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婉 毛靖宇
(義烏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 浙江 義烏 322000)
在當代詩壇中,歐陽江河被一些研究者稱為是“語言加速器”[1]。這一比喻性的稱謂可謂非常貼切,它反映了詩人歐陽江河所具有的非凡的語言控制和詩意轉(zhuǎn)化能力。我們都非常熟悉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2]1一文里所作的那個著名比喻:“一根白金絲放到一個貯有氧氣和二氧化硫的瓶里?!迸c這個瓶子相比,語言加速器作為一個空間結(jié)構顯然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zhì)。在筆者看來,前者是一個建立在化學變化基礎上的詩學比喻,而后者則是一個建立在現(xiàn)代物理學量子理論基礎上的詩學比喻。在深入事物的本質(zhì)方面,后者比前者達到了更深的層面。很顯然,這兩者所分別代表的,是兩種不同時代的詩學理論與實踐。后者是詩歌界的“哥白尼革命”——語言轉(zhuǎn)向后的產(chǎn)物。
具體言之,歐陽江河的語言加速器,體現(xiàn)的是一種語言的、詞語的詩學。詩人對一些我們?nèi)粘I?、公共語言乃至專業(yè)術語等語言子系統(tǒng)中習以為常,毫無詩意的語匯進行高能高速的撞擊,使這些“粒子”崩解,裂變,釋放出更深層次的,更為復雜多變的內(nèi)容意蘊。
博爾赫斯是當代著名作家,是具有國際聲譽的文學大師。博爾赫斯的文學思想及作品在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傳入中國大陸,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從歐陽江河的詩歌寫作來看,他顯然非常喜歡與認同博爾赫斯這位作家,在他的詩歌文本中我們也隨處可見博爾赫斯留下的影子與痕跡。但是,如果我們仔細研究其詩歌中那些使用前輩大師意象、詞語的例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很難用傳統(tǒng)詩學中諸如“用典”“化用”“影響”等等概念術語來概括、描述的。在這里筆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像歐陽江河這樣有獨特風格與寫作思想的作家,當他們在面對外國大師的時候,在接受其“影響”的問題上,(當代詩歌受到外國詩歌、詩人的影響,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其表現(xiàn)與所開辟的路徑也是與眾不同的。可惜的是目前這一點還沒有引起同行研究者的注意與重視。筆者認為,作為“語言加速器”的歐陽江河,在寫作中引用他人文章、詩句的時候,其實也像他處理其他來源的語匯一樣,將之拋入“語言加速器”之中,接受高速粒子的轟擊、碰撞,等到它們從加速器中出來的時候,其含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變得比“原典”更為豐富、深刻、貼切了。
在本文中,為了更深入地介紹詩人歐陽江河這一獨特的詩歌藝術,也為了說明他在轉(zhuǎn)化外來資源上的貢獻,本文擬選擇《漢英之間》一詩中“圓形廢墟”這一意象進行具體分析。
“圓形廢墟”這一意象出自博爾赫斯著名的“魔幻小說”《環(huán)形廢墟》。關于這個“環(huán)形廢墟”原著寫道: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灰不溜丟的人吻了淤泥,爬上陡岸,顧不得避開那些把他劃得遍體鱗傷的、邊緣鋒利的茅草,頭昏眼花、渾身血污地爬到中央有個石虎或者石馬的環(huán)形場所。這個以前是赭紅色、現(xiàn)在成了灰色的場所是被焚毀的廟宇的遺跡,遭到瘴雨蠻煙的欺凌,里面的神祗不再得到人們的供奉。外鄉(xiāng)人躺在墩座下面。升到頭頂?shù)奶柊阉麜裥蚜?。他并不驚異地發(fā)現(xiàn)傷口已經(jīng)停止流血;他閉上蒼白的眼瞼睡覺,不是由于疲憊,而是出于意志堅定,他知道那座廟宇是他不可戰(zhàn)勝的意志向往的場所;他知道河下游也有一座合適的廟宇,焚毀后已經(jīng)廢棄,但那些不斷擴張的樹木未能把它埋沒;他知道緊接著的任務是睡覺做夢……[3]41
