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衍楠
云南藝術(shù)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對戲劇文本的研究,永遠無法脫離生與死的主題,而這恰恰也是人性研究亙古不變的問題。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戲劇危機、戲劇觀大討論背景下,戲劇藝術(shù)開始對人性進行探索的時期中,刻畫出極具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典型特點的陳賀詳這一角色的《狗兒爺涅槃》應運而生,為中國的話劇史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其創(chuàng)作伊始,至今還沒有一部作品塑造出的農(nóng)民形象能完成對狗兒爺?shù)某?。狗兒爺?shù)谋瘎∶\源自他的生死意識,生死意識可以解構(gòu)為兩個層次,第一層是物質(zhì)層面,意指人作為一個生命體,其不可避免的肉身的生與死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生命意識和死亡意識。第二層為精神層面,意指肉身之外,深層意志中的生與死的觀念。故本文將從這兩方面對狗兒爺?shù)纳庾R與死亡意識進行研究,對其命運悲劇予以探賾。
生命意識和死亡意識是生死意識中自然層面的兩個重要部分,在對生的歡愉與死的恐懼之中,生死意識應運而生。狗兒爺一方面懼怕年老與死亡;另一方面,身為一個對土地極度熱愛的傳統(tǒng)農(nóng)民,在土地與自己的生命之間,可以隨時舍卻生命,追隨于前者,面對肉身的生與死表現(xiàn)出的生死意識,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成熟,已然超脫于普羅大眾簡單的生死觀念。
狗兒爺是千百年來始終懷揣著“土地夢”的中國農(nóng)民的代表,狗兒爺?shù)纳庾R,也主要依托土地而顯現(xiàn)。地之于農(nóng)民,如同水之于萬物般,乃萬物之源頭,在農(nóng)民眼中,世間的一切,都依托于土地給予的營養(yǎng)而得以孕育,農(nóng)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便可以以此孕育出一切,而沒有土地,萬物都將淪為虛幻。從祖輩開始一直都是農(nóng)民的狗兒爺對土地有著獨特的情感,尤其是村東頭風水坡大斜角的二畝地,半沙半膠,經(jīng)旱經(jīng)澇,種一斗收八升的寶地,更是將之視若自己的生命。
農(nóng)民的“土地夢”是寬泛的、模糊的,但在狗兒爺眼中,地主祁永年的“千傾牌”確是實實在在的,狗兒爺?shù)摹巴恋貕簟本褪浅蔀橄衿钣滥暌话愕牡刂?,得到了祁家的祖產(chǎn)寶地,狗兒爺離自己的“土地夢”“地主夢”又更近了一步?!霸鄞逡黄t’,人家都紅了,你狗兒爺不能當‘黑膏藥’!”狗兒爺寧愿做“黑膏藥”一般的社會毒瘤,也堅決不交出自己的“大斜角”。大斜角原是祁永年家的祖產(chǎn),因土改分到了蘇連玉手里,后又被狗兒爺用三石芝麻換到手里。這塊地不僅是狗兒爺眼中“遠女兒近地無價之寶”的寶地,更是自己耗盡一生所追求,承載自己全部生命意義的“土地夢”的象征。當馮金花帶著虎子與“膏藥戶”劃清界限之時,在與李萬江推杯換盞之際,“大斜角”就在迷迷糊糊之中歸了堆。狗兒爺窮其一生,冒死在炮火之中收了芝麻,過上了小地主的生活,在擴大“資產(chǎn)”的時候換到大斜角的寶地,卻于此時走投無路歸了堆,不禁感慨,發(fā)出“爹,小狗兒,你白吃啦!”的吶喊,對父親用生命換來的二畝地的人生意義的懷疑的同時,也是對自己傾注了全部生命意義的“土地夢”的破滅后的迷茫。“大斜角”沒了,狗兒爺一直追尋的已然物化成一片又一片的土地的生命意義也隨之消散,陷入了迷茫、混沌之中。
