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彬
《清史稿 ·徐元夢傳》載:“二十六年夏,上御乾清宮,召陳廷敬、湯斌、徐乾學(xué)、耿介、高士奇、孟亮揆、徐潮、徐嘉炎、熊賜瓚、勵杜訥及二人入試,題為《理學(xué)真?zhèn)握摗??!?/p>
按,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丁卯五月十一日,《康熙起居注》記載:
“巳時,召尚書陳廷敬、湯斌,侍郎徐乾學(xué),少詹事耿介,侍讀學(xué)士高士奇、德格勒,侍講學(xué)士孟亮揆,侍講徐元夢,諭德徐潮,中允徐嘉炎,編修熊賜瓚、勵杜訥等,命侍郎、管掌院學(xué)士庫勒納引至乾清宮內(nèi),上出首題:‘昊天與圣人皆有四府,其道何如?次題:
‘閱農(nóng)五言排律十二韻 面試。各以試卷呈覽?!庇?,陳廷敬《午亭文編》卷三十二錄有《昊天與圣人皆有 “四府 ”,其道何如?》對文一篇,題下記有小字
“康熙丁卯五月十一日乾清宮應(yīng)詔 ”。皆可證康熙二十六年御試之題非《理學(xué)真?zhèn)握摗?,是以《清史稿》?shí)誤。
實(shí)際上,清代康乾二朝御試、召試次數(shù)眾多,《理學(xué)真?zhèn)握摗芬嗍强荚囶}目之一。而康熙帝御試詞臣《理學(xué)真?zhèn)握摗返臅r間,根據(jù)《清代起居注冊 ·康熙朝(臺北所藏)》第 5冊記載,乃是在康熙三十三年(一六九四)甲戌閏五月初四日,同試之題還有《豐澤園賦》。此外,在乾隆十六年(一七五一)的南巡召試中,乾隆帝也曾以《理學(xué)真?zhèn)握摗窞轭}考察江南諸生(《欽定南巡盛典》卷七十五)。合言之,康乾朝以《理學(xué)真?zhèn)握摗窞轭}之試,凡兩次。
眾所周知,《紅樓夢》主人公賈寶玉旗幟鮮明地秉持 “女清男濁 ”論,日常生活中懶與男人接談而甘心為丫鬟充役;但通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聲稱厭惡男子的賈寶玉,其實(shí)仍然擁有一個蠻親密的男性朋友圈:秦鐘與他一見如故,情誼至深;“冷面冷心”的柳湘蓮唯獨(dú)和他最合得來;蔣玉菡與他初次相見即 “情贈茜香羅 ”;更有意味的是,平素最厭
“峨冠博帶賀吊往還 ”的寶玉,在路謁北靜王水溶之后,偏偏與其過從甚密。此四人不僅與寶玉交誼深厚,彼此間亦有聯(lián)絡(luò) ——始終惦記著為秦鐘上墳的是柳湘蓮;蔣玉菡與寶玉交換的茜香羅便是北靜王所賜?!都t樓夢》為何要在傾情描寫閨友閨情之余,于舉世滔滔 “須眉濁物 ”之外,為賈寶玉安排這樣一個男性朋友圈?寶玉這四位男性友人有何特別之處,其存在對于寶玉有何意義?
若從世俗眼光看,與寶玉訂交的這四名男子很難歸為同類 —或生于寒門(秦鐘),或生于世家(柳湘蓮);或貴為郡王(北靜王),或賤為優(yōu)伶(蔣玉菡)—出身截然不同,身份天懸地隔,卻都成為寶玉之密友,他們究竟有何不同于一般須眉濁物的特殊之處,使得寶玉另眼相看、傾心相交?
