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婷
(深圳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深圳 南山 518060)
蘇軾作為將宋詩推向成熟的重要詩人之一,他瑣細、平常的日常生活在其詩歌作品中得到全面映現(xiàn),是深入地理解蘇軾的思想個性與人格魅力的重要途徑,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典型體現(xiàn)了北宋文人的某些生活面貌。蘇軾詩歌中的日常生活書寫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不容忽視的價值,它承繼中唐文學(xué)日常生活書寫的范式,但又在其作品中注入了理趣和詩意,是宋詩“化俗為雅”創(chuàng)新理念的典型體現(xiàn),標(biāo)志著宋代詩歌發(fā)展的新階段,同時也對后代文人的日常生活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垂范效應(yīng)。但就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蘇軾詩歌日常生活書寫的研究多集中于黃州時期,而惠州時期詩歌的日常生活書寫尚缺乏系統(tǒng)的研究。蘇軾貶謫惠州時已進入晚年,距貶謫黃州已過去十年,雖然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艱辛還是令他壓力重重,但此時他詩歌中的日常生活書寫卻有著一番不同于黃州時期的獨特面貌,即已較少流露出苦悶之情,更多地展現(xiàn)了他隨緣自適、平靜自然的生活心態(tài)。因此,本文擬緊扣日常生活書寫這一視角,對蘇軾謫居惠州時期詩歌展開研究,以期更為深入地理解蘇軾此期間的謫居心態(tài)以及如何在日常生活書寫中消除貶謫的苦悶。
“民以食為天”,飲食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占據(jù)重要位置,飲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途徑。蘇軾謫居惠州時期,經(jīng)濟并不富裕,因此時常缺衣少食,他甚至也開始自己耕種,希望能過上自給自足的生活。盡管如此,蘇軾對飲食的追求并不止于滿足生理上的需要,而且追求精神上的美感與愉悅,始終以詩意的眼光看待日常生活中普普通通的飲食活動,把它當(dāng)作生活的一大樂事。
蘇軾惠州時期詩歌中記錄的食物大多是當(dāng)時較為常見的,但詩人卻饒有興味地將它們的色香味以及當(dāng)時的飲食場景記錄下來。如《二月十九日,攜白酒、鱸魚過詹使君,食槐葉冷淘》[1] 2102,從詩題可知,這一天蘇軾帶著白酒、鱸魚到友人家吃了一頓槐葉冷淘,類似今天的涼面。詩題平實如話,但詩中對食物的描寫卻極其優(yōu)美。首聯(lián)“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嘗滟玉蛆。”桌上早已擺放著金燦燦的、熟透了的枇杷,咋一看去好像一顆顆奪目的珍珠,旁邊則是剛釀成的還飄著少許白色酵米的桑落酒。頷聯(lián)“暫借垂蓮十分盞,一澆空腹五車書?!眲t描寫了二人小酌之后,開懷暢談的場景。頸聯(lián)“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二句對仗工整,描寫了他們餐桌上的冷淘面與鱸魚,碧綠的槐芽制成的冷淘面盛在蛋青色的瓷碗里,加了霍葉調(diào)味的紅色鱸魚片盛在冰盤中。