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國亮
(中國刑事警察學(xué)院文件檢驗技術(shù)系 遼寧沈陽 110035)
桂陽縣位于湖南省郴州市西部,地域面積2900平方公里,人口90余萬。境內(nèi)方言主要為西南官話和當(dāng)?shù)赝猎挘鶕?jù)中國社科院和澳大利亞人文學(xué)院合編的《中國語言地圖集》,桂陽土話暫定為湘南土話的一種,系屬待定[1](P25)?!豆痍柨h志·方言》將境內(nèi)土話根據(jù)口音的差異分為流峰、飛仙、洋市、仁義、荷葉五種[2](P135)。其中流峰、飛仙兩種土話都位于桂陽縣北部,不但分布相連,而且口音也相近,兩地之間的人能夠相互通話,因此我們將二者統(tǒng)稱為北部土話。這種土話分布在桂陽境內(nèi)的14個鄉(xiāng)鎮(zhèn),使用人口約30萬,是當(dāng)?shù)胤植济娣e最廣、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
漢語方言里,能夠與普通話里的“給”意義上大體平行的有長沙、武漢、南昌方言里的“把”,蘇州方言里的“撥”,廈門、潮州方言里的“分”等,這都分別有人考察過。而桂陽北部的土話里也有一個與普通話中的“給”較為類似的詞語“得”,它與“給”在意義和用法上存在相同的地方,但又兼有普通話里其他一些詞語的語法功能,使用的范圍比“給”要大。該詞在當(dāng)?shù)赝猎捴惺褂妙l率高,兼具詞性多,它可做動詞、介詞、助詞和連詞,是一個具有特殊語法功能的詞。
“得”做動詞時,意為“交付”“送與”,如:
(1)低個苞谷唔得你,也唔得我,就是要得渠。(這個玉米不給你,也不給我,而是要給他。)
(2)小張拿昨日買咯蘋果得小李嗟。(小張把昨天買的蘋果給小李了。)
從上面的例子來看,桂陽土話中的動詞“得”與普通話中的動詞“給”有意義相同之處,都表示將某物交付、送與給某個對象。但是桂陽土話里的動詞“得”與普通話中的動詞“給”在用法上存在較大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兩點:
第一,“得”的后面只能接“得”這一動作接受的對象,不能接被給出去的對象。比如例(1)(2)中的“得”后面接的都是這一動作的接受者“你”“我”“渠”“小李”,“得”的后面不能接被“交付”“送與”的對象,比如不能說“得一個蘋果”“得一瓶水”;而普通話中的“給”既可以出現(xiàn)“給你”“給他”之類的帶動作接受者的說法,也可以出現(xiàn)“給一個蘋果”“給十塊錢”之類的帶被“交付”“給予”的對象的說法。
第二,桂陽土話中的動詞“得”只能帶單賓語(即只能帶這一動作接受的對象),而普通話中的“給”可以帶雙賓語。比如雙賓語結(jié)構(gòu)“我給妹妹一塊錢”可以在普通話中存在,但在桂陽土話中一般不能說為“我得妹妹一塊錢”。
為什么會出現(xiàn)以上兩點差異呢?我們從語用的角度對其進行了考察,發(fā)現(xiàn)這是由于桂陽土話里表示“交付”“送與”意思的還有另外一個動詞“彎”[3](P72-73)引起的(“彎”是否為本字還有待考證,本文暫用同音字替代)?!暗谩薄皬潯钡恼Z法功能分配情況有所不同,“彎”與“得”做動詞時,兩者的使用條件互補:“得”后面只能接這一動作接受的對象,“彎”后面只能接被“交付”“給予”的對象。如:
(3)彎一個蘋果。(給一個蘋果。)
(4)彎一本書。(給一本書。)
如此一來,無論是“得”又還是“彎”,雖然語義上都有“交付、送與”之義,但二者在用法上都不能與普通話中的“給”等同。同時,普通話中“給”的雙賓語句,桂陽土話只能表述為“得+某人+彎+賓語”的結(jié)構(gòu)形式,此時桂陽土話中的“得”已經(jīng)不是動詞而是介詞了(這在后文中會繼續(xù)闡述)。例如:
(5)得你彎兩塊錢。(給你兩塊錢。)
(6)阿媽得哥哥彎嘞一個柑子。(媽媽給了哥哥一個桔子。)
從上面論述可知,桂陽土話中的動詞“得”同普通話中的動詞“給”之所以會出現(xiàn)一些用法上的差異,是因為桂陽土話表“交付”“送與”義的“得”“彎”兩個動詞存在功能分配問題?;蛘哒f是“得”“彎”這兩個詞將普通話中的動詞“給”的用法分攤了。這是一種比較有趣的語法現(xiàn)象,在桂陽土話中這樣的現(xiàn)象還比較多見。
“得”做介詞時,可以出現(xiàn)在主動句和被動句當(dāng)中,在主動句中主要引進動作的接受者(受事);在被動句中,可做被動標記詞,引出動作的發(fā)出者(施事)。我們分別考察:
(一)主動句中的介詞“得”。
