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娟
(廣東金融學院 財經(jīng)與新媒體學院,廣東 廣州 510521)
雍正五年(1727)九月發(fā)生在廣東廣府番禺縣潭村凌、梁兩家的“七尸八命案”轟動一時。凌桂興(也叫凌貴興、凌貴卿)燒死了梁家八條人命,導致梁天來家破人亡,四處奔告。至雍正九年(1731)五月,在雍正帝的親自過問下,凌桂興一班惡人終于受懲,梁天來得以昭雪沉冤。這則史實先后被文史學家記載改編。目前可見最早記錄此事的文獻當為乾隆五十九年歐蘇的筆記《靄樓逸志》卷五《云開雪恨》條目。嘉慶十四年(1809),署名“安和先生”所編著的《一捧雪警富新書》由翰選樓刊刻,以四卷四十回的篇幅將此事敷演,詳細描述了“七尸八命”案的經(jīng)過。1904年,晚清著名譴責小說家吳趼人在《警富新書》的基礎上進行改編,創(chuàng)作了《九命奇冤》,產(chǎn)生了更大社會反響。相對于《警富新書》的詳細敷演和《九命奇冤》的敘事技巧,《靄樓逸志》的《云開雪恨》并不引人注目,其多為考證凌、梁兩家恩怨的本事時,予以引證的一條文獻。但是,它所開啟的敘事走向、內(nèi)容框架、書寫宗旨,深深地影響了后兩部的同題材小說,他們都將凌桂興(凌貴興)作為批評對象,體現(xiàn)了一種愛憎分明、惡人得懲的道德判斷。作為《警富新書》與《九命奇冤》的祖本,《云開雪恨》與之后的兩部作品也有不同,其中最大的差異是:《云開雪恨》中將凌桂興一班最終繩之以法的人寫作為雍正時期最得皇帝信賴的大臣鄂爾泰,另兩部則寫作為擔任過兩廣總督的孔大鵬。而鄂爾泰的出現(xiàn),又成為后人詬病凌、梁兩家冤情是否存在、凌家是否遭受冤屈的最大嫌疑。因為據(jù)《清史稿》《國朝耆獻類徵》《國史列傳》《續(xù)東華錄》等文獻考證,鄂爾泰既沒有擔任過廣東巡撫,也沒有出使廣東的任何記錄,鄂爾泰情節(jié)完全是作者的主觀創(chuàng)造。既然案件的主審者不符合史實,案件本身的描述也有問題,因此一些史學家懷疑凌貴興也許并非是陷害梁天來“七尸八命”的兇手①《清詩紀事》第11冊《乾隆朝卷》載李文泰《海山詩屋詩話》云:“《警富新書》七尸八命案,皆歸罪凌上舍貴卿,迄今眾口一詞,似乎萬無可解矣。而蘇古儕先生珥贈凌子漢亭詩云:‘九疑風雨暗崎嶇,八節(jié)波濤險有余。世路合裁《招隱》賦,俗情催廣《絕交書》。傳聞入市人成虎,親見張弧鬼滿車。舊約耦耕堂愿筑,平田龜坼又何如?!柙鴮O藥洲廣文《答黃香石先生書》,累累千余言,亦極辨此事。香石從兄瑞谷丈云,古儕為今之鴻儒,目擊凌事。以此詩與藥洲書觀之,實似誣陷也。”見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977頁。。但為什么《靄樓逸志》卷五《云開雪恨》要將鄂爾泰作為最終案件的審理人?這個人物僅僅是作者誤記嗎?他對后來的作品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通過他,該如何面對文學和歷史之間的選擇?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本文擬以鄂爾泰為論述中心,分析其出現(xiàn)在《靄樓逸志》中的原因,闡釋其形象對小說家的影響,推斷筆記與章回小說間的關(guān)系。