一尾鱸魚、一疊槐芽餅、一盤水果、一壺濁酒,更有友人相伴,生活是如此的簡單美好,詩人不僅在詩歌末尾感嘆道:“醉飽高眠真事業(yè),此生有味在三余。”體現(xiàn)了他對這種休閑靜謐生活的認可與滿足。《詹守攜酒見過,用前韻作詩,聊復(fù)和之》[1] 2083一詩則記錄了詹太守帶著酒來看望蘇軾的情形。“箕踞狂歌老瓦盆,燎毛燔肉似羌渾。”詩歌首聯(lián)描寫了蘇軾興高采烈地準(zhǔn)備肉食迎接友人的情景。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傳呼草市來攜客,灑掃漁磯共置樽。山下黃童爭看舞,江干白骨已銜恩?!敝饕獢⑹隽颂K軾去迎接客人,并在江邊置酒與客人共飲,商議埋葬暴骨的情景。尾聯(lián)“孤云落日西南望,長羨歸鴉自識村?!眲t寫友人離開后,蘇軾略帶惆悵感,體現(xiàn)了兩人的感情之深。這首詩完整地記錄了友人來做客,蘇軾為此籌備飯食以及迎送友人的全過程,可見詩人對友人的重視以及對生活的強烈熱愛與儀式感。除了與友人一同品嘗食物的美好,蘇軾日常生活中的飲食活動更多的是與家人一起,例如《擷菜》[1] 2201一詩,記錄了蘇軾與兒子蘇過半夜在家采摘院子里的蘿卜、芥藍并親自烹煮的事情。詩人并不認為這些普通的蔬菜難以下咽,反而認為它們“味含土膏,氣飽風(fēng)露,雖粱肉不能及也。”并感悟道:“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認為人生并不一定每天都要大魚大肉,詩人對生活的知足以及內(nèi)心的愜意由此可見一斑。
除了制作飯食菜肴,蘇軾謫居惠州時期還親自釀了桂酒、羅浮春酒以及真一酒等,而且將制作過程詳細地記錄了下來。如《新釀桂酒》一詩,記錄了詩人釀酒的忙碌與充實時光:先是將釀酒的瓶、盆、甕、水等準(zhǔn)備完畢,緊接著將全部原材料搗碎,嚴格按照配方進行調(diào)配、釀制。詩人一邊品嘗著自己釀的美酒,一邊食用鄰居送來的還熱乎著的時令菜肴,實有風(fēng)流自在之感。雖然詩人在詩歌尾聯(lián)生發(fā)出一絲流落蠻鄉(xiāng)的嘆息,但即使這樣,詩人仍盡力將生活過得充實與富有詩意,可見詩人此時期對謫居期間心態(tài)的積極調(diào)整與努力。
此外,蘇軾謫居惠州期間也時常能品嘗到當(dāng)?shù)氐男迈r佳果,如香蕉、荔枝、黃柑、盧橘、楊桃、枇杷、楊梅、檳榔等等。其中,最為后人稱贊的莫過于蘇軾對荔枝的描繪。以《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1] 2121一詩為例,詩中“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寫出了詩人初次吃荔枝時的境況,雖然他早已知道這是嶺南佳果,但他并沒有囫圇吞棗起來,而是先將荔枝賞玩一番,覺得荔枝就像外穿紅色羅襦、內(nèi)穿白色紗衣,膚色潔白如玉的仙女一樣,這般充滿靈氣的想象在古代詩人中估計也只有蘇軾才能做得到?!跋壬幢K酌桂醑,冰盤薦此赪虬珠。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賞玩完畢后,詩人仍不著急品嘗,而是將紅色的荔枝整齊地放置在白色的瓷盤中,并配上自己釀制的桂酒,才開始慢慢品嘗起來。嫩滑的果肉在填滿口中,詩人覺得異常滿足,認為荔枝的美味足以媲美烹好的江瑤玉柱、河豚等名貴海味。蘇軾經(jīng)常把荔枝當(dāng)飯吃,“每食荔,幾與飯相半?!盵2]也是因為對荔枝的喜愛,他覺得自己的謫居生活因此多了不少喜悅與閑適的色彩,吃完荔枝過后,詩人不禁感嘆道“不辭長作嶺南人”[1] 2193(《食荔枝二首·其一》),這便是最好的體現(xiàn)。
