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軍
《詩經(jīng)》 作為我國古代第一部集體創(chuàng)作性質(zhì)的詩歌總集,是中外詩歌史上璀璨奪目的瑰寶。 其間的很多佳作名篇,早已是婦孺皆知,耳熟能詳,穿越漫長時空,活躍于現(xiàn)代人的生活之中,顯示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勃勃不息的生命力。 《采薇》篇即是其例,末章四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更是如明星閃耀,奪人耳目,頻頻現(xiàn)身各種“歷代詩選” 和“中國古代文學史”,獲譽無數(shù)。 諸如郭預衡主編 《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先秦卷》、劉大白著 《中國文學史》、游國恩著 《游國恩文學史綱講義》、鄭振鐸著 《中國文學簡史》 等文學史著作中對此四句均予以明確收錄,鄭振鐸評價它們“是 《詩經(jīng)》 中最為人所傳誦的雋語”〔1〕。 余冠英、周振甫、程俊英、聶石樵、蔣立甫、趙逵夫、朱守亮、朱一清、童慶炳等一大批學者更是在注譯推介 《詩經(jīng)》 過程中,對此四句鐘愛有加,諸如“是幾千年來傳誦的名句” 〔2〕“歷來譽為寫景抒情的名句” 〔3〕“是千古傳誦的名句” 〔4〕“被稱為 《三百篇》 中最佳詩句之一” 〔5〕“‘楊柳依依’ 的神來之筆,又是多少詩人們追摹難及的佳句” 〔6〕以及“實為寫景之絕唱也”〔7〕等贊美之詞,俯拾皆是。 由此可見,“昔我往矣”四句在文學史長河中位列經(jīng)典詩句行列,自是不爭事實。 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問題,是文學史、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中的一個不老命題。 本文擬圍繞“昔我往矣” 四句這一個案,探究其經(jīng)典化成因,總結(jié)與提煉中國經(jīng)驗,豐富和拓展對于文學經(jīng)典話題的既有研究。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四句成為經(jīng)典傳世名句,首先緣于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層面之于文學發(fā)展史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開創(chuàng)性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使之占據(jù)某種始源性歷史發(fā)展高位,成功地奠定了其成為文學經(jīng)典的基石。
“昔我往矣” 四句以物候變遷體現(xiàn)昔今對比,情景交融,意溢言外,這一運思開創(chuàng)了后世昔今對比的藝術表現(xiàn)模式,積蓄了無法小覷的強大歷史勢能,構成了后世創(chuàng)作學而不厭、仿之不盡的固定范式。 因“昔往今來” 結(jié)構而生的顯著互文關系,屢屢觸刷此四句深遠的歷史存在感。 除卻熟知的如曹植“昔我初遷,朱華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飛” (《朔風詩》)“始出嚴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情詩》);陶淵明“昔我云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 (《答龐參軍》)、顏延年“昔辭秋未素,今也歲載華” (《秋胡詩》 之五)、江淹“昔我別秋水,秋月麗秋天。 今君客吳坂,春日媚春泉”(《貽袁常侍》)、庾信“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 (《枯樹賦》)以及韓 (愈)孟 (郊)聯(lián)句中的“始去杏飛蜂,及歸柳嘶蚻” 等人的仿作之外,細加考察,此類作品還有很多,例如: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范云)