介詞“得”在主動句中主要引出某種事物的接收者或某個動作的承受者,即受事。如:
(7)明日記得得老師送兩本書去。(明天記得給老師送兩本書去。)
(8)得只車用水好好沖洗一下。(把車子用水好好沖洗一下。)
桂陽土話主動句中的“得”同普通話中的介詞“把”在用法上大致平行。
(二)被動句中的介詞“得”。
介詞“得”在被動句中可做被動標記詞,引出動作發(fā)出者,即施事(有時是當(dāng)事)。如:
(9)啊呀呀,谷得雞吃凈嘞嗟!(啊呀,稻谷被雞吃光了呢?。?/p>
(10)土里咯紅薯得鬼崽崽搞光嘞。(地里的紅薯被小孩子偷完了。)
作為被動標記,“得”在桂陽土話中最為常見,使用頻率也最高。但我們還需注意桂陽土話中的另外一個被動標記詞——“被”。“得”做被動標記詞時,多數(shù)情況下可與“被”互換,但兩種情況是例外:
第一,當(dāng)被動句中沒有出現(xiàn)施動者時,此時被動標記詞不能用“得”,因為“得”做被動標記詞時其后必須接動作施動者以引出施事。我們來看以下例子:
(11)昨日晝,山上咯杉樹被燒盡嘞。(昨天上午,山上的杉樹被燒光了。)
上面的例句因為沒有出現(xiàn)動作的施動者,即動作“燒”的發(fā)出者,因此被動標記詞只能用“被”而不能用“得”。如果上述例句將施動者添上,此時被動標記詞用“被”“得”皆可,語義不變。例如:
(12)昨日晝,山上的杉樹被∕得火燒盡嘞。(此時添上動作“燒”的具有者“火”)
第二,當(dāng)被動句中的動詞所表示的動作,施動者和受動者皆可發(fā)出,那么被動標記詞也不能用“得”而只能用“被”。比如:
(13)我被渠踢嘞一腳。(我被他踢了一腳。)
(14)我得渠踢嘞一腳。(我給他踢了一腳。)
上述兩例,句子結(jié)構(gòu)和成分均相同,但由于介詞“被”“得”的不同,結(jié)果表示的意思恰恰相反。原因在于“踢”這個動作是施受雙方“我”“渠”都可以發(fā)出的,而前文我們也論述過“得”可以在主動句中引出動作的承受者,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句子要表示被動義,標記詞只能用“被”了,不然就會理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但是,如果句中動詞所代表的動作只能由施動者發(fā)出而受動者無法發(fā)出,那么“被”“得”兩者都可用,且不會有語義誤解。如:
(15)小張被∕得卡車撞倒嘞。
施受雙方相對而言,“撞倒”所表示的動作只能由施動者“卡車”發(fā)出,而作為受動者的“小張”不能將“卡車”撞到,因而上面的句子用“被”“得”皆可,并無歧義。因此,在桂陽土話中,被動標記“得”“被”多數(shù)情況下是可以互換且語義不變的,但上面提到的這兩種例外情況十分值得注意,因為這關(guān)系到語義的理解問題。此外,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被動標記“得”“被”可以互換的情況下,老年人一般只使用“得”而不用“被”,中青年人則“得”“被”均使用,這應(yīng)當(dāng)是受共同語潛移默化影響的結(jié)果,是被動標記使用情況在不同年齡層次上人群使用者上的體現(xiàn)。
桂陽土話中作為介詞的“得”既可以做處置標記又可以做被動標記,不像普通話中的“把”和“被”從詞形上就能區(qū)別開哪個是處置標記哪個是被動標記。因為兩個標記詞同形,因此桂陽土話需要完全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方能區(qū)分清楚,這也是桂陽土話中語法上的一大特色[4](P65-68)。
桂陽土話中的“得”也可以做助詞。做助詞時,它附在動詞前面,和其他成分構(gòu)成“主語+得+謂語動詞”的固定結(jié)構(gòu)形式,表示主語所代表的事物用來做什么,有什么樣的用途。例如:
(16)雞子得孵雞崽崽咯。(雞蛋是用來孵小雞的。)
(17)昨日買咯大冬瓜得炆湯咯。(昨天買的大冬瓜是用來燉湯的。)
從整個句子的構(gòu)成來看,“得”總是位于主語與謂語動詞之間,依附于謂語動詞。而整個句子的內(nèi)容在語義上表示主語所代表的事物的效用或用途,如上述例子(16)(17)。但在特定的場合里,“主語+得+謂語動詞”結(jié)構(gòu)中的主語也可以省略,從而縮略為“得+謂語動詞”形式,此類結(jié)構(gòu)僅限于出現(xiàn)在對話場合,且省略的主語是對話雙方根據(jù)一定的語境已知曉的某種事物,即主語是雙方均知曉的。例如:
(18)甲:低一百塊錢得做么咯啦?(這一百塊錢用來做什么的啊?)
