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媛

一、舊貌新顏：從生活空間的改造到文化空間的重塑

喀什噶爾古城位于新疆喀什地區(qū)喀什市的中心區(qū)域，因歷史悠久，被當?shù)厝朔Q為“喀什老城”。喀什老城以艾提尕爾廣場為中心，分為東、西兩個片區(qū)，總占地面積約1 521畝，有常住居民4.91萬人，維吾爾族居民占總人口的90%以上。

2008年以前，喀什老城作為一個普通的居民聚居區(qū)“隱身”于喀什市區(qū)中心，鮮為人知。部分喀什當?shù)厝松踔翉奈绰犅?，或從未關注過這片生土建筑群的存在：“以前，很多喀什人沒有去過老城。我的丫頭從出生到2008年上大學，都沒聽說過老城?！?1)筆者于2019年8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據(jù)喀什老城的居民回憶，改造前，人們的社會流動性很小，老城同時滿足了生產生活、經濟交易、社會交往等多種需要?！安坏侨丝诹鲃雍苄?，而且人們所取給資源的土地也很少變動?！?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72頁。當時，老城街面為未鋪筑的土路，晴時揚塵，雨時泥濘。房屋多為2～5層的庭院式平頂建筑，部分人家挖有地下室。建筑材料多以生土為主料，輔以原木作為橫梁、立柱、門窗和樓梯等，摻雜麥秸的草泥作為墻面涂料。因為建筑材料防寒效果不佳，冬春季節(jié)，人們習慣于燒煤爐取暖，空氣中常見煙塵迷漫。緣于喀什地區(qū)處于帕米爾高原至天山南北地震帶，地震頻發(fā)，加之氣候干燥，房屋多為鋪就少量磚塊的淺層地基，缺乏鋼架結構的支撐，易于干裂倒塌。據(jù)當?shù)厝苏f：“以前，老城里沒有水廁，水管也不入戶，幾十米范圍內設有一個集中供水點，人們就拿著桶到那里打水。所以，有句話形容說‘污水靠蒸發(fā)，水管墻上掛’?！?3)筆者于2019年8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從田野材料看，許多當?shù)厝苏J為，改造前的喀什老城在用水、用電、排污、取暖、防火、抗震等方面存在諸多不便或安全隱患。隨著現(xiàn)代化程度的加深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老城人對改善人居環(huán)境和豐富精神文化生活的訴求日漸增強，老城的待客、社交和文化展示的功能日益凸顯，舊城改造的任務迫在眉睫。

2008年6月，喀什市“老城區(qū)危舊房改造指揮部”組建，其下設的“老城區(qū)危舊房改造指揮部辦公室”(以下簡稱“老城辦”)負責項目的執(zhí)行工作。經過調研和評估，老城辦初步確定了12 290戶住戶的房屋涉及不同程度的拆除、重建、大修和保護。其中，拆遷戶3 000戶，需拆除重建的2 245戶，涉及大修加固的7 008戶，需加以保護的37戶，總工程量約759 281平方米。

然而，前期制訂的改造方案并未得到老城居民的普遍認可。改造方案中的一個內容，是要求將居民住宅拆除重建為3～4層的樓房。樓房一層為商鋪，二層以上為居民住宅。但是，當建立試點并召開宣講會時，該方案受到了較大抵觸。原因在于，老城人多年養(yǎng)成了院落式的生活習慣，喜好在庭院中央栽種植物，聚會聊天、觀賞納涼。當?shù)厝穗x不開泥土，離不開院落：“讓我們上樓去，我們不習慣。我們的想法就是，房子在原地改造就可以了。這樣，我的土地還在，我的房子還在，我的鄰居也還在?！?4)筆者于2019年8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

