更不好辦,其信息的采集、儲存、傳導、復制等等,幾乎還無法想象。大數(shù)據(jù)看來也幫不上忙?,F(xiàn)在的大數(shù)據(jù)還相當幼稚。有些電商依據(jù)大數(shù)據(jù)向我定點推送廣告,在我看來就特別可笑。他們統(tǒng)計我,定位我,讀我的心,但一大半會讀錯的。

傅小平:實際上,虛構、非虛構之辨,關系到人的認知問題。肖鵬在與惠子對話里談到文學是一種把“事實”轉化為“可知事實”的基本工具。我想,你說的“可知事實”的“可知”兩個字是有所指的。你還說,我們必須依靠文字和文學來支撐我們對世界的認識。由此可見,你特別看重文學的認識功能。我覺得這里面還包含了一個問題,亦即什么樣的文學,能真正提供給人這樣的認識功能?

韓少功:我區(qū)分“事實”與“可知事實”,是針對比較極端的主體論。像維特根斯坦說,對于那些我們不能談論的,我們只能沉默。海德格爾也有類似表達,說人類只能在語言中安家,世界即語言。我愿意比他們多說一點,就是說,在語言不能抵達的地方,在無“名”的黑暗里,并不都是nothing。人們至少可假定另有一些事實存在,可望逐步納入語言的覆蓋區(qū)和顯影區(qū)。撤除這個假定,人類幾千年的認知史就會變得不可理解,語言和知識就會被神化,其有限性反而會被遮蔽。

傅小平:你有沒有可能高估了文學的作用?文學讓人有認知功能,哲學等其他學科,甚至僅只是圖像,也都可以提供這樣的功能啊。

韓少功:在英語世界里,文學的概念非常寬泛,廣義的literature不單指文學,還包括所有文獻,幾乎涉及所有學科。其實中國先人理解“文”,定義“文”化和“文”明,也差不多。

傅小平:我有時也疑惑,認為文學有這樣那樣的功用,會不會是作家的一廂情愿。以拓展知識面角度,如今大量資訊就可以讓人開眼“認識”這個世界,“認識”事實。我看近幾年的中國人讀書報告顯示,中國人年均閱讀量,一直在五本上下徘徊。那我想有人或許會反駁說,不讀書本又會怎樣,我們不也在手機上、網絡上閱讀、學習很多東西么。網絡時代的所謂閱讀,的確是更復雜了。

韓少功:你一下就落到具體的問題上來了。具體問題就得具體分析,這與哲學里說的認知機制不是一回事。廣義的文學,包括道聽途說,包括說書、戲曲、視聽材料等等,文盲都可以參與的,與閱讀數(shù)據(jù)關系不大。日本朋友告訴我,他們那里數(shù)據(jù)高,但包括太多的動漫,太多的名著簡寫小冊子,學生和教授應付功課時最喜歡的那種。這些都需要具體分析。

傅小平:所以,關鍵問題不在于你讀了多少書,還在于你讀后吸收了多少。福樓拜說過一句話,大意是誰要能熟讀五六本書,就可以成為大學問家了。即便這樣,還得問問我們有了學問之后,有沒有可能讓學問發(fā)揮真實的效用?

韓少功:文學是文化的一部分,當然有作用,否則就不會有市場,我們也不會在這里嘮叨這么多。但我也不贊成夸大這個作用。這對于哲學、法學、史學、藝術、宗教、甚至科學來說,其實也是一樣的。幾千年下來,文學影響過很多人,特別是青少年,甚至引發(fā)一些歷史事件,但總體而言,人性的表現(xiàn)形式有變化,人性的弱點和風險卻大體上一如以往,該貪污的還是貪污,該殺人的還在殺人,似乎是一個恒量。文學以及其它學科的價值,也許不在于實現(xiàn)世界的完美,而在于阻止這個世界變得更不好。

“深知識,真正能進入骨血的那種,只可能靠書本和學校以外的知行合一?!?/p>

傅小平:我記得《革命后記》發(fā)表的時候,有人質疑你有強烈的精英意識。但實際上你對精英意識是有深刻反思的。這部小說里就體現(xiàn)了你的反思,包括你也說過“70年代有可貴的熱情和勇氣,但那時的精英心態(tài)也害人?!?/p>

韓少功:精英是什么?有錢人?成功人士?高學歷者?……這個概念很籠統(tǒng),比較粗糙。學歷教育當然重要,但“紙上讀來終覺淺”,杜甫說的。書本和學校只能提供淺知識,即間接知識。這對于人類來說當然必不可少,因為一個人沒法對所有事情都親歷親為,必須借助大量間接知識。不過,深知識,即直接知識,真正能進入骨血的那種,只可能來自實踐,靠書本和學校以外的知行合一。

在這個意義上,精英如果說是有價值的話,那就在于他們最樂于、最善于實踐,包括向實踐的同行學習,向工人、農民、商人、科學家乃至三教九流學習。眼下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文憑崇拜”,動不動就夸誰誰誰“受過完整的良好教育”,無非是把名校掛上一堆。這話我們聽聽就好。任正非讀過“常春藤”嗎?馬云讀過985?古代皇帝,挑最好的名師陪太子讀書,集中了最好的教育資源,下足了功夫,但真能成器的太子沒幾個,趕上開國之君的更是零。西方同樣如此,比如經濟學是特別精英化的一個領域,數(shù)理工具運用得最好的社會人文學科,一般人根本混不進去。但實際上它相當失敗,對全球性的經濟危機既沒及時預警,也遲遲找不到有效的對策。幾百個著名經濟學家曾聯(lián)名反對特朗普上臺,但他偏偏就上了。這是否值得精英們反思一下?

