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聰沛,張俊紅
(1.北京德恒(東莞)律師事務所,廣東 東莞 523000;2.貴州警察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05)
刑法主觀解釋的必然性實質(zhì)上就是指法律解釋活動的實質(zhì)只能是主觀解釋。任何法律解釋不存在客觀解釋與主觀解釋之分,所有的法律解釋活動實質(zhì)上都是對立法者意圖的明確,是探知立法者試圖傳達的含義,而不是探尋某些刑法學者所主張的“文本的客觀含義”或者某些刑法學者所說的“讀者反應的含義”。
對法律解釋活動的實質(zhì)分析,主要從兩個角度來看。從語言哲學的角度上看,任何解釋活動都不可能是一種概念界定,只能是一種對說話者語言含義的探知活動,所謂的概念界定實質(zhì)上是解釋者自己在創(chuàng)造文本;從法律解釋的特殊性上看,法律解釋不同文學藝術作品和禮儀,它只能采用溝通模式去解釋法律,不能夠采用建構模式。
刑法學者對主觀解釋論的詰難主要來源于以下兩個方面:讀者反應論和客觀含義論。這也是客觀解釋論者所提出的兩個理由。
讀者反應論就是指文本的含義由讀者說了算。這里的讀者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指個體讀者,二是指一個共同體讀者。
個體讀者反應論,是指每個不同個體讀者都會根據(jù)自己的信念體系來解釋文本含義。刑法學界許多學者支持個體讀者反應論,“聽眾、讀者發(fā)生了變化,文本的意思也會發(fā)生變化”[1]141?!拔谋纠斫馐亲x者和文本的對話?!盵2]個體讀者反應論,實際上就是把文本的含義寄托于讀者個體的信念體系之中。這種觀點必然導致滑入徹底的相對主義之中。法官在解釋法律的時候容易根據(jù)自己的價值信念來取代立法者的意圖,使得自己成為立法者。這種法律解釋的“正解,也是對于不同法官來說各自不同的正解”[3]315。另一方面,在缺乏價值共識的現(xiàn)實下,強調(diào)個體讀者反應論,無疑將導致更大的爭論。
共同體讀者反應論是指“正是那些共享解釋性策略的人所組成的共同體,而非文本或者單個的讀者,產(chǎn)生了意義?!盵4]“國民的預測可能性”“國民認為的一般含義”等論斷就是這種共同體讀者反應論的表現(xiàn)。共同體讀者反應論,表面上看比個體讀者反應論更具有合理性。但是,它存在以下理論困境:一是對于同一個法律文本來說,作者與讀者共同存在于一個相同視域中;二是如果共同讀者反應論能夠保證一致理解的話,那么解釋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因此,既然這種共同讀者反應論不能解決在同一個視域中,作者與讀者之間可能產(chǎn)生的爭議,那么這種所謂的共同體反應論就成為了偽命題。
最后,讀者反應論的根本錯誤在于混淆了“含義”與“關于含義的主體信念”。
含義的同一性使得對它的探討成為可能,而關于含義的主體信念的可錯性,則使對它的探討成為必要。一個單個主體可能出錯,一個解釋共同體同樣可能出錯。因此,認為含義完全由讀者所決定根本上排除了這種出錯的可能性。
客觀含義論,是指作品一旦創(chuàng)作出來,就具有了自己的含義?!胺勺詮念C布之日起,即與立法者脫離關系?!盵5]9“本文的意思和作者心里的意思便有了不同的命運?!盵6]因此,“法律解釋要去尋求法律自身的客觀真實含義?!盵1]141
支持這一觀點的學者主要有以下幾個理由:首先,尋求立法原意容易導致人治,只有堅持文本的客觀含義才能達成法治,因為,法律應該體現(xiàn)人民意志,“必須以那人人得知的意旨為意旨”[7];其次,詞語的含義具有流變性,同一個詞語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之下,具有不同的意思;最后,法律應當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化,社會現(xiàn)實變化了文本含義也應該跟著變化,“刑法解釋如果拘泥于立法原意,則容易與現(xiàn)實相脫節(jié)”[5]9。