子嗣后代一直是中國家庭中家族傳承的載體,然而當承載狗兒爺生命意識的“風水寶地”和家族新生生命于狗兒爺面前相互碰撞時,狗兒爺又將如何選擇呢?風水坡歸了堆之后,狗兒爺還是念念不忘,常去風水坡,而此時狗兒爺?shù)某煞忠惨騼合眿D是“地主”的孩子而不再“良好”。將狗兒爺置入了一個“割尾巴”的兩難境地,最后還是靠狗兒爺?shù)那捌蕖⒗钊f江的現(xiàn)任妻子金花而得以讓此事不了了之。雖然狗兒爺在此似乎沒有做出選擇,但他的舉棋不定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答案。懷有三個月身孕的女人如果被“割尾巴”后果如何,可想而知,至少孩子保不住是肯定的,然而,即使是如此嚴峻的形勢下,狗兒爺還是無法做出選擇,他將鮮活的孫輩的生命、兒媳的生命和一塊沒有生命體質(zhì)特征的“土地”化作了等號,并且發(fā)出了“眼下還不如從前的”怒吼,可見狗兒爺眼中肉身生命的傳承,還是抵不過“風水寶地”所能滋育出的“生命”,狗兒爺?shù)纳庾R和死亡意識都是依土地應運而生,拋卻土地,狗兒爺?shù)纳庾R和死亡意識將無從談起。
“一根火柴劃亮了,旋又被風吹滅。”[1]在這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狗兒爺陳賀詳出現(xiàn)于舞臺之上,陳賀詳?shù)纳∪邕@火柴一般,似生非生,似滅未滅,已然接近瀕死的狀態(tài)。當人們一旦認識到死亡的殘酷、死亡的不可重復性、死后世界的毀滅,便會對死亡產(chǎn)生巨大的恐懼。艾比克泰德認為“可懼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對死亡的恐懼?!盵2]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因為人們在死的那一刻,已然沒有了知覺,他的人生的全部價值,也已隨著知覺的消失而消失。真正引起人類恐懼的是還沒有到來的死亡,尤其是當人類看到他人的死亡而引起對自身死亡的思考時,人類就會對死亡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劉錦云也正是將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融入了其最為經(jīng)典的劇作《狗兒爺涅槃》之中,將常人固有的死亡意識進行了消解、重構(gòu),構(gòu)建了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迷戀土地的“個人英雄”。
年輕的狗兒爺展現(xiàn)出的死亡意識與自己的三十歲正當年的年齡相比,表現(xiàn)出了異于常人的成熟。戰(zhàn)亂之中,大炮一響,老婆帶著孩子跟全村人一道逃命去了,狗兒爺卻堅守在村里,趁著戰(zhàn)亂,要做一回“亂世英雄”“閻王不收,就能活著回來,要收你,一個炮彈下來,我不去炸死倆,我去了繞一個?!盵1]在全村人面對死亡的來襲,包括自己老婆、兒子在內(nèi)的村民們紛紛外逃至村外的當口,狗兒爺絲毫沒考慮自己的死活,只是以一個商人般的眼光去權(quán)衡這次逃離,老婆和孩子要是死在炮火中,算是死了兩個人,狗兒爺如果也一起跟著去逃難,一個炮彈炸下來陳家就得死三個人,陳家將面臨絕后之危,利益權(quán)衡之下,狗兒爺沒有逃命,而是毅然留在村中,做了一個“舍命不舍財”的土莊稼孫,處在兩軍交火密集之處,收了二十畝地的好芝麻,如果自己不死,陳家的家業(yè)將從自己這一代發(fā)達。從全村人的爭相外逃不難看出,村里遠比外面危險得多,而此時狗兒爺卻毫不談及自己的處境,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與死亡相距如此相近么?顯然不是,Kübler—Ross的瀕死心理反應階段理論把將死之人的心理反應大致分為五個階段:震驚與否認、憤怒、討價還價(乞求將自己的壽命再延續(xù)一段時間)、沮喪到最后的接納。[3]而狗兒爺似乎直接跳過了將死之人前四個心理階段,他是以自己肉身的生命作為賭注,與死神進行了一場對賭,已經(jīng)到達全然可以接受死亡的階段。
鬼怪、鬼魂原本是科學不發(fā)達時期的人們,因?qū)λ劳龅奈窇侄苌龅囊庾R中的產(chǎn)物,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真正的鬼魂,但在《狗兒爺涅槃》的舞臺上,就出現(xiàn)了狗兒爺眼中“死而復生”的祁永年亡魂。《狗兒爺涅槃》并不以傳統(tǒng)的線性結(jié)構(gòu)講述故事、塑造人物,而是隨著狗兒爺意識的流動,逐漸向觀眾描繪出了其悲劇人生的始末。伴隨著忽明忽暗微弱的火光,祁永年的亡魂在第一場就已然隨著狗兒爺?shù)囊庾R而出現(xiàn)。
狗兒爺(猛回頭,始驚愕,繼平緩地)是你?
