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靄，陳肖肖

（蘭州理工大學 a.文學院；b.體育教學研究部，甘肅 蘭州 730050）

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輯釋》[1]輯錄韓愈詩四百三十多首，與體育相關(guān)的有《汴泗交流贈張仆射》《雉帶箭》《贈侯喜》《斗雞聯(lián)句》《人日城南登高》《獨釣四首》等，雖然數(shù)量不多，卻專門書寫了打毬、射獵、垂釣、斗雞等多種不同類型的“體育”文化活動。其他如《利劍》《贈劍客李園聯(lián)句》《苦寒》《縣齋有懷》《射訓狐》《叉魚招張功曹》《送文暢師北游》《岳陽樓別竇司直》《病鴟》《城南聯(lián)句》《寒食值歸遇雨》《送李尚書赴襄陽八韻得長字》《閑游二首》其一、《雜詩四首》其二等詩還寫到了劍術(shù)、彈射、習射、蹙繩、秋千、觀棋、六博、樗蒲、斗草等民間體育事象。解析這些詩歌，一方面可以見出韓愈借“體育”活動表達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和治世愿望，另一方面亦可見出唐代“體育”活動的豐富多樣。

一、打毬：武義為本

關(guān)于“打毬”與“蹴踘”，唐玄宗天寶十五年（756）進士封演所撰《封氏聞見記》卷六題為“打毬”，并記曰：“打毬，古之蹵鞠也?！稘h書·藝文志》：‘《蹵鞠》二十五篇?！仭蹲ⅰ吩疲骸希皂f為之，實以物，蹵蹋為戲。蹵鞠，陳力之事，故附于兵法。蹵音子六反，鞠音巨六反?！茁曈灒^‘踘’為‘毬’，字亦從而變焉，非古也?！盵2]54封演說，因為字聲，“踘”變化為“毬”。更重要的是，這一運動從用“足”踢，變?yōu)橛谩罢取睋簟奶迫吮诋?、陶俑、銅鏡描繪及大量詩人描寫看，“毬”不但用“杖”擊，而且還騎在馬上“杖”擊，成為一項劇烈的打馬球運動。《漢書·藝文志》：“《蹴鞠》二十五篇?！盵3]1556由隋入唐的著名經(jīng)學家、古文字學家顏師古注釋說：“鞠以韋為之，實以物，蹴踏之以為戲也。蹴鞠，陳力之事，故附于兵法焉。”[3]1557“技巧者，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guān)，以立攻守之勝者也?！盵3]1557“孔子曰為國者‘足食足兵’，‘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明兵之重也。《易》曰‘古者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為刃，割革為甲，器械甚備。下及湯、武受命，以師克亂而濟百姓，動之以仁義，行之以禮讓，《司馬法》是其遺事也。自春秋至于戰(zhàn)國，出奇設(shè)伏，變詐之兵并作?！盵3]1557“蹴踘”發(fā)展為打毬、打馬球，均為“武事”，目的在于練習手足的靈活性，使用器械的熟練性，推演各種器械的機關(guān)，從而爭取攻守中的勝利。唐代所進行的打毬活動更是“軍中之戲”，競技場面十分激烈。與李白同一時代的閻寬撰《溫湯御毬賦》，鋪寫唐玄宗親率軍士打毬，場面驚心動魄。其中所揭示的“武義”，更是值得重視。

《溫湯御毬賦》序曰：“天寶六載，孟冬十月，霜清東野，斗指北闕，已畢三農(nóng)，亦休百工，皇帝思溫湯而順動，幸會昌之離宮。越三日，下明詔‘伊蹴鞠之戲者，蓋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義不可舍，頃徒習于禁中，今將示于天下’。”[4]4331閻寬采用“賦”體，在對毬場，參賽選手、比賽過程、頒獎等環(huán)節(jié)一一鋪寫之后，曲終奏雅，借京兆尹的“獲獎感言”，發(fā)表了以下見解：“曰子來之功，臣何力之有？夫稱物以平施，則可大而可久，故職司與役徒，亦恩加其賜厚。且稱茲藝精煉，古來罕見，寓今斯成，伐謀足擅?？梢哉鸠B戎狄，康寧宇縣。漢祖未悟，果有白登之圍；唐堯闕修，載勞丹蒲之戰(zhàn)。然明者睹于未兆，戒者圖于不見。城誠狹，頗積往來之勤；馬雖調(diào)，恐生銜橛之變。憑覽則至樂，躬親則非便?！钡墼唬骸坝?。忠哉！真知言之選。”[4]4332

