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人生來就是要相信自然之永恒性的。我們生來不是要像一艘船那樣飽受顛簸，而是要像一座屋子那么穩(wěn)定安詳。

——愛默生

什剎海的風(fēng)景，總依季節(jié)、時辰、天氣和觀者心境的不同而有所變化。走在后海邊，眼見天空中雪云增多，游人很少，四周一片寒白，乾坤六合，全籠罩在一片寂默里。想起前幾日看到不少北方城市雪后的視頻，橋路冰封，高樓暝寂，一派《流浪地球》的即視感，示現(xiàn)著一縷魔幻色彩的末世情調(diào)，看去令人格外驚心。又想到沈從文曾感嘆八年抗戰(zhàn)后光復(fù)的北平，“居然還有白鴿成群，敢在用藍天做背景的寒冷空氣中自由飛翔?！保ā侗逼降挠∠蠛透邢搿罚┻@個城市見多了滄桑變遷，終會迎來冰河解凍、春暖花開的好時節(jié)。

這次不期而至的嚴峻疫情，打斷了農(nóng)歷新年的節(jié)日時間節(jié)點，同時將人們拋入一種無可適從的“多余”狀態(tài)之中。病毒隔絕了從未斷過的喧沸市聲，危機狀態(tài)被奇異地定格在一種風(fēng)平浪靜的氛圍之中。也許這才是節(jié)日的本義？從本質(zhì)上來說，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平安的、篤定的，人們本就要回歸到簡單、素樸、寧靜的家庭生活之中。

當(dāng)然最大的感觸，是人們突然意識到，生命的世界，原來是一座巨大的迷宮。在我們視野所不及之處，“黑天鵝”其實不盡然都在于宏觀事件，而是在由不確定性決定的、產(chǎn)生萬物和支配萬物的微觀和超微觀世界。

2012年，畢淑敏在小說《花冠病毒》中，講述了一個很科幻的故事，對于“非典記憶”尚未遠去的國人而言，當(dāng)時似乎并未引起足夠重視。這部作品講述在20NN年，一種極其罕見的嗜血病毒——“花冠”突然襲擊燕市，這座擁有千萬人口的都市，瞬間混亂淪陷。擁有心理學(xué)背景的女作家羅緯芝臨危受命，深入抗毒一線進行采訪，讀者以她的視角，看到了面對恐慌和毀滅時的各種世相與心理困境。

人們驚懼地看到，“花冠病毒”這種似生物又非生物的東西，甚是美艷，光彩奪目，形狀精巧，似乎是出于一位充滿藝術(shù)靈感的匠人之手，如同一頂對稱而繁茂的花冠。同時它又是無意識的、自組織與自演化的；有著自我的目的，有著自我的邏輯，唯獨沒有對癥治療的藥物。

花冠病毒“對生存環(huán)境的要求很寬容”，難以預(yù)測地突然暴發(fā)，能同時侵襲人類兩大生存系統(tǒng)，發(fā)病緩慢但步步為營，有長達一周的潛伏期。它最初對人體的進犯，是輕微與緩和的，就像一場風(fēng)寒引起的感冒。正因為這種欺騙性，才使它后續(xù)的殺傷力變得極為兇殘。

“肺和氣管的結(jié)構(gòu)和紋理完全被破壞，像被火焰噴射器焚燒過。只不過火焰的廢墟是灰色的，而花冠病毒留下的是恐怖的紅色……肝臟失去了平素?zé)o與倫比的光滑邊緣，如同浮腫的救生圈漂浮在腹腔之內(nèi)。心臟破裂溢出的血一片汪洋，膽和胰臟膿腫疊加，猶如暴雨中被遺棄的糟爛蜂巢。腸道被病毒所荼毒，顯出邪惡的青藍色，還有被病毒吞噬而成的大大小小的窟窿……”這樣的描寫超出了人類對花冠病毒最初的認知范圍和承受能力，作者藉此昭示出人們心中對疾病的恐懼和人類的集體困境。

微生物與動物、植物的共生，比人類的歷史還要早上億年；隨著人類的遷徙、聚集、改造自然的腳步，它們?nèi)缬半S形，并塑造了今天的人類。微生物里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病菌，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和人類相安無事的普通微生物。人類的基因，甚至都有一部分是病毒帶來的。

1976年，英國演化理論學(xué)者理查德·道金斯創(chuàng)作了《自私的基因》。作者認為我們的身體并不真正是我們自己的，身體首先是基因自組織自演化出的生存工具。不僅是人類，基因是地球全部生命的源代碼，所有的生命都是從這個源代碼中提取信息進行編碼和排序，然后展開為特定的物種?；虻谋举|(zhì)是信息，同一個人的基因信息在同一個軀體內(nèi)被拷貝了1萬億份，這個超級信息庫，才是身體的主人。

在很大程度上，一個人的各種行為，都是來自基因（本能行為）和意識（理智行為）對身體控制權(quán)的爭奪?；虻囊貎?nèi)化到靈魂最深處，影響到人的思維、觀念、個性、氣質(zhì)與行為等；像是一種類似于母語或血脈這樣的東西。