居民的需求并不是從“舊屋”到“新屋”的機械式改造過程，而是在人居環(huán)境改善的基礎上，留住一個由人、物、建筑、記憶、情感共同建構的文化空間。除了房屋本身，人們更離不開的是兒時一起捉迷藏的“秘密通道”，至今仍愛召喚自己小名的鄰居大叔，以及手藝人“叮叮當當”釘馬掌的聽覺記憶。對于人、事和場景的感官記憶和童年經驗的養(yǎng)成，使人們生活、成長的居住空間同時兼為文化場域?！叭伺c物體互動所產生的感覺，與抽象的思維、體驗相聯(lián)系，抽象的想法會將其構建為強大且有指向性的體驗。”(5)Maruska Svasek，Anthropology，Art and Cultural Production，London：Pluto Press，2007，p.84.童年記憶中的往事雖時過已久，但文化空間中的人、物件和場景，仍能清晰地喚起人們關于舊人、舊物、舊事的情感體驗，產生聯(lián)覺的(synaesthetic)感官記憶。所以，舊城改造過程中，對待文化傳統(tǒng)的發(fā)展變遷，不能簡單采取革故鼎新的態(tài)度，還應考慮到歷史和情感的延續(xù)性。老城人在老城文化的滋養(yǎng)中長大，他們既是老城文化的締造者，也是文化持有者和文化變遷的推動者。舊城改造不是簡單地將資金轉化為建筑物的更新?lián)Q代，更應考慮當?shù)厝说臍v史記憶和文化基因?！笆聦嵣?，場所精神(genius loci)比建筑本身更需要保護?！?6)吳必虎，王夢婷：《遺產活化、原址價值與呈現(xiàn)方式》，《旅游學刊》2018年第9期。只有將對“人”的觀照融入“城”的改造中，才能使“人”有情感，“城”有溫度。

經與老城居民的進一步溝通協(xié)商，老城辦制訂了“一戶一設計、一戶一改造”的項目方案，并邀請到一位素描師進行房屋測繪。素描師需要挨家挨戶了解人口結構、居住習慣、功能需求、審美偏好等，并為需要拆除重建及大修的居民進行“一戶一測繪”。因住戶需求各異，家庭成員意見不同，協(xié)商次數(shù)最多的一戶達60余次。

2010年6月，喀什老城改造項目得到了國家及自治區(qū)補助共計70 951萬元，居民又自籌約16 173萬元，改造施工環(huán)節(jié)正式啟動。施工過程中，部分居民需要過渡性遷出6至12個月不等，政府為其提供相應的補貼。

2015年1月，老城中居民住宅的主體部分改造完畢。房屋建筑的抗震能力達到設防烈度8度(震級約為6.5級)的標準，室內引入自來水、天然氣、壁掛爐，實現(xiàn)了衛(wèi)生間入戶，既解決了飲用水、燃氣和取暖等問題，又避免了燃煤、燃柴隱藏的安全隱患和煙塵污染。在建筑外觀的涂料選用上，采用了具有防火、防水、保溫功能的材料。這種涂料原本為白色，為了保持生土建筑群的地方性特色，施工方在其中加入了泥土和麥秸，將建筑外墻統(tǒng)一為草泥色。門、窗、回廊、屋頂部分和室內裝修裝飾等細節(jié)設計由居民自主完成。

當?shù)厝俗鳛槲幕瘓鲇蛑械摹拔艺摺?，對當?shù)匚幕恼J知和經驗具有權威性，了解哪些部分可以拆除，哪些細節(jié)需要保留。部分老城居民在改造前便將舊門窗、舊樓梯、舊屋頂、舊回廊等拆卸留用，待建筑主體建成后再重新使用，保留了老宅的古舊特征?！傲糇∴l(xiāng)村不是為了抱殘守缺，不是為了留住‘落后’，不是為了繼續(xù)維持其作為現(xiàn)代性對立面的地位，而是如何在它賴以維系的經濟被吸納到現(xiàn)代經濟之后，讓它繼續(xù)發(fā)揮家園和傳承文化的作用。”(7)范 可：《人類學觀照里的“鄉(xiāng)村”延續(xù)》，《旅游學刊》2017年第1 期。個性化的審美處理發(fā)揮了居民的主體性作用和創(chuàng)造力，保證了文化的延續(xù)性，避免了因改造造成的文化流失，留住了老城人成長中的感官記憶與鄉(xiāng)愁，不僅保持了老城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還體現(xiàn)了不同元素在同一文化場域內的“和諧共生”。美國社會學家伊芙琳·佩里(Evelyn M.Perry)認為，在一個多元的文化環(huán)境中，“承認差異、接受不同”成為文化和諧共生的基礎。(8)Evelyn M.Perry，Live and Let Live：Diversity，Conflict and Community in an Integrated Neighborhood，North Carolina：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7，pp.45-50.