京兆尹行拜稽首禮，遲疑徘徊，欲行又止，表示不能接受獎品：“球賽的成功，都是君主的功勛，做臣子的我有什么能力呢？衡量物之多少、輕重，根據(jù)物品的多少，做到施與均衡。‘稱物以平施’，才能把事情做大做久。因此，負責毬賽的官員和打毬的軍士，也應得到皇帝施恩賜福?？梢哉f打毬技藝高超，不是什么罕見的本領(lǐng)。它卻可以讓戎狄震驚恐懼，可以使天下安泰康寧。漢高祖沒有深悟其中的道理，果然被匈奴冒頓單于圍困在白登山下；唐堯缺乏競技技藝方面的訓練，丹水之浦，苦苦戰(zhàn)斗一年才得以征服南蠻。然而圣明的人，在事情尚未露出跡象時就能看得明白，提高警惕的人則會將看不清楚的事情洞察得如同圖畫描繪。京兆的確實力不夠，已經(jīng)擔負著太多往來的辛勞；馬雖然訓練有素，最怕在馳驟時生出駕御失恐的事變。觀看打毬，就能夠享受競技的愉快，作為君主您親自參加就不太方便了?！被实刍卮鹫f：“好啊，多么忠誠?。≌嬲菑拇驓禄顒又形虺鰜淼挠械览淼脑?。”這一段精彩的鋪寫，可以歸納為：（一）“夫稱物以平施，則可大而可久。”比賽的規(guī)則要公平公正，賞功褒德更要公平公正。稱物平施是天下能夠發(fā)展長久的通則。（二）“可以震疊戎狄，康寧宇縣?！边@是打毬練武習兵的關(guān)鍵。震懾外國外族，不要挑釁滋事，保護天下百姓過上安泰康寧生活，這是練武習兵的宗旨。（三）“明者睹于未兆，戒者圖于不見?！庇^看打毬，猶如觀察治國，及早發(fā)現(xiàn)事情的苗頭，提高警惕，引以為戒。（四）“憑覽則至樂，躬親則非便?！痹凇半藜磭摇钡姆饨ǖ蹏鴷r期，皇帝的安危與國家“生死”攸關(guān)。不忘國事，娛樂適度，皇帝要起到表率作用。全賦中與“獲獎感言”聯(lián)系起來的議論還有“爭靡違于君子，中寧謝于諸侯。況賞罰之必信，旌君國之大猷”[4]4332這些類似直諫之言，得到唐明皇的首肯與稱贊，正是合了他“武由是存，義不可舍”的主張。練武固然重要，而其中包含的“義”尤其不能丟棄?！傲x”與“德”，相輔相成。“義”的本義即謂符合正義或道德規(guī)范?！墩撜Z·述而》：“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盵5]69“義”也指按照正義或道德規(guī)范的要求行事，《周禮·地官·師氏》：“以三德教國子：一曰至德，以為道本；二曰敏德，以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鄭玄注：“德行，內(nèi)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盵6]349《論語·述而》：“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盵5]66大約在閻寬進獻《溫湯御毬賦》五十年之后，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9）韓愈上書汴泗濠節(jié)度使張建封《汴泗交流贈張仆射》《上張仆射第二書》，張建封有《酬韓校書愈打毬歌》。韓愈《汴泗交流贈張仆射》詩云：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場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繚逶迤，擊鼓騰騰樹赤旗。新雨朝涼未見日，公早結(jié)束來何為？分曹決勝約前定，百馬攢蹄近相映。毬驚杖奮合且離，紅牛纓紱黃金羈。側(cè)身轉(zhuǎn)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超遙散漫兩閑暇，揮霍紛紜爭變化。發(fā)難得巧意氣粗，歡聲四合壯士呼。此誠習戰(zhàn)非為劇，豈若安坐行良圖？當今忠臣不可得，公馬莫走須殺賊。[1]103

汴水和泗水交匯的地方是張仆射任節(jié)度使的治所，在治所徐州城的一角，筑了千步大小的打毬場，毬場平滑如用刀削過一般，毬場外圍還有矮墻環(huán)繞。馬毬比賽就要開始了，鼓聲“騰騰”震響，紅旗插上了矮墻。新秋季節(jié)，早晨十分涼爽，太陽還未升起，張仆射早早裝束齊整來到毬場，他要來做什么呢？當然是打毬啊！比賽規(guī)則早已預定好了，馬隊分成兩組進行比賽。決勝的比賽開始了，看上去有上百只馬蹄聚攏在一起爭毬，馬面相迎，好像你我照耀。擊毬的毬杖奮力揮舞，毬被打出去了，就像受了驚嚇一般，馬隊一會兒沖到一起，一會兒又隨著毬飛的方向分開。紅色的牛毛做成的馬纓如絲帶一般牽在黃金做成的馬籠頭上。擊毬的張仆射側(cè)身、轉(zhuǎn)臂、雙腿緊貼馬腹，擊毬的聲音如同霹靂，毬離手飛出，就像神珠飛馳。毬飛出得超級遠，馬隊分散追奔，毬場上顯出悠閑的場景，緊接著又疾馳會合，馬隊攢簇，比著顯示毬隊奔馳的變化。張仆射在高難度的情況下，竟然巧妙接住馬毬并且打了出去，精神抖擻，真是壯觀得很！這一幕使得觀眾從各方聚過來，全體歡呼，打毬的壯士們更是呼聲震天。這的確是為了練武，不只是游戲，難道能比端坐在軍營里謀劃殺敵良策還厲害嗎？當今天下不安，忠臣難得，安全第一，張仆射也不要讓馬在毬場上如此奔命了，留著它們，好好馴養(yǎng)，還要上戰(zhàn)場殺敵呢！《上張仆射第二書》全文如下：

愈再拜：以擊毬事諫執(zhí)事者多矣，諫者不休，執(zhí)事不止，此非為其樂不可舍、其諫不足聽故哉？諫不足聽者，辭不足感心也；樂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毬之害者必曰：有危墮之憂，有激射之虞，小者傷面目，大者殘形軀。執(zhí)事聞之，若不聞?wù)?，其意必曰：進若習熟，則無危墮之憂；避能便捷，則免激射之虞；小何傷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軀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牽引相比也，特以擊毬之間之事明之耳。馬之與人，情性殊異，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氣之相持，安佚則適，勞頓則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驟折中，少必無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馳毬于場，蕩搖其心腑，振撓其骨筋，氣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遠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無全馬矣。然則毬之害于人也決矣！凡五臟之系絡(luò)甚微，立坐必懸垂于胸臆之間，而以之顛頓馳騁，嗚呼，其危哉！《春秋傳》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彪m豈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廣慮之，深思之，亦養(yǎng)壽命之一端也。愈恐懼再拜?！盵7]194-196