作為小說人物,鄂爾泰主要出現(xiàn)在筆記小說《靄樓逸志》中,該書乾隆五十九年(1794)刊刻①據(jù)耿淑艷、謝小麗《清代中后期嶺南地方故事集》考證統(tǒng)計,《靄樓逸志》除了1篇,其余皆為小說,見《廣州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作者歐蘇是廣東東莞的鄉(xiāng)村教師,他在書中記載了大量寄寓教化之旨、勸善貶惡的廣東民間傳說,其中卷五《云開雪恨》比較詳細記錄了“七尸八命”案。雍正四年番禺潭村人凌桂興因科舉不中,誤聽同宗凌宗孔、鄉(xiāng)人馬坐仙之讒言,認為世戚梁天來家的房屋位置影響了自家風水,“先奪龍脈”,使其無法中舉。在叔父宗孔的挑撥慫恿下,桂興先是拆除院墻,后填塞池塘,再路上打劫天來兄弟,并派人當眾毆打侮辱梁天來,做出種種不堪行為。其妻子和妹妹深明大義,苦諫不止,反受桂興辱罵,羞愧憤恨之下自殺身亡。凌氏叔侄不反思自己的罪惡,竟認為一切皆因梁天來所起。再勾結(jié)穿腮七等匪徒,密謀商議在梁天來母親生日當晚害死梁天來家的所有男丁。此密謀恰被乞丐張鳳聽聞,在張鳳的勸告下,天來家三個男丁逃往廣州。當夜,凌氏叔侄伙同一幫匪徒,環(huán)屋點燃柴草燒死了梁天來家所有女丁,連同梁天來弟媳腹中嬰兒,共8人。聽聞家中慘案,梁天來即刻寫狀告官,番禺縣令因收受凌桂興賄賂,以證據(jù)不足不予立案,證人張鳳亦被凌桂興收買的臬司打死。梁天來再去肇慶向時任兩廣總督的孔公(即《警富新書》《九命奇冤》中的孔大鵬)告狀,聽聞此事,孔公立刻拘捕凌氏一干人等,嚴加審訊,但欲結(jié)案時,因接到朝廷升遷入京任職消息,未能最終實施緝捕處罰。凌桂興再向接任的肇慶知府賄賂巨款,導致知府釋放全部案犯,糊涂結(jié)案。悲憤之下,梁天來進京告御狀。在果商等人的幫助下,終于將自家冤情上報給雍正皇帝。廣東巡撫鄂爾泰得雍正欽點查辦此案,在親自試探凌桂興的以金錢為消弭災難的伎倆后,在南雄將其捕獲,并將其余共犯一網(wǎng)打盡。所有涉案人等,均得到相應的處罰。梁天來在大仇得報后,慨嘆:“云開雪恨矣 !”[1]253
雖然鄂爾泰出現(xiàn)的場面并不多,僅最后雍正帝得知冤案始末后將之派去廣東處理此案幾段文字,歐蘇對其描述十分傳神,寫其“至南雄,凌遮道送禮,鄂公曰:‘事大須多金?!鹋d曰:‘清貧,僅此耳?!豕唬骸秘斝蹌荽?,陷害八命,茲敢污玷本院,前之賄通當?shù)溃瑹o疑矣。招認尚可原宥,不然,立誅于此?!鹋d曰:‘何憑焉?’鄂呼天來從艙而出,桂興心戰(zhàn)不能言。”[1]253其誘導凌桂興行賄的策略,審判其殺人陷害的嚴厲言辭,以及證明凌桂興犯罪事實的行動都體現(xiàn)了他具有睿智的頭腦、嚴明的紀律和高尚的節(jié)操,是一代之賢臣。