為了使改造后的老城既宜居，又宜業(yè)，老城改造不僅要改善居住環(huán)境，還要促進經濟發(fā)展，完成社會文化資源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κ彩姓岢隽恕袄铣歉脑焱瓿芍畷r，就是申報5A之日”的目標，明確了喀什老城向旅游風景區(qū)轉變的發(fā)展方向，強調了文化資源的發(fā)掘利用對景觀重塑和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性，為旅游業(yè)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做好物質、空間和文化上的準備。截至2020年7月，喀什老城的空間改造仍在繼續(xù)推進，在保留了原生的花盆巴扎、帽子巴扎、蔬菜巴扎、手工藝巴扎等功能分區(qū)的同時，還打造出印象街、九龍泉公園等新的文化街區(qū)。

二、轉型之“旅”：文化與旅游的融合與交互

2015年2月，喀什老城改造的主體工程完工?？κ怖铣菑漠?shù)厝说纳顓^(qū)“華麗轉身”成為國家AAAAA級旅游風景區(qū)。成為旅游景區(qū)之后的老城，不再只是人們生產生活的空間，還兼具展示、接待、商品交易和文化交流等功能，游客數(shù)量和商鋪數(shù)量逐年增加。根據(jù)《2017年喀什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2018年1月)》顯示，“全年接待游客422.2萬人次，旅游收入26.1億元，分別增長19.2%、15.3%”。(9)《2017年喀什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2018年1月)》，喀什市政府網，http：//www.xjks.gov.cn/2018/10/04/zfgzbg/218.html，2018年10月4日?！?018年喀什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2019年1月)》顯示，“喀什市旅游呈現(xiàn)‘井噴式’增長，2018年共接待游客552.9萬人次，旅游收入37.6億元，同比增長31%和43.7%”。(10)《2018年喀什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2019年1月)》，喀什市政府網，http：//www.xjks.gov.cn/2019/02/19/zfgzbg/3110.html，2019年2月19日。《2019年喀什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2020年1月)》顯示，“全年累計接待游客880萬人次、旅游收入48億元，同比分別增長59%和27%”。(11)《2019年喀什市人民政府工作報告(2020年1月)》，喀什市政府網，http：//www.xjks.gov.cn/2020/02/08/zfgzbg/4128.html，2020年2月8日。根據(jù)筆者的走訪調查，截至2019年9月，喀什老城中開設的商鋪共計974家。其中，老城東片區(qū)共575家，西片區(qū)共399家，經營手工藝品及相關衍生品的商鋪超過300家。

游客數(shù)量的增加促進了經濟發(fā)展。一家酒店的負責人阿地力江·艾力芳說：“老城改造以前，我們的客人基本都是本地人。2017年以后，喀什旅游一下子發(fā)展起來，游客多了好多倍?！?12)筆者于2019年1月在喀什市解放北路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土陶藝人祖力甫卡爾·阿巴拜克力和師父吐爾遜·肉斯塔木在老城中開設了“泥巴藝術工作室”，祖力甫卡爾·阿巴拜克力說：“以前，師父制作、燒制和銷售土陶都在自己家里，那時候游客很少，停留時間也短，更不會到家里來。這樣的話，土陶藝人只能靠商家收貨，價格被砍得很低就拿走了。現(xiàn)在我們自己在老城開了店，就可以直接和游客交流了。”(13)筆者于2019年8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和旅游市場的繁榮作為反映社會關系的風向標，在客觀上起到了社會學家科塞(Lewis·A.Coser)所說的“社會安全閥(social security valve)”的隱喻作用。(14)[美]L.科塞：《社會沖突的功能》，孫立平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106頁。