乙:得買米咯。(用來買米的。)
(19)甲:擔(dān)低多水有么咯用啊?(挑這么多水有什么用啊。)
乙:得洗衣衫。 (用來洗衣服。)
因此,桂陽土話中的“得”做助詞時,只出現(xiàn)在“主語+得+謂語動詞”這一結(jié)構(gòu)形式當(dāng)中,此時“得”可以理解為“……是用來……”。
“得”還可以做連詞,此時連接兩個或幾個成分,表示并列或選擇關(guān)系。我們分三種情況予以考察:
一是與普通話中的連詞“與”“同”“和”同義。例如:
(20)小張得我是好朋友。(小張和我是好朋友。)
(21)啤酒錢得飯錢一起二十塊。(啤酒錢和飯錢一共二十塊。)
二是表示相關(guān)事物“加在一起”。例如:
(22)鍋里咯菜有肉得豆腐。(鍋里的菜有肉和豆腐。)
(23)今日咯茶里有紅糖得白糖。(今天的茶里有紅糖和白糖。)
三是表示選擇,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或”“或者”,此時連接前后兩個選項供選擇。例如:
(24)吃得唔吃,我就唔管嗟。(吃或不吃,我就不管了。)
(25)酒得茶你自家想吃哪個就吃哪個。(酒水和茶水你自己想喝哪個就喝哪個。)
桂陽土話中除有連詞“得”外,還有連詞“和”。兩個連詞在使用時可以互換,沒有語境與使用條件的限制,但在使用的群體上有一定的差別,老年人在口語中多使用“得”,一般不使用“和”;中青年則“得”“和”都使用。因此,我們認為“得”應(yīng)當(dāng)是桂陽土話固有的連詞,而“和”當(dāng)是后起的,目前二者處于一種并用狀態(tài)。
根據(jù)前文的論述,桂陽土話中的“得”可以總結(jié)為如下功能:做動詞時,表示“交付”“送與”,但在用法上與另外一個表“交付”“送與”義的動詞“彎”存在互補的情況;做介詞時,可以在主動句與被動句出現(xiàn)。在主動句中主要引出某種事物的接收者或某個動作的承受者。在被動句中,主要引出動作的發(fā)出者,與另一個介詞“被”存在一定的對立關(guān)系;做助詞時,依附在動詞前面,和其他成分構(gòu)成“主語+得+謂語動詞”的結(jié)構(gòu)形式,表示主語所代表的事物用來做什么、有什么樣的用途,用法固定化;做連詞時,連接兩個或幾個成分,表示并列、選擇等關(guān)系。從“得”做動詞、介詞、助詞、連詞的四種情況來看,桂陽土話中的“得”并不能看做是與普通話中的“給”平行的詞,只能說是兼具了“給”的一些語法功能,同時又具有多種語法意義的特殊詞。
桂陽土話區(qū)的周邊分別有湘語、贛語、客家語、西南官話,因此它在語音、詞匯、語法上都雜糅了上述方言的某些特征,是典型的混合型方言[5](P1-12)。特別是詞匯上帶有典型的湘語、客家語特征[6](P59-64)。根據(jù)當(dāng)?shù)鼐用褡遄V記載,桂陽土話區(qū)的人大多是元明時期從江西南部一帶遷入,遷入的基本路線是先從江西南部遷入到鄰近的湖南株洲、衡陽一帶,若干年后又南下遷至桂陽。這一遷徙過程持續(xù)了百余年,對桂陽土話的成型帶來了重要影響[7](P45-48)。今天桂陽土話中“得”的部分功能仍然能從周邊方言中找到一些影子。以“得”做被動標記為例,在桂陽土話周邊的客家話、湘語、贛語、桂南平話中都有此用法[8](P293-305)。
(26)客家話:李石頭得老婆踢著嘞。(李石頭被老婆踢了一腳。)
(27)湘語:米得雞偷吃過嘞。(米被雞偷吃了。)
(28)贛語:渠得保送到北大去了。(他被保送到北大去了。)
(29)桂南平話:張三得北京大學(xué)錄取了。(張三被北京大學(xué)錄取了。)
湖南境內(nèi)的方言,能表被動含義的除了“得”外,常見的還有“著”,它們都有歷史來源[9](P80-82)。桂陽土話中“得”表被動的用法也可以從古代一些文獻中得到印證。例如:
(30)適來失腳踏倒,又得家童扶起。(《五燈會元》卷十二)
(31)曾在薊州府吃官司,卻得楊雄救了他。(《水滸傳》第四十八回)
(32)今日卻得大王殺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醒世恒言》卷三十三)
(33)黃、顧二人口中還不干凈,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警世通言》卷十七)
從上面的例句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得”都有被動的含義,與今天普通話中的“被”用法上很相近。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例句都來源于中古至近代的文獻,而此前的文獻根據(jù)我們檢索尚未有上述用法。因此我們認為桂陽土話中有“被動”含義的介詞“得”應(yīng)當(dāng)是繼承于中古至近代文獻中“得”的相關(guān)用法。但該土話中“得”的其他用法究竟來源于古代漢語中的何種句式,由于缺乏可靠的語料和文獻支撐,加上受當(dāng)?shù)赝猎捳Z法系統(tǒng)本身的復(fù)雜性制約,這一問題還有待去“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