蘇軾謫居惠州時期,俸祿微薄,甚至不足以解決溫飽問題,生活非常困難,經(jīng)常需要依靠鄉(xiāng)鄰、朋友的接濟。他在《答周循州》一詩中曾說道:“蔬飯藜床破衲衣,……未敢叩門求夜話,時叨送米續(xù)晨炊。知君清俸難多輟,且覓黃精與療饑。”[1] 2151此詩寫出了自己物質(zhì)生活的困窘,幸虧有周循州的救濟,不然很可能要斷“晨炊”了。在詩歌《和陶貧士七首》[1]2136中,蘇軾也說自己“遷惠州一年,衣食漸窘,重九伊邇,樽俎蕭然”,“無衣粟我膚,無酒嚬我顏”,竟然到了“落英亦可餐”“典衣作重陽”的地步了。生存成為蘇軾此時期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因此,他在日常生活中也親自躬耕勞作,種植食材、藥材。
《擷菜》[1] 2201一詩正描述了蘇軾采摘并食用自己親自栽種的蔬菜的情景。引言“吾借王參軍地種菜,不及半畝,而吾與過子終年飽飫,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交代了蘇軾借地種菜的經(jīng)歷以及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雖然是簡簡單單的蔬菜,但蘇軾卻認為“味含土膏,氣飽風(fēng)露,雖粱肉不能及也”,可見蘇軾并不以躬耕生活為苦,而是享受著收成的喜悅,對自己的勞動成果非常滿意,洋溢著詩人自給自足的淡然之情?!扒飦硭稘M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贝嗽娗皟删溆脭M人手法描繪了菜園豐收的境況,頗有情趣;后兩句則體現(xiàn)了詩人對當(dāng)下生活感到愜意與知足。
耕種之人一般比較關(guān)心氣候,因為影響耕作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便是氣候?!队旰笮胁似浴穂1] 2161一詩就記錄了蘇軾在大雨過后檢查菜圃的生活事件?!皦艋芈動曷暎参也思组L。平明江路濕,并岸飛兩槳。天公真富有,膏乳瀉黃壤。霜根一蕃滋,風(fēng)葉漸俯仰?!迸D月時節(jié),很久沒有下雨,蔬菜生長受到了影響,如今終于下了一場雨,雨停后,蘇軾見到蔬菜長勢甚好,心里喜悅?cè)f分,“未任筐筥載,已作杯案想”,便開始想象豐收時節(jié)的情形:“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頰響。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芥藍爽脆可口,比得上珍貴的菌類食材;白菜的風(fēng)味能和羔羊、豬肉媲美,長得特別好的,滋味更是趕得上熊掌。此詩“物色生態(tài),描寫曲盡”[3],詩人把清苦的謫居生活寫得搖曳生姿、有滋有味,讓讀者真切感受到了一個熱愛生活、適時化苦為樂、充分享受并沉浸于自食其力的樂趣中的詩人形象。
在解決溫飽的同時,蘇軾還種植茶葉、人參、地黃、枸杞、甘菊、薏苡等養(yǎng)生藥材。北宋時期,文人與茶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蘇軾也深諳茶道,集品茶、烹茶、種茶、詠茶等能力于一身,他無論到哪里,都離不開茶,茶已經(jīng)成為他日常生活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蘇軾晚年謫居惠州,新居白鶴山建成后,日子稍得安穩(wěn),詩人便又想著種些茶樹了。《種茶》[1] 2225一詩完整地記錄了詩人挑選、移植、栽培茶樹以及采摘、品嘗新茶的全過程。“松間旅生茶,已與松俱瘦……紫筍雖不長,孤根乃獨壽……移栽白鶴嶺,土軟春雨后。彌旬得連陰,似許晚遂茂?!彪m然這棵茶樹長得和松樹一樣瘦,但詩人認為它有移栽的價值,便在合適的時間把它移栽到白鶴峰,沒想到茶樹竟然活了下來,“戢戢出鳥咮”則描寫了詩人最終品嘗到新茶的場景,認為味道比供皇帝品嘗的團茶還要好。