旅游業(yè)的興起還催生了新的文化產品的開發(fā)。2018年，車長征轉行經營起老城中第一家文化劇場。他說：“我們創(chuàng)作的這臺演出就是為了讓更多人了解新疆的舞蹈文化。它不僅是一種舞蹈，也是一種慶祝方式，一種情感表達的方式。但是，將生活中的藝術搬上舞臺，需要進行大量藝術加工和再創(chuàng)作，我們咨詢了不少編導和文化學者，如何使演員的表達更加舞臺化、舞蹈的表現(xiàn)力更強?！?15)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演藝類文化產品的開發(fā)，常以日常生活中的藝術形式為原型或素材進行改編或再創(chuàng)作。它需要在較短的時間內，通過聽覺、視覺、感覺等多種方式調動觀者產生情感體驗，加深對地方性文化的感受和理解。這就要求創(chuàng)作者對當?shù)匚幕M行深入細致的學習和研究，針對旅游市場，創(chuàng)作出符合游客審美需求的作品。因此，文化產品的開發(fā)不僅具有商業(yè)屬性，還兼具社會屬性和文化屬性。

人員的頻繁流動、交往和互動還帶來文化觀念的博弈。一位游客對當?shù)匚幕慕徊嫒诤犀F(xiàn)象表現(xiàn)出疑惑：“前段時間新開了一個民宿，本來當?shù)厝怂氖强?，但這個民宿在炕上又支了兩張床。他說，游客過來，睡不習慣炕，要睡床。結果，游客來了，把鞋脫了以后上炕，上完炕還要再上到床上?！?16)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旅游業(yè)是外地人進入當?shù)?，以及當?shù)厝私佑|外界的一個“窗口”行業(yè)。旅游使不同文化在同一地域空間中發(fā)生接觸，并進行調適，為多文化之間產生涵化(acculturation)提供了可能性?！坝么策€是用炕”的爭論成為地方性文化與外來文化博弈交鋒的一個例證。

舊城改造后，環(huán)境衛(wèi)生問題得到了較大改善，當?shù)厝说男l(wèi)生習慣也悄然改變?？κ怖铣堑挠彤嫾屹I買提江·納斯爾丁說：“有一天，我坐在畫室門口，看到一個二三歲的小孩，個子小小的，騎著車子過來扔垃圾。我一看，他的袋子剛好掉到垃圾箱里?？κ踩说乃刭|正在提高，從這個小娃娃就能看出來。(17)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人與環(huán)境的影響作用是相互的。

除了老城中的“人”在變化，“物”也發(fā)生著角色轉型。因為場景、場域和語境的不同，一件物品可能同時兼具多種功能，它們的身份在不同時間和空間語境中發(fā)生轉換。一度作為老城人生活用品的喀什土陶，受到工業(yè)制成品的沖擊，替代性產品大量出現(xiàn)，傳統(tǒng)土陶的生產量和銷售量大幅縮減。而隨著旅游業(yè)發(fā)展，土陶被推入旅游市場，成為旅游紀念品。買買提江·納斯爾丁說：“我們上學的時候，媽媽來學校送飯，就拿上一個土陶碗，一個木頭勺子。后來出現(xiàn)了塑料的、金屬的、瓷的，做的很好看，質量也很好，土陶就不用了。(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那時候花盆巴扎的生意特別不好，一個碗都賣不出去。最近幾年游客來了，對傳統(tǒng)手工藝品很感興趣，他們的生意又變好了?，F(xiàn)在一個瓷碗、玻璃碗只要幾塊錢，土陶碗反而要幾十塊錢了?！?18)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

文化市場與旅游市場的繁榮，為民族文化的保護和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機會。具有一定文化代表意義的喀什土陶，從日用品店走進了旅游紀念品店和藝術收藏品店，從日用陶器逐漸轉變?yōu)槿藗冄b飾生活空間的藝術陶器，面對的主要受眾從當?shù)厝宿D向外地游客，在市場中的銷售價格也因而提升。旅游市場重塑了“物”的價值體系，使“物”的定價不僅取決于生產成本和供求關系，還受到文化因素的影響。

作為旅游紀念品的“物”，除了具有物質本身的實用價值外，還承載著旅游者與旅游目的地的情感聯(lián)系，促使人們睹物思人、觸物生情?！啊|物’就是‘人與物’的關系，‘生情’就是‘人’對于‘物’的反作用?！?19)湯 軍：《造物中的情與理》，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1頁?！白栽谥铩迸c“紀念之物”“典藏之物”的區(qū)別，在于“物”所承載的情感體驗。作為旅游紀念品的物，其造型、色彩、花紋圖樣及人們購買時的情境等，都可能喚起購買者的記憶和情感反應。

