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林
(北京大學(xué)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白日依山盡,黃河徹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重樓。
但凡中國人,不會背這首詩的極少。古代的學(xué)童音韻發(fā)蒙,現(xiàn)在的孩子學(xué)習(xí)古詩,大多是從此詩開始的。
這確實是一首非常經(jīng)典的詩作。論格律,第一、二句和第三、四句對仗都很工整,這樣的五絕非常罕見。《唐詩三百首》中的36首五絕,兩兩對仗的只此一首。講音韻,“流”和“樓”同押尤韻。按照現(xiàn)在的普通話,“流(liú)”和“樓(lóu)”不太押韻,但在中古音中是押韻的。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是因為語音的流變??丛娋?白日、黃河,高山、大海,視野開闊,氣勢恢弘。前兩句描寫景象,后兩句升華主題。既闡述了“要想望遠、必須登高”的道理,又給人以積極進取、不斷向上的力量。借樓起興,順勢喻理,曉暢易懂,平中見奇。用潘德輿(1785—1839)的話說,就是“市井兒童,皆知誦之,而至今斬然如新?!盵1]4
但鮮為人知的是,這首短短20字的小詩,也存在幾處異文,尤其是作者存在很多說法。比如“黃河徹海流”有作“黃河入海流”,“更上一重樓”有作“更上一層樓”,“鸛鸛樓”有作“鸛雀樓”,而作者更有王之渙、朱斌、朱佐日等七八種版本。
本詩在唐代的影響并不大,在流傳至今的10種唐人編選的唐詩集中,只有《國秀集》收錄了此詩。到了宋代,雖然先后有多位文學(xué)家為之抱屈,認(rèn)為此詩實至而名未歸,但收錄《登鸛鵲樓》的詩選仍然不多,只是頻頻出現(xiàn)在筆記或詩論中。明代開始,收錄此詩的詩選才多了起來,《登鸛鵲樓》逐漸成為必選的篇目。經(jīng)過大量的檢索,筆者共查到了收錄或引用《登鸛鵲樓》的40種文獻、46個版本(詳見附表)。
46個版本中,作“入”的40個,作“徹”的2個,即《萬首唐人絕句》和《溫公詩話》;“入,一作徹”的3個,即《文苑英華》《唐詩紀(jì)》《唐詩所》。從數(shù)量上看,“入”占絕對的優(yōu)勢,但不一定是原作,也未必是最佳的選擇。仔細品味“黃河徹海流”和“黃河入海流”,筆者認(rèn)為“徹”比“入”更好。
圖1 從左到右:《溫公詩話》《文苑英華》《唐詩紀(jì)》《唐詩所》中的“徹”
“徹”是會意字。甲骨文從鬲(鼎類烹飪器),從“又”(手),意為會餐后撤去食具。金文改為從“攴”(表示手持)。古文又另加義符“彳”(表示走路)以突出拿出之意。篆文將“鬲”誤為“育”,隸變后楷書寫作“徹”,后來簡化為“徹”。《說文》中的小篆有“徹”無“撤”,因為隸變之前就沒有“撤”這個字。后來為了分化字義,把“徹”字的“彳”換成“扌”,于是有了“撤”[2]460。也就是說,“撤”是“徹”的后起字,“拿走”“撤走”等義自然分給了“撤”字。但字形及字義的演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唐代,“徹(徹)”可能仍然保留著“撤走”的涵義。另外,“徹”還有“完全”“徹底”等義,比如“徹夜”“徹頭徹尾”。用在“黃河徹海流”上,意思就是黃河就像是要把海里的水完全流干一樣,形容黃河水大勢猛。如此磅礴的氣勢,與首句“白日依山盡”非常匹配。相比之下,“黃河入海流”中的“入”字就太平、太靜也太小氣了。