對韓愈的勸諫，張建封也給予了積極回應，有《酬韓校書愈打毬歌》：“仆本修文持筆者，今來帥領(lǐng)紅旌下。不能無事習蛇矛，閑就平場學使馬。軍中伎癢驍智材，競馳駿逸隨我來。護軍對引相向去，風呼月旋朋先開。俯身仰擊復傍擊，難于古人左右射。齊觀百步透短門，誰羨養(yǎng)由遙破的。儒生疑我新發(fā)狂，武夫愛我生雄光。杖移鬃底拂尾后，星從月下流中場。人不約，心自一。馬不鞭，蹄自疾。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驚巧時失。韓生訝我為斯藝，勸我徐驅(qū)作安計。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盵8]3112-3113韓愈進諫，說得直接；張建封回應，答得懇切。打一場毬，看上去是一次活動，其實包含著“義”，展示著“忠”。“忠”“義”品德的修養(yǎng)，關(guān)系著國家的命運。韓愈寫這首詩的貞元年間，大唐王朝危機四伏，藩鎮(zhèn)割劇，杜甫《三絕句》所寫“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8]2491的慘禍再次成為現(xiàn)實，而且愈演愈烈。韓愈就親身經(jīng)歷了這樣的禍亂。據(jù)《資治通鑒》卷235記，僅貞元十五年二、三、四月三個月，就有三位節(jié)度使“薨”，一位監(jiān)軍被殺?！岸?，丁丑，宣武節(jié)度使董晉薨。乙酉，以其行軍司馬陸長源為節(jié)度使。……軍士作亂，殺長源、叔度，臠食之，立盡。”[9]7582“三月，甲寅，吳少誠遣兵襲唐州，殺監(jiān)軍邵國朝、鎮(zhèn)遏使張嘉瑜，掠百姓千余人而去?！盵8]7583“三月，戊午，昭義節(jié)度使王虔休薨?！盵9]7583“四月，癸巳，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震薨?！盵9]7583汴州亂時，韓愈正在護送董晉靈柩西歸的途中，聞訊，作《汴州亂二首》，敘寫了禍亂慘像：“汴州城門朝不開，天狗墮地聲如雷。健兒爭夸殺留后，連屋累棟燒成灰。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興哀。”[1]72“母從子走者為誰，大夫夫人留后兒。昨日乘車騎大馬，坐者起趨乘者下。廟堂不肯用干戈，嗚呼奈汝母子何?！盵1]72-73他在《此日足可惜賜張籍》詩中對禍亂造成的慌亂與恐怖也作了描寫：“夜聞汴州亂，繞壁行彷徨。我時留妻子，倉卒不及將。相見不復期，零落甘所丁。驕兒未絕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聞啼聲。”[1]84“日西入軍門，羸馬顛且僵。主人愿少留，延入陳壺觴。卑賤不敢辭，忽忽心如狂。飲食豈知味，絲竹徒轟轟。平明脫身去，決若驚鳧翔。黃昏次汜水，欲過無舟航。號呼久乃至，夜?jié)稂S。中流上灘潬，沙水不可詳。驚波暗合沓，星宿爭翻芒。轅馬蹢躅鳴，左右泣仆童。”[1]85二月底，韓愈投奔徐州，張建封留其居睢上?！靶行卸履?，乃及徐南疆。下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誰云經(jīng)艱難，百口無夭殤。”[1]85到徐州后，韓愈一直“宅”在幕府。九月，被任為徐州節(jié)度推官，觀看了張建封舉行的打毬比賽后，上書、上詩進諫。大家都明白，打毬的目的在于習戰(zhàn)，不是游戲。這種“講武”活動，利處很多，比如增強身體素質(zhì)，提高備戰(zhàn)心理，鍛煉應對能力，加強協(xié)同意識，更重要的是塑造士兵勇敢、頑強、忠誠、正義的人格，樹立頑強拼搏精神；對指揮官而言，通過打馬毬運動，提高本人調(diào)兵遣將的能力，培養(yǎng)訓練士兵服從命令的意識，毬場正如練兵場，毬場上組織、指揮、調(diào)度、配合的能力，正是戰(zhàn)場上的“作戰(zhàn)”能力，但作為群體對抗性的競技運動，正如《封氏聞見記》所記：“然馬或奔逸，時致傷斃?！盵2]53代宗永泰年間（765—766），有人上書指出：“打毬一則損人，二則損馬。為樂之方甚眾，何必乘茲至危，以邀晷刻之歡耶！”[2]53韓愈當然明白這些道理，也很清楚前賢的勸言，他重申打毬之危害，一方面擔心作為故友及上司的張建封的安危，一方面是是憐惜馬的生死。之所以申述“指要”，是因為這些人、物、事，關(guān)系國家治亂，而更重要的是“當今忠臣不可得，公馬莫走須殺賊”。《舊唐書》韓愈本傳記載：“愈發(fā)言真率，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于世務(wù)?！盵10]出身寒門、沉于下僚、一心“原道”“原人”的韓愈，無所畏避個人利益，抗言力諫，正是因為他更加珍惜國家的統(tǒng)一、社會的穩(wěn)定、百姓的平安。這種政治理想、治世情懷，同樣表現(xiàn)在他隨張建封射獵的《雉帶箭》中。

二、射箭：以巧伏人

射箭活動的廣泛開展，源遠流長。早在舊石器時代晚期，人們?yōu)榱松?，就發(fā)明了弓和箭。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勞動工具的改造，射箭逐漸成為教育性的技藝，包含著深厚的禮樂內(nèi)容。西周時期，“射”即是“六藝”之一?！抖Y記·射義》：“古者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禮；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鄉(xiāng)飲酒之禮。故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鄉(xiāng)飲酒之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盵11]1640“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后發(fā)，發(fā)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盵11]1654可見，“射”不僅是一門“技藝”，更是修身養(yǎng)性的“禮儀”。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盵5]25遵循射禮，君子無所競爭，競爭則必須公平競爭?！抖Y記·射義》孔子曰：“射者何以射？何以聽？循聲而發(fā)，發(fā)而不失正鵠者，其唯賢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則彼將安能以中？”[11]1654“射”由禮儀而成為練武的活動，其“義”正在于防御四方、捍衛(wèi)國家。隋唐時期，隨著游牧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的不斷交匯，“射”更加受到人們的重視，尤其是在軍隊裝備、戰(zhàn)事中具有顯著地位。人們不但習射，而且總結(jié)研究射的理論，試圖為射箭的高效提供更為“科學”的依據(jù)?！缎绿茣に囄闹尽芳粗浻型蹊ⅰ渡浣?jīng)》一卷、張守忠《射記》一卷、任權(quán)《弓箭論》一卷[12]1561。據(jù)《舊唐書》王琚本傳記載[13]，王琚在唐玄宗朝曾為戶部尚書。他在《射經(jīng)》中所總結(jié)的開弓射箭理論應當是當時人們練習射藝的指導書。雖然“射”有義有禮，但它畢竟是一門技藝、一種技能。技能是否過人，技藝是否超絕，這是以“技”論人的標準。張建封喜歡競技類活動，他好打毬，喜射獵，愛競渡，而且追求以技超人、以巧伏人。韓愈的《雉帶箭》即為“佐張仆射于徐從獵而作也”[1]111。

