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七角樓》是霍桑繼《紅字》之后的一部長篇小說,取材于霍桑的家族歷史故事。這是一個兩大世仇家族罪與罰的故事,但卻一改往日悲傷陰郁的風格,呈現(xiàn)出和美溫情的面貌。國外的學者早就注意到了這部作品對攝影的獨特關注及其文學書寫。凱瑟琳·甘德就挖掘了文學大家霍桑與攝影之間的藝術碰撞與融合,指出霍桑及其妻子“經(jīng)常忽略眾所周知的照相技術的局限性,而是選擇專注于其作為表示隱喻的能力”。盡管敘述者在文本中聲稱,攝影師只是霍爾格雷渥的糊口行當,并不具有任何特殊意義。然而,他在作品中的處理卻與此相?!麤]有強調(diào)霍爾格雷渥的房客身份或莫爾后人的身份,而是用“攝影師”來完成身份認知;霍爾格雷渥作為一個銀版攝影師出場,在文中霍桑甚至用“攝影師”或“藝術家”指代其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霍爾格雷渥通過攝影預示了平瓊法官的最終命運,最終完成了家族詛咒??梢哉f,攝影實際上是霍爾格雷渥家族巫術能力的現(xiàn)代延續(xù),也暗中揭示了他的莫爾后人身份。以攝影師的方式觀看平瓊家族的靈魂內(nèi)質(zhì),霍爾格雷渥既冷漠地旁觀了平瓊家族的罪惡,又不無愛意地參與其中。隨著觀察活動的展開,霍爾格雷渥逐漸掙脫狹隘的復仇視角,意識到復仇行為本身的罪惡性。由此,兩個家族的和解得以達成。
從“攝影師”的職業(yè)身份來觀照文本,將有助于理解霍桑對霍爾格雷渥形象的獨特塑造,窺見霍桑與美國肖像攝影共同的審美精神,以及霍桑對普遍存在的罪惡和贖罪之道的思考。
霍爾格雷渥的攝影師職業(yè),是霍桑對這一新興行業(yè)認識的集中體現(xiàn)。文中的內(nèi)容不僅向我們展示了肖像攝影當時在美國的發(fā)展情況,還承載了美國肖像攝影獨特的審美理念。
霍桑對霍爾格雷渥的職業(yè)介紹使用的是銀版攝影師(Daguerreotypist)一詞,它來源于路易·達蓋爾于1837 年發(fā)明的銀版攝影法(Daguerreotype)。1839 年達蓋爾攝影法剛剛公布不久就傳入美國,那時就已經(jīng)引起了霍桑的重視。同年12 月,霍桑就在與索菲亞的信中表達了他對銀版攝影法的看法:“(它)可能會把我們最深刻、最微妙、最微妙的思想和感情打印出來,就像上面提到的工具描繪自然的各個方面那樣細致、準確。”[1]384霍桑于1851 年寫成了《七角樓》這部小說,在此前后,銀版攝影正在取代傳統(tǒng)肖像畫,成為美國商業(yè)攝影的主流。1840 年波士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世界上第一個商業(yè)肖像攝影工作室。40 年代到60 年代,新英格蘭銀版攝影技術經(jīng)過多次更新,變得便攜、方便,充分滿足室內(nèi)外的拍攝需求,專業(yè)的攝影公司和工作室遍地開花。也許霍桑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他在《七角樓》中不經(jīng)意地呈現(xiàn)了肖像藝術從繪畫走向攝影的巨大變革:霍爾格雷渥在鎮(zhèn)上擁有一間專門的攝影工作室,以攝影為謀生手段;同時,霍爾格雷渥已經(jīng)可以在工作室內(nèi)和海邊自由開展拍攝工作。