“《自私的基因》最大的特點就是冷，比冷靜更冷的冷，不動聲色地揭示了生命的本質(zhì)。盡管這種結(jié)論不一定正確，卻告訴了我們一種可能：生命和人生以及世界與文明的最終目的，可能是我們根本想不到的東西?！保▌⒋刃溃?/p>

我們不禁會想，這是真實的嗎？翻開我們的家譜族譜，我們看到的，其實只是基因跳躍的軌跡？

人類尋常不會有這樣的心思。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我們的理想是星辰大海，我們的精力用在更遼闊的事物上，我們要在有限的多少時間內(nèi)實現(xiàn)壽命的無限延長；我們要不斷地進步、不斷地突破、不斷地超越，我們終將制造出和人無法區(qū)別的智能機器，以此如是，等等。

然而我們的基因卻要無情地指出我們的虛妄，人類和其他生物一樣，都只是基因的載體，生物體的存在，也許只是為了更好地復(fù)制和傳播體內(nèi)的基因而已。所有附麗之上的事物，一旦抵近觀察，所有的設(shè)定都在消散。

不管我們認不認可這本書的觀點，起碼這次疫情提示了我們：最廣泛分布數(shù)量最多的微生物，可能才真正是地球的主人。它讓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成為一個整體；而人，只不過是幾千億個生命體的聚合體而已。從這個邏輯來看，我們甚至無法定義“人”這個個體——這種定義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了。

或者可以說，地球生命所共用的那個基因庫，那個形成基因的源代碼庫，就是恢宏運化的大自然。而病毒肆虐，則意味著生命的基因庫正在變異，正在對其不滿意的基因序列，進行迫不得已、冷酷無情的調(diào)整。

“疾病是人類共同的、普遍的、恒久的生物性經(jīng)驗之一：疾病不僅是人類生活和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其存滅與盛衰更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文明的變遷有著緊密而復(fù)雜的互動關(guān)系?！保ā秳蚴澜缛祟惣膊∈贰罚倪@個角度上去我們?nèi)ダ斫獠《荆《驹鯓硬拍芟麥纾克陌l(fā)生機制說不清楚，即使我們抽絲剝繭尋繹窮究去洞察追蹤，也可能找不到它的源頭，也只能假定它一直存在。就算是人類宣布獲勝，那也是對手因隔離阻斷而暫時隱匿了。對此，我們也是心知肚明。

我們畏懼它，將其稱之為“病毒”；其實人家只是正常地從一個生物體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生物體，拋開一切人類固有觀念，它們和人類也是完全平等的；因為都只是一種基因序列，而且都來自一個共同的基因庫。

面對新型冠狀病毒，我們當(dāng)然有理由信賴科學(xué)、相信醫(yī)學(xué)的新發(fā)現(xiàn)，以及緊急動員眾志成城的政府行為——這無疑是正確和感人的，就如同海嘯來臨之時我們別無選擇，必須要護衛(wèi)我們唯一的家園。同時，當(dāng)海嘯來得越來越頻繁，我們是否要反思一下，我們家園所在的位置是否合理？

我曾經(jīng)相信科學(xué)的發(fā)展帶來一些負面影響也只不過是暫時的，而且隨著科學(xué)的進一步發(fā)展，這些負面問題都會由科學(xué)自身來圓滿解決，可是在幾十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再也無法這么樂觀了。

災(zāi)難終將過去，但我們要是沒有超宏觀尺度上終極問題的深入思考，如果我們不能嚴格定義出人類存在的意義，沒有勇氣重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新的災(zāi)難無疑還會降臨。而且就人類與病毒的永恒戰(zhàn)爭而言，在自然界，任何反復(fù)出現(xiàn)的沖突一般都會引起沖突者適應(yīng)性的變化，以增大競爭中占上風(fēng)的可能性。從暴發(fā)在美國的大流感到埃博拉病毒到SARS再到今天的新型冠狀病毒，其時間間隔越來越短，也提示了一種緊迫性，這遠遠不是環(huán)境保護或道德論的問題，而是被久久懸置的哲學(xué)問題，如同人類一件因不愿面對而不斷拖延最后又不得不面對的煩心事。一些最本原的價值與認知，可能終將成為我們的阿喀琉斯之踵。當(dāng)我們從夢中醒來，或者，作為泡沫的我們忽然云消霧散，我們連后悔或修正的機會也沒有。

康德說，“我們有一種作為人類心靈基本能力的純粹想像力，這種能力為一切先天知識奠定了基礎(chǔ)”(《純粹理性批判》)。今日新型冠狀病毒全球肆虐，我們的反思難道僅僅停留在我們亂吃了野生動物嗎？我們的行動也僅僅停留在停止一切關(guān)于野生動物的交易，進而把野生動物從餐桌上撤掉？“我們今天所面對的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起因不在生態(tài)系統(tǒng)自身，而在于我們的文化系統(tǒng)”（唐納德·沃斯特）。認識到這一點，天地就會突然寬闊，我們在今后的生活中會多一份自省，少一份輕浮和傲慢。也許看上去沒太大的變化，唯一的區(qū)別只在于意識到，我們能真正意識到生命的本質(zhì)。

