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文科
(寶雞文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三教一道”是王陽明三教思想中的一個重要觀點,也是被其眾多弟子后學所認同的一個觀念。但如果仔細考察王陽明與其后學的“三教一道”論,就會發(fā)現(xiàn)陽明后學的認識與王陽明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對其進行了諸多創(chuàng)新。其中,晚明泰州學派學者焦竑(弱侯,1540—1619年)的“三教一道”論具有轉折性的意義,體現(xiàn)了陽明學三教關系的發(fā)展與演變。(1)目前學界關于焦竑的三教思想有不少研究成果,如鄭宗義《明末王學的三教合一論及其現(xiàn)代回響》,載吳根友主編的《多元范式下的明清思想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203-212頁;錢新祖《焦竑與晚明新儒思想的重構》,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但本文的視角與這些研究有所不同。本文主要是以陽明學“三教一道”思想的發(fā)展演變?yōu)閱栴}意識,以此來探討焦竑在這一問題上對王陽明學說的發(fā)展,及其在陽明學儒佛之辨上所具有的意義。
自北宋初道教學者張伯端(987—1082年)明確提出“教雖分三,道乃歸一”[1]之后,“三教一道”的觀點很快就流行開來。與此同時,理學正值創(chuàng)立初期,張載與二程等人雖然在理論上吸收和借鑒了不少佛道二教的思想,但同時他們又嚴辨儒佛,批評佛老之學。其中,在“道”的問題上,二程一方面認為佛氏于“道”不能說無所見,而另一方面又認為,佛氏只見“道”之一邊,而不及其余,如同以管窺天。程顥說:“釋氏說道,譬之以管窺天,只務直上去,惟見一偏,不見四旁,故皆不能處事。圣人之道,則如在平野之中,四方莫不見也?!盵2]149程頤也說:“佛亦是西方賢者,方外山林之士,但為愛挾持人說利害,其實為利耳。其學譬如以管窺天,謂他不見天不得,只是不廣大。”[2]292與二程略有不同,朱子則明確指出,儒家與佛老是各道其道,絕不相同,儒家以仁義禮智為道,而佛氏則以清凈寂滅為道。他說:“吾之所謂道者,固非彼之所謂道矣?!嶂^道者,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當然之實理也。彼之所謂道,則以此為幻為妄而絕滅之,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也?!盵3]
然而,與程、朱相比,陸九淵(象山,1139—1192年)對儒佛之道的認識有著明顯不同。他說:
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于萬物,貴于萬物,與天地并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并。人有五官,官有其事,于是有是非得失,于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回,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有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本無輪回,本無煩惱。故其言曰:“生死事大?!薄浣讨鶑牧⒄呷绱?,故曰利、曰私。惟義惟公,故經(jīng)世;惟利惟私,故出世。[4]16