為了使旅游體驗更直觀，旅游目的地還開發(fā)出體驗式旅游項目，它將游客的停留時間拉長，使旅游體驗更有深度。買買提艾力·玉素普是位于喀什市區(qū)近郊的一家土陶作坊的負責人，作坊生產的土陶制品主要面向商戶進行批發(fā)，但近年來常有游客慕名而來進行學習和體驗，尤其是尋求深度游的背包客和選擇自駕游的客人，更偏愛參與感較強的旅游過程。

體驗式的旅游方式使“喀什游”不僅局限于購物、觀光和休閑，還使旅游者的參與更具整體性、多元性和體驗性。深度的文化體驗既拉長了游客的在地時間，還拉近了客地關系。同時，文化體驗逐漸發(fā)展成為新的民間文化傳承方式之一，傳統(tǒng)文化也通過這種方式被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們所認知。對于當?shù)厝?，體驗式旅游產品賦予了他們將自己“祖?zhèn)鞯奈幕睂ν饨邕M行重新呈現(xiàn)和表述的機會，這激發(fā)著如買買提艾力·玉素普一樣的文化持有者，在文化體驗過程中，重新回溯和學習自己習以為常的手藝和文化，重新認識和理解原生性文化的價值。文化發(fā)掘、文化展示、文化呈現(xiàn)的過程，也是提高當?shù)厝宋幕J同感和自豪感的過程。對游客而言，與過去走馬觀花式的旅游行為不同，體驗式的旅游活動以更直接的方式引導著客地關系的互動。游客對旅游目的地的了解，從“蜻蜓點水式”轉向“深度接觸式”。游客的需求倒逼旅游產品的提供者，發(fā)現(xiàn)更有深度、更有價值的文化資源，開發(fā)更具文化價值的體驗式旅游項目也成為經營者的生存策略。此外，體驗式旅游產品帶來社會關系的重新調整，使文化場域中的“我者”與“他者”通過充分互動，建立起新的社會關系，它引導人們從“主位”與“客位”、“內部”與“外部”的不同視角去認知、思考和討論同一空間中的社會文化內涵，部分“城外來客”因為參與到文化創(chuàng)作中而對地方性文化產生情感依戀。

如今，老城的原住居民與來自不同地域的“新的老城人”共同生活在老城之中，他們共同建構著新的、更多元的社會結構與地方文化體系?？κ怖铣菫槲幕c旅游的深度融合提供了地理空間和文化空間，老城人為文化與旅游的深度融合提供了社會支持。老城人在這個空間中思考如何將自己的生活轉化為文化產品，置入旅游市場進行再呈現(xiàn)；外地游客來到這個空間，進行文化接觸、文化觀察和文化體驗。

文化與旅游的融合發(fā)展具有內生邏輯，“文旅融合的內在邏輯是旅游者個體參與創(chuàng)造文化旅游題材的過程，是文化旅游主體作為象征意義(符號)系統(tǒng)的文化旅游裝置(客體)通過個體文旅消費行為進行創(chuàng)造、轉換和連接的過程，是客體與主體之間‘喚醒’與‘沉浸’的統(tǒng)一，‘索引’與‘凝視’的統(tǒng)一。體現(xiàn)為‘吸收符號及被符號吸收’的互動過程 ”。(20)傅才武：《論文化和旅游融合的內在邏輯》，《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在旅游行為發(fā)生過程中，往往是文化為旅游市場提供內容，文化產業(yè)為旅游提供了產品，旅游則作為文化接觸和促進交流的方式或渠道。文化與旅游的深度融合又催生了更多文化產品的創(chuàng)作與開發(fā)。“經濟共益是文化共享的前提，文化共享是經濟共益的支撐，旨在將旅游地建設成為居民與游客的共同家園?！?21)張士閃：《全域旅游統(tǒng)籌下的經濟共益與文化共享》，《旅游學刊》2019年第6期。