除了種植茶樹,蘇軾還在羅浮山上開辟經(jīng)營了一個小藥圃,親自種植藥物,并寫了《小圃五詠》[1] 2156分別吟詠了自己種植的人參、地黃、枸杞、甘菊、薏苡等五種藥物。詩人對這五種藥材的產(chǎn)地、特性以及功效都有準(zhǔn)確的描述與把握。而且詩歌還寫出了詩人精心種植、培育它們的過程:“移根到羅浮,越水灌清泚”,“黃土手自啟”,“移栽附沃壤”。以及描繪了詩人采摘、食用它們的情景:“上藥無炮炙,龁嚙盡根柢”,“沉水得稚根,重湯養(yǎng)陳薪”,“根莖與花實,收拾無棄物。大將玄吾鬢,小則餉我客”,“無人送酒壺,空腹嚼珠寶。香風(fēng)入牙頰,楚些發(fā)天藻”,“舂為芡珠圓,炊作菰米香”。這些都為我們展現(xiàn)了詩人寓居惠州時期的日常境況以及悠然閑適心態(tài)。
蘇軾謫居惠州時期,雖曾多次說“掃除習(xí)氣不吟詩”[1] 2151(《答周循州》)、“誓將閑散好,不著一行書”[1] 2073(《無題》),但他在此時期仍然沒有荒廢筆硯,詩詞書畫的品評與創(chuàng)作、筆墨紙硯的把玩與鑒賞等等,這些文房雅事給他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藝術(shù)色彩與清雅韻致。可以說,雖然蘇軾謫居惠州時期的物質(zhì)生活并不富裕,但他的精神世界始終是豐富多彩的。
任何藝術(shù)的展示都離不開一定的藝術(shù)載體,對于蘇軾來說,他的作品創(chuàng)作離不開筆墨紙硯,因此他對筆墨紙硯的喜愛也是自然而然的。蘇軾非常喜歡歙硯,對歙硯有過很高的評價,他曾在《偶于龍井辯才處得歙硯,甚奇,做小詩》一詩中將歙硯的研墨聲比作娓娓動聽的琴聲:“午窗睡起人初靜,時聽西風(fēng)拉琴聲?!盵1] 1716龍尾石硯是歙硯的上品,蘇軾曾作詩歌《龍尾硯歌》以表達他對此硯的喜愛。蘇軾謫居惠州時期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時常賞玩、詠嘆,他在《龍尾石硯寄猶子遠》一詩中形容這方石硯為:“皎皎穿云月,青青出水荷?!盵1]2101在他心目中,龍尾石硯如穿云月、出水荷一般潔凈、空靈,可見他對龍尾石硯的珍愛之情。謫居惠州時期,蘇軾還收藏有端硯,《試筆》[1] 2072一詩記錄了他喝醉以后,用這方端硯進行研墨、行書的場景:“子石如琢玉,遠煙真削黳。入我病風(fēng)手,玄云渰凄凄?!痹娙艘贿吥ツ?,一邊頗有興致地觀察墨的色澤濃淡;緊接著趁著微醉的狀態(tài)運筆疾書:“醉筆得天全,宛宛天投霓?!痹娙俗匀浑S性、安然處世的心態(tài)與境界不言而喻。書寫完畢后,蘇軾感嘆道:“是中有何好,而我喜欲迷?!嘀x中書君,伴我此幽棲?!痹谒磥?,書法藝術(shù)并不是單純是一項技能,毛筆已化身為陪伴他的一位摯友,鑒硯、品墨也是他一貫的喜好,可見他是懷著由衷的喜愛與賞玩的心態(tài)去運筆作書的,書法成為了他謫惠惠州時期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是他在這荒僻的異鄉(xiāng)陶冶性情、自娛自樂的方式之一。
除此之外,蘇軾對繪畫也有著強烈的興趣,他在欣賞繪畫方面有著極高的天賦。早在仕宦生涯的初期他就寫下了《鳳翔八觀·其三·王維吳道子畫》一詩,寫出了他對王維、吳道子繪畫技術(shù)的感受與評價,并比較了二者繪畫技術(shù)的高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后世對二者的評價。謫居惠州時期,蘇軾生活較為困窘,與昔日的文人好友也沒有過多往來;因而他除了欣賞自己隨身攜帶的畫作之外,賞畫觀畫的機會并不多。但有時也遇到繪畫作品,每當(dāng)這些時候他必定要細細地記錄、賞玩一番。