昔往歌采薇,今來歡杕杜。 (沈約)
昔別縫羅衣,春風初入帷。 今來夏欲晚,桑扈薄樹飛。 (吳均)
昔我往矣,辰在東嵎。 今我于茲,日薄桑榆。 (陸云)
昔往冒隆暑,今來白雪霏。 征夫信勤瘁,自古詠采薇。 (張華)
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 (樂府民歌)
昔去梅笳發(fā),今來薤露晞。 (駱賓王)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 (李冶)
昔去候溫涼,秋山滿楚鄉(xiāng)。 今來從辟命,春物遍涔陽。 (賈島)
昔歲驚楊柳,高樓悲獨守。 今年芳樹枝,孤棲怨別離。 (王適)
昔別容如玉,今來鬢若絲。 (薛馧)
昔見初栽日,今逢成樹時。 (方干)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劉禹錫)
昔到襄陽日,髯髯初有髭。 今過襄陽日,髭鬢半成絲。 (白居易)
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 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蘇軾)
昔我過此時,荷花粲云錦;今我復來游,霜露已凄凜。 (陸游)
昔走成周道,春風尚落花。 今馳河內(nèi)傳,秋日正臨霞。 (宋庠)
昔者云夙駕,楊柳方依依。 今其望來思,兩見秋風吹。 (許及之)
昔往薄隆夏,溽暑方炎曦。 今來值仲春,楊柳正依依。 (王洪)
來時楊柳尚依依,歸去青青又滿枝。(李流芳)
上述所引詩詞屬于比較典型的模仿“昔我往矣” 句式,采用昔今物候或人事對比來敘述抒情,特別是沈約、陸云、張華、許及之、李流芳、鄭經(jīng)諸人詩句,互文的緊密性程度顯而易見。 若是僅僅就作品寬泛采用昔今對比的表現(xiàn)模式來說,此類情形更為司空見慣,高頻出現(xiàn)于歷代作品之中,表現(xiàn)內(nèi)容亦是更為紛繁多樣,略舉數(shù)例為證:
昔聞別鶴弄,已自軫離情。 今來昭君曲,還悲秋草并。 (何遜)
昔居王道泰,濟濟當群英。 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縱橫。 (元暉業(yè))
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 (石崇)
昔聞倡女別,蕩子無歸期。 今似陳王嘆,流風難重思。 (蕭綱)
昔為春月華,今為秋日草。 (張載)
昔我斯逝,兄弟孔備。 今予來思,我凋我瘁。 昔我斯逝,族有余榮。 今我來思,堂有哀聲。 (陸機)
昔年洛陽社,貧賤相提攜。 今日長安道,對面隔云泥。 (白居易)
昔我去草堂,蠻夷塞成都。 今我歸草堂,成都適無虞。 (杜甫)
更有如:“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 (崔護)“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 (歐陽修)不再僅僅是局部,而是整首詩作的結(jié)構采用了今昔比照的程式。 如上眾多在結(jié)構上構成互文性關系的歷代詩句,無不直觀地表現(xiàn)出“昔我往矣” 四句在創(chuàng)作結(jié)構模式層面對于文學發(fā)展史的巨大影響力。