小說第七回寫秦鐘 “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似在寶玉之上 ”;柳湘蓮?fù)瑯邮恰澳昙o(jì)又輕,生得又美 ”的“標(biāo)致人 ”(第四十七回);小說第十五回寫北靜王水溶 “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 ”;名馳天下的琪官蔣玉菡則 “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yáng)似臨風(fēng)玉樹 ”(第九十三回),其出
張洪波
眾品貌更不難想見。粗看起來,眉清目秀,俊俏風(fēng)流,是寶玉與這些
男性友人共同的外形特點(diǎn),正所謂 “不因俊俏難為友 ”嘛。
但長相俊美絕不是寶玉擇友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若單論顏值,紅樓男子中賈蓉、賈薔亦稱 “風(fēng)流俊俏 ”,賈璉、賈珍也不弱,他們卻都是寶玉私心厭惡的皮膚淫濫之蠢物;而書中描寫為 “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 ”的賈雨村、“相貌魁梧,體格健壯 ”的孫紹祖,皆堪稱美男子,他們卻正是寶玉最煩厭反感之 “祿蠹 ”和“中山狼 ”—可見單純外形皮相之美根本吸引不了賈寶玉,他擇友之真正所取不單在于形象氣質(zhì)之相似,更在于內(nèi)在心性之相通。
寶玉首先結(jié)識的最重要、最親密的同性朋友是秦鐘。小說第九回“戀風(fēng)流情友入家塾 ”,專寫寶玉、秦鐘之親密交游。秦鐘者,鐘情也,情種也?!扒橹姡谖彷?”,其精神氣脈直接呼應(yīng)著魏晉風(fēng)流。鐘情指生存價值取向上唯重真情,而非酒色名利;風(fēng)流則指生活態(tài)度上追求縱情任性、無拘無束,不以名教禮法自縛。寶玉、秦鐘之情誼不僅超越尊卑貧富,且將叔侄輩分置之度外,二人自覺清醒地秉持尚情而不尚利的人生價值取向,是名副其實(shí)的 “情友 ”。
柳湘蓮亦是一位孤標(biāo)傲世、縱情任性的 “情友 ”。湘蓮 “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xì)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 ”(第四十七回),人稱“冷二郎 ”。在賈璉眼中 “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biāo)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 ”(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待人的冷熱之別,與魏晉阮籍待人的青眼、白眼之分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待世人冷面冷心,卻與寶玉最相投契;自身一貧如洗、萍蹤浪跡,卻始終不忘為秦鐘上墳;他是尤三姐認(rèn)定非卿不嫁的、具有 “別識別見 ”的真正好男子,斷非滿心滿口唯酒色二字的珍、璉之類俗流可比,“湘蓮 ”之名,實(shí)暗喻其心性清高脫俗,他與寶玉、秦鐘惺惺相惜,相互訂交是順理成章之事。
交誼之精神基礎(chǔ)亦不外乎一個 “情”字—兩人初次見面便覺無比親切和親近,以至于互換汗巾,足見情投意合、心氣相通,其后更相與甚厚。蔣玉菡得以逃脫忠順王府,于城郊紫檀堡置田地、買房舍,其中定有寶玉相助,這使得忠順王府徑直打上榮國府尋人,驚動賈政,直接導(dǎo)致寶玉挨打這一轟動性事件。寶玉雖被打得遍體鱗傷,卻癡心不改地告訴黛玉:“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足見寶玉之待蔣玉菡,早已超越紈绔公子 “流蕩優(yōu)伶 ”之層次,而成為生死以之的至友。