平瓊家族后人所有的肖像則展示了新舊肖像藝術形式的更迭——“兇宅”七角樓一直懸掛著平瓊上校的巨型肖像,老處女赫普茲芭珍藏著具有莫爾博恩風格的克利福德微型畫像,而富有的賈弗里法官則是到霍爾格雷渥的工作室拍攝袖珍銀版肖像。這個家族的肖像從巨幅畫到微型畫像,最后到袖珍銀版肖像,清晰地展現(xiàn)了新英格蘭地區(qū)的肖像藝術演變。
除了技術手段的更新,肖像藝術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地實現(xiàn)由繪畫到攝影的跨越與轉(zhuǎn)變,主要得益于攝影藝術的實踐主體——銀版攝影法的發(fā)明者達蓋爾本人就是一位畫家,新英格蘭肖像攝影的先行者約書亞·哈維斯更是一個畫家兼攝影家。約翰·卡斯帕·拉瓦特犀利地指出,繪畫開創(chuàng)了以細節(jié)揭示人物內(nèi)心的肖像美學傳統(tǒng)①瑞士神學家約翰·卡斯帕·拉瓦特1789 年發(fā)表《論相面術》(Essays on Physiognomy)系列文章,提出了這個觀點:“畫家開發(fā)了透過人物外表洞察其內(nèi)心的天賦,這種洞察要通過那些很自然的細節(jié),而我們往往會不經(jīng)意忽略他們?!?。早期肖像攝影的實踐中,攝影家與畫家合作、攝影家本人就是畫家的情況屢見不鮮,他們的攝影作品往往也總是以肖像畫再現(xiàn)細節(jié)和展現(xiàn)人物精神風貌為藝術追求,仿佛肖像攝影不過是繪畫藝術的衍生品。正如鄧拉普評價作者吉爾伯特·斯圖爾特的華盛頓肖像時所說的,肖像滲入人物的內(nèi)心生活,具有“充分的洞察力和品格表現(xiàn)”[2]112。作為后起之秀,銀版攝影恰恰最大限度地滿足了這種再現(xiàn)細節(jié)的基本要求——它成像細膩、清晰,細節(jié)處理能力較強,因而盡管最初達蓋爾銀版攝影法相比于卡羅爾攝影法有曝光時間長、費用高的缺點,仍舊能取代微型畫像成為當時的主流。
羅森布拉姆指出了美國人獨有的攝影審美:“美國文化崇尚沒有修飾的真實感,不相信擺拍出來的所謂優(yōu)雅和排場,所以美國肖像攝影沒有過多修飾的細節(jié)和做作的表情。”[3]45我們對照一下霍爾格雷渥的話會發(fā)現(xiàn),這簡直是下面這段話的翻版:“我的大部分肖像都是繃著臉的,不過那主要是因為照相的人本來就是那樣兒。……我們以為它只能描繪最表面的東西,其實它能把最隱秘的性格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而這一點,沒有哪個畫家敢于揭示,即使他有這種能力。至少我這種微不足道的藝術不會美化什么。”[4]63霍桑借助霍爾格雷渥之口直接道出了當時美國肖像攝影的基本美學追求:不事外飾,力求真實而深刻地表現(xiàn)人物深藏的內(nèi)心世界?!镀呓菢恰防锢^承了平瓊家罪惡的賈弗里·平瓊法官平時隱藏頗深,連好人維納伯伯都認為他與平瓊家那些不隨和、不友好的人截然不同?!罢掌肋h是切片性的”[5]437,但在這張瞬間的“切片”中,無論平瓊法官如何修飾自己,都只是一副陰險狡詐之態(tài)。