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波
(內江師范學院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四川 內江 641100)
多元文化主義首先是一種肯定文化多樣性、倡導承認文化差異的思潮,其次才意指族群和文化多樣性的社會現實以及對其承認的政策舉措。它的興起,不僅回應弱勢少數群體的權益公正分配訴求,有助于消解歐美社會主導性族群的文化霸權,也是對文化單一化國家建構路線的否定和取代,無疑標示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和進步。但是,多元文化主義自其問世就爭議不斷,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實踐在短短約半個世紀之后更是備受批評和詬病;現在多元文化主義不再是 “政治正確器械庫里得心應手的工具” ,而且西歐國家已相繼廢止了多元文化主義的政策實踐。
為什么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受到如此非議?國內外學界在實證和思辨兩個層面都進行了探究,但至今依然眾說紛紜。諸多關于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實踐的實證研究,因為測度模型、采用樣本,甚至理論預設不同,結論存在很大分歧。在理論思辨層面,有些學者以國家政治和社會政治的當下關注來說明其理論缺陷,另有學者則從全球化趨勢和平等、自主等全球文明價值來推導出多元文化主義的普世性價值。本文將從多元文化主義的后現代性、國家建構的現代性以及二者接合的理論邏輯來分析,應該更有助于揭示關于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的積極作用和爭議根源,進而預斷多族群社會的國家建構實踐的未來走向。
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起源,始自對自由主義的普遍主義信條的反思和批判。傳統(tǒng)自由主義認為,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理性主體,個人相對于群體具有權利優(yōu)先性和道德自主性;文化屬于個人可以自由選擇的私人事務,國家無需干預[1]32。國家只需賦予每個人同一的共和國成員身份、使其享有程序性平等,就可能實現普遍的公正。多元文化主義力反自由主義的文化中性論和國家中立論,強調文化對個人生存和發(fā)展的重要性,認為弱勢少數群體之所以遭受壓迫和不公正待遇,主要是因為掌握文化霸權的社會主流群體對他們的文化的歧視和扭曲。因此,邁向族際真正平等和社會公正的第一步,就是變革導致弱勢群體被邊緣化的主流話語及其影響下的社會制度和社會關系,承認導致少數群體不同身份和弱勢地位的文化多樣性差異[1]89-91。所以, “差異政治” “承認政治” “身份/認同政治” 等術語成了多元文化主義的代名詞。
在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建構中,社群主義、現代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現代主義和社會批判等理論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2]6?;谕瑯拥睦碚撝既ぃ趯Π兹四袡?、西方文化霸權、邏各斯中心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理論體系的抨擊和批判中,多元文化主義從理性和結構轉向歷史和文化,形成了承認異文化、非西方文化,支持被歧視的、被邊緣化的性別、族群、宗教、階層(級)、地域,質疑和否定普世主義、基礎性、權威性和中心性的思想基調。正如科內爾·維斯特(Cornel West)所指出,多元文化主義借助 “差異政治” ,以 “多樣性、多元性和異質性之名拋棄單一和同質;依據具體、特別和特殊拒斥抽象、一般和普遍;通過突出偶然性、臨時性、可變性、實驗性、轉換性和變化性實行歷史化、語境化和多元化”[3]。由此可見,多元文化主義具有明顯的后現代性,以至于 “一般被當作后現代問題”[4]。有些學者甚至將后現代主義逆指多元文化主義,例如, “后現代主義反對元敘事和普遍主義,主張‘解中心、消結構、消邊界’的多元文化主義[5]” , “后現代主義主張多元化、非基礎主義、反本質主義、碎片化等。在這個意義上,后現代主義在本質上就是多元文化主義[6]” 。