在陸象山看來,儒家以盡人道為“一大事”,佛教則以出離生死為“一大事”,故二者立教不同,于是也就有了公私、義利之分,亦即經(jīng)世與出世的區(qū)別??梢姡陉懴笊窖壑?,儒佛之別并不是在“道”上有何不同,而是在“教”上存在著差異,故陸象山說:“唯其教之所從起者如此,故其道之所極亦如此。故某嘗謂儒為大中,釋為大偏。以釋與其他百家論,則百家為不及,釋為過之。”[4]20又說:“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盵4]467可見,儒家與佛老在“道”上只有“中”與“偏”之分,而不存在三教三道的劃分。正因為如此,朱子批評陸象山之說是一種“本同末異”論。其曰:
向來見子靜與王順伯論佛云,釋氏與吾儒所見亦同,只是義利、公私之間不同。此說不然。如此,卻是吾儒與釋氏同一個道理。若是同時,何緣得有義利不同?只被源頭便不同:吾儒萬理皆實,釋氏萬理皆空。[5]2976
朱子指出,如果只從公私、義利來區(qū)分儒佛,那就是承認儒家與佛氏在根本上是“同一個道理”,只不過作用有所不同而已。朱子認為,這種觀點并沒有真正看到儒佛之間的差別所在,事實上,儒佛從源頭上,即從作為本體之道上就已經(jīng)不同了,“吾儒萬理皆實,釋氏萬理皆空”,吾儒以仁義禮智為性,而釋氏則以空寂為性。從這里可以看到,在儒佛之辨上,程朱理學與陸氏心學便已存在較大分歧。①(2)①明代學者陳建(清瀾,1497-1567年)也以“本同末異”來批評陸九淵的儒佛之辨,曰:“近世論儒佛,多謂本同末異,象山即是此意也?!?《陳建著作二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3頁)
陸象山對儒佛之道異同的認識后來被王陽明所繼承,王陽明明確指出,“道一而已”,儒佛道三教都根源于同一個“道”。他說:“道一而已,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釋氏之所以為釋,老氏之所以為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皆是道也,寧有二乎?!盵6]229在王陽明看來,儒佛道三教之學都是世間那個最高本體之道的反映,只不過三教所見不同而已,但“皆是道也”,故“其初只是一家,去其藩籬,仍舊是一家”[7]。王陽明關于“三教一道”的認識后來被他的一些弟子所繼承,如王畿(龍溪,1498—1583年)說:“時有盛衰,所見亦因以異,非道有大小也。謂孔子之道大于佛,固不識佛;謂佛之道大于孔子,尤不識孔子。”[8]762董沄(蘿石,1459—1534年)也說:“道一而已,儒者見之謂之儒,釋者見之謂之釋?!盵9]264董沄還批評學者汲汲于儒佛之分的做法是“道眼不明,客氣用事,代相因襲,以夢傳夢,將六合內一片公共道理,割而私之,封植自固,噫,小之乎”[9]256。焦竑亦曰:
道一也,達者契之,眾人宗之。在中國者曰孔、孟、老、莊,其至自西域者曰釋氏。由此推之,八荒之表,萬古之上,莫不有先達者為之師,非止此數(shù)人而已。昧者見跡而不見道,往往瓜分之而又株守之。[10]195
道是吾自有之物,只煩宣尼與瞿曇道破耳,非圣人一道,佛又一道也。大抵為儒佛辨者,如童子與鄰人之子,各詫其家之月曰:“爾之月不如我之月也。”不知家有爾我,天無二月。[10]745
在焦竑看來,正如天無二月,儒家圣人之道與佛老二氏之道并無不同,在中國曰孔、孟、老、莊,在西域則曰釋氏,只不過是名稱不同而已,但“道一也”,而那些汲汲于三教異同之辨的人,則是“見跡而不見道”,將“道”人為地割裂為三而又“株守”之。