作者對上述理由做出如下逐一檢討:
第一,關于法治的達成。首先,法律應該體現(xiàn)民意,但是,法律一定要全部體現(xiàn)民意,就可能導致多數(shù)人的暴政,因為法律不僅僅需要體現(xiàn)民主價值,還需要體現(xiàn)諸如正義、自由等價值;其次,立法過程中有人民代表、專家學者、司法實踐人員等參與,法律是考慮過民主價值及其他價值而制定的;最后,假設之前制定的法律已經(jīng)不符合當今的整體價值觀了,那需要重新制定法律而不是由法官說了算,由法官說了算的解決辦法是一種人治的體現(xiàn)。
第二,關于詞語的流變性。詞語含義的變化不一定就會導致文本含義的變化。也就是說,詞語含義與文本含義需要區(qū)別考量。詞義之所以會發(fā)生變化,正是因為許多說話的人用它所構成的句子表達了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從這個角度上講,文本的含義其實是固定的,因為文本的含義是根據(jù)語境來判斷的。
第三,關于法律的適應性。這里需要區(qū)分一組概念:立法者的意圖與立法者所具有的具體信念。立法者的意圖是指立法者對某類事實的價值取向,立法者所具有的具體信念是指立法者所擁有的事實性知識。假設社會變化所引起的結果僅僅是出現(xiàn)了立法者所沒有預見到的新情形,那么法官所要做的僅僅是根據(jù)立法者意圖對新情形進行解釋。假設社會變化所引起的結果是全社會整體道德價值觀的變化,或者說原先立法者的價值取向不被大眾所認同,那么就需要推翻原有法律重新制定法律,而不是將某個自認為合理的觀點強加在文本上,并假裝自己是在對法律文本進行解釋。
綜上,“文本的客觀含義”事實上是不存在的。無論詞語的含義還是包含詞語的文本含義,都不可能脫離主體而獨立存在。從根本上說,含義并不是由詞語或表述所固有的,而是主體賦予的,即“并不是詞語指稱概念,而是人們用詞語來指稱概念?!盵8]
我們要弄清楚法律解釋活動的本質(zhì),就需要正本清源,從根源上來說明問題。既然法律解釋活動是一種語言實踐活動,那么,要從它的根源上說明問題,應該從語言哲學徑路出發(fā)。首先,我們要明確法律解釋的對象是概念;其次,我們要認清法律解釋的目標,是為了解決概念的模糊性還是概念的含混性;最后,在確定了法律解釋的對象與目標的基礎上,得出結論:法律解釋活動實質(zhì)上是探尋立法者意圖的語義認知活動。
1.概念的構成
概念實質(zhì)上是對某一類事物的總稱。事物分為個別事物和類別兩種。個別事物(particulars)是能夠被我們所感知的。而類別,在哲學上也稱共相(universals),卻無法讓人們所感知。正因為個別事物之間具有這樣那樣的相似性,所以人們?yōu)榱朔奖阒阜Q某些事物,才發(fā)明了概念。這個時候,概念僅僅是抽象的,人們?yōu)榱吮磉_這種共相,就需要尋求某個詞語來表達。據(jù)此就形成了這樣一個鏈條:事物形成類別,類別形成概念,詞語指稱概念,即事物→類別→概念←詞語。我們可以看出,“某些概念具有多種含義”“要使得前后概念含義保持一致”等表達,實際上是混淆了概念與詞語。概念是由相似的個別事物所構成的類別,而詞語僅僅是一種表示概念的語言符號;概念是內(nèi)涵與外延的統(tǒng)一體,而詞語僅僅是音、形、義的統(tǒng)一體。
2.概念指稱的多樣性與流變性
概念指稱的多樣性,是指詞語與概念之間并非一一對應關系。一方面,同一概念可以用不同的詞語來指稱;另一方面,同一個詞語也可以用來指稱不同的概念,如我們可以稱老師為“先生”,也可以稱男性為“先生”,甚至有時候“先生”與“丈夫”同義。概念指稱的流變性,是指隨著詞語意義范圍的擴大或縮小,概念一詞也會跟著變化。比如說,古代的“法律”僅僅指刑律或者是律,而現(xiàn)在所稱的“法律”范圍就擴大為正式規(guī)范性文件的總稱。
3.概念指稱的約定性與理據(jù)性
