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巍巍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7)
漂風難民是中琉關(guān)系史乃至東亞海域國際關(guān)系史上一大重要的歷史事項。漂風難民是指在海上航行遭風遇險而漂流至他國境域的隨船人員。在古代各國各地區(qū)海域之間,經(jīng)常會因為自然氣候特別是航海風向的突發(fā)性(不確定性)而發(fā)生船只漂流至預定目的地之外的事件,學界通常稱為“漂風事件”或“遭風難民”(有時也被稱為“漂流船”“漂流民”等)。中琉漂風難民事象包含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琉球船只漂風至中國海岸;二是中國船只遭風漂流至琉球國境內(nèi)。在古代(主要集中在明清時期)中琉關(guān)系發(fā)展歷史的過程中,發(fā)生了數(shù)百起的漂風難民事件。[1-3]140,329-417,40這些漂風難民的活動,對中琉關(guān)系、琉球歷史乃至東亞海域史的發(fā)展進程,都產(chǎn)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在以往的學術(shù)研究中,已經(jīng)對漂風難民發(fā)生的數(shù)量、時間、地點、人物、起因、事件經(jīng)過、政府處理安置等基本要素,給予相當深入的考察和梳理,使人們對這一歷史現(xiàn)象有了較為全面和深入的認識。[4]19-33但是,就筆者目力所及,已有成果對于漂風難民對琉球社會和中琉關(guān)系所產(chǎn)生的影響,似乎討論的還不多。
明清兩代,中琉海上漂風難民不計其數(shù),無論是中國漂風難民滯留琉球,還是琉球漂風難民滯留中國后返回國內(nèi),其客觀上都起到了向琉球社會傳播中國文化的作用。尤其是漂風至琉球的中國人,更是起到直接促進的作用??梢哉f,漂風難民給琉球帶來了與日常各領(lǐng)域、各階層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物質(zhì)與精神產(chǎn)品,在琉地傳播了中華文化。如1731年一艘蘇州府鎮(zhèn)洋縣南船漂到琉球,“其難人吳自成能知燒石灰之法,由是副通事蔡宏謨御評定所筆者翁國材奉憲令學其燒法,隨即作陶窯運天邑以燒石灰,其燒費甚減而灰品更好,從此之后本部今歸仁兩郡皆燒此灰,每年燒納公庫,由是貢船及楷船皆用石灰”[5]299。汪楫《使琉球雜錄》中也記有中國漂風難民在琉球傳授音樂歌唱的。其曰:“近亦有唱中國弦索歌曲者,云系漂風華人所授?!盵6]862又如,清光緒八年(1882)漂風至中國的琉球八重山島之漂風難民梅公氏,在福州期間購買了福建省藝文堂藏版《玉匣記通書廣集》①,并將該書帶回琉球國。此書是一部關(guān)于中國人日常生活各個領(lǐng)域選擇宜忌日子的通書,可謂一部生產(chǎn)生活民俗的總集,該書在琉球社會之傳播,舉其犖犖大端者如“入學吉日”“商賈興販吉日”“行船吉日”“行船忌日”“五谷八倉吉日”“立契交易吉日”“耕種吉日”等,對琉球民眾的日常生活、習俗產(chǎn)生了相應的影響。如在中國擇吉文化熏陶下,琉球人也開始編制《選日通書》(《琉球歷》)[7]1-43,用以指導日常生產(chǎn)、生活,與中國人辦事看黃歷如出一轍。