從理論結構和理性建構來看,現代國家包括民族國家與民主國家兩個維度。民族國家是 “兩種不同的結構和原則的熔合,一種是政治的和領土的,另一種是歷史的和文化的”[7]。易言之,民族國家即依靠 “想象的共同體” 或文化共同體即民族進行組織和動員、在確定的領土范圍內擁有主權的政治實體。正如杜贊奇(Prasenjit Duara)所指出, “國家權力在現代的擴展涉及一個雙面的過程:一是滲透與擴張的過程,一是證明此種滲透與擴張具備合法性的過程[8]” ,現代國家在權力集中掌控和行使的同時,也必須證明其作為的合法性。這就是民主國家建構。不同于傳統(tǒng)國家主權訴諸 “君權神授” “皇位世襲” 而獲得的合法性,現代國家建基于 “社會契約論” ,強調主權的合法性來自民意授予,而且通常在憲法中正式宣明。民族國家和民主國家是現代國家的一體兩面,民族國家是現代國家的組織方式,追求主權唯一與主權穩(wěn)定;民主國家是現代國家的制度體系,關涉多元權利與主權合法。二者既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沒有民族國家提供的主權保障,主權在民和多元權利就成為空中樓閣;國家沒有民主,民族國家的存在和發(fā)展也就缺乏合法性支撐。
從歷史進程和現實經驗來看,現代國家主要是由傳統(tǒng)王朝國家轉變而來的民族國家。民族國家建構是傳統(tǒng)分散社會走向以主權為導向的現代 “國(家民)族” 的過程,也是在民族主義的宣揚和動員下語言文字趨于統(tǒng)一,文化習俗、生活方式趨于同質的進程[9]。所有的民族主義都有文化和歷史的成分,雖然 “不同的民族對文化和歷史的詮釋不同”[1]269。安東尼·史密斯(Anthony D. Smith))認為東西方因循不同的民族建構模式:西方的 “公民模式” 既是法律和政治共同體,又具有共享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 “和平、自由、民主” );亞洲和東歐的 “族群模式” 強調情感感召、集體記憶和共同體想象,成員基于對血親族裔和本土文化的共享和共尊認同自己所屬的國家[10]115-120。無論共享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還是 “想象的共同體” ,都是文化共同體,這是東西方民族國家建構的共性之路,也是現實經驗之總結,所以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國家建構成功的關鍵在于通過形塑共用的語言、共享的歷史、傳統(tǒng)和習俗而創(chuàng)建的國家民族[11]。
綜上可見,現代國家建構存在歷史經驗與理性邏輯、現實與理論、實然與應然的區(qū)分和距離,鮮見國家組織與國家制度、主權唯一與多元權利、主權穩(wěn)定性與合法性的均衡和統(tǒng)一,往往呈現重組織動員、主權唯一與主權穩(wěn)定性,輕制度管理、多元權利與主權合法性的現實圖景。
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是多元文化主義與現代國家的接合(articulation)。理論上,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作為國家建構策略,既存在某種理論上的悖謬,也具有獨特的、難以替代的理論價值;既內嵌對立、緊張的結構,也內含對接、一致的邏輯。
在國家建構領域,多元文化主義質疑和消解現代國家建構的路徑和目標,包括集體記憶、共同想象、 “人民團結” ,一致性的情感歸屬和心理認同;中央轄制的權威性,法律制度的普遍覆蓋性,國家主權的唯一性[12]。詳而言之,在文化政治層面,多元文化主義趨向 “去中心” “去基礎” 、去 “宏大敘事” ,拒斥共享傳統(tǒng),核心價值觀、 “固有標準” ,棄絕文化共同體的建構。在社會政治層面,多元文化主義絕非簡單地 “承認差異” ——承認那些曾經被種族化和他者化的少數群體的平等地位,包容被統(tǒng)治的群體,而是將批判的焦點瞄準西方社會的白人男性霸權、權力分配格局和政治結構,著重對占統(tǒng)治地位的群體的解構[2]6。顯明 “顛覆傳統(tǒng)的治理模式” 的特質。在國家政治層面,多元文化主義包括承認一些特殊的法律、實行政治多元化的政策主張。而關于移民的實證研究表明,接受國的政策和舉措越寬容和多元,移民群體內部就越凝聚,其勢力越不可忽視,其訴求也越高和多,往往由差異文化權利引向差異的政治權利訴求[13]。其特別的政治訴求與多元文化主義的政策主張一拍即合,必然導致特殊政治制度現實,動搖和消解現代國家的政治一體化和主權唯一。