祁永年 是我。
狗兒爺 你不是人
祁永年 ……不是人。
狗兒爺 你是鬼。
祁永年 ……是鬼。
狗兒爺 你來干什么?
祁永年 因為你想我。[1]
在這似明似暗的舞臺之上,這一問一答的超現(xiàn)實對話之中以及“燒了,燒了,你‘了’啦?!边@般暗示性的臺詞,都渲染出了森森陰氣,意喻著狗兒爺?shù)乃劳?。但狗兒爺絲毫未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畏懼,都是其早已坦然接受肉身死亡的顯征,狗兒爺肉身的生命意識和死亡意識,都是依托于土地而顯現(xiàn),土地是狗兒爺?shù)拿樱彩撬娜烤褚劳?。其早已將肉身的生死置之度外,狗兒爺并不畏懼肉身的死亡,所以,無論對于鬼魂還是象征生命的火光,都不能引起狗兒爺?shù)目謶郑@一切的根基,都是源自于其意識層面生命意識的死亡。
人類對生命的追求,對死亡的逃避,最終將依托人類生存的原始動力即生息繁衍而實現(xiàn)?!凹尿蒡鲇谔斓?,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碧K東坡在仰觀自然風貌之無垠時發(fā)出如此的感慨,驚異于人生之短暫,覬覦自然的無窮盡的生命。人都曾感嘆生命之有垠,然而不論醫(yī)學、科學技術(shù)如何發(fā)展,其能延續(xù)人肉身生命之長短終歸是有限的,作為個體的人之生命總會是有盡頭,但人本性的“貪婪”也同樣激勵著人不斷探尋永生之法。
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亦是源自于生命的欲望,肉身是生命的載體,對生命意識的追隨,首先表現(xiàn)為對肉身的重視,延長肉身生命成為人們追尋死亡超越的最初努力。[4]然不論對肉身之死亡如何避趨,也終究是徒勞。于是,人類試圖通過其他方式追尋生命之永恒,終于,將生命永恒落腳于精神永恒之上,于是人們開始追尋個人意志之永恒不死。榮格將人的心理活動分為“意識、個人無意識、集體無意識”三個層次。“個人無意識基礎(chǔ)有賴于更深的一個層次,這個層次既非源自于個人經(jīng)驗,也非個人后天習得,而是與生俱來的。我把這個更深的層次稱為集體無意識……這部分無意識并非是個人的,而是普世性的……其內(nèi)容與行為模式在所有地方與所有個體身上大體相同。換言之,它在所有人身上別無二致,因此,具備超個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礎(chǔ),普遍存在與我們大家身上?!盵5]不論是在哪個國家剛出生的嬰孩,都會尋找母親以期寄從中獲取生命的給養(yǎng),這種跨越地域、文化、種族表現(xiàn)出對生的孜孜追求,同時也是對死亡的避趨,正是埋藏在全人類最深層的意識之中,以整個人類集體無意識的狀態(tài)顯現(xiàn)。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使個人意志產(chǎn)生長久且廣泛影響的哲學家,之于普羅大眾,只能以人類繁衍生息的本能,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探尋一套使自身意志達到永生不隕之法。狗兒爺雖然可以坦然面對肉身的生死,但究其本質(zhì)終是自身無意識狀態(tài)下在精神意志層面對永生的渴求,對死亡的避趨。
縱觀《狗兒爺涅槃》全篇,狗兒爺?shù)母赣H雖然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舞臺之上,但其雖死猶生,可以通過狗兒爺看到其父親的遺志,狗兒爺是父親全部生命意志的承載者,并且對父親生命意志的傳承并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主動地,甚至是視若英雄般地追隨者。雖然祁永年因其父親“吃狗丟命”一事而譏諷陳賀祥為“小狗子”時,狗兒爺對此進行了激烈的辯駁,但引發(fā)狗兒爺反感的并不是父親為了二畝地生吃了一條小狗而死的行徑,而是對祁永年不屑態(tài)度的抵御。