可見,這些中國人日常生活常用的物品器具、娛樂技藝和習俗風尚,都在琉球得以傳播,并對琉球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福建與琉球海上航路很早即已開辟,在閩琉海上交通的歷程中,福建漂風難民還給琉球人帶去了民間宗教信仰的神祇,如媽祖、關(guān)帝、觀音信仰等。現(xiàn)存沖繩地區(qū)奧武島上的觀音堂,就是由福建的漂風難民建立并一直留存至今的。該島觀音堂碑記《觀音堂三興之記》記錄了這一信息:“玉城郡東南在海中一島,……有補陀道場,此堂者何為其創(chuàng)建耶?昔中華之人漂泊于此土地來,見其四方勝境,嘆曰:此是護國濟世之道場,而佛苑之奇觀也。于此建立一宇佛廬,果無風災旱殃之厄難。竟創(chuàng)建焉。時書大士之尊號,拜諸經(jīng)咒等,以銘板其遺跡,于今有之?!苌裥淦湎駚戆仓糜诖耍翊笫孔鹣袷且??!雹趭W武島觀音堂的創(chuàng)建,說明了來自福建的漂流民向琉球傳輸了中國宗教信仰內(nèi)容,可以說,福建的漂風難民亦是福建宗教文化信仰在琉球流行的重要傳播者。
漂風難民還是東亞漢語(漢字)文化圈建構(gòu)和傳播的實踐者,有力地推動了中華文化在琉球等藩屬國境域的普及和播衍。如乾隆十四年(1749),山東商人白世蕓(瑞臨)等人漂到琉球,在琉球居留期間,受照管他們的鄭通事之托,協(xié)助點校中文課本,后來世蕓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編成《白姓官話》一書,送與鄭通事,此書成為后來琉球?qū)W習中文會話的一部高級課本。[8]1-124另,琉球八重山之《順天姓氏圖家譜·小宗》中亦載有其六世祖直達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向遭風漂到八重山的中國難民學習漢語,次年將其護送到那霸,又向在那霸居住的中國漂風難民學習漢語,后來擔任唐通事一職之事。[9]333
中琉關(guān)系史上大大小小數(shù)百起漂風難民事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運送貨物交易買賣,不幸中途遭風而漂流至異國境域的。根據(jù)前賢的研究,從中國方面來看,對于漂流船只及船上的人員貨物,地方官府通常都能遵照中央制定的政策妥善執(zhí)行,并給予漂風難民優(yōu)厚的待遇。[10]1-37,59-72其中,貨物的變賣[11]113就是一項惠利的工程,可以說,漂風難民往往伴隨貨物買賣,讓漂風難民獲利甚豐,間接促進了中琉經(jīng)貿(mào)關(guān)系的發(fā)展。
漂流到中國沿海地區(qū)的琉球難船大多是奉公差之船和貿(mào)易商船,船上一般都載有貨物,這些漂風難民所攜帶的貨物,根據(jù)其意愿,通常要在中國變賣③。而中國各級政府對這些變賣貨物,一般都是給予優(yōu)惠的待遇的。乾隆五十八年(1793)六月,乾隆帝諭軍機大臣曰:“奇豐額(江蘇巡撫)奏,‘據(jù)通州知州稟稱,有琉球國遭風夷船一只,漂至海口,現(xiàn)將該難夷護送至省。其遭風船只及粟麥等項,該難夷情愿變賣,俟料理妥協(xié),即委員伴送遣歸本國’等語。外國遭風難夷,漂至內(nèi)地,自應加意撫恤,妥為安頓,遣歸本國。該船雖折斷大桅,船身損壞,但此項海舶,制造時價值不輕,今將原船及粟麥等物在內(nèi)地變價,該督府司道府縣以至書吏等,遇有地方應行估變物產(chǎn),尚不及半價,何況此等外夷物件?即少為估變,隨意給予價值,亦無憑考覈,甚而從中染指者往往有之,殊屬非是。外夷船只因失風漂至內(nèi)地,所有應行估變物件,地方官必當格外體恤,于照值變價外,略予便宜,方為懷柔遠人之道。此次琉球遭風船只及粟麥等項。