不僅昔今對比的寫法源于“昔我往矣” 諸句詩 〔8〕,而且“昔我往矣” 四句還在其他藝術表現(xiàn)技巧層面多有新創(chuàng),開風氣之先。 例如在句式對仗方面,明代謝榛、清代梁章鉅等人強調(diào)隔句對或謂扇對格的形式:“祖于 《采薇》 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9〕清代毛奇齡也認為:“‘楊柳依依’、‘雨雪霏霏’ 是開對之始?!雹佟睬濉趁纨g撰:《詩札》卷 2,《欽定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 86 冊,第 231 頁。 標點為引者加。韻尾方面,清代何文煥認為“依” 韻源于“楊柳依依” 句的用法,并評價說:“蓋其音韻最古。 ” 〔10〕在詩歌疊字用法方面,清代王士禛不僅認為“楊柳依依”“雨雪霏霏” 諸句,“此用疊字之始,后人千古受用不盡” 〔11〕;而且還視之為從全詩選優(yōu)“摘句” 做法的開創(chuàng)者。 〔12〕清代汪琬將“昔我往矣” 諸句列為離別類楊柳枝詞的濫觴。 〔13〕南宋王楙認為以詩紀時的寫法:“此祖《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4〕南宋陳世崇則將“昔我往矣” 四句作為《詩經(jīng)》 中詩意可入圖畫的代表之一,認為后期諸多此類佳句“皆仿佛三百篇之遺意歟” 〔15〕。 就是這四句整體彰顯出來的情景合一的意境美,清代姚際恒也認為是“全逗后世詩意” 〔16〕。
“昔我往矣” 四句的經(jīng)典化成因還與其指涉的幾重關鍵意象且獲得典型性寫照密不可分,正如論者所評:此四句“以柳代春,以雪代冬,借景表情,感時傷事,富于形象性和感染力” 〔17〕。 對《全唐詩》 的初步檢索表明:“柳” 位居十大植物意象的第三位,“雪” 于 910 卷中出現(xiàn) 5892 處。 〔18〕無數(shù)中國古代文學史現(xiàn)象或文學意象研究業(yè)已確鑿無疑地證明,柳 (春)、雪 (冬)屬于絕對高頻的、意蘊廣博的關鍵意象,都已經(jīng)分別拓展為獨立的意象研究領域,并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符號,影響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社會交流。 從名物學角度而言,陸璣 《陸氏詩疏廣要》 《爾雅注疏》,歐陽詢主編 《藝文類聚》,虞世南撰 《北堂書鈔》《白孔六帖》 《太平御覽》,北宋郭茂倩編 《樂府詩集》,祝穆編 《古今事文類聚》,潘自牧撰 《記纂淵海》,陳泳編 《全芳備祖》,許顗撰《彥周詩話》,鄭樵 《通志》,馮復京 《六家詩名物疏》,清代《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 《御定淵鑒類函》 《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何文煥編 《歷代詩話》,余蕭客《古經(jīng)解鉤沉》,沈炳震 《九經(jīng)辨字瀆蒙》,陳大章《詩傳名物集覽》,顧棟高 《毛詩類釋》 等等,一大批歷代典籍中,大凡引證詠春、寫柳、歌雪詩句時,無不將“楊柳依依” 和“雨雪霏霏” 兩句檢錄在冊,足見影響之一斑。
復就詩句在狀景形物層面的藝術水準而言,劉勰 《文心雕龍·物色》 中曾對“楊柳依依” 這一描繪效果贊譽有加:“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 故 ‘灼灼’ 狀桃花之鮮,‘依依’ 盡楊柳之貌,……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 〔19〕南宋胡仔 《漁隱叢話》 也將“楊柳依依” 作為呈現(xiàn)“春時秾麗” 的佳句代表。 〔20〕回溯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楊柳依依” 業(yè)已凝定為中國古代詩歌寫作中的固定詞組和用典,或賦陳春意,或抒發(fā)離情。②“雨雪霏霏”句也有作為整體出入于文學史的情形,例如南朝梁時詩句:“雨雪霏霏雀勞利,長觜飽滿短觜饑。 ”唐代詩句:“雨雪霏霏天已暮,金鐘滿勸撫焦桐。 ”宋代詩句:“雨雪霏霏歲又除,鯉庭目斷數(shù)行書。 ”但是頻率難與“楊柳依依”相比,且懸殊較大,此處從略,不再單列說明。在開創(chuàng)昔今對比范式之外,直接襲用“楊柳依依” 四字又成為人們回望、憶想曾經(jīng)完整四句的縮影和窗口。 其中詠春的有如:
浩浩陽春發(fā),楊柳何依依。 (張衡)
浮萍蔽綠水,楊柳何依依。 (傅玄)
含露桃花開未飛,臨風楊柳自依依。(楊廣)
舊家楊柳依依綠,長鎖春來庭院。 (黃庭堅)
襲用來烘托離情別緒的有如:
今朝章臺別,楊柳亦依依。 (韋應物)
我望風煙接,君行霰雪飛。 園亭若有送,楊柳最依依。 (宋璟)
辭家是三月,楊柳正依依。 (文彭)
離心不可道,楊柳自依依。 (孫繼皋)
長亭祖餞卜良辰,楊柳依依送故人。 (郭文炳)
更有一種兼用情形,將昔往今來的對比句式和“楊柳依依” 固定詞組融為一體,同時出現(xiàn),更見出“昔我往矣” 之于后世的重要影響,例如:
昔者云夙駕,楊柳方依依。 今其望來思,兩見秋風吹。 (許及之)
昔人楊柳詠依依,曾與征夫說戍期。 看盡春條君莫嘆,湖邊雨雪是歸時。 (宋祁)
昔與君別離,楊柳綠依依。 今我來相思,雨雪已霏霏。 (鄭經(jīng))
獨立蒼茫醉不歸。 日暮天寒,歸去來兮。探梅踏雪幾何時。 今我來思。 楊柳依依。 (辛棄疾)
或許正是由于“昔我往矣” 諸句兼收并蓄了“(春)柳”“(冬)雪” 這樣核心且典型的文學意象,四句呈現(xiàn)出來的整體審美效果一直為后世所稱道不已。 另外如清代王士、汪森等人一再強調(diào)諸句集中凸顯了“興寄深微” 的藝術特點,認為“后千萬世縱有能言,更從何處著筆耶” 〔21〕;近人王國維亦對諸句點評道:“詩人體物之妙,侔于造化?!?〔22〕錢鐘書也認為此四句:“寫景而情與之俱,征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23〕一再被推為典范之作。
文學作品經(jīng)典化過程既與作品自身內(nèi)部諸多因素難脫干系,又與作品在傳播接受過程中的不同際遇密不可分。 漫長歷史進程中那少數(shù)甚至極其稀罕的契機,往往構成文學作品歷史運命最為關鍵的岔路口或分化點。 就“昔我往矣” 諸句的傳播流布情況而言,雖說西漢時期桓寬 《鹽鐵論》、東漢班固 《白虎通義》 等著作皆有引用,可是文學史影響甚微;最值得一提、大書特書的轉(zhuǎn)捩點則是 《世說新語》 記載的謝安、謝玄叔侄論《詩》 的清談故事。 這一清談在“昔我往矣” 諸句經(jīng)典化進程中具有重要里程碑意義,它凝定了“昔我往矣” 諸句從此走向經(jīng)典殿堂無法繞過的接受原點。 為論說之便利,現(xiàn)錄如下: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 《毛詩》 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公曰:“訏謨定命。 遠猷辰告?!敝^此句偏有雅人深致。①〔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徐傳武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 94 頁?!坝挕痹淖鳌坝酢?。
《世說新語》 所載故事之于“昔我往矣” 諸句經(jīng)典化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在如下幾點。