原頭火燒靜兀兀，野雉畏鷹出復沒。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fā)。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沖人決起百余尺，紅翎白鏃隨傾斜。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1]111

寬廣平坦的原野一覽無余，獵火燃盡最后的“避難所”，荒原四下寂靜，仿佛一切都靜止了，野雞為躲避獵鷹只得小心翼翼的左出右藏。詩人寫野雉的機警、靈巧，自然是從側(cè)面表現(xiàn)圍獵軍士臨場應變的智慧，頌揚張建封治軍有方，所帶隊伍軍紀嚴明。以“靜兀?！焙嫱忻C穆莊嚴的獵前準備，參加射獵的士兵雖擺開隊伍也必是靜聲屏氣，嚴陣以待。將軍“盤馬彎弓，惜箭不發(fā)”，想要借助地形來伏擊野雉，從而一擊必中，讓野雉應弦而倒。一場射獵無異于一次戰(zhàn)斗，將士之間的配合至關(guān)重要。詩人既寫將軍“以巧伏人”的謀略，也反映“獵手們”訓練有素的軍事才能。頭腦冷靜、審時度勢、躊躇滿志的將軍盯住獵物等待最佳時機，圍獵的士兵們將“包圍圈”漸漸縮小，這里的地形也漸趨狹窄，野雉已無處遁逃。觀獵的人越來越多，“戰(zhàn)機已到”，野雉受驚乍飛的瞬間，將軍從容淡定地引弓，箭離弦而出。受傷的野雉，做最后一搏，猛地沖起百尺多高，最終力竭倒地。將軍仰天大笑，軍吏一片喝彩。雉帶著箭，墜落下來，彩色的羽毛紛紛散落。

詩中對張建封的精湛射技，專門設(shè)有“特寫鏡頭”。將軍想當眾表演自己的神功巧技，以“巧伏人”。他騎馬盤旋不進，拉滿勁弓，不輕易發(fā)箭，直待野雉在獵鷹的“逡巡”驚嚇中，無法躲藏，猛然飛起的一瞬間，射出拉滿弓弦的利箭?！扒伞奔仁羌记?、技藝，如《周禮正義·冬官考工記第六》孫詒讓疏：“《國語·齊語》說‘工’云：‘相語以事，相示以巧，相陳以功?！盵14]《荀子·儒效》：“羿者，天下之善射者也，無弓矢則無所見其巧?！盵15]“巧”更是“兵法”中的謀略、智慧。《孫子·九地》：“故為兵之事，在于順詳敵之意，并敵一向，千里殺將，此謂巧能成事者也?！盵16]215清代鴻儒沈德潛評此節(jié)描寫：“李將軍度不中不發(fā)，發(fā)必應弦而倒，審量于未彎弓之先。此矜惜于已彎弓之侯。總不肯輕見其技也。”[17]孫昌武選注《韓愈選集》：“按：韓詩多鋪陳，但在敘事中既能于空處斡旋，又能就細節(jié)渲染。如此詩中將軍‘盤馬彎弓’一節(jié)，情境畢真，傳達出無限神情。”[18]“審量”“矜惜”之中的“無限神情”，實際上在顯示射獵之“巧”的心力功力。軍中圍獵，實為練兵習武的軍事教育活動，面臨的復雜多變局勢，無異于一場戰(zhàn)斗。需要有毅力、耐心、靈性，更要有精良的武器、精湛的技術(shù)、高度的注意力、一流的服從力，而作為軍中統(tǒng)帥，要以謀略服人、勇力服人，更要做出表率，以自己的“絕技”服人。張建封為徐泗濠三州節(jié)度使，《新唐書》本傳評價他“治徐凡十年，躬于所事，一軍大治”[12]4941。從射雉活動中的“以巧伏人”，亦可見其治軍、治政之一斑。

張建封射雉、打毬，是練兵的常態(tài)，也是對賢士的禮遇。韓愈在《縣齋有懷》一詩中，也寫到隨從張仆射圍獵：“大梁從相公，鵬程赴仆射。弓箭圍狐兔，絲竹羅酒炙?！盵1]229正如錢仲聯(lián)先生在《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前言中所說：“韓愈有一些敘事詠物的詩篇，刻畫事物形象生動，描繪情態(tài)體察入微；這類作品還往往寄寓言外深意，耐人尋味?！盵1]3他還舉例說：“《汴泗交流贈張仆射》《雉帶箭》兩詩，寫擊球打獵，而歸結(jié)到習戰(zhàn)殺賊的謀略，或兼喻賦詩作文的構(gòu)思?！盵1]3他在《雉帶箭》“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fā)”句后“按：雉出復沒，而射者彎弓不肯輕發(fā)，正是形容持滿命中之巧，毫厘不差處?！盵1]111錢先生集釋：“[譚元春曰]：二語深，不是尋常弓馬中人說得。”[1]111-112“雉帶箭”的確有著深厚的文化意蘊。