蔣玉菡情贈寶玉的茜香羅,原為北靜王所賜,三人間的奇妙遇合亦耐人尋味。寶玉素不喜與為官作宰之人交往,官襲王爵、身居高位的北靜王水溶為何成為唯一的例外?因?yàn)楸膘o王確實(shí)是官場中的例外。小說中寫水溶 “年未弱冠,形容秀美,性情謙和 ”,“才貌雙全,風(fēng)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 ”,是官場權(quán)貴階層中難得的清流 —“水溶 ”意味著不染濁泥,“北靜 ”意味著超越浮世喧囂,其府上談笑皆名士,往來無祿蠹,皆暗喻此人不同于國賊祿鬼的清高脫俗之處,所以寶玉每思相會,雙方初見如故,日后常相談會,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寶玉與其四友其實(shí)屬于同一群大有來頭的 “風(fēng)流冤家 ”“異樣孩子 ”—小說第一回中一僧一道即交代,有這么一群與頑石、神瑛、絳珠一道投胎轉(zhuǎn)世以了結(jié) “風(fēng)流公案 ”的“風(fēng)流冤家 ”,“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 ”;第二回又借賈雨村之口鄭重說明,這批 “異樣孩子 ”乃上天清明靈秀之 “正氣 ”與殘忍乖僻之 “邪氣 ”交織賦人而生,其心性氣質(zhì)具有亦正亦邪特點(diǎn):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私砸椎貏t同之人也。這段文字是理解把握《紅樓夢》核心人群心性特點(diǎn)的一把總鑰
匙—這一干 “風(fēng)流冤家 ”既非大仁大圣,亦非大兇大惡,同時又與普通庸常的萬萬人不同,他們是正邪兩賦、獨(dú)具性靈、不拘格套的性情中人,是一群超世脫俗、特立獨(dú)行的 “異樣孩子 ”,身世際遇各個不同,心性氣質(zhì)則息息相通,故曰 “易地則同 ”之人。其中詳按起來,寶玉自是 “公府情癡 ”,秦鐘則是 “寒門情種 ”,柳湘蓮可稱 “清貧逸士 ”,水溶堪稱 “王府高人 ”,蔣玉菡則為 “奇優(yōu)名倡 ”無疑。
《紅樓夢》第七回描寫寶玉與秦鐘初次相遇,便著力傳達(dá)了彼此心心相印的 “易地則同 ”之感: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想,乃自思道:“……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生了一世。……”秦鐘 ……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 ……”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生于侯門的寶玉與生于寒門的秦鐘品貌心性如出一轍,彼此
相見恨晚,油然而生知己之感,不約而同產(chǎn)生 “可恨我為什么生在……若也生在 ……”的內(nèi)心聯(lián)想方式,引發(fā)的是同一種 “易地則同”的換位思考 ——寶玉仿佛遇到了降生于貧寒之家的另一個自己。秦鐘的存在,為寶玉帶來了意味深長的鑒照與聯(lián)想。
“易地則同 ”是《紅樓夢》獨(dú)創(chuàng)的智慧話語,細(xì)思極有意味,其中蘊(yùn)含著曹雪芹有關(guān)心性與境遇的多重思考 —心性相同的人,若更換另一種不同的境遇,又會有怎樣的人生遭際與命運(yùn)?寶玉四友
相當(dāng)于寶玉的多個 “實(shí)驗(yàn)性自我 ”,此四人的身世與命運(yùn)為寶玉展示的是人生于世的不同路徑,即生存的不同可能性。借此多重?fù)Q位視角的開啟,《紅樓夢》的生存勘探視域朝向曲徑分岔的深廣境地不斷鋪展 —與寶玉性情類似的人在其身處的紅塵世界,還有多少種可能的生存方式?哪一條路才是人生正途?人生正途存在嗎?寶玉諸友的不同命運(yùn)軌跡,對寶玉本人后來的人生選擇與命運(yùn)走向具有怎樣的參照與啟示意義?