實際上,鄂爾泰既沒有擔任過廣東巡撫,也沒有出使過廣東,更不可能作為欽差大臣處理凌、梁兩家之間的恩怨。據(jù)《清史稿·卷二百八十八·列傳七十五》所載,鄂爾泰生于1677年,卒于1745年,終年69歲,滿洲鑲藍旗人,是八旗當中并不顯貴的一支??滴跞辏?697)中舉,即進入仕途。二十一歲襲佐領(lǐng)世職,充任侍衛(wèi)[2]10081-10088??滴醭?,鄂爾泰仕途并不順利,直到雍正繼位之后,事業(yè)官運才有明顯轉(zhuǎn)機?!坝赫辏ǘ鯛柼r年四十四歲)遷江蘇布政使,三年八月授廣西巡撫改云南巡撫。四年十月遷云貴總督,六年改云廣總督,七年封三等男,十月加少保。雍正九年七月召京,十年正月授保和殿大學士……乾隆繼位復大學士,二年晉封三等伯,四年晉太保,十年三月晉太傅,四月卒。”[3]515與田文鏡、李衛(wèi)并為雍正帝心腹。鄂爾泰是滿人中少有的德才兼?zhèn)渲?,即使以嚴酷治吏的雍正,亦對他青睞尊重有加,給予他一個臣子能有的最尊崇待遇。乾隆也對他優(yōu)待有加,在他去世時謚文端公稱號,允其牌位入京師賢良祠,配享太廟。后因侄子鄂昌、門生胡中藻所犯案件被人詬病,于乾隆二十年(1755),撤出賢良祠。鄂爾泰在政治上的主要功績一是全力貫徹執(zhí)行“改土歸流”,運用有效手段改變了土司制度的弊端,解決了土司統(tǒng)治對清政府的隱患,尤其是在云南、廣西和貴州三省,其努力尤甚,成果尤其突出。其二在安定兩湖、四川等土司歸流方面取得顯著成績。鄂爾泰通過加強基礎建設,改革陋習,促進茶馬貿(mào)易、治理水患等措施,使得西南地區(qū)人民生活安定、經(jīng)濟富裕,從而邊疆穩(wěn)定,解決了清政府的后顧之憂,成為雍正時期政績非常突出的人才。從鄂爾泰一生為官的經(jīng)歷看,其主要在北京、廣西、云南、貴州等地,并未出使過廣東。
為什么《靄樓逸志》中要寫“上(雍正帝)……欽命巡撫鄂爾泰往勘其案”呢?這顯然是作者誤聽所致。歐蘇在《靄樓逸志》自序中說:“倘或符于衛(wèi)筠園先生之先憂后樂,還有年譜以昭來許,而茲之《逸志》也,誠以意成,愁郁盤結(jié),每步往?;I畫解散之策,于課業(yè)之暇,閑秉翰楮。所傳于父老之口,耳于師友之談者,涵在心刊,敷衍成帙,不過借以療愁爾。而一二及門,欣承抄錄,閱兩月,得百八十條。雖無當于大雅,然信以有征,奇不失常,亦頗異乎《聊齋志異》,袁子才之《新齊諧》,沈桐威之《諧鐸》?!保?]148可知,其故事來源大多來自父老之口、師友之談,不是信史。再加上《靄樓逸志》成書時距離凌、梁兩家案件發(fā)生已過去了六十幾年,錯誤在所難免。
實際上,題奏此案的廣東巡撫是鄂彌達,而非鄂爾泰。鄂彌達,生年不詳,卒于1761年,據(jù)《清史稿·卷三百二十三·列傳一百十》載,為滿洲正白旗人,屬滿洲八旗中比較顯貴的一支。鄂彌達跨雍正、乾隆兩朝,雍正五年(1725)與廣東巡撫楊文乾道福建監(jiān)察倉庫;六年(1726)遷貴州布政使;八年(1730)任廣東巡撫,十年(1732)升廣東總督,十三年(1735)擢兩廣總督,在肇慶駐扎辦公。乾隆四年調(diào)川陜總督,二十年授刑部尚書,二十二年加太子少保,二十六年卒,乾隆謚其文恭公[2]11308-11311。關(guān)于鄂彌達題奏“七尸八命”案,羅爾綱在北京大學研究院所藏的乾隆朝的檔案里發(fā)現(xiàn)了與此案相關(guān)的史料,即乾隆二年六月二十二日署理廣東巡撫鄂彌達的題本①按,這時鄂彌達以兩廣總督署理廣東巡撫。