“他本人(賈弗里·平瓊)擁有一張令人十分愉悅的面孔,顯示出他心地仁慈,心胸開闊,性情豁達,以及其他這類優(yōu)秀品質(zhì)。可是你瞧,太陽光告訴我們的卻完全是不同的情況,陽光是不會受騙的,我試了五六次都無濟于事。這個人狡猾、多疑、惡毒、專橫,而且冷酷無情?!盵4]64反觀克利福德的微型畫像:“身穿一件雍容華貴的老式綢晨衣,與他那耽于幻想的面部表情十分協(xié)調(diào),那飽滿柔和的嘴唇和魅力十足的眼睛似乎表明他這人溫柔多情,卻不善思考。”[4]19適當?shù)耐庠谘b飾,在肖像畫中是整個畫面的一部分,與表情配合,將克利福德溫柔善良的精神風貌展現(xiàn)出來。相比于繪畫,攝影在洞察人心方面似乎更勝一籌。
正如艾伯特·桑茲·索思渥思所說:“第一眼就應當看出拍攝對象的全部特征……藝術攝影家的要求和目標應當是在照片上展現(xiàn)出每個特定面孔或形體的最明顯的特征和最佳表情。但是在最終畫面上,所有對美感、表情和特征的描繪和表現(xiàn)都不能背離真實?!盵6]14《七角樓》里的攝影照片毫不留情地揭開了平瓊法官苦心孤詣的偽裝,將他最真實的內(nèi)心狀態(tài)加以呈現(xiàn)。由此,霍桑大膽地將攝影引入作品的做法,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攝影符合他刻畫人物的一貫方式——將不可捉摸的內(nèi)心世界化為外在形象,觀覽人物面容即可視及人物的精神世界。綜觀霍桑的作品,大部分人物形象都是以這種方式描繪的:《紅字》中的赫斯特·普林“五官端正,面容姣好”,散發(fā)著端莊威嚴的氣質(zhì)[7]7;《胎記》里喬治亞娜“紅撲撲的臉蛋變得像死一樣蒼白”時,消除胎記的恐懼就被表現(xiàn)出來[8]240;《拉帕西尼的女兒》中父女二人截然兩分的性格也在“臉色灰黃、一派病容”與“活力四射、神采飛揚”的描繪中得以體現(xiàn)[8]249-250。
由是觀之,如果說霍爾格雷渥的攝影師身份有什么特殊含義的話,首先應當是代表了霍桑自己,霍桑本人就是一個類似攝影師的觀看者。就如他對自己的定位一樣,他“生來就是一位生活中的旁觀者”[9]639“人類生活的研究者”[9]837。
同祖先具有詛咒能力和催眠能力一樣,攝影是霍爾格雷渥所掌握的“現(xiàn)代巫術”。在文中,敘述者甚至稱其為“神秘的不法之徒”?;魻柛窭卒走@位“巫師”后人正是通過攝影對光的操縱確證了自身的超驗能力,還以一張銀版肖像照預示了平瓊法官的死亡。
祖先馬修·莫爾被誣陷為“巫師”而死時,“上帝會叫他流血”的詛咒就降了下來。七角樓的主人邀請全鎮(zhèn)參加慶?;顒訒r暴斃,坐實了馬修·莫爾的巫師身份。從此,平瓊家的人一直生活在馬修·莫爾的陰影中。故事代代相傳,最終形成了了馬修·莫爾后人“催眠”能力的傳說。木匠托馬斯·莫爾就直接繼承了這種特殊能力。當杰維斯·平瓊提出以重金換取祖父死去時丟失的東區(qū)土地文件時,木匠要求與其女兒艾麗絲·平瓊見面。高傲的艾麗絲看向托馬斯·莫爾的眼睛,從此就淪為了他的“提線木偶”,直到死亡?;羯R怨适虑短椎姆绞街v述了這段傳說,讓霍爾格雷渥向菲比講述了這個故事,并且企圖催眠菲比。他就要做到了:“一層朦朧的紗幕已經(jīng)開始籠罩在她的身體周圍,在這層紗幕中她只能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且受到他的思想感情支配?!