“爹,小狗,你白吃啦!”[1]狗兒爺在面對風水坡被收歸之后,發(fā)出了如是感慨,人也變得瘋癲起來,正是因為狗兒爺將風水坡視若自己的生命,而根源正是來自于父親傳承下來的生命意志。狗兒爺父親當年跟人打賭,為了二畝地活吃了一只小狗,搭上了自己的一條命。父親的這種行為正是對土地極端熱愛的體現(xiàn),甚至為了土地絲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狗兒爺也承載了父親將土地視若生命的意志,在戰(zhàn)火中,全然不顧肉身的生命收著芝麻。狗兒爺在此正是將父親視作英雄一般,不僅在行動上模仿著心目中英雄的行徑,面對土地,可以拋卻肉身的生命,更是在精神上沿襲著父親的意志,將土地看得比肉身的生命更具價值。
不僅在面對土地表現(xiàn)出的意志是源于父親的,讓狗兒爺夢魂縈繞的地主“身份”也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繼承于父親。祁永年父子因在和泥用的麥糠里放了一袋子香菜籽,在顆粒無收的大澇之年發(fā)了家,成了掛上千頃牌的地主,讓狗兒爺一家羨慕不已,也要去追尋自己的“地主夢”,開始在麥糠里摻上了香菜籽、倭瓜子、西葫蘆籽,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狗兒爺對祁永年的祖地風水坡、被吊著打過的門樓、象征地主身份的印章的癡迷,都是對祁永年地主身份的向往,而對這個身份的苦苦追尋,正是根源于父親尚未死去時對祁永年一家地主身份的向往和成為地主的行徑模仿。對狗兒爺父親而言,雖然其肉身早已因打賭吃了條小狗而死,成為了全村人的笑柄,甚至拖累兒子也成為眾人調(diào)笑的對象,但在其個人精神意志傳承上面,他是成功的,不論是視土地遠勝于生命的意識,還是期寄成為地主的夢想,都在狗兒爺身上得到了延續(xù),他是父親精神意志的承載者,更是將父親視若英雄的忠貞追隨者,父親的精神意志在狗兒爺身上得到了新生,并將永生不死。那狗兒爺是否又能像父親一樣在精神上延續(xù)自己的個人意志,以期精神不死呢?
狗兒爺?shù)拿\是充滿悲劇性的,而造成悲劇命運的根源正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期寄通過子嗣后代延續(xù)自身生命意志,以逃避精神隕滅的死亡意識幻想的破滅。
狗兒爺?shù)囊簧际窃诒环穸ㄖ卸冗^,這是其精神走向死亡的先決條件。在炮火中,冒死收芝麻想要換取更好的生活,卻被老婆冠以“財黑子”的名號,風水坡收堆時,新媳婦金花也要帶著兒子陳大虎堅決和“黑膏藥戶”劃清界限,不論何時,狗兒爺?shù)男袕胶鸵庵臼冀K得不到妻子的認可。狗兒爺用命換來芝麻以后發(fā)了家,為了繼續(xù)追尋自己的地主夢,用三石芝麻換了大斜角的寶地,卻因“一片紅”的政策而被收歸了大隊,而收地的人正是替自己降服了祁永年,自己誓言要一輩子聽他話的隊長李萬江。不論是妻子、置腹的好友還是“一片紅”的政策都與自己的意志完全相悖,甚至自己一生的死敵祁永年的亡魂竟成為了唯一能傾訴的對象,這些都不能將狗兒爺打垮,因為其精神意志延續(xù)仍有希望,在這個與狗兒爺格格不入的世界,狗兒爺還能且只能將自己精神意志延續(xù)的希望寄托于兒子身上。