射雉，最早當見于《周易》。《易·旅》：“六五，射雉，一矢亡；終以譽命?！盵19]意謂射雉，一箭射死，終于揚名獲得榮譽和爵位。兩晉潘岳有《射雉賦》，序曰：“余徙家于瑯邪，其俗實善射。聊以講肄之余暇，而習媒翳之事。遂樂而賦之也?！盵20]981從潘岳的序文看，射雉不僅是百姓樂做的事，也是文人閑暇所喜歡的娛樂之事。但潘岳以為這種事不可沉溺其間“忘其身恤”，所以他曲中奏雅，指出：“若乃耽盤流遁，放心不移，忘其身恤，司其雄雌。樂而無節(jié)，端操或虧。此則老氏所誡，君子不為?！盵20]982韓愈《雉帶箭》，既承《周易》，又接潘岳。射雉，卻能做到“雉帶箭”。既不丟失箭，又能得雉與箭雙份收獲。由此既夸獎了射獵的張建封，盡到了做為幕僚的職責，又描寫了射雉作為習武活動的軍事意義。但韓愈是主張“安坐行良圖”的，堅持古訓的，“茍非德義，則必有禍”。貞元十五年（799）冬，他“以徐州從事朝正于京師”，途中所見，滿目凄傷?！疤煜卤謩樱骄购螘r？謨者誰子？無乃失所宜。前年關(guān)中旱，閭井多死饑。去歲東郡水，生民為流尸。上天不虛應，禍福各有隨。我欲進短策，無由至彤墀。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上言陳堯舜，下言引龍夔。言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1]119-120韓愈希望張建封為了國計民生，“廣慮之，深思之”“養(yǎng)壽命”，可是貞元十六年（800）五月，張建封卒，終年六十六歲。張建封卒，徐州軍亂。韓愈擔心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他的《射訓狐》也作于貞元年間，《韓昌黎詩系年集釋》：“[魏本引《集注》]：此詩貞元中作。時德宗以強明自任，倚裴延齡、韋渠牟等商天下事，自謂明，而卒陷不明。士之浮躁甘進者，爭出其門。詩意端有所諷也。”[1]251詩中著力描寫了射者、射技、觀射者和被射物，通過充分展示射獵活動，借射訓狐批判君昏臣躁，給國家?guī)淼奈：?。他在《利劍》一詩中寫道：“利劍光耿耿，佩之使我無邪心。故人念我寡徒侶，持用贈我比知音。我心如冰劍如雪，不能刺讒夫，使我心腐劍鋒折。決云中斷開青天，噫！劍與我俱變化歸黃泉?！盵1]182表達了他希望得到重用，效力國家的抱負與情懷。

三、垂釣：感士不遇

韓愈一生仕途坎坷，貞元八年（792）考中進士，多次參加吏部考試，均未授官。貞元十一年（795）三上書宰相求仕。寫自己“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三選于吏部卒無成”[7]155，生活處于“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7]155的狀態(tài)。貞元十二年（796）七月，受宣武軍節(jié)度使董晉辟為節(jié)度推官，赴汴州。貞元十五年（799）二月，董晉卒，汴軍亂。韓愈到徐州。貞元十六年（800）五月，張建封卒，徐州亂。韓愈辭去推官，往洛陽。有詩感慨仕途艱險。貞元十七年（801）七月二十二日，與侯喜等人“魚于溫洛”[1]142，作《贈侯喜》詩：

吾黨侯生字叔起，呼我持竿釣溫水。平明鞭馬出都門，盡日行行荊棘里。溫水微茫絕又流，深如車轍闊容辀。蝦蟆跳過雀兒浴，此縱有魚何足求。我為侯生不能已，盤針擘粒投泥滓。晡時堅坐到黃昏，手倦目勞方一起。暫動還休未可期，蝦行蛭渡似皆疑。舉竿引線忽有得，一寸才分鱗與鬐。是日侯生與韓子，良久嘆息相看悲。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為吾規(guī)。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顏衰。人間事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為？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叔起君今氣方銳，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1]141-142