盵4]144但霍爾格雷渥在最后時刻意志動搖了,在菲比這里主動棄置了祖?zhèn)鞯拇呙咝g。這部分由于他“為人正直”,對善良的菲比動了惻隱之心,也因為菲比并非真正的平瓊家人。菲比是平瓊家族的旁系,并不是“按照平瓊的傳統(tǒng)方式長大的”,她溫柔善良,完全沒有平瓊家族的傲慢;赫普茲芭認為“菲比不能算是平瓊家的人,她的一切都是從她母親那里繼承來的”[4]55;霍爾格雷渥本人也說,“我并不把你(菲比)當作他們(平瓊家族)中的一員”[4]127。
對比來看,老赫普茲芭和克利福德古板孤僻,但仍不失原罪意識和愛的能力,而菲比簡直就是平瓊家族的光明天使。與七角樓有直接關系的平瓊后人中,只有賈弗里·平瓊法官繼承了老清教徒平瓊上校陰險貪婪的特征,因而,他才是莫爾后代真正的復仇對象。霍爾格雷渥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在真正的平瓊后代身上施展“巫術”,即通過攝影和照片揭露賈弗里·平瓊丑惡的內(nèi)心世界,并預示了他與祖先同樣的死亡方式。在作品中,霍爾格雷渥說:“天上的陽光不論是燦爛還是柔和,都含有一種非凡的洞察力?!盵4]64這種具有洞察力的光不單單是自然之光,它被升華為“神圣之光”,代表著最高的權威——上帝。因而,攝影才具有穿透偽裝、顯現(xiàn)人心的神奇力量。攝影這一科學技術手段就被霍桑賦予了“光”的象征意義,獲得了超驗能力?!拔沂怯锰柟鈦碇圃煜嗥摹盵4]63“濫用上帝賜予的陽光,描繪人的相貌”[4]30,攝影師霍爾格雷渥就成了能夠使用上帝之光的“巫師”,就如馬修·莫爾能夠讓上帝聽從他的詛咒一樣,霍爾格雷渥也是能使上帝顯現(xiàn)超驗能力的人。在他的啟發(fā)下,菲比才透過平瓊法官慈愛和善的表情,看到他面孔上的冷酷、嚴峻和無情。而鎮(zhèn)上的其他人,如維納伯伯就不能明辨這一點。
菲比看了賈弗里·平瓊的照片,直接將其誤認為惡毒專橫的老平瓊:“這臉上那雙嚴厲的眼睛一天到晚盯著我,他就是我那位清教徒祖先……去掉了黑絲絨帽子和灰白胡子,給他穿了件新式外衣,打了一條綢領帶,代替了他原來的斗篷和授印。我看經(jīng)過你這番修改,他也沒好看多少?!盵4]64照片一下子將賈弗里·平瓊的靈魂呈現(xiàn)出來,無怪乎菲比在見到平瓊法官時如此驚訝:“他的表情仿佛完全是畫像上那位長著胡子的祖先的翻版,這位現(xiàn)代法官從表情到細微的特征都似乎像接受傳家寶一樣,徹底承襲了祖先的一切,好像法官的長相是按照某種預言安排的?!盵4]83到這里,霍桑已經(jīng)為下文平瓊法官死在平瓊上校的安樂椅上埋下了伏筆。直到最后,霍爾格雷渥受到一種神秘的災難或者死亡意識的驅(qū)動,成了案發(fā)現(xiàn)場的第一發(fā)現(xiàn)者,還拍下了平瓊法官的死亡照片。平瓊法官的死仿佛是命中注定般無法避免,照片告訴我們,他完全就是祖先精神的現(xiàn)代傳人。那么在拍下他生前照片的那一刻,霍爾格雷渥就已經(jīng)提前給他的命運下了判決書。平瓊法官以和祖先同樣的方式死去、死在同樣的地點頗有詛咒應驗之感?;魻柛窭卒拙鸵庾R到:“它與過去的事件交織的那么緊密,簡直可以預言。”[4]209