但是, “到目前為止,民族國家仍然是唯一得到國際承認的政治組織結構[10]122” 。面對民族國家作為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基本單位的剛硬規(guī)則,超越 “民族” 和 “民族國家” 的說辭仍然顯得空泛、無力。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今天,雖然個人可以相當自由地流動和選擇定居的國家,但仍不能沒有國家的歸屬,畢竟人的自由發(fā)展權利與所需要的社會秩序還是由國家來保障。雖然伴隨著全球化日益加劇的經濟 “去國家化” ,人的獨立性、自主性、流動性和社會的多元性、民主性空前擴增,但現代 “政治國家” 在語言推廣使用、文化傳統(tǒng)建構、社會生活組織、政治權利予奪等方面仍扮演著難以替代的強大角色。所以,多元文化主義的存續(xù)場是國家而不是全球,終究是 “有國界的多元文化主義” ;作為一種政策,多元文化主義只是 “經典框架內——國家和民族范圍內——的政治行動” ,且服務于國家內部統(tǒng)一和主權唯一的穩(wěn)固和強構。質言之, “國界內的” 多元文化主義,即是文化 “去民族” 也是為了政治 “再國家” 。
多元文化主義與現代國家的接合,凸顯文化 “去民族” 與政治 “再國家” 之間的多重張力。從理論旨趣來看,多元文化主義在 “國界內” 難免解構與建構的尷尬;從價值取向來看,如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所說 “把一些無法比較的政治詞匯——自由、平等與差異,‘ 好’與‘正確’——匯聚在同一個平臺上[2]8” ,使國家建構面臨著價值倫理困惑;從政治邏輯來看,國家建構面臨差異的文化權利與平等的公民權利、文化多元化與政治一體化之間的緊張。所以,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面臨前所未有的難題。
但是,二者的接合也具有獨特的、難以替代的理論價值,以及 “統(tǒng)一” 或一致的邏輯。
正如黑格爾所說: “一個民族的國家制度必須體現這一民族對自己權利和地位的感情”[14],現代國家合乎理性的建構不容許民主國家建構的弱化甚至缺席,因為后者是現代國家的合法性支撐。多元文化主義強調多元民主,主張通過擴增包容多元的公共空間來促進民主參與,所以,多元文化主義對現代國家建構也是富有建設性的。
擇要而言,多元文化主義基本方針包括:棄絕歧視性的、壓制性的文化階序和社會關系;保障國民個人權利和作為社群成員的 “集體文化權利” ;增進普遍性的民主包容,確保所有社會成員能真正平等地參與和分享。因而,多元文化主義無疑有益于培育社會多元權利基礎,形成有效保護弱勢少數權利、消解等級制度和霸權宰制、切實保障民主和權利的民主政治體制。所以,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認為,多元文化主義無疑是一場以族群差異文化權利為焦點的偉大的人權革命[15]。
依據現代國家的理性建構,現代國家的權力集中掌控與行使須合乎民意,換言之,國家存在的合法性在于民意的認可即國家認同。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曾指出,最篤誠的認同情感的產生,不是因為語言和文化,而是與政治記憶相關,政治紐帶遠比地域紐帶、血緣紐帶和文化紐帶更重要[16]。如果國家通過法律制度,不僅為全體國民提供了基本的權利和自由,還使人的文化差異權、經濟社會平等參與權和公正分享權等各種權利得到充分的保障和發(fā)展,使每個國民在參與權利與機會、發(fā)展空間與資源、利益保障與實現等方面得到滿足,就會在全體國民中育成一種普遍的、發(fā)自內心的情感依歸和衷心愛戴。多元文化主義試圖探索一條廢除種族和文化階序關系、管理族群和文化多樣性和國家建構的新道路,也是促進國民的基本人權、差異文化權和平等公民權趨向更深化保障和落實的努力。所以,其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在于,微觀層面上,可用來糾正重組織動員、主權唯一與主權穩(wěn)定性,輕制度管理、多元權利與主權合法性的民族主義國家建構模式的弊端,促進多族群國家的社會 “有容” 和政治 “海納” ,從而筑牢現代國家存在和發(fā)展的合法性;宏觀層面上,多元文化主義進而可作為飽含種族歧視和壓迫的文化單一化國家建構的替代選擇。