另外,“黃河入海流”還容易讓人誤解,好像作者看到黃河流進了大海一樣,但在鸛鵲樓上是不可能看到的。施蟄存就在《五言絕句四首》一文中說:“從‘黃河入海流’一句看來,我以為這首詩可能是登近海的樓臺而作,因為這一句用在鸛鵲樓,實在太不適當(dāng)了?!盵3]152若為“黃河徹海流”,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施先生此文討論了其他幾處異文,但沒有提到“徹”字,應(yīng)該是沒有看到。也就是說,他是在不知道“黃河徹海流”的情況下說“黃河入海流”“太不適當(dāng)”的。如果他知道此處異文,想必也會認(rèn)為“徹”比“入”更適合。
本次考證所及,“黃河入海流”最早出現(xiàn)在《國秀集》。該書在于天寶三載(744)開始編輯,幾年后面世,是最早的唐詩選集之一?!包S河徹海流”最早見于司馬光(1019—1086)的《溫公詩話》。就成書時間而言,《國秀集》比《溫公詩話》早了大約300年。但今天能夠見到的《國秀集》,最早也不過是明刻本,而《溫公詩話》卻是景宋本,這是本次檢索唯一的宋本。另外,洪邁(1123—1202)《萬首唐人絕句》中亦為“黃河徹海流”。不過,46個版本中,“徹”也僅見于這兩個版本,另有3個版本為“入,一作徹”,其他所有的版本均為“入”。
筆者相信,原作應(yīng)該是“黃河徹海流”,但“徹”被改成了“入”并導(dǎo)致謬種流傳。之所以改動,是為了避漢武帝劉徹的名諱。宋代是避諱最嚴(yán)的時期,不僅當(dāng)朝皇帝的名字要避諱,而且前朝甚至沒有當(dāng)過皇帝的祖宗都要避諱,比如因為宋太祖趙匡胤的爺爺名為趙眺,南朝著名詩人謝眺被改名為謝脁,就是李白《秋登宣城謝眺北樓》中的“謝公”。洪邁(1123—1202)《容齋三筆》云:“本朝尚文之習(xí)大盛,故禮官討論,每欲其多,廟諱遂有五十字者。舉場試卷,小涉疑似,士人輒不敢用,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方州科舉尤甚,此風(fēng)殆不可革?!盵4]3前朝帝王中,漢武帝特別受到尊崇,唐朝時就有諱“徹”之說?!稘h書·蒯通傳》中的蒯通本名蒯徹,因避漢武帝之諱,史書家改“徹”為“通”。韓愈在為李賀考進士被指犯父諱辯護時就曾提及此事[5]21。直到清代,“徹”仍是忌諱?!扒r,李廌《濟南集》有‘漢徹方秦政’之句,《北史文苑傳敘》有‘頡頏漢徹’之句,館臣亦遭痛斥,飭令改為漢武,并將此諭載之《四庫提要》卷首,使天下知皇帝之尊,百世下猶可為厲也?!盵6]109雖然此諱并未使“徹”絕跡,歷代詩文中仍然時見此字,但不避此諱的風(fēng)險一直存在。既有先例,避之為妙。一旦有人把“徹”改為“入”或其他字,其他人就會紛紛跟從。百煉成字,千煉成句,詩中換字,最為不易?!叭搿敝凇皬亍贝_實大為減色,但也委實很難找到適合的字。
46個版本中,作“層”的37個,作“重”的7個,“重,一作層”的2個。論數(shù)量,現(xiàn)在通行的“層”字也是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但,早期的文獻多有“重”字,比如明清兩個版本的《國秀集》均為“更上一重樓”。計有功(北宋人,生卒年不詳)《唐詩紀(jì)事》也為“更上一重樓”。這首詩在清代的《全唐詩》中先后出現(xiàn)兩次,第203卷為“重”,第253卷為“層”。王之渙的《涼州詞》(又名《出塞》)在《全唐詩》中也是先后兩次出現(xiàn)且文字有異,該詩首句一為“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為“黃砂直上白云間”(1)盛大林:《王之渙〈涼州詞〉異文全面考辨》,商丘:《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20年第7期。。不知當(dāng)時的編纂者有沒有發(fā)現(xiàn)。
圖2 《國秀集》(左)《唐詩紀(jì)事》(中)《全唐詩》(右)中均為“重”