概念指稱的約定性是指使用什么詞語來指稱某個概念實際上是一種約定俗成。因為,使用某個詞語來指稱概念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命名的過程,而命名沒有對錯之分。雖然命名具有約定性,但是不意味著命名具有隨意性。比如,我們稱狗熊為“老虎”似乎就有點不合時宜,這就是概念指稱的理據(jù)性。
綜上所述,首先,我們要明確概念與詞語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我們經(jīng)常所說的“概念具有多種含義”的說法實際上是混淆了概念與詞語。其次,在明確了概念形成具有多樣性、流變性、約定性和理據(jù)性這四個特征以后,我們可以知道,正是因為這四個特征,所以概念才經(jīng)常出現(xiàn)含混。而解決概念的含混性,正是法律解釋的目標所在。
1.概念的模糊性
概念的模糊性是指某些概念的外延是不明確的。例如“清晨”這一概念,是指日出前后的這段時間,但是指日出前后到底多長時間,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概念的模糊性,根源之一在于指稱對象的連續(xù)性與漸變性,這種連續(xù)性與漸變性使得我們不知道邊界;根源之二在于指稱對象的直觀性,這種直觀性很難用明確的相似性標準來劃分,只能通過個人的感覺或印象劃分。
2.概念的含混性
概念的含混性是指一個詞語指稱何種概念是不明確的。例如,在朱建勇案中,“毀壞”到底是指所有使財物效應減少或滅失的行為,還是指使財物發(fā)生物理性損壞的行為。[9]概念的含混性的根源在于概念形成的多樣性與流變性。由于詞語與概念之間并非總是一一對應,而且詞語的意義也可能擴大或者縮小,所以某個詞語指稱何種概念有可能出現(xiàn)不明確的現(xiàn)象。
3.法律解釋的目標:概念的含混性
由于在法律領域,模糊概念與含混概念產(chǎn)生的原因各不相同,所以它們所帶來的問題解決方法也是不一樣。
對于模糊概念,由于其外延不明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判標準,而且隨著時代的變化其外延也可能跟著變化。對模糊概念的界定,有兩種解決辦法:一是立法者在制定法中明確模糊概念的外延。這種方法容易操作,在法律適用過程中也不會出現(xiàn)歧義。但是,這種方法難以適應社會發(fā)展,具有滯后性。二是立法者適用模糊概念而不界定其外延,采用靈活立法,讓司法者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對模糊概念作出讓大多數(shù)人認同的外延界定。從這兩種方法看,對模糊概念的界定,并不是我們所說的法律解釋活動,它僅僅是對某個概念外延上的界定,這種界定并不是在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不能一一對應的情況下所做的實踐活動。
對于含混概念,其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是社會實踐的變化發(fā)展突破了人們在創(chuàng)造某一法律概念之時的社會事實認識。在出現(xiàn)事實與規(guī)范不能夠簡單涵攝的時候,使用者不知道如何將某個事實歸類到某個概念當中,不知道該用哪個詞語來指稱某個概念。這時就需要法律解釋,法律解釋的目標就是為了解決含混概念所帶來的疑難案件問題。
含混概念又可以細分為兩個方面的含混:一是概念本身的含混,即某一詞語應該用來指稱哪一個概念;二是作者意圖的含混,即作者在某一話語或文本中使用某個詞語實際上是用來指稱什么概念?例如,立法者在刑法中的毀壞是用來指稱怎么樣一個概念?對前者,解決的辦法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概念界定”;對后者,解決的辦法筆者稱之為“語義探知”。那么法律解釋到底是在“對概念進行界定”還是在“對作者意圖進行探知”呢?
