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波濤
摘 要:祝壽圖像作為一種人生禮俗極為常見和極具生命力的傳統(tǒng)美術類型之一,其文化的選擇與藝術價值既是根植于民俗文化沃壤之中,也于與敬老、孝道的傳統(tǒng)在根基之上。這種圖像兼具實用性、儀式性和審美性于一體,其存在的合理性與應用的普遍性,以及其長期在被不同社會階層關注和在不同歷史時期中受到重視的程度而言,可見國人的生命意識、渴望長壽、企盼福壽康寧的心理訴求。事實上,這種圖像絕非一些人理解的僅僅用于人倫日用中,就藝術價值而言,很多祝壽圖像不僅有獨立的審美價值,而且民俗、社會和文化等綜合價值也非常突出。在社會繁榮時期,或在經(jīng)濟發(fā)達的地區(qū),或者太平盛世,或在深受孝道倫理影響的地域,祝壽圖像更是祝壽禮俗中不可缺少的美術樣式。盡管在中國美術史上的長河中,包括祝壽圖像在內(nèi)的人生禮俗圖像一種處于非主流的地位,但其作為一種特點文化生態(tài)下生成的圖像樣式的存在價值,以及對于其他不同藝術載體的影響等方面還是值得梳理和闡釋的。
關鍵詞:祝壽圖像;文化應用;人生禮俗;孝道傳統(tǒng);價值
中圖分類號:J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0)01-0091-09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0.01.013
Abstract:As one of the most common traditional arts with great vitality in etiquettes and customs, the cultural choices and artistic values of birthday-celebrating images are deeply rooted in the folk culture and in the tradition of respecting the elders and filial piety as well. Integrating utility, ceremony and aesthetics, these images reflect Chinese peoples life consciousness, their yearning for longevity and their psychological appeal for good fortune, health and peace. These are due to the facts their existence is justified, their application is universal and they have been highly valued by people from different social strata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in a long term. In fact, they are definitely not only articles of everyday use in ethical sense as some people think. Instead, in terms of artistic values, some birthday-celebrating images not merely acquire independent aesthetic value, but have outstanding comprehensive values in folklore, society and culture as well. They have become an indispensable art as part of the etiquette of birthday celebration in the period of social prosperity, or in areas with well-developed economy, or in the peaceful and prosperous times, or in the area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ethics of filial piety. Although images related to etiquettes and customs in life, birthday-celebrating images included, are not in the mainstream in the long history of Chinese painting history. Its existing value as an image generated by a specific culture ecology and its impacts on other artistic carriers are worth of clarifying and interpreting.
Key words:birthday-celebrating image; cultural application; etiquettes and customs in life; the tradition of filial piety; value