“重”和“層”均為平聲,意思也完全一樣,但“重樓”比“層樓”更有古味兒。
樓層論“重”,在《全唐詩》中多次出現(xiàn)。第1卷李世民《于北平作》中就有“海氣百重樓,巖松千丈蓋”之句。第112卷賀知章《望人家桃李花》中有“南陌青樓十二重,春風(fēng)桃李為誰容”之句。另外,第735卷有“九重樓殿簇丹青,高柳含煙覆井亭”(和凝《宮詞》句),第856卷有“才吞一粒便安然,十二重樓九曲連?!?呂巖《七言》句)其他關(guān)于唐代的文獻中,“重樓”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比如《新唐書》列傳第146上有這樣一句話:“宮中有七重樓,覆銅瓦,楹極皆大琲雜寶,四隅置銅槽,下有金龍,口激水仰注槽中?!薄短茣肪?00中也有“宮中有七重樓。覆以銅瓦。楹栱皆飾以珠寶”之說。當(dāng)然,“層樓”也很常見。
本詩的題目也多有不同。46種版本中,《登鸛雀樓》為15次,《登鸛鵲樓》為9次,《鸛雀樓》為1次,《登樓》為5次(包括1次“一作登鸛鵲樓”),題闕為16次。
“雀”和“鵲”不同?!叭浮笔莻€會意字,上“小”下“隹”?!墩f文》:“依人小鳥也。從小、隹?!盵7]1353特指麻雀,泛指小鳥?!把嗳赴仓欩]之志”,《史記·陳涉世家》中的這句話,拿“鴻鵠”作比就是為了顯示“燕雀”之小?!谤o”是個形聲字,形符為“鳥”,聲符為“昔(唶)”?!侗静荨?“其鳴唶唶,故謂之鵲。靈能報喜,故謂之喜?!盵7]1491所以,“鵲”專指喜鵲。作為樓名,當(dāng)圖喜慶,“鸛鵲樓”應(yīng)該比“鸛雀樓”更合適。鸛鵲樓高達三層(也有文獻說是五層),在古代屬高層建筑。在時人的眼里,肯定非常雄偉,應(yīng)該不會用“小小”的“雀”來命名。“鸛”是一種大型水鳥,這個字與聳立且臨水的高樓就很匹配。大大的“鸛”和小小的“雀”組合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嗎?“鵲”喻示著喜慶吉祥,“雀”是想表達什么呢?《大清一統(tǒng)志》載:“時有鸛鵲棲其上,遂名?!盵8]20清版《成化山西志》稱“當(dāng)時有鸛雀棲其上,故名?!盵9]59兩相比較,當(dāng)選“鵲”字。
圖3 《明一統(tǒng)志》(左)《全唐文》(中)《山西通志》(右)中的“鸛鵲樓”
當(dāng)然,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主人的權(quán)利。對此,地方志的記載應(yīng)該是比較準(zhǔn)確的。李賢(1409—1467)《明一統(tǒng)志》“平陽府”載:“鸛鵲樓,在蒲州城上。”[10]18曹學(xué)佺(1574—1646)《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山西省志勝》載:“鸛鵲樓在州南城上,即城樓也,文人多有題詠?!盵11]15紀(jì)昀(1724—1805)《大清一統(tǒng)志》“平陽府”載:“鸛鵲樓,在府城西南城上?!崩罹S禎(1547—1626)《山西通志》卷59稱:“鸛鵲樓在西南城上?!盵12]27但在卷225引用的詩題卻是《鸛雀樓》,不過,關(guān)于地名及樓名,地理性史料的準(zhǔn)確性應(yīng)該高于藝文性史料。清版《成化山西志》云“鸛雀樓在蒲州西城上,即戍樓也?!薄豆饩w山西通志》載:“鸛雀樓在城西河洲渚?!盵13]20這兩個版本的權(quán)威性應(yīng)該不如四庫全書李維禎版《山西通志》。另外,在現(xiàn)存最早的原版唐詩文獻敦煌殘卷(伯三六一九號卷子)上暢諸的《登觀鵲樓》詩寫的也是“鵲”[14]334,此中的“觀(觀)”應(yīng)為“鸛”之形訛。宋人趙明誠(1081—1129)《金石錄》第一千六百十五條《唐新鸛鵲樓記》中亦為“鸛鵲樓”[15]1。李翰(盛唐人,生卒年不詳)《河中鸛鵲樓集序》中也是“鸛鵲樓”[16]10,《文苑英華》在序題“鵲”字下面小注“疑作雀”[17]11,雖然懷疑,但沒有改,這也說明原本就是“鵲”。