1.概念界定——主觀性
某一詞語應當指稱何種概念?這種應然性的界定工作,就是概念界定。概念界定具有約定性與理據(jù)性的特點。[10]概念界定的約定性,是因為概念形成的過程就是一種約定,也即上文所說的概念形成的約定性。所以法學教材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通說”,這種“通說”實際上就是約定的結果。概念界定的理據(jù)性,是指雖然概念界定的過程實際上是約定協(xié)商的過程,但是這種過程和結果還是要受到一定的限制。這種限制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語言習慣的限制。比如我們說書是水果,狗是植物,這肯定是不合適的。但是這種限制也有無法分清楚邊界的時候,例如西紅柿到底可不可以算作水果,似乎總是有點爭議。二是規(guī)范性的限制。一些“詮釋性概念”如“民主”“法治”等,人們對這些詞語所指稱的事物或類型有一定共識,但對如何將這些類型概念化卻爭論不休。這涉及我們?nèi)绾卫斫膺@些類型的本質(zhì),或者什么特征才在最大程度上彰顯了它們對于人類社會與秩序安排的價值與意義。對“詮釋性概念”的界定關鍵在于要將相關事物的核心價值以最佳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
無論我們怎么去界定某個概念,總會有反對的聲音。所謂的“國民預測可能性”“詞語的射程范圍”等刑法中常用的術語,終究是不知邊界的模糊概括。刑法講究概念的準確性和解釋的明晰性,我們不斷地運用語言習慣和規(guī)范性限制對某個概念進行反思性批判,雖然能夠排除一些不妥當?shù)慕缍ǎ偸遣荒軌蚺懦街皇O乱环N妥當?shù)慕缍ǖ某潭?。因此,在刑法學中對于某個概念的界定,總會出現(xiàn)“某某說”,這也驗證了概念界定的相對性。
2.語義探知——客觀性
某一詞語實際上是用來指稱何種概念?這種實然探究,實際上就是一種語義探知的過程。這種實際上的探尋,就是在探尋立法者的意圖。語義探知具有客觀性與語境性。
語義探知的客觀性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概念形成的理據(jù)性。這種理據(jù)性將要探知的概念形成了大概的邊界。立法者在立法之時,更是要遵從這種概念形成的理據(jù)性限制。當然,在法律領域中,理據(jù)性限制只能夠解決一些簡單的涵攝問題,關鍵在于當遇到疑難案件之時,如何去界定法律規(guī)則的“半影區(qū)”邊界的問題。二是作者實際存在。如當作者說我想吃“水果”,我們腦子里總是會出現(xiàn)水果的大致范圍,即使是遇到一些我們不能夠確定是否為水果的情況,我們只要詢問作者就可以得到確定的答案。例如,我們可以問作者,西紅柿是不是水果,他就會給你一個他想要的答案。在刑法領域中,也許會有人提出“我們無法詢問立法者”[11]這是否意味著在刑法領域就無法探尋作者的意圖了呢?對此作者將在下文作出詳細的解答。
語言探知的語境性,是指在語義探知的過程中通常并不受語言習慣與規(guī)范性的限制,而是受到語境的限制。語境包括語言語境(詞語的文本體系)與非語言語境(作者所處的社會背景)。只有透過語境我們才能領會作者試圖用詞語來指稱什么樣的一個概念。這也是我們能夠通過客觀逆推出主觀的條件和基礎。
3.法律解釋的實踐本質(zhì):語義探知
法律解釋為什么應當進行語義探知而不是概念界定?為什么立法意圖對于我們解決法律概念的含混是最重要的呢?這要從法律概念的起源說起。法律概念實際上是立法者的選擇結果。概念本身具有客觀性與主觀性,概念的客觀性在于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是客觀的。概念的主觀性在于選擇什么樣的相似性作為標準進行歸類是由主體所決定的。例如,在法律概念中,“A故意在B的飯菜中下毒殺人”與“A故意用菜刀殺死B”具有相似性,所以立法者將他們這種行為類型歸類為故意殺人。選擇哪種相似性作為標準進行歸類和概念化,這取決于立法者的選擇結果。從這個過程可以看出,“立法實際上就是立法者對社會生活進行歸類并提出一般化的處理方案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選擇什么相似性作為標準進行歸類和概念化從根本上說都是立法者所決定的”[12]。既然法律概念是立法者選擇的結果,所以當法律概念發(fā)生含混之時,我們要做的也就是探求立法者想要型構的概念邊界,或者說立法者在構建這些法律概念之時采用了什么樣的一個歸類標準。
