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雪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香椿樹街”是蘇童小說中標志性的空間坐標,關于這個地名,蘇童自己曾說:“其實不是我觸及那兩個地方就有靈感, 而是一旦寫得滿意了, 忍不住地把故事強加在楓楊樹鄉(xiāng)和香椿樹街頭上?!盵1]2蘇童的筆以南方濕潤的土壤為墨水,致力于將全世界有同樣精神困苦的人都搬到這條街上來。他傾心所講述的主要是女性的宿命性悲劇和少年的血色青春。其中少年們成了香椿樹街上最為張揚、熱烈、明艷的一抹色彩。從1989年發(fā)表在《鐘山》上的《舒農或者南方的生活》,到1992年發(fā)表在《作家》上的《回力牌球鞋》,1993年《作家》上的《刺青時代》,《小說家》上的《游泳池》,1993年、1994年連載在《鐘山》上的《城北地帶》,再到1999年發(fā)表在《作家》上的《古巴刀》,發(fā)表在《大家》上的《獨立縱隊》,2003年發(fā)表在《鐘山》上的《騎兵》,2009年人民文學出版的《河岸》再到201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黃雀記》,蘇童筆下涌現出了一個又一個個性鮮明的少年形象,舒農、舒工、魯魯、陶、小拐、孫紅旗、達生、敘德、陳輝、小堂、庫東亮、保潤、柳生……這些少年生長背景大多相同,生活在無愛的家庭中,父母愛、兄弟情淡化,成人世界混亂骯臟的一面沖擊著少年的心理,導致他們的性格出現異化。這些少年一方面心底里仍保留著孩童的純真的向往,另一方面行為和思想方式卻已經出現自我角色混亂。他們好奇的窺探著成人的世界,卻對隨之而來的骯臟無力消化。他們對無愛家庭感到痛恨同時也無能為力,壓抑到極點的少年甚至產生弒父、逃亡、縱火等極端行為?!跋愦粯浣帧庇楷F的一批批邊緣少年形象的塑造不僅在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也對青少年教育工作有一定的影響。
余華的少年時期是伴隨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動蕩的時代風云變幻成長的,加之此后短暫的牙醫(yī)生涯,這使得他面對筆下的人物時有著超乎想象的客觀冷靜,也使得他塑造的人物呈現出了獨樹一幟的美學風格。他筆下的少年形象與蘇童筆下的略有不同,其中暗藏的性格本質性不同是前者面對精神困頓、希望破滅后整個人便灰暗委頓下來,后者則在困境中或努力生存下來或獲得了永久的解脫。余華1987年發(fā)表在《北京文學》上的《十八歲出門遠行》、1993年出版的《在細雨中呼喊》以及2004年出版的《我膽小如鼠》、2008年出版的《兄弟》,使得孫光林、孫光平、蘇杭、蘇宇、國慶、魯魯、李光頭、宋剛……這些有著不同性格經歷卻同樣內心孤獨、凄惶無助的少年走進我們的視線。余華將少年世界和成人世界對立起來,少年試探性介入成人世界,見證了苦難、荒淫、冷漠和死亡,感受到絕望進而開始逃離,最終卻以悲劇收場。余華通過還原本真的感覺的方式還原真假參半、魚目混珠的生活真實[2]20。這種真實使我們在閱讀的同時,情不自禁地便將自己與他們相提并論了,少年時代的那種孤獨、凄惶、無助的記憶超越時間,獨自來到。
蘇童和余華小說中的所有少年的成長背景無一是幸福的。首先是母愛的缺失?!洞糖鄷r代》中男孩小拐出生沒幾天他母親就死了;《騎兵》里左林的母親被運煤的卡車撞死,像飛鳥一樣飛走了;《香椿樹街故事》中魯魯的母親是一個對他沒有半點關愛的妓女;《在細雨中呼喊》里國慶被父親拋棄后,只能靠反復回憶母親而獲得一點溫情;孫光林的母親唯唯諾諾毫無主見;《河岸》中庫東亮的母親只是把他當作和他父親一樣的麻煩;《黃雀記》中柳生母親的絮叨像一只鬧鐘“你的快樂是撿來的,夾著尾巴做人吧”[3]119,母愛的缺失使得這些少年在成長過程中身心健康發(fā)展受到阻礙。