或許有人要問:既然樓名本為“鸛鵲樓”,為何詩名又稱“鸛雀樓”呢?這就是詩題的問題了。在最早的選本《國秀集》中,詩題為《登樓》,這可能是原題。從詩的內(nèi)容來看,詩人借景抒懷,并未提到登的是什么樓,登臨哪個樓也不太重要。所以,詩題中的樓名很可能是后人加上去的。之所以要加,或因題為《登樓》的詩太多,而詩題的變動可能肇始于李昉(925—996)等人編纂的《文苑英華》。這部大型詩文總集,詩歌是按類輯錄的,多達103首詠“樓”的詩歌集中在一起,其中包括崔顥的《登黃鶴樓》、杜甫的《登岳陽樓望洞庭》、孟浩然的《岳陽樓》,幾乎所有的詩題都包含樓名。第312卷“樓”類詩中的孟浩然《岳陽樓》在第250卷的“寄贈”類詩中卻題為《望洞庭湖上張丞相》。這首詩的題目在大多數(shù)古籍文獻中為《臨洞庭》,在僅存的唐人墨跡敦煌殘卷中叫《洞庭湖作》[14]98。孟浩然很可能是在岳陽樓上望洞庭并寫下了這首詩,但詩中并沒有提到岳陽樓?!段脑酚⑷A》為了把該詩編入“樓”類詩,就另起了《岳陽樓》這個詩題——《登樓》之于《登鸛雀樓》可能也是如此。
《刪訂唐詩解》中的詩題為《登鸛雀樓》,但題下注曰“《一統(tǒng)志》:‘鸛鵲樓在平陽府浦州城上。雀鵲聲相近,疑為傳寫之誤也’?!鼻∏∠喾?《網(wǎng)師園唐詩箋》中的詩題是《登鸛鵲樓》,而題下注為“《一統(tǒng)志》:‘鸛雀樓在平陽府蒲州城上’?!眱蓚€版本都是“鵲”和“雀”并存,如此之異確實可能是“傳寫之誤”,但應(yīng)該是“鵲”訛為“雀”,而不是相反——《明一統(tǒng)志》和《大清一統(tǒng)志》均為“鸛鵲樓”。
相比詩題,作者是誰,重要多了。而這首詩的作者,實在是多如亂麻。46個版本中,“王之渙”24處,“王之美”2處,“王文奐”3處,“王文奧”1處,“黃之美”1處,“朱斌”7處,“朱佐日”5處,“宋佐”1處,闕名1處?!耙蛔鳌敝惣榷嗲襾y,不再列舉,參見附表。在另一首詩《涼州詞》的署名中,還有很多“王之奐”。
《字源》:“渙所從聲符‘奐’,今作‘奐’?!盵18]976“奐”是“渙”的本字,通用。“文”和“之”形近,“王文奐”“王文奧”中的“文”應(yīng)為“之”之訛。同樣是因為形近,“奐”訛為“美”,又訛為“奧”,這個脈胳也是清晰的。所以,“王之美”“王文奐”“王文奧”都應(yīng)該是“王之渙”。
一般認(rèn)為,“朱斌”和“朱佐日”為同一人?!氨蟆笔敲?“佐日”是字。名為單,字為雙,是古人起名的常例。而且“斌”與“佐日”的關(guān)聯(lián)度很高。古人常拿“日”代指帝王,比如《尚書·湯誓》“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中的“日”即是指夏桀?!白羧铡敝x可能是“輔佐帝王”,而建功立業(yè)的前提是“文武雙全”,亦即“斌”也。因此,“朱斌,字佐日”之說是可信的。至于唯一的“宋佐”,應(yīng)該是形訛加脫字的結(jié)果——可能是把“朱”看成了“宋”,然后又脫了“日”字。
教科書上,《登鸛鵲樓》的作者一直是王之渙,也沒注明另有他說。所以,在幾十年的時間里,筆者從來沒有懷疑過。但在經(jīng)過全面考證之后,筆者認(rèn)為“朱斌(佐日)”才是正解。