[4]。另外嘉慶時期黃芝所撰的《粵小記》中的一段記載也可證明?!痘浶∮洝分杏辛韫鹋d后人凌揚藻的《答香石弟書》,他在信中指出:“尋值撫軍鄂公彌達,雍正八年巡撫,十三年升總督,而《靄樓逸志》作鄂公爾泰,可知其吠影吠聲。時文端征諸苗,筑庚戌橋,封襄勤伯,陟大學士,經(jīng)略西路,出巡阿爾蘇等處,未嘗至粵東也。率直任性,專就官役婪贓一面嚴加處分,而不復周詳以究其所自始。”[1]404-405指出鄂爾泰當時在云南、貴州征伐苗族,后又出巡阿爾蘇(隸屬新疆),不可能親審此案;而審理奏請此案的應為鄂彌達,當時他擔任廣東巡撫,性格比較直率,有時比較武斷任性,在凌桂興之子凌漢亭為拯救其父免除冤枉、脫離罪名的過程中實施賄賂的事情被揭露后,僅對涉案貪官污吏進行嚴懲,卻對凌、梁兩家案件中的是非曲折沒有細致考究,導致凌桂興被辱屈殺。這則文獻雖有為祖先辯誣勉強說辭之嫌,但也確證當時的廣東巡撫鄂彌達處理了此事。
雖然鄂爾泰的為官經(jīng)歷與“廣”有關(guān),即其于雍正六年擔任過云廣總督,但這里的“廣”特指“廣西”,并不是廣東。十二年,云廣總督不再管轄廣西,另設兩廣總督,專管廣西與廣東。乾隆時期,這種設置也是如此。從清朝雍正年間的云廣總督、兩廣總督設置情況看,出使廣東的顯然是鄂彌達。
通過上述材料分析,可知《靄樓逸志》顯然將奏請凌、梁兩家案件的主事者鄂彌達誤作為了鄂爾泰。
鄂爾泰之所以被當作鄂彌達,是因為在雍正執(zhí)政期間其才華和人品以及道德節(jié)操都極為出色,堪稱典范,雍正甚至將他作為為官之表,以供別的官員學習膜拜。
鄂爾泰,是滿人中少有的科舉出身之人,康熙五十五年任內(nèi)務府員外郎,官從五品,此后終康熙朝未得升遷??滴趿辏鯛柼┧氖q,元旦作詩感慨懷才不遇,有“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之句。雍正元年三月,鄂爾泰從員外郎破格授為江蘇布政使(從二品),雍正元年八月,升任廣西巡撫。此后鄂爾泰長期擔任云貴總督(云貴廣西總督),管轄西南三省,為西南地區(qū)改土歸流出謀劃策立下了汗馬功勞。雍正四年十二月,云南布政使常德壽奏報地方事務,雍正帝批示他向上司云貴總督鄂爾泰學習,并極力稱贊鄂爾泰:“知道了,盡心秉公為之。鄂爾泰你得為他的屬員,目中見一見這樣人,是你的造化,當竭力效法之。其才如何學得來,其心可以勉能者。鄂爾泰此時當代內(nèi)外滿漢大臣中第一人也?!保?]212鄂爾泰雖然與李衛(wèi)、田文鏡并稱雍正時三大賢臣,但在雍正的心里,其他兩位無論從學識、修養(yǎng)以及為官之道,都比不上鄂爾泰。雍正七年二月云南提督郝玉麟的奏折上,雍正帝明確說:“如鄂爾泰者,可為師范……汝量己之才力,萬不能法鄂爾泰,其次寧如李衛(wèi)之實心,任勞任怨,而為之?!保?]216-217對雍正帝而言,李衛(wèi)比鄂爾泰要遜色一些。鄂爾泰出眾的才華與深受皇恩器重的境遇,使得民間大眾對其聲名和形象擁有更高的接受度,在需要處理人命關(guān)天、又驚動了雍正皇帝的大案要案中,他成了最佳的出場對象。