寶玉若生于貧寒之家,其情之所鐘將如何安放?其愛情與命運(yùn)將如何展開?秦鐘的際遇便是絕佳回答:貧窶限人,鐘情成空,命夭黃泉。
秦鐘家庭之清貧,從宦囊羞澀的父親為他入讀賈府私塾而東拼西湊的二十四兩贄見禮便可見一斑。若無賈府接濟(jì),若無寶玉厚待,秦鐘生活之困窘不難想見。秦鐘雖家世貧寒,卻心性高傲,情根深種,并不以功名顯達(dá)為意,與寶玉、湘蓮志趣一致。秦鐘之死是冷酷世情對一切拒絕妥協(xié)的情種所敲響的警鐘,寶玉心中如此沉痛,連姐姐元春晉封這樣天大的喜事 “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fā)呆了 ”。寶玉之癡呆,與秦鐘之鐘情,原出于同一種矢志于情的秉性與志趣,為功利、勢利的世俗常情所無法理解,更反證精神知己之難得與珍貴。秦鐘因貧窶而夭逝,使寶玉對自己的身世境遇有了更多省思。倘若出身寒門,寶玉不過是另一個秦鐘 —他不可能擁有大觀園,也不可能成為裙釵環(huán)繞的鳳凰,最多也只能遇到一個智能兒而已,絕無機(jī)緣充分領(lǐng)略鐘靈毓秀的閨閣群芳之美,不能護(hù)法裙釵,更不可能使閨閣昭傳;同時,寶玉稟賦之怯弱與秦鐘幾乎一致,倘無呵護(hù)富養(yǎng)而置于貧窶處境,在風(fēng)雨滄桑中摧折夭逝,恐亦屬必然趨勢。所以《西江月》詞中感慨寶玉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 ”二語言非虛設(shè)。賈寶玉生于富貴,雖無意于富貴,但又離不了富貴,正如吳組緗先生所指出的:“一個樵夫,坐在樹枝丫上面,用斧子砍他所坐的那枝丫;他所要砍掉的,正是他賴以托身的。”(《論賈寶玉典型形象》)這是何等無奈可悲的生存困境啊。
秦鐘的夭逝成為寶玉心中永遠(yuǎn)的隱痛;那么如果存在另一位精神知己,身體更健壯,行動更自由,其人生又將如何?寶玉、秦鐘共同的知交柳湘蓮便是這樣的瀟灑豪俠之士。他是世家子弟,家境清貧,父母早喪,無牽無掛,且身懷武功,時常仗劍出游,萍蹤浪跡,瀟灑飄逸,擁有寶玉極為羨慕的自由。面對湘蓮之時,寶玉痛感自己雖家境富貴,卻如身處牢籠一般處處受拘束:
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diǎn)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第四十七回)但柳湘蓮雖擁有浪跡江湖、快意恩仇之自由,卻無緣于寶玉所
在大觀園中的怡紅快綠,更無機(jī)緣結(jié)識異性知己,不可能如寶玉、黛玉一樣擁有相處相伴、彼此增進(jìn)了解與感情的條件與環(huán)境。湘蓮與尤三姐之間不可能有逐步接觸了解以發(fā)展感情的機(jī)會,所以誤解的產(chǎn)生幾乎是必然的??v使尤三姐慧眼識人,于萬萬人中唯獨(dú)鐘情于湘蓮這位具有 “別識別見 ”的好男子,但湘蓮卻從無機(jī)緣得識三姐之綽約風(fēng)流與高強(qiáng)心性,反而聽信流言,將其混同為世俗淫奔無恥之女而毀約退婚,不到尤三姐絕望自刎、以死明志之時,湘蓮意識不到此女如此剛烈出色,其心性品貌正是自己的絕配。初識即為永別,柳湘蓮與尤三姐的悲劇情緣表明,對于癡情男女而言,他們所處的那個男女授受不親、允淫不允情的世界始終是個令人絕望的陷阱。柳湘蓮的鑒照使寶玉清楚地意識到,他若想擁有浪跡江湖的自由,必將失去大觀園,失去群釵環(huán)繞,失去與黛玉之間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的精神磨合歷程與心跡表白機(jī)緣,這所有的喪失,是立志護(hù)法裙釵的寶玉愿意承擔(dān)的嗎?
秦鐘、柳湘蓮是與寶玉關(guān)系最親近的同性知己,在他倆身上,寶玉有更多的人生代入感,而蔣玉菡、北靜王這貴賤兩端的不同人生,對于寶玉又有何參照意義呢?