“朱斌”首見于《國秀集》,這是非常有力的證據(jù)?!秶慵肥沼型踔疁o詩3首,包括那首著名的《涼州詞》,而朱斌只有1首,即《登鸛鵲樓》?!秶慵肥恰疤迫诉x唐詩”,編者與作者都是同時代的人,分不清作者的可能性不大?!秶慵沸蜓苑Q:“近秘書監(jiān)陳公、國子司業(yè)蘇公,嘗從容謂芮侯曰……芮侯即探書禹穴,求珠赤水。取太沖之清詞,無嫌近溷,得興公之佳句,寧止擲金……今略編次見在者,凡九十人,詩二百二十首,為之小集,成一家之言。”陳公陳希烈是當(dāng)時的左相,蘇公蘇源明是當(dāng)時的國子司業(yè),受命于這樣的大人物,蘇公還是頂頭上司,作為國子生的芮挺章自然不敢怠慢、也不敢馬虎。由于眼力所限,加之人情干擾,所選詩歌未必能夠代表當(dāng)時的水平,但至少不會把作者搞錯。再者,朱斌的知名度及影響力肯定不如王之渙,史上有誤把無名之輩之佳作收入知名詩人集中的,卻沒有誤把知名詩人的作品歸入無名之輩名下的。至于《國秀集》四部叢刊明刻本中《登鸛鵲樓》作者只署朱斌,而清文淵閣四庫寫本(下文簡稱“四庫本”)卻注有“或刻王之渙”,顯然是受到其他諸本的影響,所以加上了小注。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洪邁輯編的《萬首唐人絕句》。這部文獻的明嘉靖刻本中沒有朱斌,王之渙名下有兩首詩,即《登鸛鵲樓》和《送別》,《登鸛鵲樓》第二句為“黃河徹海流”。四庫本與明嘉靖刻本完全一樣。但趙宦光、黃習(xí)遠等人校訂的明萬歷刻本,王之渙名下只有《送別》,而《登鸛鵲樓》在朱斌的名下?!兜躯X鵲樓》題下注曰“舊作王之渙,非?!敝毂蟮拿窒旅孀⒂幸粋€“補”字。詩文第二句則為“黃河入海流”。改換詩之作者,??敝械拇笫?沒有詳加考證,不敢如此改動。
圖4 《萬首唐人絕句》的明嘉靖刻本(左)、明萬歷刻本(中)、四庫本(右)
關(guān)于《登鸛鵲樓》作者為朱佐日的文獻更多。范成大(1126—1193)《吳郡志》載:“朱佐日,郡人。兩登制科,三為御史。子承慶,年十六登秀才科,代濟其美。天后嘗吟詩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問是誰作,李嶠對曰‘御史朱佐日詩也’。賜采百疋,轉(zhuǎn)侍御史。承慶嘗為昭陵挽詞,入高等,由是父子齊名?!蔽暮笞ⅰ逗擦质⑹隆?。王象之(1163—1230)《輿地紀(jì)勝》和鄭虎臣(1219—1276)《吳都文萃》也都載有這段文字(略有差異)。《翰林盛事》為唐人(生卒年不詳)張著所撰,原書早佚。馬端臨(1254—1323)《文獻通考》著錄稱:“《翰林盛事》一卷。陳氏曰:唐張著撰。記唐朝儒臣美事,凡三十八人?!盵19]7《郡齋讀書志》《宋史》等也有著錄。
圖5 《輿地紀(jì)勝》(左)《明一統(tǒng)志》(中)《吳郡志》(右)中的“朱佐日”
《明一統(tǒng)志》之蘇州府“人物”中有“朱佐日”詞條:“蘇州人,仕為御史,工于詩。武后嘗吟詩曰‘白日依日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問是誰作,李嶠對曰:‘御史朱佐日詩也’。”[20]34另外,張景春(明人,生卒年不詳)撰《吳中人物志》中也有“朱佐日”詞條,文字與《吳郡志》所載幾乎完全一樣,但未注明出處[21]14。王士禛(1634-1711)《池北偶談》在全文引用《吳中人物志》關(guān)于朱佐日的內(nèi)容后質(zhì)疑道:“此詩諸集皆作王之渙,之渙開元間詩人,《紀(jì)事》《詩話》亦不載佐日名字,張說不知何據(jù)?!盵22]19他顯然不知道,早在《國秀集》中《登鸛鵲樓》就不在王之渙的名下,而《吳郡志》等很多著作都轉(zhuǎn)載了那一段《翰林盛事》。在王士禛編選的《唐人萬首絕句選》和《唐賢三昧集》中,《登鸛鵲樓》的作者都是王之渙。不難想象,諸多把《登鸛鵲樓》歸于王之渙名下的詩選,可能都是像王士禛一樣源于“不知”。
《登鸛鵲樓》署名王之渙,最早見于宋初的《文苑英華》。該書之所以誤收,可能也是因為“不知”。難道李昉等編纂者都沒有看過200多年前就已面世的《國秀集》嗎?很有可能。北宋元祐三年(1088),龍溪曾彥和在《國秀集》的跋中說:“此集,《唐書·藝文志》、洎本朝《崇文總目》皆闕而不錄,殆三館所無??x劉景文,頃歲得之鬻古書者,元祐戊辰孟秋,從景文借本錄之,因識于后?!惫俜綑?quán)威的書目都沒有著錄,三館里也沒有,李昉等人沒有看過,也在情理之中。