鄂爾泰替代鄂彌達,體現(xiàn)了民間想像與史實的錯位,而正是這種錯位,體現(xiàn)了民眾對政治的期待?!鹅\樓逸志》是歐蘇從師友父老等民間人士傳說中記載的筆記,是自身“借以療愁爾”的載體,體現(xiàn)了民間大眾對清明政治的想像。他們希望有賢臣清官出現(xiàn),更希望這些被皇族寄予重任的官員能聲名相符,真正為國家為百姓著想,不負國家厚望。鄂爾泰完美的政治才華,以及深受雍正帝信賴的處境,使得他成為擔當大任的最佳代表;再加上同為“鄂”姓,也成為民眾口口相傳、予以援引的重要原因。在歐蘇的筆下,鄂爾泰成為皇帝欽點、懲罰惡人的人選,也就合情合理。此為《靄樓逸志》書寫鄂爾泰出任廣東巡撫、完成“七尸八命”案件裁決的原因。
嘉慶年間,安和先生在《靄樓逸志》的基礎上,將凌、梁兩家案件進行改編,創(chuàng)作《一捧雪·警富新書》;晚清時期吳趼人又在《警富新書》的基礎上再改編,寫就《九命奇冤》。這兩部小說主要情節(jié)與《云開雪恨》基本一致,在結(jié)尾部分呈現(xiàn)不同的人物設置。不同于前文的鄂爾泰被欽命出使廣東、緝拿凌桂興一班惡人,《警富新書》《九命奇冤》都將最后捉拿犯人、處罰惡人的職責讓位給了孔公,小說中根本未出現(xiàn)鄂爾泰這個人物,實現(xiàn)了小說的“去鄂爾泰”化。這種敘事安排,更加有利于人物塑造的真實性和一致性,體現(xiàn)了小說家對小說文體的自覺認識。
孔公這個人物在三部作品中都有記載?!鹅\樓逸志》之《云開雪恨》篇,記載他是梁天來在家中“七尸八命”案發(fā)生后四處投告、無冤可訴的情況下,作為青天大老爺?shù)男蜗蟪霈F(xiàn)的。即使凌桂興賄賂了他的弟弟孔二,他也絲毫不動搖,對其弟曰:“此言至吾耳,非吾弟也?!保?]251審理過程中,嚴明清斷,迅速緝拿犯人,惜遷職無法結(jié)案。到梁天來告御狀得到雍正帝御批,責罰上奏者雙事并奏,尾大不掉,得罪下獄時,孔公再次出現(xiàn)。他聽說此事后,馬上申救冢宰,并向雍正帝解釋當年事件的經(jīng)過,使得雍正帝完整了解此事,并原諒了冢宰。他的形象得到了較多刻畫,但沒有完成最后緝拿兇犯的任務,顯得前后不一。但這并不是作者關(guān)注的原因,筆記小說重在記錄事件,重在體現(xiàn)作者自身的意趣和娛己功能,并不講求事件當中的邏輯性。歐蘇在《靄樓逸志》自序中說:“予嘗謂同人曰:‘使吾道得行于時,二十年為人,十年為己,志愿畢矣?!嗽唬骸沃^也?’予曰:‘為人,則如文正公之聲施疏逖;為己,則如李笠翁之翰墨悠游也?!保?]147-148
《警富新書》記載孔公,十九回初現(xiàn)時,借他人之口明確指出其為孔子后人,是道德學問皆佳的清官形象:“孔公秉政堅剛,臨民愷悌;待百姓若子孫,視金銀如草芥,一切奇珍玩物,不能稍易其心。乃當今天子之師,孔仲尼之嫡裔也。曾聽得康熙年間,圣祖仁皇帝偶臨孔圣廟,欲開中門而進,孔公犯顏諫曰:‘敢請陛下,當行何禮?’圣祖曰:‘師弟之禮若何?’孔公曰:‘師弟之禮用下敬上,謂之貴上?!瘡蛦柧贾Y,孔公曰:‘群臣之禮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上尊賢,其義一也?!觳环胖虚T而進。其生平耿介如此。