地方官如何估變給予價值若干之處,著奇豐額逐一查明,迅速覆奏。毋許地方官估變稍有短少,致為外夷所輕也。將此傳諭知之?!盵12](卷1430)129-130此處可見,出于維護天朝上國的尊嚴和面子問題,乾隆皇帝對漂流船貨物變賣格外開恩,明確指示要格外體恤,亦即要給予不低的價格來收購這些商品,讓“遠夷”心滿意足而歸,由此維護當朝的顏面。奇豐額接旨后迅速覆奏,同年七月甲辰,乾隆帝再次諭軍機大臣曰:“奇豐額覆奏,‘從前琉球遭風難夷船只漂至崇明,經(jīng)撫臣長麟委員堪估,計船板變價銀三百余兩,濕米每石一兩,此次遭風難夷潮濕粟麥仍照一兩給價,其船料照上次增估銀一百兩’等語。各省奏報糧價,原不能盡歸覈實,即如每米一石估銀一兩,似此價值,京城固無從糴買,即江浙等省出米之鄉(xiāng)。市價亦不能如此平減。至海船船身高大,即系拆板,又豈止銀三四百兩?此次經(jīng)奇豐額飭令加估銀兩,尚止有此數(shù),則從前地方官任意少估、短給價值,其弊更不可問。外夷船只遭風漂至內(nèi)地,自當格外矜恤,于照值變價外,再與便宜,方為懷柔遠人之道,豈可轉(zhuǎn)有缺少?若地方官漫無查察,復任吏胥人等,從中克扣侵漁,日引月長,尤屬不成事體。著傳諭沿海各省分督撫,嗣后遇有此等遭風難夷船只應行估變物件,務飭屬寬為給價,不可復有短估克減等弊,以負朕施恩遠夷,體恤周詳至意?!盵12](卷1432)151
針對難民物件變賣一事,短短一個多月內(nèi),乾隆帝連下兩道諭旨,深刻體現(xiàn)了懷柔遠民的精神。自此直至清末,沿海地方官員對遭風船只應行變賣的物件,皆按“格外矜恤”“寬為給價”的旨意辦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中琉經(jīng)濟貿(mào)易關(guān)系的發(fā)展。
清代琉球漂風難民船只所載的貨物主要是當?shù)剞r(nóng)產(chǎn)品,如大米、小米、麥、粟、豆、黑糖、紅糖等,除了這些貨物,變賣的對象甚至包括船上的鐵鍋、鐵釘、鐵條乃至破損的船體。據(jù)中國海洋大學修斌等研究,清代漂風至山東的琉球難船,地方官府按照“給優(yōu)價銀”的原則購置船上貨物,特別是中國所沒有的黑糖一項,琉球漂流船船主(或記錄人)等就得到9370 兩,而當時一個知縣的俸祿才45兩[13]24-25。由此可見,清政府對漂流船上貨物變賣,給予了相當優(yōu)厚的待遇,甚至對地方財力或購買力都提出很大的考驗,這也可謂是一種變相的商品貿(mào)易形式。
一般來說,漂風難民之船貨貿(mào)易,主要是指琉球遭難船只在中國的貿(mào)易。如前所述,由于清政府對琉球的特殊優(yōu)待政策,琉球遭難船只滯留中國期間,存在著船貨變價、直接買賣等形式的貿(mào)易活動。這些往往都能因為政策的優(yōu)惠而獲利甚厚。同時,琉球遭難船回國時,總會購買一部分中國貨物。這從檔案中大量的記載可以看出。如道光十年(1830)琉球一只遭難船漂至浙江,轉(zhuǎn)護來閩,其隨船所帶貨物免稅清單為:“凈棉花七百斤,稅銀一兩一錢二分;細茶葉四百斤,稅銀二兩四錢;青靛八百斤,稅銀二錢八分;苧麻一百斤,稅銀八分;油傘五十把,稅銀五分。以上共免過稅銀三兩九錢三分”[14]677。這種免稅的待遇,對于琉球遭風船可以說是非常優(yōu)厚的。而且有的船只免稅銀數(shù)量是相當高的,如乾隆三十九年(1774),琉球國遭風難民須樣智、筆者崎山、比嘉子等三船回國所帶貨物免征稅銀一百一十四兩二錢。[14]164可見,有些遭難船所購貨物的數(shù)量相當多。凡此種種,在一定程度上都促進了中琉貿(mào)易的發(fā)展。