三、文化交互：文化共同體的形成與共同體意識的重構

在“活態(tài)保護”的理念下，喀什老城的改造以原生文化為主體，將當?shù)厝肆粼谠镜纳顓^(qū)域，也留住了老城人的生活，留住了他們的手藝和生意，“保持舊城風貌”成為改造過程得以順利進行的原因之一?！叭伺c遺產實際上是生命的共同體。保護遺產就意味著要保護人?！?22)楊振之，謝輝基：《“修舊如舊”“修新如舊”與層摞的文化遺產》，《旅游學刊》2018年第9 期。舊城旅游的吸引力在于，旅游目的地保留了世代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生活痕跡，保留了市井生活的氣息。清晨灑水、澆花的“羊缸子”，放學后跑來跑去的小古麗和巴郎子，夜晚坐在門檻上聊天的老人，共同構圖了喀什老城的生命圖景。旅居喀什的畫家國國認為：“經濟與文化應該是同步發(fā)展的。能夠將當?shù)刭Y源變現(xiàn)、為當?shù)厝嗽鍪?，是一種發(fā)展。但不能因為商業(yè)的進入就丟掉了老城有聲、有色、有味道的東西。文化斷了，留下的就是一座只有建筑的文化空城。喀什老城改造比較成功的一點，是源于當?shù)厝诉€住在這個地方。我在這里能看到當?shù)厝说拿婵?，聽到他們的鄉(xiāng)音，看到他們養(yǎng)鴿子、在老茶館坐著喝茶，就似乎能看到他們當年或者多年來生活的樣子?！?23)筆者于2019年8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

一座城市的文化與當?shù)氐娜撕驮h(huán)境相適配。老城人“生于斯、長于斯”，(24)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6頁。當城墻之外早已高樓林立，他們仍然堅守著這片土地，堅守著祖業(yè)，形成了與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相吻合的文化觀念和行動邏輯。同時，外來文化也給小城帶來了新鮮空氣。正是因為不同的文化在此交織，才成就了老城文化的動態(tài)性、流動性和高度的包容性。

“寬松的包容度為民間創(chuàng)造力的萌發(fā)提供了空間。”(25)馬 戎：《中華文明基本特質與不同文明的平等共處》，《人民論壇》2019年第21期。除了大量游客和商戶的到來，喀什老城還吸引了一批文藝青年、文化學者和藝術家成為常住的“租客”。他們大多來自于外鄉(xiāng)，在老城開設客棧、飲品店、工藝品店等，還有畫家、攝影家、作家等旅居于此，從事與文化和旅游相關的工作。相對于游客，租客從時間維度上與原生文化的接觸更多、更久，對當?shù)匚幕睦斫夂腿谌氤潭雀?。畫家國國便是其中的一員。他來自烏魯木齊，曾在上海生活多年，是一個著名咖啡品牌的畫師。談到留在喀什的原因和喀什帶來的文化震撼時，他回憶說：“我有一個老哥，和我一起到喀什畫畫。我第一次來喀什，就被老城震撼了，給我最大的觸動就是這里的人，是他們的笑。這里的小孩，年輕時尚的女孩子，還有老人，他們對陌生人的微笑是發(fā)自內心的，很甜很美的笑容，和大城市里的感受不一樣。這種感覺要用心去體會的，是確確實實需要用文學詞匯去形容的。一開始，我一直在想，啥時候走呢？在這呆多久呢？現(xiàn)在呆習慣了，可能下半輩子就在這兒了?！?26)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除了個性偏愛、文化震撼和與當?shù)厝说那楦谢?，國國的留駐還與一個社會組織的組建有關?！皝砜κ?個多月，我就開始計劃組織‘速寫喀什’活動，我把工作室也命名為‘速寫喀什’。我們每周都舉行畫聚，主張大家用速寫的方式記錄自己的城市和生活?！?27)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