迨后圣主聞粵東洋匪援攘,特調(diào)孔公捕授。不數(shù)月而海晏河清,威沐孔公恩澤。今日凌家諸賊亦何患,其因循哉。”[6]153第二十回寫其不受誘惑,堅拒賄賂,一力將凌貴興等人捉拿歸案,惜因遷職未將此案歸結(jié),導致貴興等人逃脫處罰。第三十八回至四十回寫其歸京后積極參與處理梁、凌兩家案件,以御批欽差大臣的身份將凌貴興等惡人懲罰結(jié)案?!毒琶嬖分械目坠?,經(jīng)歷事跡與情節(jié)和《警富新書》基本相同,但形象與性格更為飽滿。第二十五回初次現(xiàn)身時,就以非常有戲劇性的形式展示了清官的風范。在海幢寺拜訪故人時,無意間聽到小和尚念“廣州城里沒清官”后,就說:“這正是童謠,他唱的又關(guān)乎我們的官聲,怎么不問?”在席上,抓了點水果給小和尚,讓他把沒唱完的歌唱完。那小和尚便唱道:“廣州城里沒清官,上要金銀下要錢;有錢就可無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7]101聽完即刻辦理梁天來的冤案。第二十六回寫其捉拿兇犯,連夜解到省城,并懲罰黃知縣、劉太守、焦按察。第二十七回寫他的妻舅高全來為凌貴興說情,孔制臺便冷笑道:“我想不到凌貴興的神通,有這般大,居然托到你在我面前嘗試!我見廣東的貪官污吏太多了,將來這個案,我連付過贓銀的也要辦他一辦,你莫非要開個名字上去么?”[7]108嚇得高全閉口無言,只得退出。過了兩天,又立刻下了札子,叫兩首縣火速緝捕熊、尤、簡三犯,限日到案。正在發(fā)落時,忽然接到一道上諭,因為山東黃河決口,要其即刻馳驛前去督工修理。走之前,孔公恐怕凌貴興再弄手腳,因此加了一道札子,將全案人犯,解到肇慶府寄監(jiān)。并交代說:“等人犯齊了,即刻定罪處決!”[7]109又交代兩首縣,捉獲了三犯,即移送肇慶府歸案辦理。一一交代明白,方才起馬動身。第三十五回寫孔大鵬黃河工竣,回京復命,聞及凌、梁案件,即刻懇請同僚陳式入奏請旨。雍正帝看此案件后,不覺大怒,即命孔公到廣東去查案。第三十六回寫孔公大鵬協(xié)同同僚設計將凌貴興一眾惡人一網(wǎng)打盡。
《警富新書》和《九命奇冤》是作者精心設計的章回小說,其創(chuàng)作更符合章回小說的體例要求和敘事邏輯。敏齋居士在為《警富新書》作序時說:“當稽古今小說,非敘淫褻則載荒唐,不啻汗牛充棟。使閱者目亂神迷,一旦喪望,所守何如?安和先生所著‘警富’一書,意新詞晰,廢卷難忘??梢怨奈杵浼矏簥^義之心,存?!保?]1明確將作品定義為警醒教化小說,要求讀者“存惻隱哀痛之念”。既如此,其道德懲戒的意味就必須處處體現(xiàn)出來,由身份和道德更加符合漢民族正統(tǒng)觀念的山東籍官員、孔子后裔來擔任揚善懲惡的使命,更能體現(xiàn)出去惡存善的道德教化意義。吳沃堯的《九命奇冤》,具有更加成熟的小說創(chuàng)作意識。胡適曾說過:“《九命奇冤》可算是中國近代的一部全德小說。《九命奇冤》受了西洋小說的影響……最大的影響是在布局的謹嚴與統(tǒng)一?!保?]小說作者非常講究敘事的前后一致和情節(jié)的關(guān)聯(lián)。