另外,對于漂流至琉球的中國船,琉球方面出于維護朝貢體制或其他方面需求,還經(jīng)常派船護送漂流船員至中國。護送船和進貢船、接貢船、謝恩船等一樣,清政府都允許它們貿(mào)易,這從檔案中不少的琉球國護送難商船進出口貨物免稅的清單上可以看出。道光元年(1821)十二月初一日,琉球國護送同安縣(今同安區(qū))難商船到閩,其隨船所帶貨物稅清單為:“海帶菜八萬五千斤,稅銀六十八兩;銅器一十四斤四兩,稅銀七分一厘;大酒二十壇,稅銀一錢八分;棉紙六十二斤,稅銀三分九厘;白紙扇三百把,稅銀一錢八分;腌魚一千二百八十斤,稅銀三錢八分四厘;木耳五十斤,稅銀六分;海參一十五百斤,稅銀四兩五錢;魚翅兩千斤,稅銀九兩一錢;鮑魚五千二百五十斤,稅銀二十三兩八錢八分八厘;茯苓一千五百斤,稅銀四兩五錢;醬油二千一百四十斤,稅銀一兩七錢一分二厘。以上共免過稅銀一百一十二兩六錢一分四厘?!盵14]553該船在閩貿(mào)易完后,于道光二年(1822)四月二十九日回國,其隨帶貨物稅清單為:“粗夏布三百五十八疋,稅銀一兩七分四厘;毯條一百八十斤,稅銀三錢六分;粗藥材三萬五千三百六十二斤,稅銀三十五兩三錢六分二厘;兒茶三百斤,稅銀九錢九分九厘;……漆箱三十四個,稅銀六錢八分;舊綢衣二十一件,稅銀一錢六分八厘;舊布衣七十七件,稅銀二錢三分一厘。以上共免過稅銀二百八十二兩五錢九分五厘?!盵14]561-562從這清單上可以看出琉球護送船進出口貿(mào)易的貨物數(shù)量、品種還是很豐富的。
根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俞玉儲先生的研究,護送難商船只進口貨物的稅銀從幾十兩至二百兩上下不等,與貢船、接貢船進口稅額相比,數(shù)額相差無幾;其出口貨物稅銀,每船從五六十兩至三百三十兩上下不等,約是貢船、接貢船的半數(shù)??梢娮o送船進出口貿(mào)易數(shù)額是相當可觀的。[15]106-107總之,由于漂風難民的存在而產(chǎn)生的漂風難船變賣貿(mào)易和護送船貿(mào)易,進一步促進了中琉貿(mào)易的發(fā)展。
對于漂風難民的處置,兩國官方通常配套相應的撫恤制度,豐富和完善了以儒家文明體系精神觀念為核心與紐帶的中琉宗藩關(guān)系與東亞政治秩序。早在明代,每當琉球難船漂流到境,中國官府的處理方式通常是在驗實身份后“官給豢勞,費驛道送至福建本省,蒙布政司仰念懷柔大典,撫恤浪蕩遠人,逐名安插柔遠驛舍,照口支給,慮饑給食,念寒授衣”,讓這些漂風難民“無憂凍餒,完原到國”[16](卷18)590。清初沿襲明代的做法,對琉球遭風難民予以撫恤后遣歸。如“康熙五十二年,琉球國神山船載人三十名,飄至閩省地方,安插柔遠驛,按名支給口糧銀米,附貢船歸國;五十四年,琉球國人四十三名,飄至廣東文昌縣(今文昌市),遞送閩省,給予口糧,附貢船回國”[17](卷513)162-163。但此時,清朝還未形成自己的有關(guān)漂風難民的政策,只是沿襲一些成例而已。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在接到福建巡撫的奏報后下旨:“覽福建巡撫所奏,呂宋被風夷船,既開往廣東佛山,著廣東督撫,給予口糧,加意撫恤,聽其候風歸國。嗣后凡有外國船漂入內(nèi)地者,皆著該地方詢明緣由,悉心照料,動公項給予口糧,修補舟楫,俾得安全回國?!盵17](卷513)163但由于到雍正朝時,琉球漂風難船事件相對較少,地方官辦理此類案件缺乏經(jīng)驗。因此,清代前期的撫恤體制還不完善。