雖然王陽明主張“三教一道”,但他并不認為儒佛道三教就是殊途同歸,亦即所謂的“道一教三”,因為在王陽明看來,盡管儒佛道同出一道,但在現(xiàn)實中卻存在著見道偏全的不同,而這就決定了三教是不可能殊途同歸的,“道一教三”的說法也就不成立。如針對有弟子認為佛老得“形而上一截”,儒家得“形而下一截”的看法,王陽明指出:“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魂幰魂栔^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6]21可見,對王陽明來說,儒家與佛老雖然不是三種不同的道,不是各道其道,但在所見上卻有不同,儒家見道之全,佛老則“見得偏了”。如三教都是以心性為學,但儒家心與理一,故其學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佛老則分心與理為二,故其離開人倫物理來“明心見性”,從而遺倫棄物,不能治家國天下。可見,在王陽明那里,雖然儒佛道三教都是同一個“道”的表現(xiàn),但卻存在見道或見心的不同。
王陽明的三教見道(見心)不同的說法,后來被其弟子王龍溪等人所繼承。如王龍溪分別從“未生時”“出胎時”和“孩提時”來看“心”以說明佛道二教與儒家所見之心有偏全不同,從而有“明心見性”“修心煉性”和“存心養(yǎng)性”的區(qū)別,并認為良知本來虛寂,良知即是精氣神,所以“良知”二字能夠“范圍三教”,從而做到“三教歸儒”。他說:“夫以未生時看心,是佛氏頓超還虛之學;以出胎時看心,是道家練精氣神以求還虛之學?!贾瘍勺?,范圍三教之宗。良知之凝聚為精,流行為氣,妙用為神,無三可往,良知即虛,無一可還,此所以為圣人之學。”[8]764
然而,王陽明的這一思想發(fā)展到焦竑那里,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焦竑看來,儒家與佛道二教并不存在見道偏全的不同,在心性方面,也不存在認識上的不同。他說:
孔、老、釋迦之出,為眾生也?!笫涝催h流分,三教鼎立,非圣人意也。今日王純甫、穆伯潛、薛君采輩始明目張膽,欲合三教而一之。自以為甚偉矣,不知道無三也,三之未嘗三;道無一也,一之未嘗一。如人以手分擎虛空,又有惡分擎之妄者,隨而以手一之,可不可也?夢中占夢,重重成妄。[11]286
焦竑指出,孔子與老子、釋迦的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為眾生也”“以振群蒙”,這就是《法華經(jīng)》中所說的“一大事”。從這一角度來說,儒佛道三教是不可能存在見道有偏全、大小的不同,所以焦竑說,“三教鼎立,非圣人意也”,而是人為地將“道”分成三個,認為三教三道,卻不知“道無三也,三之未嘗三”,儒家之道與佛老之道其實只是同一個道。另外,對當時學者提倡的“三教合一”論,焦竑也指出,這種說法其實是預設了三教三道,只不過現(xiàn)在要把三道合為一道,卻不知“道無一也,一之未嘗一”。在焦竑看來,把“道”割裂為三已經(jīng)是虛妄了,現(xiàn)在又以為“道”是三而要合而為一,更是“夢中占夢,重重成妄”。因此,對焦竑來說,儒家與佛老不僅同為一道,而且也不存在見道有偏全、大小的不同。
在心性論上,焦竑也不認為佛老與吾儒有所不同。他說:
孔孟之學,盡性至命之學也。顧其言簡指微,未盡闡析。釋氏諸經(jīng)所發(fā)明,皆其理也。茍能發(fā)明此理,為吾性命之指南,則釋氏諸經(jīng),即孔孟之義疏也,又何病焉?夫釋氏之所疏,孔孟之精也,漢宋諸儒之所疏,其糟粕也。今疏其糟粕則俎豆之,疏其精則斥之,其亦不通于理矣。[11]286
首先,焦竑指出,儒家之學與佛道二教之學都是關于心性的學問,只不過對于性命之理,孔子是“罕言”之,孟子雖有論說,卻“言簡指微,未盡闡析”,老子與后世道教是“累言”之,釋氏則“極言”之[11]283,“釋氏諸經(jīng)所發(fā)明,皆其理也”。而孔子之所以罕言性命之理,是因為“待其人也”,即“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所以不能因佛老極言心性,就因噎廢食而不講心性,把心性之學歸于佛老。焦竑說:“嘗謂此性命,我之家寶也,我有無盡藏之寶,埋沒已久,貧不自聊矣。得一賈胡焉,指而示之,豈以其非中國人也,拒其言哉?彼人雖賈胡,而寶則我故物。人有裔夏,寶無裔夏也。況裔夏無定名,由人自相指射?!盵11]284可見,儒學即是心性之學,根本不存在儒家與佛道二教之分,因此世人所認為的佛老得“形而上一截”,儒家得“形而下一截”,佛老言心性,儒家言辭章注疏、考據(jù)窮理其實是對儒家之學的誤解。