其次是父親的荒唐?!逗影丁分袔鞏|亮的父親庫文軒對他采取監(jiān)禁式的教育;《舒家兄弟》中這樣描述舒農的少年生活:“就這樣舒農迎來了他少年時代最難忘的夜晚。他記得他被黑布蒙住眼睛被繩子綁住手腳被棉花團塞住耳朵的那些夜晚,父親和邱美玉就在他身邊做愛”[4]27;《在細雨中呼喊》里這種荒唐在孫光林、孫光平的父親孫廣才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不僅光明正大的和寡婦偷情,還將家中的財物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寡婦家,他以“過過眼”為借口,在和孫光平相親的姑娘胸上“摸了一把”,后來更因為猥褻兒媳婦被兒子砍掉了耳朵;《兄弟》中李光頭的父親偷看女人屁股時掉進糞池淹死,使得李光頭和他有了一樣的癖好;《騎兵》里左林的父親為了化解糾紛,跪在大街上給傻子當馬騎。父親的荒唐是導致這些少年悲劇性宿命的最具影響力的因素。父親的傷害使得他們更加孤獨,進而衍生出羞恥、暴力和逃離。所以舒農燒了自己的家;庫東亮多次想踏上那輛開往幸福的車;孫光平拿斧子割去了父親的耳朵。少年那種“走進現實世界時的懵懂、沖動、敏感、孤獨甚至不知所措”, 那種“成長途中與那個時代蕪雜、零亂、荒唐的成人世界的隔膜與猜忌”[1]2,是少年們悲慘命運的開始。
親情的缺失加上農民根深蒂固的粗糙使得少年們無法在青春期接受正確的生理知識教育以及心理引導。他們的生理知識完全來自對成人世界的好奇與窺視,進而進行模仿這一過程?!妒孓r》里的兩兄弟舒農和舒工就是最好的例子。舒農除了偷看父親和蘇美玉偷情,還將他們扔到河里的避孕套收藏起來。舒工學著父親和樓上的蘇美玉女兒談戀愛,還模仿父親對舒農進行暴力;《在細雨中呼喊》里蘇宇的性啟蒙是他父母藏起來的黃書以及父親和寡婦光明正大的調情,他便認為那是正確的,如鄭亮父親說的那句“農民嘛,都這樣”,所以對女性的渴望使他在胡同里猥褻了陌生女人,成了人人厭惡的流氓犯;同樣一個家庭出來的蘇杭則表現為拿小鏡子在廁所偷窺女同學,性侵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黃雀記》里的柳生更是在水塔強暴了仙女,嫁禍給保潤,使得三個人的人生完全葬送。余華在《在細雨中呼喊》里曾借孫光林之口為少年的性沖動做了解釋:“我當初對廁所的選擇讓我看到了自己無處藏身的少年,這樣的選擇是現實強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5]80。青春年齡的少年們對生理上的變化既恐懼、又享受隱秘的歡愉。因為缺少正確價值觀的導向,他們只能任由生理的欲望,悄悄主持自己的一部分言行。
蘇童和余華筆下的少年性格大多呈兩極分化走向:一種是由于自身的自卑而衍生出對暴力和權力的病態(tài)向往;另一種畏畏葸葸地走在路的最邊緣,內心卻滋生著很多陰暗的想法。前者如《桑園留念》里的肖弟、毛頭到小拐到后來的貓頭,豁子、紅旗、小堂、陳輝、達生、孫光平,他們由于自身生理缺陷而感到自卑進而產生英雄夢。他們渴望著得到少年中的權利,通過成立幫派、打架斗毆來解決問題?!洞糖鄷r代》中描寫過這些少年的斗毆:“拿著刀你捅我,我劈你,五十一名少年在垃圾瓦礫堆上的浴血之戰(zhàn)”[6]131,這些少年追逐的是自己已經喪失的尊嚴,所以他們竭盡全力,他們歇斯底里,認知的扭曲導致他們的性格乖張、行為暴力。后者如庫東亮、舒農、孫光林、蘇宇以及《我膽小如鼠》中的“我”。這類少年主要的性格特征則表現為陰郁,帶著仇恨和壓抑惶惶不可終日,被成人和同齡人兩個世界同時拋棄?!妒婕倚值堋分忻鑼懯孓r“喜歡朝人多的地方走,站在人群外側張望一會兒,然后離開”[4]270;《我膽小如鼠》中的“我”的父親在世時,經常對母親說:“楊高這孩子膽子太小了,他六歲的時候還不敢和別人說話,到了八歲還不敢一個人睡覺”[7]7;《在細雨中呼喊》里孫光林的自述揭示了這群慣于沉默的少年的內心,“孤單是為了維護自尊,交朋友只是為了故作鎮(zhèn)靜和虛張聲勢?!边@些落單的少年被別人叫作“空屁”“小陰謀家”“叛徒”“孬種”……這些膽小自卑的少年是很多青少年的縮影。