當然這里會出現(xiàn)兩個質(zhì)疑:一是在同一個時代中,每個人的道德觀念未必一致,因此立法者所立法律未必就是“良法”;二是這個時代的法律所展現(xiàn)的道德觀念未必被未來時代所接受。首先,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立法者的價值觀是社會主流正義價值觀的體現(xiàn),立法者正是強調(diào)社會主流價值觀才維護了社會的秩序與正義。其次,即使是立法者的價值觀出現(xiàn)了不正義的情況或者是時代變遷,社會整體道德原則發(fā)生變化,也不能夠讓每個司法者各執(zhí)一詞,充當立法者。這種司法者充當立法者的情況,一方面會使得法秩序出現(xiàn)混亂,另一方面這種司法者說了算的方式,實際上是用一種錯誤來替代另一種錯誤。
法律解釋的模式可以分為兩種:溝通模式和建構模式。傳統(tǒng)意義上法律解釋只有溝通模式,隨著哲學詮釋學的興起,德沃金詮釋性解釋的提出,這種溝通模式面臨了挑戰(zhàn),建構性解釋興起。筆者試圖分析詮釋學在法學中的不可通用性以及詮釋性解釋的價值不可通約性,結合法律解釋自身的特點,說明法律解釋只能夠采用溝通模式。
這里的溝通模式(communicative model)不同于哈貝馬斯所談及的商談理論的溝通模式。這里的溝通模式是指“人們認為相關的創(chuàng)造性行為是那些人們創(chuàng)制符號以交流他們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欲的行為。按照這種觀點,只要人要與其他人溝通,文本就是作者和受眾共享的媒介(表達工具)?!盵13]8通俗的說,溝通模式就是強調(diào)以作者為中心,強調(diào)作者的創(chuàng)造作用。對于溝通模式也被認為是一種“描述性解釋”。[14]163法律解釋溝通模式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相互性。強調(diào)文本是表達者(作者)的意圖與受眾者(讀者)的信念參與下產(chǎn)生的效應。二是再現(xiàn)性。對于某一文本的解釋只有在與該表達者(作者)的意圖相符合時,該解釋才是有效的。三是說明性?!斑@種解釋變成了一種說明(explanation)也即一種溝通性言語(communicative utterance)”[13]8我們對于某個概念的解釋,只是在做一種探尋活動,即探尋作者的意圖并力圖說明它。
法律解釋的建構模式,就是德沃金所說的“建構性解釋”,也被認為是一種“詮釋性解釋”。[14]167即當作者創(chuàng)造出文本以后,讀者根據(jù)自己的信念體系對文本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解釋。這種模式強調(diào)以讀者為中心,強調(diào)讀者的創(chuàng)造性作用。相比溝通模式,建構模式有兩個特點:一是單向性。強調(diào)文本創(chuàng)作出來即脫離作者,文本的含義與意義由讀者根據(jù)自己的信念體系進行單方面解釋,無需與作者進行“溝通”。二是創(chuàng)造性。強調(diào)文本含義與意義由讀者根據(jù)自己的信念體系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釋,讀者脫離作者意圖束縛進行創(chuàng)造。
長期以來,傳統(tǒng)的法律解釋都被視為溝通模式,以作者為中心?!皬姆捎^上言之,解釋受制定法的約束,要尋找的是立法者的原意,解釋終是釋法?!盵15]但哲學詮釋學的興起和詮釋性解釋的提出,使得這一溝通模式備受攻擊?!耙恍W科,如神學、文學評論、法學以及精神分析學,其中有些東西是特別的、解釋性的。如果要說得再精確些,這個洞見就是我們無法用通常的自然科學的描述或者說明等方法來規(guī)范這些學科的主要活動,也無法用自然科學的通常目的(諸如預測、說明和理解等),來證明從事它們的合理性?!盵13]8
1.詮釋學的誤用
在許多持建構性解釋觀點的學者看來,19世紀以來的詮釋學的本體論轉(zhuǎn)向正好為建構性解釋提供了有力的語言哲學鋪墊?!敖忉寣W成為本體論的最合適的道路是從語言的解釋開始,從語義學階段到達反思階段,最后達到存在階段;語言是人類一切經(jīng)驗最基本的條件,要理解存在的意義就必須先研究語言;文本一旦形成,就與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和作者的意圖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成為一個有自律性的言語實體;理解是解釋者與文本意義的同化過程。”[16]實際上,這是對詮釋學意圖的無端揣測,詮釋學轉(zhuǎn)向的目的不是為了反對方法論,而是為了闡釋方法論存在的狀態(tài)。
詮釋學并不像許多刑法學者認為的那樣,反對描述、觀察等類似于自然科學的探尋性方法論。詮釋學反對的觀點是認為這些方法論給我們帶來某種脫離特定話語框架的絕對客觀的知識。通俗的說,詮釋學轉(zhuǎn)向要說明的是任何方法論都不能超越歷史性而存在。從而最重要的不是采取什么樣的方法論,而是修正我們的客觀性概念,拋棄那種與人無關的絕對客觀性,轉(zhuǎn)而尋求特定話語框架下的相對客觀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伽達默爾談論到“詮釋學的普遍性觀點”。[17]605“有人試圖將詮釋學的普遍性要求解釋為這樣一個論點的頂點,即:一切都是歷史的有條件的。”[17]605“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可以說,使歷史主義返回到它自身,進而他們說明了它自身的歷史性——一切都是相對的,它只在反對非相對,絕對的,超時間的形而上學的真理上有意義。”[18]36