其次,焦竑認為,儒佛道三教不僅都以心性為學,而且所說性命之理也相同,所謂“釋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無二理也”,“釋氏諸經(jīng),即孔孟之義疏也”[11]284??梢?,對焦竑來說,儒佛道三教在心性上并不存在王陽明和王龍溪說的“見心”有偏全不同,三教心性之理是相互貫通的。
最后,既然三教所說心性之理并無不同,那么三教之間的區(qū)別是什么?對此,焦竑指出,儒佛道三教是理同而教異,不同的是“教”。
佛言心性,與孔、孟何異?其不同者教也。文中子有言:“佛,圣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中國則泥。軒車不可以適越,冠冕不可以之胡,古之道也?!惫沤裾摲鹫撸┐藶橹廉?。今辟佛者,欲盡廢其理,佞佛者又兼取其跡,總是此中未透脫故耳。[10]719
圣人之教不同也,至于修道以復性,則一而已。古之博大真人澹然獨與神明俱,與圣人洗心退藏于密,而吉兇與民同患者,固不同也。況大慈氏夢幻其身,塵垢其心,倜然高舉于天人之表,獨示萬世以妙湛元明、真如自性,與中國圣人之教,豈必其盡合哉![10]182
在焦竑看來,佛老所言心性之理與儒家圣人并無不同,“其不同者教也”,即三教各自的教法不同,而且在教上既不必也不能強求一致。儒家之學講求的是本末一貫、內外合一,既要內以修心,又要外以治世,本體作用、天德王道是一以貫之的,而佛老之教一是“澹然獨與神明俱”,一是“夢幻其身,塵垢其心”,三者絕然不同。不過,焦竑又認為,雖然三教的教法不同,但學者只要各循其教,都能達到“道”的境界,了悟性命之理,這就是說儒佛道三教在根本之理上是殊途同歸的。他說:
晚而讀《華嚴》,乃知古圣人殊途同歸,而向者之疑可渙然冰釋已。何者?《華嚴》圓教,性無自性,無性而非法;法無異法,無法而非性。非吐棄世故,棲心無寄之謂也。故于有為界,見示無為;示無為法,不壞有為。此與夫洗心退藏而與民同患者,豈有異乎哉!……余以謂能讀此經(jīng),然后知“六經(jīng)語孟無非禪,堯舜周孔即為佛”,可以破沉空之妄見,糾執(zhí)相之謬心。[10]183
服務容器相互調用時,若鏈路的某個服務容器不可用或響應時間太長,則調用該服務的鏈路會產(chǎn)生大量積壓,導致積壓蔓延,稱之為“雪崩效應”。為防止雪崩,當調用某個服務之后發(fā)現(xiàn)無法完成時,主動撤銷連接,返回fallback的響應信息,防止雪崩,該過程稱為“服務熔斷”。當系統(tǒng)壓力過大時,進行限流或關停不重要的業(yè)務,為主要業(yè)務讓出資源,該過程稱為“服務降級”。
總之,對焦竑來說,三教殊途同歸,三教之教不同,三教的學者應該按各自的教法來修道以復性,從而達致那個共同的“道”,這樣也就不會出現(xiàn)辟佛與佞佛的現(xiàn)象了。
王陽明雖然主張“三教一道”,但其落腳點卻是“三教歸儒”。在他看來,儒家既能存心養(yǎng)性,又能治國平天下,故其學大中至正,而佛道二教只是要“明心見性”和“修心煉性”,故其學偏于“空寂”。因此,王陽明的“三教一道”說強調的是三教在“道一”的前提下會歸于儒,即“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學者不必去學習佛老之學,也不用兼取佛老之說來彌補吾儒之“不足”。對于王陽明的“三教歸儒”宗旨,王龍溪有著深入的體會,其“良知為范圍三教之宗”的說法便明確表達了這一思想。
但在焦竑那里,王陽明的“三教歸儒”則變成了三教義理相通、殊途同歸,所謂“釋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釋氏諸經(jīng),即孔孟之義疏也”。至于王陽明所說的儒佛經(jīng)世與出世之分,在焦竑看來,也絕非是不可逾越的鴻溝。