香椿樹街和細雨中呼喊的這些少年經歷的同樣都是內心的成長,那是恐懼、迷惘、心旌飄搖的歷程。但對比蘇童筆下的少年形象和余華筆下的可以清晰地看出,蘇童筆下的少年幾乎都有很明確的精神寄托,而余華筆下的少年則很少有。例如《城北地帶》中小拐因為自身的殘疾而將全部精神寄托在復興野豬幫上,他想用他自認為的英雄似的榮耀感來和內心的自卑抗衡;和小拐有著相似經歷的左林亦是如此,《騎兵》中的左林因為羅圈腿被嘲笑,所以他“獨來獨往,心中懷著一個焦灼而令人費解的秘密。連我都覺察出左林對騎兵生活的瘋狂的妄想”;《獨立縱隊》中的小堂對加入獨立縱隊這一幫派有著難以想象的執(zhí)念;《游泳池》里的達生為了在游泳池里游出一個漂亮的蝶泳,將想驅逐他的管理員歪脖老朱溺斃在水池里;《舒家兄弟》中的舒農因為無愛家庭的束縛想變成一只自由自在的貓;《黃雀記》中的保潤近乎瘋狂的糾纏仙女要跟她跳小拉;《回力牌球鞋》中陶執(zhí)著于回力鞋,最后鞋被收破爛的老頭收走了,他便走到哪里都喜歡觀察別人的鞋。在骯臟、混亂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粗俗、猥瑣的精神環(huán)境影響下,困頓、壓抑、恐懼揮之不去,少年們不免產生了逃亡的心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自己的夢想中去,而這一逃亡事實上是一個陷阱,是在追求希望的過程中迅速地絕望。于是,逃亡最終成了一種無望的掙扎。
這些并未得到世界溫柔對待的少年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兇狠的還擊著世界。在這樣不利于少年身心健康發(fā)展的空間里,少年們過早的成熟,他們模仿成人的那套生存規(guī)則,變得色情、暴躁、瘋狂、冷漠。這種早熟,蘇童和余華筆下的少年都具備,但是就少年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而言,不難發(fā)現蘇童筆下的少年仍殘存著些許少年心性。例如《古巴刀》中的陳輝因為想加入幫派而給三霸送各種各樣的刀,陳輝的送禮還停留在孩童似的討好層面;《黃雀記》中擅長捆人的保潤,當柳生請他捆自己發(fā)瘋的姐姐時,保潤像個老成的手藝人一樣摳了下鼻孔說:“我從來不捆女人”,但當柳生說給他送一籃豬爪子,因為喜歡吃,保潤馬上打破了自己偽裝的成熟,同意把她帶過來捆,十足的小孩兒心性;《河岸》中父母離婚后,權衡利弊選擇了父親的庫東亮清晰的為他和母親的關系下了結論:“我是我母親的客人”以及“不是她滅亡,就是我瘋狂;不是她瘋狂,就是我滅亡”[8]57。但是他還是會偷偷看母親,在她工作的糧油加工站對面的電線桿上寫下一個幼稚的報復性標語“打倒喬麗敏”。蘇童筆下的少年是一種偽裝的成熟,他們舉手投足之間仍有少年的稚氣,蘇童用這種殘存的稚氣完成了對成人黑暗世界的拷問。
余華筆下的少年則表現為心理的成熟、行事的圓滑、話語的老練,少年心性已經被磨礪得所剩無幾?!缎值堋分惺鍤q的李光頭就已經學會用林紅屁股的秘密耐心細致的和男人們討價還價,換取三鮮面吃,文中寫道:“他半年里美滋滋了五十六次”[9]20。這些男人們都說他比很多圓滑的成年人還要精明世故;《在細雨中呼喊》里的魯魯是一個很小的少年,他已經會很好的掩藏自己的情緒,魯魯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投其所好的送禮方式,他用母親留下的錢買了兩根大前門香煙,想以此來“賄賂”司機,求其在七橋停一下車;國慶則是以自己的誠實和精干計算,十三歲便擊敗了在賣煤這個職業(yè)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同是這一年,國慶竟然買了一瓶酒和一條煙前往十一歲的女孩慧蘭家提親。余華筆下的少年是一種內心的老成、世故、圓滑,他們?yōu)槿颂幨酪呀浫缤扇艘话忝婷婢愕搅?。這些一如成人一般的少年,使人心生憐憫的同時生出反思。
蘇童和余華的作品中,作者成功塑造了一系列風雨中飄搖的少年,這些少年使其作品大放異彩。對比二者筆下少年的形象,不難發(fā)現這些少年既有其共性又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蘇童筆下的少年面對成長困境,表現出的是少年佯裝的成熟,他們有著清晰的精神寄托。余華筆下的少年面對成長困境,表現出的是心理上的早熟,他們適應成人世界的規(guī)則且善于利用規(guī)則。無論是蘇童還是余華,這一群生活在黑暗中,習慣于游走在人群邊緣的少年形象都為當今青少年教育問題提供了參考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