初到喀什時，國國作為身處異地的異鄉(xiāng)人，以“旅”和“游”的方式第一次融入異域，老城成為他了解當?shù)匚幕囊簧取按啊?。國國在老城這一文化場域中與當?shù)匚幕嚯x接觸，浸淫于內在情境之中，同時，自身也成為地方文化體系重建過程中的貢獻力量。國國之所以愿意久居于喀什，既有初遇時的文化震撼，也有“成為當?shù)厝恕钡奈幕m應，還有對“速寫喀什”組織組建并與組織成員建立起密切關系的情感眷戀。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使主客關系的交互愈加頻繁和緊密，“成為當?shù)厝恕背蔀椴糠钟慰秃妥饪偷睦硐肱c情懷，“集體”的面向成為個體進行文化融入的依托?？κ驳牧硪粋€次生文化群體——“喀漂”，正是在這種密切的社會往來關系中應運而生的。

“喀漂”是在喀什地區(qū)長期停留的一個外鄉(xiāng)群體，群體內部成員多因喜歡當?shù)刈匀痪坝^和歷史文化，留下來工作、生活?！翱ζΑ彪m小，卻有內生的文化分層，以性別、年齡、職業(yè)背景、來源地等因素區(qū)分，形成了若干“圈內圈”?！翱ζΑ背蓡T的文化共性是，對陌生環(huán)境和異文化的適應性較強。他們除了與次生的文化群體“喀漂群”交往，進行圈內互助，也融入當?shù)厝说纳钪信c原生文化形成互動關系，尋求當?shù)匚幕慕蛹{和認同。

大大小小的文化圈層相互交織，形成了相對長期和穩(wěn)定的主客關系，以及客地文化網絡。作為“喀漂群”中一員的小強，在老城夜市“練攤兒”時與相鄰的攤主相處非常融洽：“我的鄰居特別熱情。比如我要拉個電線，他們覺得我不會，就會立刻幫我弄好。那種熱情程度，就好像我要找一個女朋友，他直接幫我把婚禮都辦了，連孩子、孫子的名字都想好了。”(28)筆者于2019年7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

外鄉(xiāng)人的進入和融入，使喀什老城的社會結構及文化結構發(fā)生著變化。老城本地人與停留在老城的外鄉(xiāng)人共同構建起新的社會共同體，原生文化與次生文化共同構成了新的文化共同體。在共同體意識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國家在場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喀什老城文化重塑的過程中，國家在場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幾個方面。首先是對于老城改造工程的推進，國家巨大的資金支持體現(xiàn)出對項目的重視，而“一戶一策”的改造方案體現(xiàn)出對居民主體性的尊重；其次，老城空間格局的重新規(guī)劃和布局需要國家在場，它要求政策的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具有戰(zhàn)略眼光和長遠規(guī)劃；第三，對AAAAA級風景區(qū)的管理和服務是持續(xù)性的，國家在資金、人力、政策等方面的不斷投入，對于喀什老城的旅游發(fā)展和居民增收具有促進作用；第四，國家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旅游家訪戶”的認定和政策性扶持，對于當?shù)匚幕Ｗo與傳承，以及文化認同的提高具有重要作用。

老城改造項目的參與者許浩認為：“喀什老城一直處于文化交流的十字路口，現(xiàn)在國家提出‘文化自信’，應該在老城中得到體現(xiàn)，老城應該為多種文化的交流提供更大的空間。舉個例子，如果不是因為國國老師和王立軍老師的指導，我的民宿設計不會做得這么好。藝術家留在喀什，對喀什的文化保護、延續(xù)和老城的文化建設都是有幫助的。王立軍老師、國國老師也是老城文化群體的一部分。老城文化會影響他們，他們也會影響老城文化?！?29)筆者于2019年9月在喀什老城收集的田野調查資料。

“我者”與“他者”經過交流、博弈、磨合之后形成交融之態(tài)。佩里認為，同一地理空間中的個人，可能來自于不同地域，具有不同的成長經歷和職業(yè)背景，群體中的成員不斷流入、流出，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性正是在對異質性的不斷協(xié)商中形成的。(30)Evelyn M.Perry，Live and Let Live：Diversity，Conflict and Community in an Integrated Neighborhood，North Carolina：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7，p.10.真正的社區(qū)整合，是“不貶低差異，不強加相同”。(31)Evelyn M.Perry，Live and Let Live：Diversity，Conflict and Community in an Integrated Neighborhood，North Carolina：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7，p.178.“所有成功的文化都有綜合性的特點，只有不斷與外界保持吸收、交流的狀態(tài)，才能持久而不封閉”。(32)參見[美]泰勒·考恩：《創(chuàng)造性破壞——全球化與文化多樣性》，王志毅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