例如,《惠州靈惠院,壁間畫一仰面向天醉僧,云是蜀僧隱巒所作,題詩于其下》一詩,詩人在惠州靈惠院見到一幅畫像,畫像里是一個仰面朝天的醉僧,詩人細細觀看了一番,便生發(fā)了靈感,揮筆作詩:“直視無前氣吐虹,五湖三島在胸中。相逢莫怪不相揖,只見山僧不見公?!盵1] 2558詩歌明白如話,想象奇特,形神兼?zhèn)?,且?guī)в幸还娠L(fēng)神飄逸之感,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了曠達瀟灑、風(fēng)神疏朗、不畏權(quán)貴的醉僧形象,可以說是詩人理想形象的寄托。
有時,蘇軾在讀前人的詩歌作品時,也會突發(fā)靈感,即興賦詩?!耳Q林玉露》中提到“本朝士大夫多慕樂天,東坡尤甚?!盵4]即使南遷期間,蘇軾也不忘吟誦白居易的詩歌,《朝云詩》一詩,正是蘇軾“因讀樂天集”[1] 2073而作,用以表達他對真心追隨他到惠州,與他共度謫居生涯的侍妾朝云的敬重與憐愛。又如《寄鄧道士》正是詩人在“偶讀韋蘇州《寄全椒山中道士》詩”[1] 2097時,依韻作詩而成。
蘇軾少年時期就喜愛游歷山水,謫居惠州期間,雖然物質(zhì)水平有所下降,但他依然熱愛著自然山水。再加上此時期,由于沒有公務(wù)的煩擾,蘇軾也有了較多的閑暇時間四處游覽。不過,蘇軾游覽的山光水色大多在惠州地區(qū)之內(nèi),距離貶所較近,因此,他的行為也更具有日常性?!耙磺芯罢Z,皆情語也”[5],詩人往往能把自身看到的山光水色以及當(dāng)時的情感體驗寓之于文,因此,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同樣能領(lǐng)會到詩人謫居惠州期間的心態(tài)。
宋代以前,文人對嶺南充滿畏懼,嶺南在當(dāng)時文人眼里就是鬼門關(guān),被貶嶺南如同被判死刑,嶺南的景色在他們眼里自然是毫無美感、不堪入目的。但是,在蘇軾眼里,惠州并不是一個蠻荒可怖之地,而是自有無限優(yōu)美的風(fēng)光,蘇軾始終懷著一顆審美的眼睛觀看周圍的景色,沉浸于山水之中,充分享受當(dāng)下的謫居時光。例如,《正月二十四日,與兒子過、賴仙芝、王原秀才、僧曇穎、行全、道士何宗一同游羅浮道院及棲禪精舍,過作詩,和其韻,寄邁、迨》[1] 2099一詩記錄了蘇軾興致盎然地與同伴們攝衣涉水過河的場景?!版矣纬脮r節(jié),俯仰了此世?!弊匀伙L(fēng)水之美使得蘇軾忘卻了謫居的愁苦,他盡情享受著此刻的歡愉。正因為蘇軾有著如此純凈的心態(tài),因此,他眼中一切細小的事物都充滿著詩意,就連在一方小潭上靜靜地垂釣也能讓詩人喜悅不已。例如,詩歌《江郊》:“江郊蔥昽,云水蒨絢。碕岸斗入,洄潭輪轉(zhuǎn)。先生悅之,布席閑燕。初日下照,潛鱗俯見。意釣忘魚,樂此竿線。優(yōu)哉悠哉,玩物之變?!盵1] 2083詩人在小潭邊上垂釣,但目的并不在于釣到魚兒,而在于江郊蔥蘢絢麗的草木,在于水天相接和江水回環(huán)曲折的美,在于充分享受垂釣的過程。
蘇軾因惠州山水的靈秀之美而欣喜,但有時山水的美也會讓身處貶所的他觸景傷情,倍增惆悵與凄涼。如蘇軾的《江月五首》,描繪了他謫居惠州期間獨自賞月、與月相伴的一幅幅清景,而月亮往往也勾起了他羈旅他鄉(xiāng)的愁緒。其中《江月五首·其一》[1] 2140:“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正似西湖上,涌金門外看。”詩人描繪了初夜時分,月亮剛升起,湖心塔的倒影橫臥在微波蕩漾的湖水之上。如此優(yōu)美、愜意的景象不禁讓蘇軾想起了杭州西湖月亮升起時,他曾在涌金門外看過此情此景?!氨啓M海闊,香霧入樓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殘?!