為什么史志和書目中都沒有著錄,世人也難以看到《國秀集》呢?這可能與“安史之亂”有關(guān)。上文提到,芮挺章是在秘書監(jiān)陳希烈和國子司業(yè)蘇源明的建議下編輯《國秀集》的,而陳希烈在安祿山攻陷長安后投降。唐肅宗平定叛亂后,陳希烈被賜死。像這樣的“亂臣賊子”,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而《國秀集》的序言中就有“陳公”的名字。這樣的書肯定是官方查抄的對象,至少在唐代不會有人再行刊刻。到了宋代,這本“禁書”即使解禁,也難以大行于世,因為該書的總體編選質(zhì)量并不高。
圖6 《夢溪筆談》(左)中為“王文奐”《詩話總龜》(中)中為“王文奧”《漁隱叢話》(右)中為“黃之美”
司馬光(1019—1086)在《溫公詩話》中說:“唐之中葉,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沒不傳于世者甚眾。如河中府鸛雀樓,有王之美、暢諸二詩。暢詩曰‘迥臨飛鳥上,高謝世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踉娫弧兹找郎奖M,黃河徹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苏?皆當(dāng)時賢士所不數(shù),如后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23]4沈括(1031—1095)在《夢溪筆談》中引用并補充了這段話,“王之美、暢諸”變成了“李益、王文奐、暢諸”。后來,阮閱(生卒年不詳,1085年進士)《詩話總龜》又引用了《溫公詩話》的這段筆記,詩人的名字變成了“王文奧、李益、暢(闕)”。再后來,洪邁(1123—1202)《容齋隨筆》引用時,詩人又變成了“王之奐、暢諸”[24]3。這些也都是“王之美”“王文奐”“王文奧”“黃河徹海流”等異文的出處。和李昉等人一樣,司馬光應(yīng)該也沒有看過《國秀集》。請注意:上文提到的曾彥和偶然看到《國秀集》并在書后題跋是在北宋元祐三年(1088),這時候司馬光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而此后的很長時間,《國秀集》可能仍未受到關(guān)注。實際上,由于李白等大詩人未能入選,而編者芮挺章及序者樓穎均有詩作入集,《國秀集》一直備受詬病。明代以后,該集逐漸為世人所重,應(yīng)該主要是因為流傳下來的“唐人選唐詩”很少,因此具有較高的校勘價值。明刻本中經(jīng)常提到《國秀集》,也都是從考證的角度。今天我們經(jīng)常援引,同樣是為了考據(jù),畢竟它是現(xiàn)存最早的唐詩選集。
回過頭來,再說《文苑英華》。這部由宋太宗欽命并組織當(dāng)朝最豪華陣容集體編纂的大型類書多達千卷,但錯誤百出。該書在宋太宗雍熙三年(986)編纂完成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做過一次刪繁補缺。南渡之后,宋孝宗又讓專業(yè)校書人員進行修訂。周必大告老辭官之后,又組織數(shù)人再一次校訂后才刊行。之后,南宋彭淑夏寫出了十卷的《文苑英華辨證》,清人勞格又在《辨證》的基礎(chǔ)上撰寫了《辨證拾遺》,但錯誤仍然很多。
前文提到的司馬光《溫公詩話》舉例列舉了“王之美、暢諸”二人各一首詠鸛鵲樓的詩,這兩首詩同時入選《文苑英華》并排在一起,同用一個詩題。然而,那首詩的作者竟然是“張當(dāng)”。該詩的作者有作“暢諸”,有作“暢當(dāng)”,但作“張當(dāng)”,此為僅見。毫無疑問,這也是張冠李戴。想來,“張當(dāng)”或為“暢當(dāng)”之誤,但“張”與“暢”字形大異,不知這個“張當(dāng)”其來何自。