綜上可見, “國界內的” 多元文化主義不僅內含對主權邊界的潛在沖擊,亦可助力主權合法性和國家根基的夯固。辨明其雙面作用,顯揚和發(fā)揮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價值、思想優(yōu)勢的同時,預防和管控其導致的潛在風險。所以, “國界內的” 多元文化主義意味著比丘·帕瑞克(Bhikhu Parekh)所言, “多元文化主義需合理地協調多樣性和統(tǒng)一性。避免同化和文化一統(tǒng),但須實現社會團結和政治統(tǒng)一;在承認和保障文化差異權利的同時,更要培育公民共同體歸屬感;在確保國民認同意識不被侵蝕的基礎上,承認和欣賞多元文化[17]” 。要言之, “國界內的” 多元文化主義的可行之道在于文化多元化與政治一體化的平衡與統(tǒng)一。
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的實踐得到了褒貶不一的評價。金里卡、基思·班廷(Keith Banting)、艾琳·布魯姆雷德(Irene Bloemraad)、納薩爾·密爾(Nasar Meer)、塔利克·莫都德(Tariq Modood)和王建娥等國內外學者,堅定支持多元文化主義,肯定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實踐取得的社會整合和國家建構成就,認為 “國界內的” 多元文化主義比較成功地實現了文化多元化與政治一體化的現實平衡和統(tǒng)一。但是,這種文化多元化與政治一體化之間的平衡之道并未能消弭來自左右兩端的拉力及其之間的緊張,所以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的實踐,也同時受到來自保守的同化主義民族國家建構傾向的攻擊和帶有后現代主義解構和顛覆色彩的激進社會批判。
阿爾文·施密特(Alvin J.Schmidt)主要從理論層面對多元文化主義進行批判和否定,指責多元文化主義秉持文化相對主義,否定西方文明的普世價值和現代意義,支持地方層面和傳統(tǒng)性質的族群文化,甚至縱容一些反現代的陳規(guī)陋俗,比如女性歧視,從而削弱人們對西方制度及其核心價值觀的認同[18]。更多的保守派人士從社會整合和國家認同方面,批評多元文化政策的消極作用。大衛(wèi)·古德哈特(David Goodhart)認為多元文化政策偏重差異和多樣性,忽視多數群體的需求,因此多元文化主義催生怨恨、將社會引向分裂而不是團結[19]187??死锼雇 唐湛耍–hristian Joppke)同樣指責多元文化政策承認并支持少數群體的差異文化,造成了其成員的自我中心主義膨脹、社區(qū) “隔都” 化和平行生活,導致社會的凝聚被削弱[20]。凱南·馬里克(Kenan Malik)認為,多元文化政策允許少數群體保持他們自己的族群文化和認同,不僅導致歐美社會和文化的碎片化,而且影響了個人對共同體的歸屬和對國家的認同,表現為移民少數族群不了解國家的歷史傳統(tǒng),缺乏對主流價值系統(tǒng)的認知和認可,對國家法律的權威性尊奉不足等[19]176。以愛國者自居的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更是鼓吹移民同化主義,批評多元文化政策沖擊和消解美國的獨特文化和歐洲文明,進而削弱美國人的國家認同、加劇西方文明的衰退[21]。伊斯蘭教宗教文化背景的移民少數群體尤其常常成為保守派批評的針對目標,以至于穆斯林移民在歐美各國都成了 “問題” 。
在保守派陣營中,有些人公然反對多元文化主義,奉持基督教文明優(yōu)越論,貶斥其他文明的價值,表露出赤裸裸的種族主義思維。但多數批評者承認多元文化主義原則,明確反對種族歧視,同情被歧視者的弱勢地位和不公正待遇,但仍然堅持認為,歐美社會應該保有中心性的文化靈魂和共享的價值規(guī)范,少數群體特別是移民在適應、參與和融入歐美社會的進程中應該有意識、至少部分地放棄自己的文化認同和語言使用。關于移民少數群體的社會整合,歐美國家主要有三種政策模式:同化式、多元文化式和隔離式。上述批評強調多族群社會整合中共同的價值信奉和文化認同的重要性,顯然屬于少數族群同化主義整合觀。但是,這種社會整合觀點不同于傳統(tǒng)的種族主義強制同化論,它以 “文化” 取代被廢棄的 “種族” 、表露出主要針對移民和難民間接的、隱形的種族歧視傾向,因此被部分學界人士稱之為新種族主義、文化種族主義、符號種族主義或現代種族主義[22]。此種保守傾向的批評話語在歐美社會頗具強勢,以至于影響了歐洲族群和文化多樣性管理和國家建構的政策轉向。伴隨著歐洲政要宣布多元文化主義的失敗,歐洲國家的移民整合策略相繼由多元文化主義轉向強調交融和凝聚的文化間性主義(interculturalism),實際上是向著同化主義的方向轉變,在 “多元文化主義和同化主義的兩極之間游移”[23]。歐洲國家的國家建構向文化單一化民族國家回轉,民族主義回潮。