傅小平:我也在想,怎樣才算是精英?作家,尤其是那些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算不算位列其中?或者“精英”這個詞本身,已經包含了社會關懷的一面?但有不少作家,恐怕也只是關注文學這點事,再說文學已經是個很寬闊的領域了。

韓少功:“功夫在詩外”。如果詩人們只讀詩,散文家只讀散文,肯定營養(yǎng)不良。作家不宜偏食,最好是雜食。

傅小平:但一個作家雜食了,興趣廣泛了,也可能使得他的寫作沒那么聚焦。要一個作家有強大的思想能力,或許就能讓他把一些分散的碎片融會貫通,從而使得寫作顯現(xiàn)出一種整全性。在你看來,有思想能力,是不是很重要?

韓少功:那要看做什么。作家是多種多樣的,像寫田園詩、愛情詩、兒童詩……也許不必太懂哲學和歷史。如果做評論,思想能力當然是首選條件。

傅小平:我不確定國內文壇對昆德拉的爭議,是不是也因為他太重思想表達,太熱衷于議論了。我記得,昆德拉作品剛被國內引進出版那些年,幾乎是一片叫好聲。但近些年,我先后聽到有多位先鋒作家不約而同認為,昆德拉只是個二三流的小說家。你的創(chuàng)作深受昆德拉影響。你現(xiàn)在對他有沒有什么新的見解?

韓少功:我對他沒有新的看法。要說的,以前都說過了。總的來說,他還是一個不錯的作家,不一定是全能選手,但有些單項指標可得高分。

傅小平:我們有時也會籠而統(tǒng)之地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應該有很高的原創(chuàng)性。但原創(chuàng)性到底是什么,包含了哪些方面,又是很難說清楚的一個問題。

韓少功:原創(chuàng)性這個東西,誰都沒辦法量化。你說,唐詩宋詞經?;们叭说牡涔?,是有所繼承的。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中,《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有前身,有民間傳說打底,在很大程度上,差不多是集體接力賽的結果。但原創(chuàng)性這東西,大家心里都有桿秤,混是混不過去的。白先勇比較《紅樓夢》的幾個版本,就很有洞見和說服力。這就是說,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的沉淀,回頭一看,一切都水落石出。一個出版集團的老總還告訴我,國內當代得過大獎的作品,眼下80%以上都沒法再印,沒人讀,沒人議論。這不才一、二十年嗎?怎么就淘汰得這么厲害?可見,要判斷原創(chuàng)性什么的,最好還是交給時間。一個作品剛發(fā)表,就去速斷速決七嘴八舌,可能不大靠譜。

傅小平:那關于“尋根派”的討論,是不是也是扯談的討論?對于“尋根文學”代表作家的標簽,我記得你做過一些辯解,認為這樣的論定簡單、狹隘。

韓少功:大家都有說話的權利,爭議完全正常。我猜想這方面的爭議還會有續(xù)篇,因為牽涉到中西文化比較這個大題目,取得共識一時很難,有些話只能以后再說,慢慢說。按照錢穆先生當年的意見,拿中西雙方來比較,要心平氣和深思熟慮地比。他說得不無道理。因為西方率先實現(xiàn)工業(yè)化,中西比較一開始,就無奈疊加了古今比較。在我看來,前者是指地緣文化,比如宜牧相對宜農,奶酪相對豆腐,是多元格局的橫坐標。而后者則是指迭代文化,比如鐵器取代石器,汽車取代牛車,是趨同路線的縱坐標。把兩個維度擰在一起,拿高度和長度編辮子,當然只能七嘴八舌拎不清,還動不動就來情緒、冒火氣、臉紅脖子粗。我們最好還是聽錢先生的,再等一等看。

傅小平:你到現(xiàn)在依然被安上這個標簽,或許不單是你寫了那些有尋根色彩的作品,還因為你寫了那篇被視為“尋根派”宣言的《文學的根》。

韓少功:其實,說這個派那個派,把文學當成一種團隊賽,真沒必要。這個話題我們就跳過去算了。

傅小平:話說回來,“尋根派”這個標簽,或許沒什么意義。但當時尋根派警惕一味西化,主張到民族文化傳統(tǒng)里去“尋我們的根”的思想,至今還有價值。

韓少功:如果沒有全球視野,這個本土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也看不清,深入不了。因此,繼承傳統(tǒng)的真義,是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一個傳統(tǒng)。這是另一層道理,好比我們不知道男人,很難知道女人是什么;沒有經過白天,很難理解夜晚是怎么回事。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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