老城人生活在由具體的人和具體的家庭組合而成的區(qū)域中，不同個體和不同家庭的文化不盡相同，但他們共同構筑了老城文化。老城的文化多樣性不僅是社會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社會關系整合的方式，是一組動態(tài)的、有生命的、變化的過程。文化多樣性使人們生活在一個“不一樣”的老城中，正是因為“不一樣”所構成的多樣性文化，促進著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參與社會發(fā)展和變遷，也豐富著多元的中華文化。

對于文化多樣性的討論需要整體性的視野?！叭祟惾魏螘r候也不可能作為單純的、每一個人都是從事其獨自事業(yè)的一群個人而生存?！?33)[英]愛德華·泰勒：《人類學——人及其文化研究》，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375頁。尤其是在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化的今天，獨在異鄉(xiāng)的旅行者、藝術創(chuàng)作者，或者“喀漂”，都是無法孤立生活的，他們或多或少因為購物、飲食、住宿、工作等原因與當?shù)厝撕椭車h(huán)境發(fā)生關聯(lián)。如果長期生活于異文化空間之中，人們往往會尋求或參與一個社會組織，使身份更合理化。比如“喀漂群”的組建和“速寫喀什”組織的成立，它們使個人在陌生環(huán)境中尋找到組織的歸屬感。社會組織往往因為某種共性因素組合而成，或來自同鄉(xiāng)，或年齡相仿，或興趣相投，這些因素形成聚合人群的理由和張力，使外來之客找到能夠長久留駐的情感依托。文化是一種“組織力量”。(34)Evelyn M.Perry，Live and Let Live：Diversity，Conflict and Community in an Integrated Neighborhood，North Carolina：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7，p.42.“個人”與“群體”的互動使社會結構中一個個原本孤立的“點”交織成網絡，也從情感上使若即若離的散點式的個人對某個群體或地域產生依賴。這是人們在陌生環(huán)境中被接納和認同的過程，也是喀什老城在完成舊城改造之后文化重塑的過程。

如今的喀什老城，是不同的人、物、文化在交往交融之后形成的新的文化空間，文化的不斷學習和吸納，使喀什老城中的文化元素更加多元多樣。同時，社會結構也在文化磨合、碰撞之后更加趨于穩(wěn)定?？κ怖铣堑胤叫晕幕w系重塑的過程雖然沒有地理上的空間位移，卻在文化空間中進行了重新整合。老城中的“我者”，因為“他者”的到來接觸到更多元的文化觀念，“他者”也在理解、認同“我者”的文化之后，更加依戀這片土地?！拔艺摺迸c“他者”共同建構起“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35)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頁。共同體意識也在頻繁的交流交往中不斷得到修正、調整和重塑。

四、結 語

舊城改造不僅是房屋的翻新和建筑群的景觀提升，也是對人文環(huán)境的再創(chuàng)造。通過歷時12年的舊城改造、社會整合和文化重塑，喀什老城的人居環(huán)境從簡樸走向精致，知名度從鮮為人知到享譽盛名。經過舊城改造和旅游開發(fā)的喀什老城，將當?shù)厝肆曇詾槌５奈幕剡M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開發(fā)出更多樣的文化產品，營造出多元立體的文化空間和文化與旅游交融交互的場域。

文化場域并非一個閉環(huán)，場域的邊界并非一成不變。場域中的“我者”與“他者”從“主位”與“客位”的不同視角對當?shù)匚幕M行重新審視和交流對話，使處于散點式存在的個人，在文化與旅游的深度融合及地方文化體系的重塑過程中逐漸被整合、被凝聚。

多元文化主體共同努力，創(chuàng)造出豐富而燦爛的中華文化，構建起具有一定思想共識的文化共同體和社會共同體。共同體的形成催生著共同體內部產生具有普遍性和共通性的思想觀念、行為習慣和文化認同。共同體意識在交流交往中不斷調整和修正，共同體中的個人也通過交流交往，強化著地域認同、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