祝壽圖像是我國孝道文化和敬老傳統(tǒng)所共同作用的應用美術樣式。這種圖像自產(chǎn)生以來,便受到社會不同階層的認同,并成為了一種兼具廣泛的受眾性和穩(wěn)定傳承性的人生禮俗圖像。由于這類圖像有其生成的特殊文化情境和藝術表達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因此,在祝壽圖像發(fā)展和應用的過程中,其民俗文化要素始終發(fā)揮著主導與引領作用,這也就無形中規(guī)范與約束著其作為藝術品常規(guī)的審美范式的傳達,而這也是其他應用性或應景性美術會經(jīng)常遇到的情況。但作為一種圖像化的民俗藝術形態(tài),創(chuàng)作者(尤其是文人士大夫和文人畫家)也經(jīng)常會在其中寄寓了一定的審美理念,甚至會以此為題來自遣幽懷,表達他們對于生命的達觀態(tài)度和對于生命自身的深入理解。故而文士階層的祝壽圖像的題材、形式等構成模式和人文意趣,自然也會呈現(xiàn)出獨有的藝術特質,從而也反映了祝壽文化的多樣性和內(nèi)在的藝術價值。它和壽幛、壽聯(lián)、壽詩、壽詞、壽文等共同構筑了華夏民族中孝道傳統(tǒng)和尚老、崇老、尊老傳統(tǒng)下特殊人文景觀。祝壽圖像的意涵牽系到一個深層、立體、綜合的民俗文化生態(tài),然而,這種觸及到中華民族人生禮俗和信仰心理的原生民俗藝術樣式,由于種種原因,多年來并沒有引入藝術學和民俗學研究的視野,其文化與藝術價值也一直沒有得到必要的關注。
本文針對祝壽圖像的文與化藝術價值,主要從以下四個方面做簡要的梳理與分析。
一、拓寬傳統(tǒng)美術的表現(xiàn)空間
祝壽文化是華夏先民在長期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樂生到祈壽的觀念模式,祝壽圖則是這種行為模式和心態(tài)的視覺化表達。就禮俗文化而言,祝壽文化中有更多的積極行為和觀念意義。自秦漢以來,祝壽圖像歷經(jīng)變化,實現(xiàn)了由單一圖像到復雜組合的演進過程,而且數(shù)量上也蔚為壯觀,成為美術史浩浩長河中的一個,不可忽視的支流。祝壽圖像的產(chǎn)生比美術起源晚的原因,主要是必須具備相應的社會風俗條件,這也是其民俗屬性的存在。從祝壽圖像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看,它是美術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尤其是藝術語言表達到一定高度后,與祝壽禮俗融合而形成的藝術形式。
我國傳統(tǒng)美術的種類豐富,表現(xiàn)樣式繁多,人生禮俗圖像僅僅是其中的一個看似無足輕重或難登大雅之堂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且難以引起美術研究者們的關注邊緣化的美術類屬,隨著美術史研究領域的拓展和分類研究程度的深入,這類人生禮俗圖像漸趨成為了一種不可忽視和擱置的種類。長期以來,正是因為祝壽圖像的融入,吸引了無數(shù)藝術家參與其中,并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作品,就可以想象到其特殊的意義。這里僅以題材而論,祝壽圖像采用的意象元素本身就是為突出祝壽主題而專門設置的,隨著歷史車輪的前行和日趨更新的社會觀念的融入,其譜系日趨完整,內(nèi)涵更為多元,意蘊也漸趨厚重。在祝壽圖像的傳承中,經(jīng)過歷代畫家和民間藝人的創(chuàng)作,祝壽圖像與祝壽戲曲、祝壽音樂、祝壽文學等藝術形式的交互影響,加之孝道倫理、敬老傳統(tǒng)、厚生意識等社會文化的不斷推助,從而使得祝壽圖像的意象譜系和物質載體得以不斷拓展,祝壽主題和文化內(nèi)蘊不斷得以豐富。祝壽圖像題材的構成也漸成體系,包括人物、動物、植物和無機界中的諸多意象元素皆成為表達祝壽主題的常見題材。例如,人物形象類題材,包括仙道人物中的南極仙翁、麻姑、西王母、八仙等;民間故事中的東方朔、彭祖;歷史人物如老子、老萊子、郭子儀、香山九老、睢陽五老。另外,在祝壽圖像的人物形象中,也時有壽主的肖像出現(xiàn)。除了人物形象之外,還有長壽寓意的祥禽、瑞獸類題材:如仙鶴、鸞鳳、鷹、綬帶鳥、斑鳩、白頭翁、神鹿,生活中的貓、蝶等,以及長壽寓意植物和水果,如松、柏、椿樹、仙草、萱草、棗、松、柏、菊花、梅花、桂花、萬年青、仙桃等,其他還有太陽、月亮、海水、蓬萊仙山、瑤池殿宇、靈石等,這些皆為含有祝壽喻意的常見題材。在意象構成相對復雜的祝壽圖像中,經(jīng)常還會有福星、祿星、八仙等人物,以及石榴、佛手、瓜果、牡丹、蝙蝠等輔材,以及帶有俗信內(nèi)涵和吉祥文化色彩等物象的植入與匯聚。這些題材把很多美術中常見的表達長壽的意象元素聚攏于圖中,有些較為技法簡單和藝術表達粗陋的圖像,雖然不是完全作為審美題材出現(xiàn),但是,很多優(yōu)秀的祝壽圖像卻作為藝術美的因子還是客觀存在的,并被流傳和載入史冊。
正是因其承載著國人諸多的世俗生活意愿,在藝人創(chuàng)作時把原本不是美術元素的意象符號納入到圖像體系之中,才形成了具有吉祥文化特色的祝壽美術“語匯”的集成。它適應了不同的祝壽對象和表達了不同的祝壽意涵,極大地拓展了祝壽的譜系空間,也規(guī)范與強化了該圖像的生命主題和福壽內(nèi)涵,并賦予了祝壽圖像以公眾文化的意義。
二、豐富美術的表現(xiàn)方法
就祝壽圖像的藝術表現(xiàn)而言,和其他民俗藝術相同與相近的是祝壽圖像的創(chuàng)作中也有很多約定俗成的表現(xiàn)方法,常用的表現(xiàn)方法主要有諧音、指代、象征等。常見的祝壽圖像中,像清代畫家黃慎的《貓蝶圖》,就有以“貓”和“蝶”的諧音,來祝壽主壽至“耄耋”;華喦的《八百遐齡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則是以八哥諧音“八”,以柏諧音“百”等,這種常規(guī)的表現(xiàn)方法與漢字的讀音密切關聯(lián),給人一種討口彩的感覺,甚至易于落入俗套,但是因其具有大眾美學的特征而容易被國人接受和喜愛。祝壽圖像中的指代法,一般是以帶有壽意的符號作為喻指,例如《松鶴圖》以松和鶴來指代長壽;齊白石的《雙桃圖》以仙桃來祝福雙壽;以椿喻男壽;以萱草喻女壽;以椿萱并壽來祝福父母雙壽,這些約定俗成的創(chuàng)作方法,符合國人對于一定語境下圖像表達的認知習慣,因此易于被接受和沿傳。