乾隆時期,隨著琉球漂風船只來華的增多以及類型的多樣化,地方官辦理此類事件的經(jīng)驗逐漸積累增加,相沿成制。乾隆二年(1737)六月,琉球國順天西表首里大屋子等36 人駕船載運米、棉花、布等去琉球國王處交納的途中遭颶風,漂流到中國浙江定海縣;同月,中山人新垣等10 人亦遭風漂到浙江象山縣。浙江布政使張若震得知后,在向皇帝匯報的奏折中匯報了撫恤過程,并提出了動用公項撫恤的建議,其在奏折中曰:“……臣查閩省有琉球國館舍,雍正八年間曾有琉球船只飄至溫洋,由閩附伴歸國。今應照舊將小琉球、中山二國船只亦護送至閩。候伴開行。但兩船或破或壞,篷桅等項俱無,而時屆冬令,衣裝單薄,均堪憫恤,臣與大學士臣嵇曾筠仰體皇上柔遠深仁,動支公項,將船只修造完固,另換篷桅,備齊器具,加厚給予口糧,交明原存貨物,各給冬衣,總不致遠人失所。俟辦理事竣,請咨赴閩外,所有撫恤小琉球、中山二國遭風人船緣由。相應恭折奏聞。再查沿海等省外國船只遭風漂泊,所在多有,均須撫恤,向未著有成例,可否仰邀圣慈,特頒諭旨敕下沿海督撫,嗣后外國遭風人船,一體動支公銀料理遣歸,俾無失所……”[14]1-2。同年閏九月十六日,乾隆帝隨即下諭旨曰:“今年夏秋間有小琉球、中山國裝載粟米、棉花船二只,遭值颶風,斷桅折舵,飄至浙江定海、象山地方,隨經(jīng)大學士嵇曾筠等查明人數(shù),資給衣糧,將所有貨物一一交還,其船只器具修整完固,咨赴閩省,附伴歸國。朕思沿海地方,常有外國船只遭風飄至境內(nèi)者,……嗣后如有似此被風漂泊之人船,著該督撫督率有司,加意撫恤,動用存公銀兩,賞給衣糧,修理舟楫,并將貨物查還,遣歸本國,以示朕懷柔遠人之至意,將此永著為例。”[18-19](卷52)889,(卷22)2272由此直至清末,歷朝統(tǒng)治者都將撫恤琉球難民納入國家政事議程,俾使處置琉球遭風船只的撫恤制度逐步完善,漸成體系。其流程主要表現(xiàn)為:琉球難船漂風至中國沿海,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即查驗,給予救助,動用存公銀兩進行撫恤,按琉球難民的意愿處理其船只貨物,護送至閩(福州柔遠驛),直至將其遣歸本國。
而對于中國船只漂流至琉球的漂風難民,清政府也敦促琉球國積極制訂政策給予保護和優(yōu)待??滴醵哪辏?685)琉球國謝恩陪臣毛國珍等將禮部咨文帶回琉球,琉球國王尚貞隨即將該咨文內(nèi)容通告所屬島嶼,要求各島收養(yǎng)漂海人口,其在給清朝皇帝的奏折中稱:“臣跪讀之下,足見皇仁廣被,憂民如子。臣當即行文三十六島,嗣后此等漂風商民船只,重為收養(yǎng)送回,以仰體皇上無外之恩焉”[16](卷15)489。從此,琉球各島對漂到其境內(nèi)的各國難船均加意撫恤、妥善安置,琉球政府對中國漂風難民的處理也逐漸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制度。[20]34
總體來看,整個有清一代,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對于琉球漂風難民的撫恤和安頓制度愈益完善,而各省對漂流船和難民的撫恤,浙江待遇最優(yōu),廣東次之,福建、江蘇又次之……,無不體現(xiàn)天朝上國對“遠夷外邦”的體恤和關(guān)心。而琉球國更是細心維持與中國的這種藩屬關(guān)系,以便從朝貢貿(mào)易獲利,對于漂流至琉球的難民也格外撫恤照料,并親自護送回國。誠如學者所言:“琉球?qū)χ袊闆r及官方處理漂流難民方式非常了解,各地均備有漂到中國時向中國官方陳情的漢文案文集抄本,只要是漂到中國領(lǐng)地,絕對可以獲得安全保障,以及優(yōu)厚的撫恤,并經(jīng)由福州返國”[10]23;反之亦然。因此,中琉兩國在封貢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以漂風難民為契機,維持這種宗藩關(guān)系和東亞政治國際秩序的典范,這是明清時期東亞海域良性循環(huán)和互動發(fā)展的機制保障,可以說是在儒家文明體系的框架下維持運作的,具有可持續(xù)發(fā)展性。