一是載體性質(zhì)特別。 《世說新語》 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文言志人小說集,其意義重大,影響深遠。就內(nèi)容層面而言,它記錄了魏晉文士們的清談與品藻活動,號稱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 〔24〕,“代表了魏晉文人的時代精神,是 ‘魏晉風度’ 的真實寫照” 〔25〕?!翱胺Q中古文化的百科全書,為體現(xiàn)中國文化精神的重要典籍” 〔26〕;“要研究中國人的美感和藝術精神的特性,《世說新語》 一書里有不少重要的資料和啟示,是不可忽略的” 〔27〕。 諸如此類,皆充分肯定了 《世說新語》 在精神層面對于中華民族文化基因的形塑之功。 在形式層面上,《世說新語》 以其“世說體”,承繼 《論語》 《孟子》 等文化經(jīng)典的記言傳統(tǒng),開啟后世文言筆記小說先河,在文體形式上獨具中國特色。 不僅歷代續(xù)作、仿作不斷,達三四十種之多,而且還為后世的詩文、小說、戲曲等體裁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和典故。 《世說新語》 形同文學創(chuàng)作母體或孵化器的重要角色,保證了“昔我往矣” 諸句連續(xù)不斷地進入閱讀接受的視野,從時間綿延的向度上首先使之具備成為經(jīng)典的基本資格條件,此可謂因書而傳文。
二是清談主體位高譽重。 謝安、謝玄俱為東晉名將名士,文武兼?zhèn)洌藲v史上謝氏望族的關鍵性、核心性人物,“謝庭之內(nèi),玉樹森然。 宏材秘,惟安與玄” (陳元靚語)。 其他歷史評價如“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 (王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江左之賢,粵惟安石” (商輅);“六朝數(shù)偉人,謝傅名獨震”(阮元);“戰(zhàn)敗苻堅百萬兵,晉家宗社賴而存。 當時若使玄猶在,國祚桓玄未可吞” (徐鈞)。 如此這般的歷史豪杰、名人的清談故事較之普通歷史人物更具吸引力,言說主體自身具有的“文化資本”(布爾迪厄語)及其溢注到言說內(nèi)容之上的文化符號價值難以估量?!拔粑彝印?諸句機緣巧合與謝安謝玄叔侄發(fā)生嫁接反應,使得這些詩句的吸睛指數(shù)保持一定的高位。 此可謂因人而傳文。
三是開放性清談話題。 確定和非確定的利好總是需置于某種語境之下予以評估。 對于文學作品經(jīng)典化漫長演繹過程而言,或許非確定性攜帶的開放性征狀,恰恰可能是作品逐步累積起強大歷史附加值優(yōu)勢的必要條件。 謝安、謝玄叔侄圍繞 《詩經(jīng)》 何句最佳而產(chǎn)生出來的結(jié)論分歧,其切實的開放性比意見一致帶給后世更進一步言說的充足空間。 此可謂因辯而傳文。
自 《世說新語》 之后,唐代陸龜蒙 《小名錄》、北宋宋祁 《宋景文筆記》、陳與義 《簡齋集》、南宋陳思 《小字錄》、趙文 《青山集》、元代徐明善 《芳谷集》、陳櫟 《定宇集》、明代汪柯玉《珊瑚綱》、馮惟訥 《古詩紀》、謝榛 《四溟詩話》、萬時華 《詩經(jīng)偶箋》、清代嚴虞惇 《讀詩質(zhì)疑》、王士《漁洋詩話》 與 《池北偶談》 以及倪濤《六藝之一錄》 等眾多典籍著作中都紛紛予以轉(zhuǎn)述、評論,為“昔我往矣” 諸句的經(jīng)典化營造了不可多得的傳播輿論氛圍。 值得注意的一個批評傾向是,除了個別批評家仍舊堅守謝安的觀點,如元代陳櫟、徐明善等。①陳櫟就認為詩文當“以淡與理為主,物與麗為賓”,謝安論《詩》佳句的選擇“固足以救風云月露、流麗綺靡之弊?!眳ⅰ苍酬悪底骸抖ㄓ罴肪?,《欽定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年,第1205 冊,第245 頁。 亦有極個別批評家對于“昔我往矣”諸句的藝術特色給予明確否定,例如南宋吳曾就給出“未免乎寫物也”的一般性評價。 參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11《程正叔不欲為閑言語》,北京:中華書局,1960 年,第311 頁。更多批評家轉(zhuǎn)而支持謝玄的立場,這為“昔我往矣” 諸句經(jīng)典化進一步開辟了坦途。 例如陳與義、倪瓚等人皆認為“昔我往矣” 諸句自然、無矜持做作之態(tài)?!氨?