笨粗粗娙撕鋈宦晕辛似饋?,月亮在他眼中變得清冷了,獨自一人在合江樓,也覺得有些寒涼,因為陪伴著他并沒有熟悉的親人好友,唯有這輪圓月罷了。又如《江月五首·其二》[1] 2141:“二更山吐月,幽人方獨夜??蓱z人與月,夜夜江樓下。風(fēng)枝夕未停。露草不可籍。歸來掩關(guān)臥,唧唧蟲夜話?!庇娜伺c孤月夜夜在合江樓下徘徊,流露了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與愁緒。枝葉一直被疾風(fēng)吹打著,草地上布滿了露珠,想靜坐一會看來是不可能了,詩人只好回到房中,掩門準(zhǔn)備睡覺,但他卻始終無法入睡,整夜都聽著唧唧的蟲聲。此刻的月亮勾起了游子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思念之情,再加上周圍寂靜的夜景,不免增添了蘇軾內(nèi)心的孤獨與凄涼?!稓埮D獨出二首·其一》同樣表現(xiàn)了詩人獨居異鄉(xiāng)、舉目無親的孤獨與凄涼。詩歌寫出了詩人獨自外出垂釣、采摘枸杞的樂趣,一路上見到野花盛開、家家戶戶曬臘肉、釀酒的香氣讓人陶醉,這一切都充滿了春天來臨的喜人氣息。但詩人筆鋒一轉(zhuǎn),“路逢眇道士,疑是左元放。我欲従之語,恐復(fù)化為羊?!盵1] 2161風(fēng)景有多美、他人有多熱鬧,詩人內(nèi)心就有多孤獨,因為這熱鬧的氛圍里沒有他熟悉的親人,他不知道該和誰說自己的所見所感,詩人郁結(jié)心頭的惆悵可見一斑。當(dāng)然,這與我們眼中豪放、曠達的蘇軾形象略微不符,但卻是更真實的、可以讓人理解的。因為此時期的蘇軾畢竟是一個謫臣,他內(nèi)心或多或少存有愁緒,他需要在一定的時機將這些情緒釋放出來,才能讓自己擁有更好的心態(tài)。
謫居惠州時期的蘇軾,并不僅僅在山光水色中寄托自身的情緒,他還能走出自身的一方小天地,在山光水色中寄寓了對當(dāng)?shù)匕傩盏年P(guān)懷。如《正月二十六日,偶與數(shù)客野步嘉佑僧舍東南野人家,雜花盛開,扣門求觀,主人林氏媼出應(yīng)。白發(fā)青裙,少寡獨居,三十年矣。感嘆之余,作詩記之》一詩是詩人與友人外出散步時,發(fā)現(xiàn)了一處繁花滿院的住宅,但居住其中的只有一位老婦人,詩人便描繪了這一居住環(huán)境以及作者對久居此宅的老婦人的同情與敬重。而《游博羅香積寺》一詩則是詩人在游覽香積寺時候,看到寺旁湍急的溪水便覺得可以利用,于是寫下此詩建議縣令筑堤修塘,建立水力碓磨,以方便百姓,改善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條件。詩歌反映了蘇軾與當(dāng)?shù)丨h(huán)境、文化的融合,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對惠州環(huán)境的喜愛以及對惠州百姓的關(guān)懷。
綜上所述,蘇軾惠州時期詩歌日常生活書寫的題材主要集中于飲食品鑒、躬耕藝植、文房拾趣以及山水覽勝等方面,這些書寫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蘇軾當(dāng)時的生活狀態(tài)。而更為重要的是,通過詩歌中書寫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我們得以窺見蘇軾對生活的熱愛以及隱藏其中的平靜、隨緣、樂觀的心態(tài),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悲喜苦樂融合為一,也使得他的謫居生活更富有詩意,散發(fā)出獨特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