在整部小說的三十六回結(jié)構(gòu)中,孔公從二十五回出現(xiàn),到三十六回結(jié)束,是案件起承轉(zhuǎn)合的重要人物,到了結(jié)尾時,由他親自了斷冤情、結(jié)束小說,比較符合章回小說首尾相符的寫作之道和敘事走向。這兩部小說中的孔公是作者極力歌頌的清官,也是這個案件中唯一有始有終的相信梁天來冤屈的官員和見證者,讓他擔任欽差大臣并完成懲惡揚善的使命,從敘事的邏輯上更為合理。另外,孔公大鵬的山東籍貫以及孔子后裔的身份,更符合漢民族以及下層民眾對于官員道德學問的理想化期待。
實際上,歷史上的孔公,也比較符合小說的人物設置。總督孔公,疑即孔毓徇??记宕赫龝r期官員材料,兩廣總督孔毓徇,曲阜人,“雍正元年八月遷廣西總督仍兼廣西巡撫,二年四月改兩廣總督。五年二月任廣東總督,七年三月任南河總督。雍正八年四月卒?!庇赫耆危陮]爮V東[3]502。雍正一朝,廣東總督別無孔姓,當即其人。這些記載,顯示雍正間擔任過兩廣總督的孔公比較符合審理廣東境內(nèi)案件的官員形象,因此《警富新書》《九命奇冤》言孔公參與、最終裁決此案更加合理。且在寫孔公第一次未終結(jié)此案的原因是,需要督促黃河修整而遷職,與史實符合;而《靄樓逸志》言孔公離開廣東是因為要赴京升官,則屬于明顯的誤記。
晚于《靄樓逸志》的《警富新書》與《九命奇冤》,顯然對“七尸八命”案的傳播有著更為重要的認識,單獨將此事敷演成小說即能說明問題。為了讓小說更加兼具真實性和吸引力,作者采用了更符合歷史且符合漢民族文化接受心理的寫法,將最終裁決此案的官員定為位擔任過兩廣總督又是孔子后裔的孔大鵬。
“七尸八命”案的三部作品內(nèi)容上的不同取舍,體現(xiàn)了不同文體的作家如何改寫歷史、如何利用小說的文體功能實現(xiàn)敘事意圖,顯示了文體對作者和書寫內(nèi)容的制約。
對于筆記小說家來說,自娛的功能遠遠高于娛人與教化?!鹅\樓逸志》是作者“娛己”的產(chǎn)物,是作者認識世界、評判社會、堅守自我的寄托,“七尸八命”案的記載重在展示社會丑惡現(xiàn)象:“[靄樓氏曰]土豪之滅絕天理,至桂興叔侄極矣,當?shù)乐禑o天日,至樓、揚諸人極矣?!鞘ヌ熳赢旉?,賢臣用命,烏能有是哉?”[1]253,體現(xiàn)作者對世道人心的看法?!毒恍聲放c《九命奇冤》都是章回小說,都體現(xiàn)了明清通俗小說以教化為重任的自覺意識:“相對于史,通俗小說的差別在于是否‘真’;相對于經(jīng),通俗小說的價值在于是否合乎教化。如果事真,那就當被視為‘史’,不應當受到排斥;即便事‘贗’,如果理‘真’而合乎‘經(jīng)’,那通俗小說同樣可以如經(jīng)學那樣擔負起教化、鑒戒的作用。”[9]對章回小說家來說,教化和娛樂則占更多的比重。當一個故事承載了鮮明的道德評判和主流意識,他們更愿意選擇更符合敘事邏輯的材料,而不是歷史的真相。鄂爾泰出使廣東,與史實嚴重不符,到了《警富新書》和《九命奇冤》里,得雍正御批的成為曾任兩廣總督的孔大鵬,更加符合章回小說敘事邏輯和下層漢民族書寫者對道德學問具有典范意義官員的需要,并成為敘事裁決此案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