如果說保守派批判多元文化主義國家建構實踐的實際解構作用之 “過” ,那么奉持激進立場的學者則批評其 “不及” 。激進派批評者力圖更深刻地揭露文化與身份背后、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實踐無力撼動的西方社會的權力結構和制度壓迫。加?!す瘢℅hassan Hage)指出,多元文化政策需要認真關注和破解的是白人男性的社會霸權和政治霸權,而不僅僅是少數群體文化權利和身份認同的承認[24]。彼德·麥克拉倫(Peter McLaren)同樣認為,多元文化政策目前僅限于文化領域 “承認” 和 “包容” 被統(tǒng)治、被他者化的群體,社會和經濟中強勢群體的統(tǒng)治地位和弱勢群體的被壓迫現狀,都沒有實質性地改變[25]。保羅·吉爾羅伊(Paul Gilroy)等指出,通過國家政策的機會補正,多元文化政策只是實現了少數族群在文化層面的程序性平等,但營造了一幅沒有種族歧視、沒有階級差別的虛假的和諧社會圖景,實際上掩飾了這樣的事實——是統(tǒng)治階級的權力和國家機器的暴力、帝國主義侵略和殖民統(tǒng)治造成了種族和身份差異[26]。霍爾進一步指出,當下的多元文化政策并沒有揭示種族主義的本質,而是基于現行權力結構和制度背景,試圖對統(tǒng)治群體與被統(tǒng)治群體之間、統(tǒng)治群體之間的權力和關系的重新調整而已[27]。伊維·哈克(Eve Haque)針對加拿大的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實踐,提出了同樣尖銳的批判,20 世紀60年代通過多元文化政策重組加拿大社會和國民認同,意味著這個國家棄絕族群排斥、轉向語言和文化來重構和保持白人殖民者的霸權[28]。
這些激進的批判者都是多元文化主義的支持者,大多有著左翼社會批判理論的基底或親緣,麥克拉倫是美國著名批判教育學家,霍爾、吉爾羅伊都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伯明翰學派成員,所以激進的多元文化主義批判也被稱為批判的多元文化主義。當代社會批判理論借鑒和吸收了后現代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女權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理論,在堅持和弘揚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和社會正義的基礎上,重視大眾文化的社會生產和消費研究。他們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社會批判,揭示了文化與政治、文化與權力的關系,訴求對西方國家權力結構和政治秩序的徹底解構。但是,激進的多元文化主義批判在使人們清醒地認識到在多元文化主義的平等理念和社會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的同時,也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聲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
盡管來自左右兩面的爭議和批評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論聲譽、政策實踐產生了顯著影響,但是,一方面,歐美社會對多元文化主義的價值信奉和原則執(zhí)守,并沒有根本動搖,實際上經過多年的輿論宣揚和社會動員,多元文化主義所倡導的平等承認和多元民主的理念已被廣為接受。況且,多元文化主義的政策實踐帶來的顯著變化,鑄就了文化更加異質、權利更加多元的社會現實。所以,盡管歐美社會依然存在著種族問題和文化沖突,對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實踐批評和否定的聲音不絕于耳,但是,復歸單一文化管理和同化式民族國家建構的老路已不可能。另一方面,從國家建構的現實關照來看,多元文化主義的激進批評將帶給當今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接受的悖論:即使認識到傳統(tǒng)的文化單一、民族主義國家建構的種種弊端,接受一個多元民主、沒有民族認同的國家,但還是忌憚多元文化主義的激進解構會帶來的群體沖突、內部裂變、秩序破壞,甚至主權風險。所以,多族群社會的國家建構,仍須在文化多元化與政治一體化相統(tǒng)一的框架內調整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