這是一段非常抒情,非常優(yōu)美的文字,而關于其中的環(huán)形廢墟,我們可以從中得知,它是荒廢的,被焚毀的神廟的遺跡。通讀全篇小說我們可以了解得更清楚,“環(huán)形廢墟”是小說主人公“他”與神溝通,并進而用火創(chuàng)造“兒子”這個幻影形象的場所。很顯然,“環(huán)形廢墟”這一意象具有明顯的虛構性,想象性,同時也具有明顯的寫作的自我指涉性。環(huán)形廢墟并不一定特指世界上某一個地方、某一種文化的敬神場所,它只是作者頭腦中的產(chǎn)物,紙上的場所,也意指作家寫作所屬的傳統(tǒng)及當下的寫作本身。
而這個意象在歐陽江河詩歌中出現(xiàn)的相關段落則是:
那樣一種神秘養(yǎng)育了饑餓。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讓我和同一種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團結(jié)如一個晶體的方言
在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的混為一談中,
我的嘴唇像是圓形廢墟,
牙齒陷入空曠
沒碰到一根骨頭。
如此風景,如此肉,漢語盛宴天下[4]17
在歐陽江河詩歌中出現(xiàn)的詞語是“圓形廢墟”,與博爾赫斯的“環(huán)形廢墟”稍有不同,但是這個差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在以上引文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兩個詞語出現(xiàn)的語境是完全不同的。博爾赫斯的小說雖然飄忽神秘,但是它的語言風格卻是抒情,浪漫,唯美的。而歐陽江河的詩卻充滿了硬梆梆的物性質(zhì)感。此外,這段引文明確指出“我的嘴唇是圓形廢墟”,使“圓形廢墟”這個意象與“口”(當然包括嘴唇和牙齒等)這一人體器官相聯(lián)系。而在博爾赫斯的原著中,并沒有提到“環(huán)形廢墟”與嘴巴有何關聯(lián)。因此,將“口”比作“圓形廢墟”,這是歐陽江河獨立于博爾赫斯文本新發(fā)明的意義紋路。僅從表面形式來看,將口比作圓形廢墟的確是非常準確的:“口”是圓形的,而“廢墟”,則可能指的是一個老年人的,牙齒掉光了的嘴巴。
但是,如果對“圓形廢墟”的理解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那是遠遠不夠的。那就意味著,歐陽江河使用這個詞,僅僅是對博爾赫斯的表面形式的借用。因為乍一看起來,兩個作家的文本沒有任何聯(lián)系。所以情況好像是:僅僅因為博爾赫斯是著名作家,而歐陽江河為了炫耀自己的博學廣識,所以才在自己的詩中使用了“圓形廢墟”這個詞。這種理解當然是不對的,它完全不符合詩人歐陽江河寫作的風格與事實。
事實上,歐陽江河詩中的“圓形廢墟”,與博爾赫斯的“環(huán)形廢墟”,兩者既有聯(lián)系又不等同。它就像一個經(jīng)高能加速器轟擊所產(chǎn)生的新的粒子,與原來的粒子相比,既是同一個東西,但又絕非同一。而究竟在何種程度與意義上既同一又不同一,既有聯(lián)系又不等同,這就需要我們對之進行深入的分析研究了。
要理解歐陽江河詩歌中“圓形廢墟”這個詞,以及它與博爾赫斯“環(huán)形廢墟”的關系,我們就得先來分析一下這個詞的“物質(zhì)性”。
博爾赫斯文中的“環(huán)形廢墟”是個詞語,是個能指符號,它的所指是存在于世界某一處所的神廟。從“環(huán)形廢墟”的詞語構成來看,這個神廟是環(huán)形的,同時又是頹敗,荒蕪的廢墟。這兩個特征我們可以輕易地從博爾赫斯原文中看出來,同時我們也可以輕易看到這兩個特征與歐陽江河詩中“嘴巴”這一事物的聯(lián)系。但是正如前文指出,這一聯(lián)系只是表面上的聯(lián)系。為了獲得更深刻更為實質(zhì)性的理解,我們還必須進一步分析“環(huán)形廢墟”,或者“圓形廢墟”這個意象或詞。