按照凱瑟琳·甘德所言:“關于《七角樓》中的達蓋爾銀版攝影法的廣泛研究僅以完整的方式反映出,霍桑一家在追求想象浪漫之媒介的過程中接觸到了攝影?!盵10]37那么,由攝影“用光”的特性出發(fā),霍桑賦予了霍爾格雷渥神秘的預言能力,這就是霍桑對攝影的浪漫化書寫的結(jié)果:攝影師的職業(yè)好似上帝賜予霍爾格雷渥的“現(xiàn)代預言家”身份,讓他成功地施展了莫爾家族的巫術和詛咒。
蘇珊·桑塔格認為,攝影師的非介入姿態(tài)僅僅是一種幻想?!笆褂孟鄼C(也)仍不失為一種參與形式。雖然相機是一個觀察站,但拍照并非只是消極觀察。就像窺淫癖一樣,拍照至少是一種緘默地、往往是明白地鼓勵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進行下去的方式?!盵11]18這正是霍爾格雷渥面對平瓊后代時的真正立場:他既是一個等待復仇實現(xiàn)的“過于鎮(zhèn)定的冷眼旁觀者”,也是一個積極干預其中的友人。
霍爾格雷渥保留了平瓊法官的照片,一來因為他就是攝影師本人,有權擁有;二來是出于仇恨。阿加莎·克里斯蒂同樣發(fā)表于1851 年的《麥金提太太之死》(又名《清潔女工之死》),探討人們保留他人照片的原因時就指出了這一點:“為了保持復仇的欲望。有人傷害過你——你可能會保存一張照片來提醒自己,你覺得可能嗎?”[12]188《七角樓》里霍爾格雷渥保留平瓊法官的照片,多少就有點這種提醒自己“復仇”的意味。宋振軍就指出,“攝影行為屬于工作行為,但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個人的喜好在其中”[13]211,此話用在霍爾格雷渥身上再恰當不過了。與此相應的,與其說霍爾格雷渥回到這個小鎮(zhèn)并租住七角樓完全是受到一種特別的興趣吸引,毋寧說是復仇之心驅(qū)遣。菲比就意識到了他對她和克利福德兄妹的過分關注,認為他甚至“不讓他們個性中哪怕是一點點細微的特征逃過他的眼睛”。霍爾格雷渥也宣稱:“要是我有你那種機會,我準會毫無顧忌地測量克利福德心靈的深度,直到測錘的吊線放完為止?!盵4]122由于同住七角樓,霍爾格雷渥對赫普茲芭、克利福德和菲比這三位品欽后人可以近距離觀察,但品欽法官則不能如此,他與品欽法官唯一的交集就是攝影,這也是他觀察他的唯一途徑。由此觀之,霍爾格雷渥不僅是一個記錄現(xiàn)實的攝影師,攝影和照片不僅是他復仇意志的體現(xiàn),也是他窺探平瓊法官的方式。
霍爾格雷渥在窺探中發(fā)現(xiàn)了平瓊法官的罪惡本性,也預感了法官會對克利福德施加迫害。但在面對菲比的詢問時,他卻言語曖昧。他宣稱結(jié)局已經(jīng)來臨,但卻說并不知道什么秘密,而只想旁觀事態(tài)發(fā)展:“對這兩個人(即赫普茲芭和克利福德),我既無意幫助,也不從想從中作梗,只是在旁觀,自己分析、解釋一些事情而已,還想體會你我此時所踩的地面上近兩百年來緩慢發(fā)生過的戲劇性變化。假如允許我觀察其結(jié)局,我毫不懷疑會從事情的發(fā)展中得到精神上的滿足?!盵4]148霍爾格雷渥的觀望態(tài)度默許了事態(tài)的發(fā)展,可以說是間接導致了平瓊法官和克利福德之間的沖突。平瓊法官的死和克利福德兄妹的出逃,盡管與霍爾格雷渥無關,但霍爾格雷渥卻也是一個“共謀者”或者說“幫兇”。