‘訏謨定命,遠猶辰告’ 雖為德人深致,若論其感發(fā)濃至,故不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之句。 比之柔腸易斷,復何以學問著力為哉?! ” 〔28〕“昔我往矣” 諸句不直接寫哀,而是借助狀景寫物曲寓哀情,效果更為自然輕盈、意味雋永,故而為佳。崔銑則從詩歌“忌顯質(zhì)而貴默移” 的標準,亦對此予以肯定和支持。 〔29〕另外如趙文、萬時華、劉熙載等人則明確反對謝安的意見。 趙文提出:“今之談詩者豈以謝公之說為然哉?” 認為時移世易,審美風尚必定隨之而變,“大率前輩尚渾含,后生喜流麗”,認為這是造成謝安謝玄叔侄倆審美差異的根本原因。 〔30〕萬時華則從經(jīng)世致用與文藝審美的不同立場出發(fā),提出 《詩經(jīng)》 接受角度的多維性,嚴肅批評了“知 《詩》 之為經(jīng),不知 《詩》之為詩” 的偏頗,并特別舉謝安、謝玄叔侄論《詩》 以為典例。 〔31〕劉熙載則反彈琵琶,指出謝安所謂的“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 〔32〕,使得曾經(jīng)的 《世說新語》 所載故事版本出現(xiàn)了顛覆性的認知重構。
文學經(jīng)典,在某種意義上意味或代表著絕對的公信力,經(jīng)得起時間的大浪淘沙而巍然屹立,經(jīng)得起歲月的蕩滌洗磨而日久彌新。 簡言之,文學經(jīng)典作品必須要在形式和內(nèi)容兩個層面贏得主動,做到形式有創(chuàng)新,內(nèi)容旨歸積極、進步、新穎,符合“美的規(guī)律”,符合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先進方向。 習近平總書記 《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 中強調(diào)指出:“一切創(chuàng)作技巧和手段最終都是為內(nèi)容服務的,都是為了更鮮明、更獨特、更透徹地說人說事說理。 背離了這個原則,技巧和手段就毫無價值了,甚至還會產(chǎn)生負面效應。 ”“昔我往矣” 諸句無論藝術表現(xiàn)手法多么富有開創(chuàng)性,疊字修辭多么優(yōu)美,若無思想主旨層面的“善” 的呼應融合,若無內(nèi)容與形式兩者的相得益彰,經(jīng)典化亦是空中樓閣、虛幻夢境?!拔粑彝印?四句廁身戍役還歸主題的篇章之間,以昔今比照喻物候變換,輔之以疊字纏綿盈耳,迂曲表達勞役之長、歸心之切、思鄉(xiāng)之苦,情真而景應,景明而情深,情景合一,意境悲美,余韻不盡,耐人回味。 這一審美價值立場深得歷代批評者之賞識稱道,如 《鹽鐵論》 《白虎通義》 《太平御覽》 皆引之以論說輕民、久役之弊,力倡“師出不踰時”〔33〕制度。 北宋孔武仲點評認為諸句“蓋傷行役之勤,感時物之變也” 〔34〕。 胡廣等編 《詩傳大全》、季本《詩說解頤》、姚舜牧 《重訂詩經(jīng)疑問》、馮惟訥《古詩紀》 等無不贊譽諸句“可謂善道行役之情矣” 〔35〕“極道歸時勞苦之情” 〔36〕“可謂深察于士卒之情矣”〔37〕。 全面立體地肯定了“昔我往矣” 諸句在體理、達意、傳情方面達到的高度藝術成就?!白非笳嫔泼朗俏乃嚨挠篮銉r值?!?藝術精品之精,首先體現(xiàn)于“思想精深” 之上?!拔粑彝印?諸句以充滿真摯人道關懷的社會正能量,以愛民、愛國、思鄉(xiāng)、反戰(zhàn)的永恒主旋律,與人類尋求進步、創(chuàng)造美好的審美總方向同頻共振,雖說彰顯現(xiàn)實關懷正能量的主旋律作品未必皆可成為經(jīng)典,但是現(xiàn)實關懷缺位、社會正能量缺場的文藝作品,一定不能成為經(jīng)典。