“環(huán)形廢墟”指的是神廟,神廟又是干嘛的呢?我們都知道神廟是敬拜神靈的場所。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我們的宗教經(jīng)驗,文化經(jīng)驗,閱讀經(jīng)驗等多種途徑得知,而且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根據(jù)我們的宗教經(jīng)驗,文化經(jīng)驗等等,更具體地聯(lián)想到在神廟敬拜神靈的一些方式,比如唱誦敬神的歌曲,奉獻祭品,等等。
這種關于如何敬拜神靈的方式的問題,在博爾赫斯的小說中并沒有提及,但是它們作為一種意義的可能性卻內(nèi)在地包含于“神廟—環(huán)形廢墟”這對所指—能指關系中。這樣我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或者說建構“嘴巴—圓形廢墟”這一對所指—能指關系與神廟的聯(lián)系。
神廟是敬神的場所,敬神的一種最常見的方式是由祭司吟唱頌歌或者向神祈禱。而無論是唱頌或禱告,就都與嘴巴(包括嘴唇、牙齒等發(fā)音器官在內(nèi))發(fā)生了關系。在這種理解的基礎上,歐陽江河詩歌中的“圓形廢墟”立即獲得了一種嶄新的意義:
1.“圓形廢墟”是嘴巴,而且是詩人的嘴巴。因為詩中分明寫道“我的嘴唇像是圓形廢墟”,這里的“我”顯然可理解為詩人歐陽江河的自我稱謂。
2.那么這個詩人的嘴巴何為呢?顯然,既然是詩人,那么他的嘴巴肯定是從事與詩歌相關的活動,詩人寫詩,讀詩,用詩說話,無不要用到嘴巴。
3.詩人說話為何?詩人雖然未必是宗教之信徒,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人說話也具有一種敬神的性質(zhì)。因為一方面我們在對有關詩歌、文藝的談論中,經(jīng)常使用“詩神”“繆斯女神”之類的稱呼;另一方面從歐陽江河本人來說,他一直堅持的一個詩歌觀念就是:詩歌是崇高的,神秘的。從這兩個方面來看,詩歌是某種具有神性的事物,從而說詩人寫詩、說話是一種敬神的行為就不難理解了。
4.但是,《漢英之間》這首詩,談論的并不是詩歌,而是漢語這種語言,難道詩人歐陽江河是在唱頌一首有關漢語的詩歌,向漢語表達虔誠的敬意嗎?對于這個問題,我們的回答是:首先,通讀全詩,我們的確可以感受到歐陽江河對漢語的無比誠摯的忠誠、熱愛、尊敬之情。這是一種類似于宗教虔誠的感情。這種感情是非常寶貴的。其次,我們都知道,在當代詩歌中,大概是從1980年代開始,發(fā)生了一場語言轉(zhuǎn)向,這種語言轉(zhuǎn)向賦予語言以詩學本體論的地位,語言直接就是詩,“詩到語言為止”,而不是將之僅僅視為一種寫作的原材料。從歐陽江河《漢英之間》這首詩的文本本身來看,它完全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從而是在一種詩學本體論的高度來談論漢語的。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嘴巴—圓形廢墟”作為一個發(fā)聲言說的場所,溝通了“漢語—詩神”與“詩人—祭司”之間的信仰關系?!皥A形廢墟”的第一層意義,傳達的是歐陽江河詩學中關于詩歌的“說”的一些思想。歐陽江河認為,漢語是一種歷史悠久、飽經(jīng)磨難的(“廢墟”),具有神性(“那樣一種神秘養(yǎng)育了饑餓”)的語言;詩人對漢語抱著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而詩人之寫詩,就是一種向這個神靈表達敬拜、虔誠之心的方式。
如前文所述,在神廟中敬神的另一種最常見的方式是向神獻祭。獻祭涉及祭品、食物,從而在另一維度上與嘴巴發(fā)生了聯(lián)系。這就為理解“圓形廢墟”提供了一條新思路,從而將我們引向歐陽江河詩歌、詩學中另一個重要的,而且更為復雜的主題。
1.在神廟里人們敬神的另一種常見方式是向神獻祭。所謂的獻祭,通俗地講就是為神獻上食物,供神品嘗。