2.法律解釋的特殊性
德沃金曾經(jīng)將法律類比于禮儀,認為對禮儀要求什么樣的解釋,要全盤考慮哪一種理解展現(xiàn)了“實踐之最大價值”[18]37。也有人將文學藝術作品與法律作比,“我想對藝術、音樂和文學作品的解釋作進一步的抽象,并希望能經(jīng)過稍加修正而將其運用于解釋的其他標準對象(如法律)上”。[19]這些將文學藝術作品、禮儀與法律在解釋策略上等同的觀點在根本上忽略了兩者的自身特點。
首先,文學藝術側(cè)重文本的意義所在,法律規(guī)范側(cè)重文本的含義所在。意義是指“含義與某個人、某個系統(tǒng)、某個情境或某個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間的關系”。[20]含義是指文本自身所要表達的意思。因此,含義是確定、有限的,意義是流變、無限的。“意義所指稱的并非是在對象,而是某種精神境界,即意境,它具有無限性趨勢?!盵21]文學藝術的價值在于激發(fā)個人的情感與思考,“為它們的公眾提供一個可供反思、抒情甚至認同的中心,從而使公眾通過與作品的聯(lián)系來表達自身”,[19]而法律規(guī)范的價值則在于為個體行為提供確定性的指引。對文學藝術解釋者應當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將自己的信念體系注入到文本當中,關注的是文本的流變意義。對法律規(guī)范解釋者不能夠發(fā)揮過多的想象,應該忠實于文本的確定含義。從法律規(guī)范需要關注確定含義這一方面上說,法律解釋應當采取揭示含義的溝通模式。
其次,正如德沃金所言,禮儀注重“實踐之最大價值”即內(nèi)容。禮儀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約定的結果,只有大家覺得禮儀的內(nèi)容合理才延續(xù)下來。而決定法律規(guī)范有效性的并不是內(nèi)容,而是法律規(guī)范的作者,即“立法者的權威”①對于法律權威的理解,決定了對法律解釋的觀點。對于法律權威有四種類型:啟示的權威,權勢型權威,實踐權威,理論權威。其中啟示的權威,權勢型權威,實踐權威都強調(diào)作者的權威,是實證主義法學派觀點。理論權威實際上是自然法學派的觀點,即認為法律是道德律,強調(diào)內(nèi)容的權威。參見:拉里·亞歷山大著《全有抑或全無?權威者的意圖和意圖的權威》一文,安德烈·馬默主編《法律與解釋:法哲學》論文集,徐宗立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474頁。。
3.建構模式的相對性
對于建構模式最有影響力的倡導者就是德沃金。德沃金提倡建構性解釋,是指“為了某個對象或?qū)嵺`,成為其被認為所屬形式或類型的最佳可能實例,而賦予該對象或?qū)嵺`以目的”。[22]62這里德沃金主要強調(diào)建構性解釋的兩個方面:一是建構性解釋是為了尋找最佳內(nèi)容?!耙粋€解釋者應該努力使其解釋的對象成為最佳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什么他會主張自己的解讀。”[22]62二是建構性具有依賴性。建構性解釋依賴于解釋者的信念,“那么每個解釋者都必須對可能的解釋結果進行選擇或權衡,從而反映他自己認為哪個解釋提出了那個實踐之最大價值的觀點——全盤考慮下,哪個解釋從較佳觀點,把該實踐展現(xiàn)出來”。[22]52
然而,德沃金和他的追隨者并沒有注意到“價值具有不可通約性”。所謂不可通約性(incommensurability)“是指當且僅當不可能用某種共同尺度去同時度量X和Y的時候,X和Y之間所具有的一種關系?!盵23]對法律問題而言,這種不可通約性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一個法律問題的兩種意見是很難衡量地,很難說這一種意見比另一種意見更有說服力,兩種意見難以平衡?!盵24]對同一個法律條文,體現(xiàn)的哪個含義具有最高的道德可接受性,很多時候是無法說清楚的。
法官的客觀解釋也往往是用自己的價值觀來取代立法者的意圖。從而德沃金所得出的“唯一正解”,往往是相對于某個特定法官的正解?;蛘哂帽瓤怂沟脑捳f,是“主觀的”的正解,也是對不同法官來說各自不同的正解[3]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