就 《詩經(jīng)》 而言,昔今對比手法不止“昔我往矣” 一處,《出車》 篇亦有極其相似的表述:“昔我往矣,黍稷方華。 今我來思,雨雪載途?!逼渌纭熬S昔之富不如時,維今之疚不如茲”“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 等,這些詩句中也顯露出明確的今昔比較的寫作痕跡。 疊字用法也是 《詩經(jīng)》 較為普遍的藝術特色,復就 《出車》 篇來說,就有“憂心悄悄”“出車彭彭”“旂旐央央”“赫赫南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憂心忡忡”“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等眾多的表述。“依” 字韻尾,《公劉》 篇中也見有“篤公劉,于京斯依。 蹌蹌濟濟,俾筵俾幾” 句,“依” 與“濟”“幾” 只是合韻而非“依” 與“霏” 之間的同韻關系。 再說戍役思歸題材,在 《詩經(jīng)》 中除了 《采薇》 更是不乏其例,有 《東山》 《擊鼓》等。 但是,諸如此類的元素一并融貫濃縮于“昔我往矣” 數(shù)句的區(qū)區(qū)16 字之中,可謂字字珠璣,只字難易,從這個角度來看,“昔我往矣” 諸句躋身詩歌名句經(jīng)典絕非偶然。
上述四種影響、推動“昔我往矣” 諸句逐步走向經(jīng)典的因素和條件,指向不同的價值維度。其中,藝術表現(xiàn)手法指向藝術形式層面的開創(chuàng)性,多重意象的典型描繪指向細節(jié)層面的代表性,《世說新語》 記載的清談契機指向作品外圍的輻射性,而富含現(xiàn)實關懷的歷史主旋律則指向思想主題的先進性。 通過“昔我往矣” 諸句個案流變過程的梳理和歸納,可以說,它們基本構成了考察文學作品經(jīng)典化必須注重的幾個方面。 不僅如此,四項影響因素當以主題內(nèi)容的先進性為根本。 缺乏先進性的主題條件,一切藝術表現(xiàn)形式都無從有效地附著。 沒有先進性主題的保障,文學作品更經(jīng)不起歷代有識之士的正義考量。 在漫長的接受過程中,“昔我往矣” 諸句始終被賦予了反映戍役之勞苦的主題基調(diào),幾千年來一以貫之,眾所公認,這一價值立場就確保了歷時性的對諸句加以進一步闡說的有效性和必要性。 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劉勰 《文心雕龍》 以降,對于“昔我往矣”四句在寫景抒情方面特色予以明確稱贊的情形貫穿了接受歷史的整個過程,不絕如縷,俯拾皆是,都從藝術層面的內(nèi)部優(yōu)越性為此四句一步步邁向經(jīng)典提供實實在在的鋪墊。 如前所述,無論是從名物角度,抑或是在對比、疊字、摘句、對仗、詩意、畫面感等諸多藝術表現(xiàn)層面的特色或創(chuàng)新,無不是最好的證明。
任何文學作品的經(jīng)典化都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歷史過程或事件,離不開文學作品自身的諸多有利條件,還會受制于文學之外的不少因素,有些屬于客觀,有些甚至是屬于偶然的機緣巧合。 若非 《世說新語》 記載謝安叔侄論 《詩》 故事,若非謝安、謝玄是具有如此重要角色和分量的人物,若非他們對于 《詩經(jīng)》 最佳詩句的意見不一致,“昔我往矣” 諸句是否仍能在文學發(fā)展史進程中收到如此高頻的關注與反響? 所有這些歷史瞬間都是在考慮文學經(jīng)典化命題時不可回避的話題。
通過作品個案管窺文學經(jīng)典化成因,講述經(jīng)典背后的跌宕起伏,可以讓我們更加走近經(jīng)典,更有深度地擁抱經(jīng)典,更為立體準確地理解和把握文學發(fā)展史,自然也可以為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全面有益的借鑒和啟示,不斷期待造就新的文學經(jīng)典。 另一方面,借作品個案以管窺文學經(jīng)典化成因的精細化研究工作,可以總結(jié)、對比中外文學作品經(jīng)典化的異同,以豐厚、鮮明的中外文學經(jīng)驗合力推進文學經(jīng)典理論話語的建構進程,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