在近代東亞國際關(guān)系史上,漂風難民還被作為日本軍事侵略臺灣的借口,引發(fā)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牡丹社事件”,改變了近代東亞地緣政治關(guān)系的格局。
先是,同治十年(1871)十月二十九日,一艘琉球?qū)m古島船只遭遇颶風,漂至臺灣島東南端的八瑤灣,碰觸礁石而傾覆,船上69 人,除三人淹斃外,剩下的66 人登岸后誤闖入臺灣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牡丹社生番地界,54 人被殺害,史稱“八瑤灣事件”,又稱“宮古島民臺灣遇害事件”。而由此事件引發(fā)的日本出兵侵臺和中日外交交鋒的歷史過程,史稱“臺灣事件”,又稱“牡丹社事件”[14]1079。
事件發(fā)生后,日本政府很快便與時任美國駐廈門領(lǐng)事李仙得沆瀣一氣,并采納其極力慫恿日本以“番地無主論”為由出兵侵占臺灣的建議。先是于翌年(1872)八月十二日“改設(shè)”琉球國為藩,并派外交人員“進駐琉球藩”代辦琉球外交事宜。同時“照會”各國,“申明”琉球為日本領(lǐng)土,以便為日后以“保民為借口”出兵侵略臺灣創(chuàng)造條件。
同治十二年(1873),明治政府派遣柳原前光至清政府總理衙門交涉“臺灣生番殺民事件”,柳原前光試圖以“出師問罪”的名義來打探中方的態(tài)度。[21]40然而,清政府卻以“生番地方,政教不及,有殺人劫掠,與我國無關(guān),且琉球系我屬邦,其民被害不煩貴國”[22]106答之。正是這一“政教不及”之詞,竟然成為日本“出兵臺灣”的借口。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明治政府設(shè)立“臺灣番地處分事務局”,任命大隈重信為臺灣番地事務局長官,陸軍中將西鄉(xiāng)從道擔任都督、負責軍事行動,并在長崎設(shè)立“臺灣都督府支局”作為侵臺大本營。雖然此時西方列強因擔憂其在臺灣的利益受損,先后向日本外務省發(fā)出通告,相繼表示詰責,使得日本政府只好下令暫時停止進兵。但西鄉(xiāng)從道卻拒絕服從命令,斷然出兵開赴臺灣,引發(fā)了近代史上中日之間圍繞臺灣海防而交鋒的危機。[23-24]93-132,21-24
對于此次漂風難民事件,與以往一樣,清政府也格外重視、積極應對。各級官員更是謹慎、妥善處置和辦理,“以儆強暴,而示懷柔?!盵14]1080一面對死難者進行安撫,“捐棺給衾,妥為鹼埋”,并給琉球國王發(fā)去咨文陳述事件詳情;一面“遴選若干兵役協(xié)同屯弁、社丁在于番界留心查訪,務將正兇緝獲究辦”[25]300。而臺灣民眾也在此次事件中大力救助遭難者,挽救了不少琉球人的性命,琉球人對此也深表感念④。此次漂臺琉球人被殺事件,本來只是中琉海上漂風難民救助機制的一個部分,與日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屬于清朝及其藩屬國琉球內(nèi)部的事務。臺灣地方官員也對琉球難民進行了妥善的撫恤工作。但日本卻趁機發(fā)難、強詞奪理,以此事件作為其蓄謀已久的、吞并琉球并伺機侵占臺灣的借口。