首先,針對儒家學者批評佛氏只“明心見性”而屏棄物理、滅絕人倫,焦竑指出,把心性之理與人倫事物分割開來,乃是二乘斷滅之見,正是“佛之所訶也”[10]91,遺倫棄物并非釋迦本意,而是其徒之不善學者之過,所謂“佛氏有三千威儀,八萬細行,未嘗屏物理也。以凈飯王為父,以羅睺羅為子,未嘗滅人倫也。若學之者,如二乘斷滅之見,則其徒往往有之,非釋迦之罪也”[10]87。
其次,焦竑對那種認為佛氏蔑棄禮儀的觀點以及學佛者動輒稱“無礙”的言行進行了批評。他說:
釋之有律,猶儒之有禮也。佛以六度示人,禪那特其一耳。而不知者至欲以一而廢五,則其所為一者可知已。何者?仁義以禮而立,無禮則仁義壞;定慧以律而持,無律則定慧喪。是故戒生定,定生慧,慧生八萬四千法門,人之所知也,而慧復能生戒,生定,迭相為用,展轉不窮,人所未知也。夫世道之交喪久矣,在凡庸既不知“道”為何物,其稍有聞者一知半解,曾未涉其崖略,輒欲舉古圣人之禮與律而蔑棄之,曰“法固無礙也”。彼其以多欲之心,假道于“無礙”之語,而不知其不可假也。[10]196
焦竑指出,“釋之有律,猶儒之有禮也”,說明不僅儒家有禮,而且佛氏亦有戒律,正如“仁義以禮而立,無禮則仁義壞”,戒律對佛氏來說也是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定慧以律而持,無律則定慧喪”“戒生定,定生慧,慧生八萬四千法門”,而慧又能生戒、生定,可見,戒、定、慧三學是迭相為用的。至于那種蔑棄禮儀和戒律而動輒稱“無礙”的人,在焦竑看來,其實是借“無礙”來掩蓋其多欲之心。事實上,真正懂得大道或對心性有所體悟的人是不會廢棄禮儀、戒律的,正如私欲克盡,則視聽言動無之而非禮,心若能空,則三千威儀、八萬細行無不具足,那種析禮于道、離戒求慧的做法是有悖于儒家與佛氏之學的。
佛雖晚出,其旨與堯、舜、周、孔無以異者,其大都儒書具之矣。所言“本來無物”者,即《中庸》“未發(fā)之中”之意也?!拔窗l(fā)”云者,非撥去喜怒哀樂而后為未發(fā)也,當喜怒無喜怒,當哀樂無哀樂之謂也。故孔子論“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而曰:“天下何思何慮?!庇阢裤客鶃碇校敝负嗡己螒]之體,此非佛法何以當之?顧學者不察,而猥以微言奧理,獨歸之梵學,是可嘆也![10]81
焦竑指出,佛氏所說的“本來無物”即是《中庸》講的“未發(fā)之中”,二者之意相同。當然,作為諸法實相的“空”與儒家的“未發(fā)之中”絕非相同。焦竑這樣說,是因為他把“空”和“中”都看作是一種心靈境界,即心體的無累和無執(zhí)無著,而不是本體論上的“理”之有無和道德倫理上的經(jīng)世與出世。焦竑認為,“未發(fā)”并不是指喜怒哀樂還沒有顯現(xiàn)、發(fā)作出來,而是指當喜怒時而不執(zhí)于喜怒,當哀樂時而不執(zhí)于哀樂?!氨緛頍o一物”也是如此。如傲惰、憂患、恐懼、哀矜、忿懥、好樂這些情感對于人來說,是膠膠擾擾、循環(huán)不窮的,因此學者必先“于一物不立之先著眼,令空空洞洞之體了然現(xiàn)前”,則各種情累“自然無處安腳”[10]730,而“胸中孝弟慈滾滾流出,不待安排,皆成妙用”[10]730,這就是佛氏所說的“本來無一物”之意??梢姡耙晃锊涣⒅取焙汀氨緛頍o一物”并不是指心體空無,而是強調心體本身所具有的一種無執(zhí)無著的虛靈境界。換言之,在焦竑看來,儒家和佛老所說的“空”或“無”,無的是各種情累而不是心體本身。可見,意義的轉換,是焦竑之所以能夠會通儒佛道三教的一個基本方法。
最后,焦竑對佛老所說的“生死”與“長生”也進行了新的理解。他指出,佛言出離生死,道言長生久視,并不是真的就把這當作是學問之究竟,而是借此來引人入道。換言之,出離生死和長生之說只是一種引導世人學道的方法或途徑。焦竑說:
昔人云:“黃老悲世人貪著,故以長生之說,漸次引之入道?!敝S老則知佛矣。蓋佛因人之怖死也,故以出離生死引之;既聞道,則知我本無死。老因人之貪生也,故以長生久視引之;既聞道,則知我自長生。初非以軀殼論也。[10]89-90
出離者,人法俱空,能所雙遣,何以言加?古云“黃老悲世人貪著,以長生之說漸次引之入道”,余謂佛言出離生死,亦猶此也。蓋世人因貪生乃修玄,玄修既徹,即知我自長生;因怖死乃學佛,佛慧既成,即知我本無死:此生人之極情,入道之徑路也。儒者或謂出離生死為利心,豈其絕無生死之念耶?抑未隱諸心,而漫言此以相欺耶?使果毫無悅生惡死之念,則釋氏之書正可束之高閣,第恐未悟生死,終不能不為死生所動。雖曰不動,直強言耳,豈其情乎!又當知超生死者,在佛學特其余事,非以生死挾持人也。[10]90
焦竑強調,悅生惡死是人之極情,是每個人都有的,在沒有真正徹悟生死之前,任何人都難免會被其所動,不可能無生死之念,而如果有人說能不為生死所動,那也只是強制不動而已。因此,世人會因貪生而修玄,也會因畏死而學佛,而佛道二教則因情利導,借生死問題來引人入道。如焦竑指出,生死即是生滅心,亦即《大乘起信論》中說的“生滅門”,而出離生死則是“真如門”。佛氏以生死為教,就是要人即生滅而證真如,從而超越生死,不以生死為念。而道教以長生久視為教,也是讓人通過養(yǎng)生來養(yǎng)性,養(yǎng)性即是長生,即能同乎天道而不亡。因此,生死與長生并不是專指肉體生命,而是要修道悟性,“玄修既徹,即知我自長生”“佛慧既成,即知我本無死”。這樣,焦竑就從心性論的角度把佛教的出離生死說和道教的養(yǎng)生說以及與儒家的盡心至命之學融合起來。
當然,從“三教歸儒”走向“三教會通”,焦竑并不是主張學者去學佛老,他只是想要說明儒佛道三教在義理上是相通的,三教學者可以通過各自的教法而達到那個共同的“道”,把握性命之理,從而破除沉空之妄見、執(zhí)相之謬心。
從“三教一道”到“道一教三”,從見道有偏全到殊途同歸,可以看到陽明學“三教一道”思想的發(fā)展演變,也可以看到焦竑在這一發(fā)展過程中所起的轉折性作用。焦竑關于“三教一道”的認識可以說代表了晚明陽明后學中一部分學者的看法,如周汝登(海門,1547—1629年)就說:“教雖有三,心則惟一。心一是實,名三皆虛。不究其實而泥其虛,則此是彼非,力肆其攻擊,或彼歆此厭,不勝其馳求,紛紛多事,而真教湮矣?!盵12]974認為三教心性之理并無二致,并強調“三教一心”既是吾儒之妙悟、玄門之極則,也是佛法之正輪。楊起元(復所,1547—1599年)不僅主張“三教一道”、殊途同歸,甚至認為佛道二教對于儒家有“暗理之功”[13]15,經(jīng)世與出世其實是相通的。他說:“釋典闡性、玄文闡命,有足為儒教羽翼發(fā)明者。”[13]37又說:“出世者,佛學之名也,盡其所以出世之實,恰與經(jīng)世法類焉;經(jīng)世者,亦儒學之名也,盡其所以經(jīng)世之實,亦恰與出世法通矣。天地間寧有二道乎哉?”[13]89此外,管志道(東溟,1536—1608年)也認為,儒佛道三教“其見性之宗同,其盡性之學亦同也,所不同者應機之教耳”[14]689,并以“理圓矩方”“敦化川流”來說明三教在心性之理上是圓融無礙的,而在實踐上則應該嚴格遵守各自的教法,“孔不濫釋,釋不濫孔”[14]688。盡管“一身不可以兼三教之事”,沒有“既冠章甫而為孔子,復披袈裟而為釋迦者”[14]685,但管志道強調,三教學者通過各自的教法都可以達到“道”的境界。他說:“愚以乾元為我心,以三教為乾元所分之路徑。分于乾元,亦必合于乾元。乾元之外,更無別路?!盵14]722
這些陽明學者不僅生活年代相近,而且又都是聞名一時的學者,他們對王陽明“三教一道”思想的進一步詮釋和大力宣揚,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晚明“三教合一”說的流行以及三教融合的深入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