《文苑英華》把《登鸛鵲樓》歸于王之渙同樣令人疑惑。在已知早于《文苑英華》的文獻中,只有《國秀集》載有《登鸛鵲樓》,也只有《國秀集》收入了王之渙的詩作。但《文苑英華》卻沒有依據(jù)《國秀集》,其編纂者可能也沒有看過此集。那么,《文苑英華》的依據(jù)是什么呢?雖然來源不明,但一入《文苑英華》,就等于得到了權(quán)威的認(rèn)定,因為該書是皇上欽命而由當(dāng)朝最著名的十幾位文學(xué)家集體編纂的,被稱為宋代的四大部書之一。雖然時間證明,這部多達千卷的巨著編纂質(zhì)量不高,但還是被廣泛引用。宋代的《唐詩紀(jì)事》《萬首唐人絕句》,包括《溫公詩話》《夢溪筆談》等采而信之,于是一發(fā)而不可收。后世眾多詩選和詩論大都把《登鸛鵲樓》歸于王之渙,《文苑英華》肯定是主要的源頭。
大量史志類文獻表明,《登鸛鵲樓》的作者是朱斌或朱佐日,比如《明一統(tǒng)志》《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吳郡志》《吳中人物志》等等。那么,說《登鸛鵲樓》的作者是王之渙,都有哪些類似的文獻依據(jù)呢?
劉昫(887—946)《舊唐書》和歐陽修(1007—1072)《新唐書》都沒有為王之渙立傳,也沒有收錄王之渙的詩作。首次為王之渙立傳的是辛文房(元人,生卒年不詳)的《唐才子傳》?!巴踔疁o”詞條引用了薛用弱(唐人,生卒年不詳)《集異記》中“旗亭畫壁”的故事及《涼州詞》全詩,但沒有提及《登鸛鵲樓》?!都愑洝窞橹竟謧髌嫘≌f集,本不足信,但《唐才子傳》采信了?!段脑酚⑷A》《溫州詩話》等嚴(yán)肅著作,《唐才子傳》卻沒有引用。辛文房是認(rèn)為《登鸛鵲樓》不值一提,還是不知道或不認(rèn)為該詩屬于王之渙呢?后一種可能性顯然更大。
《明一統(tǒng)志》和《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關(guān)于山西省及太原府的記載中都沒有王之渙的名字?!睹饕唤y(tǒng)志》“平陽府”“鸛鵲樓”條下引用了《登鸛鵲樓》,但也說是“朱佐日詩”?!洞竺饕唤y(tǒng)名勝志》“鸛鵲樓”條下也引用了《登鸛鵲樓》,但署名竟然是“宋佐”?!渡轿魍ㄖ尽分械故翘岬搅恕爸畩J”,但是出現(xiàn)在別人的詞條中:“王緯,字文卿,并州太原人。父之咸,長安尉。與弟之賁、之奐皆有文……”[25]18這段話出自《新唐書》第159卷。一筆帶過,未說王之渙有何作品。
在明代的唐詩選集中,高棅(1350—1423)《唐詩品匯》、張之象(1496—1577)《唐詩類苑》、李攀龍(1514—1570)《唐詩選》、唐汝詢(1624年前后在世)《唐詩解》把《登鸛鵲樓》歸于王之渙的名下,胡震亨(1569—1645)《唐音統(tǒng)簽》為“王之渙,一作朱斌,一作朱佐日”,臧懋循(1550—1620)《唐詩所》為“朱斌,一作王之渙”,曹學(xué)佺(1574—1646)《石倉歷代詩選》為“朱斌”。
地方志“搶名人”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但凡某個名人與某個地方沾一點邊兒,那個地方的史志就會把他寫進去,以彰顯本地“人杰地靈”。所以,很多歷史名人都會在很多地方的史志中一再出現(xiàn)。比如李白,因其在多個地方居住過,且游歷甚廣,所以很多地方的史志都會大書特書。而《吳郡志》《吳中人物志》《江南通志》等都把“朱佐日”列為詞條,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王之渙家鄉(xiāng)的地方志卻只字不提。這不也能說明問題嗎?