2.人們?yōu)槭裁聪蛏瘾I祭呢?按照對一般性的宗教的最泛化的理解,無論是為神唱頌歌,還是獻祭,無非是向神表達感恩之情。為什么表達感恩之情?因為神創(chuàng)造了人,神養(yǎng)育了人,神幫助了人……這里的理由根據(jù)不同的宗教教義各有不同。而在《漢英之間》一詩中,的確提到:“那樣一種神秘養(yǎng)育了饑餓。/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讓我和同一種族的人分食、挑剔”,還有“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4]17,以及“從前吃書吃死人”[4]18這樣一些說法。在這里雖然詩句的含義充滿了不確定性,尚待解釋澄清,但我們?nèi)匀徊浑y讀出:詩人的確認為,漢語,以及漢語的詩歌、文學傳統(tǒng),作為母語與母族文化養(yǎng)育了“我和同一種族的人”。
3.對于“同一種族的人”,他們是怎么對待漢語的呢?事實上詩人在詩中是表達了一些憤懣之情的?!稘h英之間》寫于1987年,它忠實地記錄了那個時代人們的英語熱、出國熱等社會生態(tài):“一群中國人圍住一個美國佬,我猜他們/想遷居到英語里面……”[4]17-18“為什么如此多的中國人移居英語,/努力成為黃種白人,而把漢語/看作離婚的前妻,看作破鏡里的家園?”[4]19在這里詩歌寫出,大多數(shù)人雖然蒙受母語的養(yǎng)育之恩,但卻絲毫不知感恩,反倒熱衷于崇拜“金牛犢”這樣的“異教偶像”。這種情況直到今天仍是如此。比如,社會上一些家長,一些學校,一些所謂的領導,就認為中國話誰都會說,漢語,以及從事語言文字工作的語文老師,都是最沒用的。
4.很顯然,“我”對母語的態(tài)度是和這些人截然不同的。出于對母語的熱愛與感恩,“我”必然向母語獻出自己辛苦勞動所得的,最純潔,最高貴的祭品。這種祭品是什么呢?考慮到“我”的詩人身份,那么這種祭品必然是詩人所寫的詩篇了。在這里我們看到,詩篇既可以唱頌,又可以獻祭為神所“吃”,關于“說”的主題和“吃”的主題重合了。
5.詩人寫了詩歌向神獻祭,但是實際上,至高神靈并不真正食用那些形而下的食物。在很多宗教的場合,當敬拜儀式結(jié)束之后,這些祭品還是分給信徒們享用的。所以在某些宗教中,對于這些食物有一個專門的名稱“祭余”。這也就是說,詩人所寫的詩歌,最終還是進入母語文化的序列,成為養(yǎng)育民族公眾的糧食。
6.在這里我們看到,以“嘴巴—圓形廢墟”為中心,涉及的是一個“吃”的主題,勾連起來的是母語、詩人以及民族三者之間的復雜關系,體現(xiàn)的是詩人歐陽江河的一種深到獨特的詩學思想。對于這種思想,以前的研究者很少注意到。
7.首先,在母語與人的關系問題上,這種詩學思想認為:母語養(yǎng)育了這個種族的人們,也包括這個民族的詩人。所謂的“吃”就是維持他們生命、生活、心智健康的需要。但是,大多數(shù)人并不感恩,并不尊重母語,相反卻以粗暴、功利的態(tài)度對待它——“一片響聲之后,漢字變得簡單。/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但語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見。”[4]17所以,供奉母語的神廟,成了破敗、荒蕪的“環(huán)形廢墟”。
8.在詩人與母語的關系問題上,這種思想認為:詩人是母語的祭司,是語言的從業(yè)者。母語不受尊重,詩人顯然也不會擁有有尊嚴的在世生存狀態(tài)。所以“我的嘴唇像是圓形廢墟”,所呈現(xiàn)的是同樣頹廢、衰颯、蒼老的詩人自我形象。但是,詩人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有一顆感恩敬神的心。所以他沒有忘記詩人的本分,繼續(xù)不斷地“吃書吃死人”,吸取這些傳統(tǒng)文學、文化中的營養(yǎng),寫出新的作品,以之作為敬神的唱頌與獻祭。
9.最后,在詩人與民族的關系問題上,一個真正的詩人,并不會因為受世人輕賤的悲慘命運而轉(zhuǎn)身“遷居到英語里面”去,相反,他奉獻自己從古代傳統(tǒng)中吸取、創(chuàng)作的精華,這些精華名義上是奉獻給母語之神的祭品,實際上最終還是進入母語語言文化的序列,為那些離棄、輕賤自己的人們所“吃”,成為哺育、滋養(yǎng)民族心智,保證民族生存繁衍的精神食糧。