馮金花曾抱怨自己不能給陳家?guī)硪蛔影肱?,本該有著“多子多?!币庾R的狗兒爺對此竟然毫不在意,以算命先生的“預言”為托詞,對只有陳大虎這一獨子的事情一笑而過,究其根本,原因有二,一是父親只有自己一個兒子,在這種情況下,狗兒爺一人就已經(jīng)繼承了父親的全部意志,父親的全部人生價值都已通過唯一的子嗣——狗兒爺完成了。二是虎子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了對父親意志傳承的跡象,不論是“我是耙子,你是匣子,我的寶貝匣子”這般與狗兒爺曾對金花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語,還是對資產(chǎn)的不斷積累,都是陳大虎已然將自身生命意志繼承的體現(xiàn),狗兒爺因此認定已然不需要其他子嗣繼承自己的意志。
父子雙方真正矛盾的爆發(fā)點集中于資產(chǎn)的不斷積累之中,當新資產(chǎn)與舊資產(chǎn)、新觀念與舊觀念產(chǎn)生矛盾的時候,狗兒爺內(nèi)心一直認為自身意志的繼承得到了斷裂,將自身生命意志的載體——門樓一把火燒掉,也是狗兒爺視死如歸,決心走向死亡的體現(xiàn)。當狗兒爺面對兒子娶了世仇祁家女兒的事實時,狗兒爺再次選擇了隱忍退讓,隨著一次次的讓步,狗兒爺?shù)囊庵疽舱粩嗟叵?,離死亡也越來越近。[6]
象征地主身份的風水坡、菊花青,還有那始終都得不到的刻著祁永年名字的印章都消逝不在了,唯一剩下的只有門樓了,這是狗兒爺父親遺留的“地主夢”的最后證明,更是狗兒爺精神意志得到傳承的最后一絲證明。陳大虎偏要為了工廠推掉門樓,狗兒爺將精神意志傳承于兒子陳大虎身上的希望也將隨門樓隕滅,最終狗兒爺被逼致死。狗兒爺以門樓代替自己肉身的生命,不論是火燒門樓還是推平門樓,都可謂“生命意志的終結(jié)”,但這種終結(jié)卻分有自身主動的殉道和被迫的殉道,狗兒爺在發(fā)現(xiàn)精神意志得不到延續(xù)之時選擇了更為決絕的前者,火把一扔,在這用力一擲之中,完成了精神和靈魂的升華,走向了崇高。
狗兒爺堅持認為生命意志已然終結(jié)才會燒掉門樓,成為一名殉道者,但實為不同時代差異導致的世界觀的差異,致使狗兒爺以為自身的生命意志,或者說是從父輩、祖輩傳承下來的生命意志已然湮滅,其本質(zhì)只是時代不同導致的生命意志的體現(xiàn)方式的分歧,然而實質(zhì)上,陳大虎著實傳承了狗兒爺?shù)囊庵荆^續(xù)完成祖輩們的“土地夢”“地主夢”,只是實現(xiàn)這個夢的載體已然從土地變成了新時期的現(xiàn)代工廠,而這一切確是對土地極度癡迷,視土地為自己生命的狗兒爺所不能接受的。與其說狗兒爺是人生命運的悲劇,不如說是個人的人生悲劇而已,只是偏激的狗兒爺唯一認定的傳承方式發(fā)生了變化,但在此變化之下,自己并不能接受兒子陳大虎所賡續(xù)的“地主夢”導致的個人悲劇。
狗兒爺所表現(xiàn)出的肉身的生死觀全部依托于更為深層的精神層面的生死意識而顯現(xiàn),承載了父親全部意志的狗兒爺將自身意志永生不隕地寄托于兒子身上的夢想最終破滅,成為了死亡的殉道者,完成了自我的升華?!豆穬籂斈鶚劇分阅軌蜷L演不衰,成為中國話劇史上舉足輕重的作品,正是劉錦云著力塑造出的狗兒爺表現(xiàn)出的生死意識,已然不是單純的肉身的生死,而是全人類在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下所追尋的精神層面生死意識的永生不死。劉錦云已然不是在講一個農(nóng)民,而是在講述整個人類社會所共有的問題,在人性探究的基礎(chǔ)上,反映出整個人類共同的問題,透過狗兒爺?shù)娜松瘎?,探賾人類生存的目的和意義,即對生的向往,死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