靳能撰寫的《王之渙墓志銘》也是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jù)。其銘之序曰:“嘗或歌從軍,吟《出塞》,皦兮極關(guān)山明月之思,蕭兮得易水寒風(fēng)之聲,傳乎樂章,布在人口。至夫雅頌發(fā)揮之作,詩騷興喻之致,文在斯矣,代未知焉,惜乎!”[26]56銘序全文500多字,涉及文學(xué)成就的僅此幾句。跋文對王之渙的詩歌大加贊賞,并舉了《出塞》(即《涼州詞》)的例子,但沒有提及《登鸛鵲樓》。不難看出,靳能也想多列王之渙的代表作品,但因“未知”,只能“惜乎”。試想:如果《登鸛鵲樓》的作者是王之渙,墓志作者靳能會不知道嗎?
另外,署名混亂程度也有助于判斷作者的歸屬。上文提到,《登鸛鵲樓》作者署名之多之亂非常罕見,除“朱斌”和“朱佐日”之外,僅歸于“王之渙”“王之奐”一方的,竟然還出現(xiàn)了“王文奐”“王之美”“王之奧”“王之煥”(見于《成化山西志》)“黃之渙”(見于《唐詩紀(jì)》)“黃之美”(見于明抄本《漁隱叢話后集》卷2)等名字。相比之下,王之渙《涼州詞》的署名就統(tǒng)一多了?!稕鲋菰~》作者雖然也有“王之渙”“王之奐”“王渙之”之異,但“渙”同“奐”,而“渙之”顯為“之渙”之誤。《登鸛鵲樓》為何會出現(xiàn)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名字呢?因為編選者不知道或不認(rèn)為它屬于大名鼎鼎的王之渙,不然,不至于出現(xiàn)那么多異名。
《登鸛鵲樓》非王之渙之作,而是屬于朱斌或朱佐日。那么“二朱”到底是不是同一人呢?有人認(rèn)為,《國秀集》明確地稱朱斌為“處士”,《翰林盛事》卻說朱佐日“兩登制科,三為御史”,既然當(dāng)過官,怎么會是“處士”呢?因此,應(yīng)該是兩個人。按照現(xiàn)在的概念,“處士”確實是指沒有當(dāng)過官的人,但“處士”的本義并非如此?!盾髯印吩?“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也就是說,只要德行高就可稱為“處士”,只是后來引申為不愿做官,再后來又引申為沒有做過官。《史記·殷本紀(jì)》載:“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彪m然“五反”,最終還是“從湯”,而且做了大官,但伊尹依然被稱為“處士”?!短拼怪緟R編》中有一篇《大周故處士前兗州曲阜縣令蓋府君墓志銘并序》,其序曰:“(蓋暢)起家進士。貞觀廿二年,授麟臺正字……永徽三年,制除太子校書。顯慶四年,奉敕待詔弘文館隨仗入內(nèi)供奉……龍朔元年,授雍州櫟陽縣尉……乾封二年,授雍州富平丞……咸亨四年,授兗州曲阜縣令……天性澹泊,秉操清貞,雖在公衙,不異林藪,久居吏職,非其所好。秩滿歸家不仕,以文史自娛?!盵27]921雖然“久居吏職”,仍被稱為“處士”。這也說明唐人對“處士”的理解重在“秉操”,而不是看有沒有當(dāng)過官。
最后提一下:在仇兆鰲《杜詩詳注》的注釋文字中,竟然說《登鸛鵲樓》是“岑參詩”[28]49,顯然錯了。
綜合歷代的詩選、詩論、史志、墓志等各種文獻,結(jié)合詩歌本身的藝術(shù)手法,可以推定:
(一)《登鸛雀樓》這個詩題有誤。正確的詩題應(yīng)該是《登鸛鵲樓》。
(二)《登鸛鵲樓》的作者非王之渙,而是朱斌,字佐日。
(三)《登鸛鵲樓》第二句應(yīng)為“黃河徹海流”,第四句宜為“更上一重樓”。
也就是說,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從詩題、作者到正文都存在問題,其中最明顯、最嚴(yán)重也最不能容忍的問題是作者之誤。由于數(shù)十年來教科書及大多數(shù)出版物中《登鸛鵲樓》的作者都是王之渙,已經(jīng)造成了全社會的錯誤認(rèn)知。這既是對廣大公眾的誤導(dǎo),也是對知識產(chǎn)權(quán)和歷史文化的不尊重。這種狀況,應(yīng)該改變。
附:《登鸛鵲樓》異文一覽表
附表(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