利奧波德說，“兩個世紀的‘進步’，給多數(shù)市民帶來了一個選舉權(quán)，一首國歌，一輛福特，一個銀行賬戶，以及一種對自己的高度評價，但是卻沒有帶給人們而是否具備這種能力才是檢驗人是否文明的真正標準”（《野生動物管理》）；現(xiàn)實的危機在逼迫我們，從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關(guān)系的科學(xué)性生態(tài)關(guān)注，轉(zhuǎn)向?qū)θ祟惥裆鷳B(tài)的譜系、精神價值創(chuàng)新的智慧性生態(tài)關(guān)注，轉(zhuǎn)向我們的靈魂所處的那個真正的生成機制，避免科學(xué)及其觀念不斷的越界，把人類的命運帶向未知的終點。

承認人是基因的載體，并不必然否定人生的意義?！蹲运降幕颉返淖髡咦约阂舱f：“我們具備足夠的力量去反對我們的締造者。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我們?nèi)祟惸軌蚍纯棺运降膹?fù)制基因的暴政?！蔽覀冇纱藢Α斑^眼煙云”般短暫縹緲的個人擁有了更為透徹的體悟；我們就更能從思想上，超越生命與萬物的沖突、生命與時間的隔閡，克服心與物的障礙、生命短暫與時間永恒的沖突，如同一滴水融入了海洋。

生存權(quán)力，萬物皆有，眾生說到底是平等的，甚至是一體的，全體物種的共同目標是頌揚那個塑造我們生命的偉大歡悅。“一條河流的歌一般都是指河水在石塊、樹根和險灘上所彈奏出來的旋律。這時，你就可能聽見這種音樂——無邊無際的起伏波動的和聲，它的樂譜就刻在千百座山上，它的音符就是植物和動物的生和死，它的韻律就是分秒和世紀間的距離?！保ɡ麏W波德《沙鄉(xiāng)年鑒》）

梭羅說，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圣廟的建筑師。他的身體是他的圣殿，在里面，他用完全是自己的方式來崇敬他的神，他即使另外去琢鑿大理石，他還是有自己的圣殿與尊神的。我們都是雕刻家與畫家，用我們的血、肉、骨骼做材料。我相信，回溯不是返舊途而是走新路，而是重新?lián)焓盎乇緦儆谧约旱纳?，認清自己的本分，讓自己的一生完整無缺。人們在對病毒和基因的認知與求索中，會發(fā)現(xiàn)自然具有著絕對的神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人類要直面自身生命中的自然性，人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災(zāi)變都要有自省的精神。打破自我為中心，尊重和順應(yīng)萬物的本性與生活方式的選擇，反對因為人類“文明”的過度發(fā)展而損害萬物，如果我們自己不改，自然史的河流終會急劇地自主調(diào)整進程。無論是自身免疫系統(tǒng)的整體性修復(fù)，還是與自然生命性的和解，重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可以讓一個種群成熟起來，獲得新生。

山川異域，風(fēng)月同天?！皸蛹磶砗推?，意味著始終處于自由之中，這種自由把一切保護在本質(zhì)之中。棲居的基本特征就是這種保護”。就算人類只是基因的載體和工具，甚至奴隸；然而“詩意地棲居”這樣一種本質(zhì)意義上的存在狀態(tài)，可以成為人類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生存方式和境界。它把人的生存帶入存在的澄明中，是生命存在矛盾的終極解決，有時它會略顯模糊，不對抗，不執(zhí)著，不沾染，用一種詩化的生活方式，讓一個真正的文明世界得以成立，并追求良好的長久生存。

1807年，詩人荷爾德林住在圖賓根內(nèi)卡河畔的一座塔樓上養(yǎng)病，那是他青年時與謝林、黑格爾一起度過大學(xué)時光的地方?！昂翢o希望的與命運的抗?fàn)帯利惖母袀诎档膽n郁”，風(fēng)雨四季的寧靜、清澈和內(nèi)在的欣喜，充滿著玄象和智性，令他悟到宇宙神秘的意志：“自然的光輝是更高的顯像”——

自然的光輝是更高的顯像，

那里收結(jié)了多少快樂的時光，

它就是這壯麗圓滿的年華，

那里碩果化入喜悅的輝煌。

世界穿上了盛裝，飄過空闊，

田野的聲音只輕輕鳴響，

陽光曬暖了和煦的秋日，

田野靜立，如一片伸展的遠望。

微風(fēng)吹蕩樹梢枝條，

伴著歡快沙沙聲響。

這時的田野已經(jīng)變得空廣，

明朗景象的全部意義都活著，

如一幅圖像，四周飄浮著金色的盛況。

——荷爾德林《塔樓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