世家子弟柳湘蓮喜歡串戲,僅是票友玩玩而已;那真正 “生于薄祚寒門 ”的“奇優(yōu)名倡 ”乃是琪官蔣玉菡。他身為低賤優(yōu)伶,卻絕非 “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 ”之輩,以過人之才識游刃于王府權(quán)貴之間,竟能逃脫忠順王府掌控而獲得自由,于城郊紫檀堡置買產(chǎn)業(yè),最終得娶寶玉身邊大丫鬟襲人 —這樣完美的人生逆襲,足堪鋪敘為一部曲折精彩的人生傳奇。蔣玉菡的成功少不了賈寶玉與北靜王的支持;不過在大家公子賈寶玉眼中,蔣玉菡的人生際遇足堪同情,其幸運(yùn)結(jié)局足堪欣慰,但襲人判詞中那句 “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其明羨暗諷的微妙語氣卻使人不由得省思,倡優(yōu)之出身似乎限制了蔣玉菡對 “?!迸c“緣”的想象。表面溫柔和順而骨子里爭榮夸耀的襲人那 “桃紅又是一年春 ”的洋洋喜氣,與芙蓉女兒 “世外仙姝寂寞林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風(fēng)露清愁,在公子寶玉心目中的境界高下不言而喻。所以蔣玉菡最終獲得的福緣,寶玉會真正羨慕嗎?讀者似可想見落魄公子嘴角微冷的笑意。
奇優(yōu)名倡的人生逆襲之路對寶玉而言吸引力不大;“王府高人 ”北靜王則是寶玉仰慕已久之人。這風(fēng)流瀟灑的郡王與寶玉品貌類似,而家世背景更強(qiáng),雙方初見便彼此激賞,水溶對賈政極口夸贊寶玉乃“龍駒鳳雛 ”,且以過來人口吻親切吐露:
令郎如是資質(zhì),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鐘愛極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鐘溺,鐘溺則未免荒失學(xué)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jìn)矣。(第十五回)當(dāng)水溶料事如神地說 “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 ”,
說明他在寶玉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而寶玉是否也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某種可能的將來呢?北靜王既擁有在朝的爵祿,又不受官俗國體束縛;身處繁華熱鬧之都城,卻能結(jié)交海上之高人;既養(yǎng)尊處優(yōu),又瀟灑自由,似乎實(shí)現(xiàn)了入世與超世的兩全 —然而這樣兩全其美的理想人生如何可能?從以上水溶話語中透露的有限細(xì)節(jié)出發(fā),再結(jié)合后文的零星描寫,無論讀者如何努力想象,北靜王那令人向往的完美人生,仍如他結(jié)交的海上眾名士一般,總給人一種恍如海市蜃樓的模糊縹緲之感,猶如太虛幻境中那 “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的“兼美 ”女性可卿一樣,終歸是一個影影綽綽的美夢而已,且其中還包含疑點(diǎn)重重:北靜王既云 “曾蹈此轍 ”,便暗示早已 “改弦易轍 ”,那么他改了哪些,又保留了哪些,移之于寶玉可乎?鐘溺可以改,寶玉本非只能鐘溺而不能挨打的人;與海上高人時常談會以增進(jìn)學(xué)問,這個可以有,“每日家雜學(xué)旁收 ”的寶玉本就樂在其中;披蓑衣、戴斗笠、著棠木屐于雨中信步,如漁父釣叟般閑適歸隱,在寶玉簡直是太愜意 ……但若僅止于此,則談何改弦易轍?北靜王風(fēng)流瀟灑人生的另一面必然是:必須日日入朝處理公事(包括日后抄檢賈府并適當(dāng)關(guān)照);必須時常峨冠博帶賀吊往還;不可能僅結(jié)交海上名士,更需應(yīng)對朝中祿蠹;不可能總是閑適歸隱,終無所逃于仕途經(jīng)濟(jì)之道 ……如此看來,北靜王貌似完美的生活其實(shí)未必能夠事事遂心,何況還需改弦易轍?這樣的前路,寶玉隱隱掂量過,最終決絕地離開了。
寶玉對于人生在世之情景事理的推求與探尋,沿“易地則同 ”的多個方向展開,歷經(jīng)無數(shù)次同情的代入與痛苦的反思之后,寶玉最終未聽取警幻仙姑 “改悟前情 ”的勸告,未認(rèn)同秦鐘臨逝時 “改邪歸正 ”的建議,他痛悟于柳湘蓮之冷遁,舍棄了與襲人、寶釵終老之福緣,更拒絕了 “改弦易轍 ”成為北靜王的可能 —在歧路彷徨的反復(fù)推求之后,寶玉最終選擇了委婉而堅定的斷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