在對待菲比、克利福德和赫普茲芭三人的態(tài)度上,霍爾格雷渥則介于冷漠與關愛之間。這樣的觀看方式恰似桑塔格所說的那種“受制于良心的需要”的結(jié)果[9]11?;魻柛窭卒壮钟羞@樣一種攝影師的“人道”心態(tài)來觀看他們?nèi)说纳睿偷靡話昝摢M隘的復仇視角,對他們施以同情和關愛。在霍爾格雷渥的描述中,赫普茲芭是“觀念陳舊、飽受貧窮折磨的老小姐”,克利福德是“受過屈辱的落魄紳士”[4]148,而菲比是“健康、舒適和自然的生活”的象征[4]147。這三個平瓊后代,完全沒有老平瓊罪惡的影子,也沒有犯下老平瓊的罪孽;霍爾格雷渥通過對他們的觀察意識到,他的“復仇”本身也是加諸無辜之人的一種罪惡。《圣經(jīng)》中約翰一書5章17節(jié)說“凡不義的都是罪”,那么,莫爾家族的復仇恰恰也是莫爾家族的罪過?;魻柛窭卒椎摹罢薄逼沸圆辉试S自己犯下如此錯誤。因此,霍爾格雷渥并沒有像那位催眠艾麗絲·平瓊的祖先一樣,采取積極的報復行動,反而在催眠菲比的最后一刻放棄了?;魻柛窭卒變H有的復仇行動是把一切交給最高的意志——上帝,而自己靜觀其變,暗暗等待命運的安排。
“一切苦毒、惱恨、忿怒、嚷鬧、毀謗,并一切的惡毒,都當從你們中間除掉。并要以恩慈相待,存憐憫的心,彼此饒恕,正如身在基督里饒恕了你們一樣?!睈凼腔獬鸷薜奈ㄒ环绞??!耙獝勰銗鄣娜?,要愛你不愛的人,要愛你的敵人”,霍爾格雷渥就是一個踐行者,盡管經(jīng)過一番探索才達到愛敵人的程度。一開始霍爾格雷渥就像一個時而冷漠時而熱情的鄰人:幫助赫普茲芭照看花園、鼓勵和開導赫普茲芭接待客人、參加平瓊家的聚會,并盡力逗樂克利福德……菲比甚至感覺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他隨時準備幫助他們,但是,他畢竟與他們算不上休戚與共,也不會隨著對他們加深的了解而給他們額外的關懷。……從博愛的角度講,他根本不關心她和她的朋友們,即使有過關系也十分微不足道?!钡诳死5滦置萌旧蠚⒑Ψü俚南右芍畷r,霍爾格雷渥不再按捺自己對他們的關愛,拍下有利的現(xiàn)場照片,并主動與菲比商議對策。作為一個復仇者,霍爾格雷渥恐怕是世界上最具善意的了。最后,他也不再壓抑自己對菲比的愛意,跨越家族仇恨的藩籬,與菲比實現(xiàn)了愛的結(jié)合。兩個世仇家族以圓滿的方式握手言和,霍爾格雷渥實現(xiàn)了自我和他人的雙重救贖。相比于《紅字》中的復仇者齊靈渥斯,霍爾格雷渥超越了他狹隘的復仇視角,成為一個人類靈魂的窺探者——他更像哈姆雷特——認識到了他人和自我的罪惡;但他也超越了哈姆雷特,憑借自己的行動拯救了他人,也拯救了自己。
將霍爾格雷渥設定為銀版攝影師,是霍桑借助攝影探索文學書寫之內(nèi)容與媒介的實踐成果,也是霍桑與美國肖像攝影對話、尋求美學共鳴的體現(xiàn)。通過攝影,霍爾格雷渥成了揭示平瓊法官靈魂罪惡、預言其悲慘際遇的現(xiàn)代巫師。運用攝影師獨特的窺探之道,霍爾格雷渥對平瓊家族的災難保持緘默,實則是暗中鼓勵復仇詛咒的實現(xiàn);與此同時,他也能超越狹隘的復仇視角,反觀自身復仇行為的罪惡性,主動以愛的方式化解了累世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