提起垂竿釣魚，最為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傳說莫過于姜太公釣魚。姜尚（呂尚）博覽群書，深明兵法戰(zhàn)策，曾去殷商都城朝歌求仕，不成，乃輾轉(zhuǎn)渭水，釣魚為生，年老而窮困。八十歲時遇見西伯侯姬昌（周文王），終得大用。西伯侯禮聘他為專管軍事的“師”，并尊稱為“太公望”。漢徐幹《中論·審大臣》：“又有不因眾譽而獲大賢，其文王乎？畋于渭水邊，道遇姜太公，皤然皓首，方秉竿而釣，文王召而與之言，則帝王之佐也，乃載之歸，以為太師?！盵21]姬昌病逝，子姬發(fā)繼為西伯侯。呂尚輔佐姬發(fā)，推翻商紂暴政，建立了西周王朝。從此，垂竿釣魚便有了隱逸求仕的蘊意。韓愈此詩寫與侯喜垂釣，即借垂釣寓求仕。詩中將去洛河釣魚途中的情形與垂釣的過程寫得十分細致。天剛亮就騎馬出城，整日行走在荊棘叢中。垂釣的洛河水，“微茫絕又深”，要釣上魚來也實在艱難。釣魚的過程中，兩位垂釣者，精心忙碌，取魚鉤、掛魚食、投餌料，不辭勞苦地堅守，從太陽升起一直守到黃昏，一動不動地坐著，手困眼疲，想稍微活動一下都不敢，擔心驚擾魚兒上鉤。小蝦、小蛭游過來，還以為是魚呢！好不容易才有魚兒上鉤，釣竿提起高出水面一寸后，才看清是一只小魚。唉，釣魚一日，我和侯喜嘆息了很久?；ハ嗫粗鴮Ψ剑瘡闹衼?。我們現(xiàn)在的求仕，正如今天的垂釣。我這半生驚恐匆忙，心神不定，想要憑借科舉來謀求功名，等求得一己功名，已經(jīng)紅顏衰老了。人間的權(quán)勢你難道沒看見嗎？只靠我們個人的努力能有什么用？我應該帶著妻兒到箕山之下、潁水之南去做個隱士了。我說的是實話，你別見笑。你現(xiàn)在還年輕，有銳氣，有才能，好好作為。不過，要想“釣魚”，還是應該到更遠的地方。大魚怎能待在這種低濕的地方呢？姜太公垂釣之意不在“魚”而在于“出仕”。韓愈借此“體育”活動，表達了仕進愿望。而面對貞元年間“人間事勢”的不公不正，他激勵侯喜努力奮進，其實也是激勵自己像年輕人一樣努力。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魏本引樊汝霖曰]……蓋公作此詩時年三十四，去徐居洛，方有求官來東洛之語?！盵1]144又“[魏本引韓醇曰]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與李景興、侯喜、尉遲汾同漁于洛，洛北惠林寺有石刻在焉，詩必是時作。落句云云，反復其意，興寄遠矣?！盵1]142關(guān)于侯喜，韓愈曾多次舉薦，寫有《與祠部陸員外書》《與汝州盧郎中論薦侯喜狀》，均贊揚侯喜品德文章出類拔萃。“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鼻擅钸\用《莊子·外物》篇任公子以大鉤垂釣巨魚的寓言[22]，表達了韓愈、侯喜懷才不遇的悲哀，也通過垂釣，批判用人制度的弊端。元和十二年（817）秋，韓愈寫有《獨釣四首》，表達了他得以“大用”的喜悅?！丢氠炈氖住菲湟唬骸昂罴伊逐^勝，偶入得垂竿。曲樹行藤角，平池散芡盤。羽沈知食駛，緡細覺牽難。聊取夸兒女，榆條系從鞍?！逼涠骸耙粡较虺匦保靥烈安莼?。雨多添柳耳，水長減蒲芽。坐厭親刑柄，偷來傍釣車。太平公事少，吏隱詎相賒。”其三：“獨往南塘上，秋晨景氣醒。露排四岸草，風約半池萍。鳥下見人寂，魚來聞餌馨。所嗟無可召，不得倒吾瓶?！逼渌模骸扒锇氚傥镒?，溪魚去不來。風能坼芡觜，露亦染梨腮。遠岫重疊出，寒花散亂開。所期終莫至，日暮與誰回。”[1]1086-1088寫這組詩時，韓愈為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為刑部的第二把手，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施展韓愈的才干。垂釣的侯家花園，環(huán)境優(yōu)雅，詩中雖然夾雜著“坐厭親刑柄，偷來傍釣車”的無奈，但整體寫得花明水靜，一派閑逸。這組《獨釣》可謂補足了垂竿活動的體育文化意涵，即躲避雜俗，休養(yǎng)身心?！按贯灐敝阅艹蔀槿藗兿矏鄣捏w育活動，的確有鍛煉毅力、磨練意志的作用，同時也深含選人用人、知遇待時的文化意蘊。

四、斗雞：選俊擇才

斗雞游戲，其來已久，文獻有可征者，見于《左傳》。自戰(zhàn)國至唐，俗尚相沿，歷代盛行。有關(guān)斗雞詩也不少，留名者如三國的曹植有《斗雞篇》，南北朝庾信有《斗雞詩》，李世民尚為秦王時杜淹有《詠寒食斗雞應秦王教》，均以斗雞為游戲，描摹取樂而已。而到了唐玄宗時，玄宗酷愛斗雞，王公貴族以及急求仕進者百般逢迎，斗雞為樂，形成風氣。更加引起社會憤慨的是，本來作為游樂的斗雞竟然成為選拔人才的標準之一，有人不但靠斗雞獲得了高官厚祿，而且橫行社會，造成危害。李白、杜甫等著名詩人均有詩諷刺，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四：“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盵8]1677深沉感嘆：“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8]1677杜甫專門作有《斗雞》詩：“斗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簾下宮人出，樓前御柳長。仙游終一，女樂久無香。寂寞驪山道，清秋草木黃?！盵8]2521這首詩的深刻含義，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作了揭示：“杜公詩命意用事，旨趣深遠，若隨口一讀，往往不能曉解?！冯u初賜金……清秋草木黃?！戎倚诒狈?，得唐人畫《驪山宮殿圖》一軸，華清宮居山顛，殿外垂簾，宮人無數(shù)，穴簾隙而窺，一時伶官戲劇，品類雜沓，皆列于下。杜一詩真所謂親見之也?！盵23]李白詩寫出斗雞小兒的飛揚跋扈，感嘆世人對“賢人”與“強盜”的不能分辨；沉郁頓挫的杜甫卻更加深入地揭示出皇帝沉溺游樂，以至忠奸不明、賢愚不辨給國家?guī)淼木薮鬄碾y?！凹拍P山道，清秋草木黃”是多么大的譏諷，又是多么慘痛的教訓！“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盵1]989深懂李杜的韓愈孟郊，太了解前代先賢以及李白、杜甫所寫斗雞詩文的用意了，他們的《斗雞聯(lián)句》，雖是以文為戲之作，重在逞才斗奇，但詩中生動刻畫了雞斗的慘烈，揭露了“斗”所引發(fā)的“妒腸”“賊性”“毒手”“神槌”等一系列“兇殺”行為，但當時“沉于下僚”的韓孟，還是由斗雞游戲生發(fā)出“選俊”“受恩”“英心”“義肉”的慷慨，希望能有“戰(zhàn)斗”的機會，能有為國爭光的機會。全詩如下：