“牡丹社事件”是近代中國維護海疆主權(quán)和領(lǐng)土完整的一次重大挑戰(zhàn)。日本出動大軍企圖以“無主之地”為由加以侵占,深刻表明該事件具有空前嚴重的政治軍事含義。對中國來說,這是一次嚴重的海疆和海防危機。事件過后,中日雙方于1874年10 月簽訂《北京專約》。該條約的簽訂為后人所詬病的是:條約“承認”日本此次出兵為“保民義舉”,等于被日本人抓住了“‘承認’琉球為日本國領(lǐng)土的口實”。此后,日本對于侵吞琉球再無顧忌,不久后便占領(lǐng)和吞并了琉球王國。
光緒元年(1875),日本著手進行“琉球處分”(史稱“球案”),并禁止琉球向中國朝貢。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二日,日本政府“宣布”對琉球國的“處置意見”,將琉球改為沖繩縣。同年六月九日,脅迫琉球最后一任國王尚泰移居東京,琉球國由此滅亡。自此,日本徹底“完成了”吞并琉球國的惡劣行徑。中琉海上漂風難民互救互助機制及宗藩體制格局,也徹底瓦解和崩潰。
中琉海上漂風難民事件,從最初的海上人道主義互救互助,逐漸發(fā)展演變成為一種制度化的撫恤外交體系,并與中琉宗藩關(guān)系(或封貢關(guān)系)融為一體,深刻體現(xiàn)了東亞海域國家自覺有序的良好政治生態(tài)和秩序觀念。漂風難民同時也給琉球國家的社會內(nèi)部,在諸多領(lǐng)域如經(jīng)濟、生活、教育、信仰、藝術(shù)和文化等層面帶來顯著影響。因此,漂風難民構(gòu)成中琉關(guān)系的一個重要面相,反映著中琉之間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多個方面的互動格局。令人扼腕的是,降至近代,漂風難民事件竟然成為日本對外軍事擴張的借口和手段,強行侵吞琉球,野蠻地改變了東亞國際政治秩序,導致了維持數(shù)百年良性運轉(zhuǎn)的、中國與周邊國家形成的宗藩體系(或封貢體系)的瓦解,也給后來的亞洲國家、甚至是全世界帶去深重的戰(zhàn)爭災難埋下禍根。
(本文寫作得到福建師范大學謝必震教授的悉心指導與幫助,并在第17 屆中琉歷史關(guān)系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得到臺灣中研院劉序楓研究員、日本名櫻大學赤嶺守教授和山東師范大學楊蕾博士等師友的點評和指正,特此致謝?。?/p>
注 釋:
①玉匣記通書廣集.福建省藝文堂藏版(梅公氏 那霸仁屋孫著,光緒八年壬午中國漂風之時買求),謝必震2007 年5 月19 日攝于八重山博物館。
②謝必震教授實地調(diào)查碑刻摘錄,2000 年10 月。
③在第17 屆中琉歷史關(guān)系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赤嶺守教授指出:琉球遭難船只在華貨物變賣實際上在其本國是不為官方允許的,因此多為隱晦地進行,也主要見之于中文史料的記載(山東青島2019 年11 月16 日)。
④在此次事件中存活的琉球人張謝敷、充得秀等,就曾具結(jié)表文呈送鳳山知縣孫幾祖,對臺灣人楊友旺、楊阿和等對他們的救助和厚待表示感謝:“自到該地以來,于楊家中,茶煙、飯食日日三度,仁心救命保全,送得府尊大人之前,誠厚心不淺?!辈⒄埱鬄闂钍弦患壹淤p,后該獎賞得到了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