自從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新文學一直都是在外國文學的影響下發(fā)生、壯大的。這個影響無論怎么強調(diào)都不為過,以至于所謂的影響研究,比較研究,成為新文學研究的一門顯學,一種范式。這里人們通常談論的影響,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作家思想、情節(jié)結(jié)構、人物形象、藝術手法、風格格調(diào)等方面。筆者認為,這種影響之所以能在當時社會上產(chǎn)生一定的轟動效應,主要是因為在作者與讀者之間存在著信息上的不對稱。在我們今天資訊非常發(fā)達的時代,作者很難壟斷、占有某種稀缺的借鑒資源,他所看過的,多數(shù)情況下讀者、網(wǎng)友也都已經(jīng)看過了,這個時候外來文學的影響,就很難在廣大讀者中間產(chǎn)生新奇,驚異,轟動的“閱讀紅利”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回頭來看歐陽江河之接受外國作家影響的情況,就會發(fā)現(xiàn)在他的這種“被影響模式”中,包含著很多原創(chuàng)性、創(chuàng)新性、啟發(fā)性的元素,這些寶貴的閃光點至今還未受到學術界的充分重視。在與博爾赫斯的關系中,筆者認為歐陽江河無疑是非常喜歡、認同與尊敬后者的。在剛過去不久的2019年10月份,歐陽應邀赴美洲參加一系列詩歌活動,其間他的詩歌的西班牙語譯本的阿根廷出版方邀請他寫一首詩,他就寫了一首獻給博爾赫斯的《博爾赫斯的老虎》。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博爾赫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是,回到我們剛才討論的“圓形(環(huán)形)廢墟”的例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圓形廢墟”之受到的“環(huán)形廢墟”的影響,是很難用通常的影響研究的概念范疇,比如主題思想、情節(jié)結(jié)構、人物形象、藝術手法、風格格調(diào)等來概括描述的。筆者認為,這是一種經(jīng)過了“語言加速器”加工處理后的影響。博爾赫斯的文本《環(huán)形廢墟》作為一種影響源,不是以僵化、固定的形態(tài)進入歐氏的詩歌的。筆者推測,鑒于博爾赫斯作品巨大的藝術魅力及歐陽江河強大的閱讀感受力,后者必定深深地投入到前者的文本世界中,在其所營造的意義場域中久久沉浸玩味。在這個時候,歐陽江河不是直接將這個意義場域的內(nèi)容“時空轉(zhuǎn)移”照搬到自己的文本上成為自己的作品;相反,他將這些意義場域的內(nèi)容排斥在文本之外,在他受影響而寫就的《漢英之間》里我們看不到這些意義場域的內(nèi)容,他使這些內(nèi)容成為他自己寫作的“元詩歌”、“前寫作”,正是這種“元詩歌”、“前寫作”所產(chǎn)生的高能張力,推動“環(huán)形廢墟”這樣的詞語粒子在“語言加速器”中激烈碰撞、糾纏、裂變、組合……最后成為《漢英之間》中的“圓形廢墟”。在這個變化中,關鍵性的環(huán)節(jié)是“語言加速器”的運動,但是讀者能夠看到的只是加速器入口和出口處的兩個粒子——“環(huán)形廢墟”與“圓形廢墟”,而加速器內(nèi)部的粒子運動,對于我們來講是完全的“暗箱”,是不可見的。但我們能夠推測,正如歐陽在另一句詩中所寫,“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這種語言加速器的運動,必定充滿了艱辛的精神勞作。筆者在此寫作此文,以私智妄測詩人艱苦的精神勞動,一方面是向詩人表達敬意,一方面也是為了拋磚引玉,讓詩人歐陽江河的創(chuàng)新性詩學實踐成果引起更多專家、讀者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