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韓愈）

崢嶸顛盛氣，洗刷凝鮮彩。（孟郊）

高行若矜豪，側(cè)睨如伺殆。（韓愈）

精光目相射，劍戟心獨在。（孟郊）

既取冠為胄，復以距為鐓。天時得清寒，地利挾爽塏。（韓愈）

磔毛各嘌癢，怒癭爭碨磊。俄膺忽爾低，植立瞥而改。（孟郊）

腷膊戰(zhàn)聲喧，繽翻落羽皠。中休事未決，小挫勢益倍。（韓愈）

妒腸務(wù)生敵，賊性專相醢。裂血失鳴聲，啄殷甚饑餒。（孟郊）

對起何急驚？隨旋誠巧紿。毒手飽李陽，神槌因朱亥。（韓愈）

惻心我以仁，碎首爾何罪？獨勝事有然，旁驚汗流浼。（孟郊）

知雄欣動顏，怯負愁看賄。爭觀云填道，助叫波翻海。（韓愈）

事爪深難解，嗔睛時未怠。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孟郊）

頭垂碎丹砂，翼拓拖錦彩。連軒尚賈余，清厲比歸凱。（韓愈）

選俊感收毛，受恩慚始隗。英心甘斗死，義肉恥庖宰。（孟郊）

君看斗雞篇，短韻有可采。（孟郊）[1]594

詩從準備斗雞寫起，第一至十二句著力描寫兩雞相斗之前的裝束、氣勢、精神以及天時、地利。這是一場大雞與小雞的“戰(zhàn)斗”。大雞氣宇軒昂，闊步上場，一副高傲的樣子；小雞挺起脖子，聳然而立，一副不可戰(zhàn)勝的模樣。如山般的驕悍盛氣在它們頭頂盤旋，兩翅緊收，羽毛凝聚，放射著鮮艷奪目的光彩。昂首闊步時，猶如倨傲豪縱的將領(lǐng)；斜眼睨視時，好像驕傲的將軍觀察危險的“敵情”?！皟晌粚④姟苯K于按捺不住戰(zhàn)斗的“雄心”，放著光焰的雙目對看在了一起，揮舞劍戟的殺伐之心怦然而動。兩只斗雞被迅速“武裝”起來，“既取冠為胄，復以距為鐓。”“鐓”是矛戟柄末的平底金屬套，這里指雄雞的后爪上用金做的套?！疤鞎r得清寒，地利挾爽塏。”天時地利都適合進行一場精彩的斗雞游戲。“爽塏”，高爽干燥?！蹲髠鳌ふ压辍罚骸俺?，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囂塵，不可以居，請更諸爽塏者?！盵24]1073楊伯峻注：“爽，明亮?！庇忠墩f文解字》注云“高燥也”[24]1073。自“磔毛各嘌癢，怒癭爭碨磊”至“頭垂碎丹砂，翼拓拖錦彩。連軒尚賈余，清厲比歸凱”，寫雞斗的激烈場面及圍觀情況?！绊菝鬣溧寻W，怒癭爭碨磊。俄膺忽爾低，植立瞥而改”四句，清人何焯以為，這里“是兩雞空斗未相搏時，俗所謂打掽腳?！盵25]“打掽腳”斗雞游戲的“專業(yè)術(shù)語”，是說兩雞羽毛豎起，尋找最佳時機，隨時準備撲向?qū)Ψ降那樾?。緊接著“腷膊戰(zhàn)聲喧，繽翻落羽皠”?！澳b膊”，象聲詞。猶如“腷腷膊膊”地響，形容連續(xù)起伏的聲音。寫兩雞煽動翅膀，撐起羽毛，發(fā)出聲音，互相挑戰(zhàn)。雙方對戰(zhàn)愈發(fā)難分難解，斗雞以叫囂的戰(zhàn)聲來虛張聲勢，白色羽甲紛紛飄落，幾個回合下來，“中休事未決，小挫勢益倍?！毙∈艽鞌〉亩冯u反而會越挫越勇，氣勢倍增?！岸誓c務(wù)生敵，賊性專相醢。裂血失鳴聲，啄殷甚饑餒?！奔刀手囊幌伦犹魟恿藲⑺缹Ψ降摹俺鸷蕖?，兇殘的本性生出了要將對手剁成肉醬的狠毒。這時，慘像便出現(xiàn)了。雞身被撕破了，殷紅的血流淌不止，兩雞失聲長鳴，但仍然互相撕咬著，就像饑餓時的爭食，得拼個你死我活?！皩ζ鸷渭斌@，隨旋誠巧紿。毒手飽李陽，神槌因朱亥?！眱上鄬σ暎w騰撲擊，是多么緊迫，多么驚心！隨即又回旋游走，用盡機巧，的確蒙蔽了對方。激烈的“戰(zhàn)斗”，比得上建立后趙的石勒對李陽下的毒手，比得上戰(zhàn)國時的朱亥殺晉鄙時使用的四十斤鐵椎。雞斗勝似人斗，雞心哪堪人心？“妒腸”“賊性”所引起的爭斗實在恐怖。接下來的兩聯(lián)，詩人將筆觸轉(zhuǎn)向了圍觀者?！坝^戰(zhàn)者”真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惻心我以仁，碎首爾何罪。獨勝事有然，旁驚汗流浼?！眱芍豢蓱z的雞，為什么要爭斗呢？一個給一個留點愛心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把對方戰(zhàn)勝殺死呢？單獨取勝，這是比賽的規(guī)則，而旁觀的人真是被嚇得汗流如水。“斗雞”實在令人憐憫，它們有什么罪啊，以至于斗得傷痕累累，頭顱碎裂？可是，斗雞一定要斗出個勝敗來?？纯蛡兛吹木褪莿倮吲d高采烈的樣子，失敗者愁苦不堪給勝利者“貢獻”財物的情形。一時間，圍觀者蜂擁而至，爭先恐后，填塞了道路。喊殺聲、助威聲如海中翻起的波浪?！笆伦ι铍y解，嗔睛時未怠。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頭垂碎丹砂，翼拓拖錦彩。連軒尚賈余，清厲比歸凱?！眱芍涣髦?、帶著傷的斗雞，又“事爪”“嗔睛”，伸出了爪子，瞪大了眼睛。伸出的爪子深深地抓向?qū)Ψ?，難解難分；瞪大的眼睛，憤怒一點沒有減少。斗得昏死過去，用水噴灑后，驚醒過來，再接再厲，又接著“戰(zhàn)斗”。直斗到一方垂頭冠落，鮮血長流，兩翼下垂，彩羽落盡；勝利的斗雞則展開鳳凰一般的雙翼飛舞長鳴，表示尚有余勇可賈，剩下的勇氣和力量很足，耿介有骨氣，再比試，同樣可以凱旋而歸。

韓孟二人通過一場斗雞“聯(lián)句”的比賽，似乎悟出了選人用才的道理，所以全詩以“選俊”作結(jié)：“選俊感收毛，受恩慚始隗。英心甘斗死，義肉恥庖宰。”而且孟郊還加了一聯(lián)：“君看斗雞篇，短韻有可采?！边x才任能，關(guān)鍵在恩與義。能感恩，便能甘愿戰(zhàn)斗而死；懂得義，才能知榮辱，不至于受宰于廚房成為別人的肉泥，還不知以此為恥。希望看到這組斗雞篇的人，能夠有所采擇，貢獻朝中，“愿得天子知”?！抖冯u聯(lián)句》的主旨是對選用人才的影射，并未與黨爭聯(lián)系。所以清人批韓詩所謂刺朋黨之說①，不確。當代評韓詩者，不做分析，一味應和，王勝明《論唐代聯(lián)句詩的特征》[26]，崔俊娜《唐代聯(lián)句詩研究》[27]以為詩人借一場激烈的斗雞活動在寫朋黨得勢時的跋扈囂張、黨羽之間爭斗的你死我活，與詩中本旨不符。

另外，此詩作于元和元年（806），當時韓愈初為國子博士?！俄n昌黎文集校注》第二卷《釋言》：“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詔拜國子博士?！盵7]68當時孟郊尚未得官，韓愈于十一月作《薦士》詩，薦舉他往河南。河南尹鄭余慶奏授孟郊水陸運從事、試協(xié)律郎。就韓孟當時的處境而言，他們還沒有“權(quán)力”和“資格”“討伐”所謂朋黨之爭。據(jù)史載，中唐朋黨爭斗最為激烈的時候是牛僧孺、李德裕當政之時，時間應在長慶元年（821）之后。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專設(shè)“朋黨之爭”一節(jié)，指出：“821年的進士科考試據(jù)說有貪污作弊現(xiàn)象，這一事例標志著出現(xiàn)了為控制長安中、上層官僚而進行的階級內(nèi)部的長期政治斗爭?！盵28]而元和年間，韓孟所面臨的最為突出的問題是人才選用問題。他們自己懷才不遇，屢遭貶謫，與他們有相同遭遇的一批人，報國無門。韓愈在元和元年（806）至元和八年（813）“才高數(shù)黜，官又下遷?！彼贋閲硬┦繒r，“乃作《進學解》以自喻”[7]45因自己“冗不見治”，極為悲憤。

以韓愈倡導的人才標準來評判，斗雞的確不是他所認可的。他要求“人才”，業(yè)精行成，德藝雙精，“士不通經(jīng)，果不足用?！盵7]273為了通經(jīng)，他自己“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7]45“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7]45。他所薦舉的人如侯喜、趙德秀、樊宗師等，均“頗通經(jīng)，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7]692。但他也主張，“名一藝者無不庸”[7]45。他在《送高閑上人序》中寫了堯舜禹湯治天下、人盡其才的盛況：“堯舜禹湯治天下，養(yǎng)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倫之于酒，樂之終身不言，奚暇外慕？”[7]269-270可惜，他所面對的現(xiàn)實，卻是“有司之不明”“有司之不公”。他們太渴望能有一個“位置”，來發(fā)揮自己的才干，以解決全家的溫飽，也不至于勤讀苦學的功夫白費。倘若能有機會盡其才，連“雞”都會“感收毛”“慚始隗”“英心甘斗死，義肉恥庖宰”，何況人呢！這才是《斗雞聯(lián)句》的本旨。如果論本詩藝術(shù)成就，清人方世舉《韓昌黎詩文編年箋注》按：“詩家賦詠亦多。然摹寫精工，無逾斯作矣。”[1]595誠哉是言！詩中的細致描寫，一方面展示出詩人對斗雞了解之“專業(y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這一競技活動開展的廣泛與深入。

五、余論

韓愈的體育詩，通過對打毬、騎獵、射箭、斗雞、垂釣等“體育”事象的描寫敘述，揭示了這些體育事象所包含的道義、禮儀、修身等文化意蘊，為后世留存了寶貴的詩材與史料。韓愈的體育詩確實有寄興，托諷喻。除《汴泗交流贈張仆射》《雉帶箭》《贈侯喜》《獨釣四首》《斗雞聯(lián)句》外，其他如“彈射”，“不如彈射死，卻得親炰燖”[1]154，“奸猜畏彈射，斥逐恣欺誑?！盵1]317“鵲鳴聲楂楂，鳥噪聲擭擭。爭斗庭宇間，持身博彈射?！盵1]244或寓意仕途窮窘，或指斥宦官擅權(quán)，或嘲諷官場爭斗，總會將體育才藝與治理國家相聯(lián)系，將體育事象與天下太平相聯(lián)系，批判現(xiàn)實“鯁言無所忌”“愍惻當世”，表達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治世情懷。但對一個問題的研究，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xiàn)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29]有關(guān)韓愈體育詩的探討還有待進一步的深入。

注釋：

①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引陳沆曰：“刺當時朋黨恩怨爭勢死利之徒，為權(quán)門之鷹犬，快報復與睚眥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