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祝壽圖像中象征手法的運用。作為具有鮮明觀念性和功能性的民俗藝術形式,祝壽圖像承載著多樣的民俗觀念和思想情感。
祝壽圖像的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會使用象征性“語言”符號,而這種約定俗成的表達方式,恰恰促成了其意味深厚的意蘊。何謂“象征”?中外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解釋,卡爾·榮格認為:“當一個字或一個意象所隱含的東西超過明顯的或直接的意義時,就具有了象征性?!盵1]陶思炎先生指出:“象征性是民俗表現(xiàn)的基本方式。象征往往是某種文化模式的概括?!幕笳魍憩F(xiàn)為物理、事理、心理、哲理的統(tǒng)成?!盵2]而《漢語大詞典》則對“象征”做了多角度的定義:“(1) 用具體的事物表示某種特殊意義。(2)用來表示某種特別意義的具體事物。(3)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4) 跡象;特征?!盵3]可見,象征在文藝創(chuàng)作的方式、方法方面,常顯示出多樣性特征,其中不乏中華民族原創(chuàng)性的藝術思維方式和傳統(tǒng)文化特點。象征這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現(xiàn)象,它同樣出現(xiàn)在民俗藝術中,成為其諸多的特征之一。它體現(xiàn)在民俗藝術的各種門類,如民俗美術、民俗舞蹈、民俗音樂、祭祀禮儀等多種藝術形式和內(nèi)容中,是慣用的思維模式和表達手法,人們通過象征的應用,來傳達內(nèi)在的動機和目的,也使得民俗藝術的深層內(nèi)涵得以確立,表現(xiàn)形式得以豐富,本原意義得以拓展。有些象征性在民俗藝術中因不斷被抽繹,而漸漸變得抽象而有些讓人費解,但一旦還原其文化背景就立刻變得鮮活而生動起來。正如黑格爾所說:“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關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4]象征構成了人類文化和藝術中的重要表達方式。
祝壽圖像中象征性手法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意象符號和色彩的應用兩個方面。
首先是意象構成的象征性表達。以祝壽圖像中頗具典型意義的桃子為例,在祝壽文化觀念中,桃子既是現(xiàn)實中具象的實物,又是具有特殊觀念意義的民俗事象,因此,不僅具有對實體附會和超越性觀念的附加,同時也有象征文化內(nèi)涵的特殊指代。在人們心目中,作為果實是桃的自然屬性,但是,作為壽禮中桃子的意象表達就具有象征意涵,實際上這種被賦予了生命長壽功能的自然物象,體現(xiàn)出俗信觀念對現(xiàn)實的“超越”。相傳東方朔所著的《神異經(jīng)·東方經(jīng)》里記述:“和核羹食之,令人益壽?!逼鋵?,“仙桃”本身的形狀也成為了祝壽圖像中意象構成的靈感來源,這種現(xiàn)象是對于原有物象的觀念性延伸。例如,壽星額頭向前隆凸的夸張造型,若鶴頂,又像仙桃,皆潛含著我國長壽仙話中不老的觀念和符號化元素,無疑是帶有鮮明的主觀聯(lián)想與文化象征成分。壽星頭既像仙桃,又像鶴頭,顯然是采用和沿襲傳統(tǒng)以物寓事的慣常象征表現(xiàn)手法。另外,在祝壽圖像中,桃子還有辟邪之意?!痘茨献印ぴ徰杂枴吩S慎注:“鬼畏桃,今人以桃梗寸許,長七八寸,中分之,書祈福禳災之辭。”《齊民要術》說:“東方種桃就根,宜子孫,除兇禍?!碧业男蜗笤谧蹐D像中隱含著多層次、多需求的吉祥文化心理,表達人們內(nèi)在的愿望,這種象征手法的應用實際是交感巫術的借取。
其次是祝壽圖像中色彩的象征性。在傳統(tǒng)的祝壽圖像中,色彩的運用也被賦予了不同的象征內(nèi)涵,反映了不同的文化心理。需要強調的是,在民俗藝術中,色彩觀積淀了國人色彩心理暗示和風俗觀念的內(nèi)容,明顯有別于中國畫的色彩觀和西方繪畫的色彩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祝壽圖像中白色和紅色的象征意義很值得探討。
一是看白色在民俗美術中的運用及其象征意義。在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學說中,白色對應的方位是西,對應的時令是秋,是蕭殺的季節(jié),屬金。白色也是霜雪的顏色,但是,在祝壽圖像中,白色卻是高壽和仙氣浸染象征。對于老人來說,白頭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祝壽文化情境下中,白色卻更會經(jīng)常被著意地渲染,其中,除了須發(fā)皤然的南極壽星外,還有白鹿、白鶴、白猿、白蝙蝠等,皆以白色來隱喻長壽和仙化之意。司馬遷在《史記·封禪書》寫道:“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 葛洪在《抱樸子·對俗》中寫道:“萬物之老者,其神悉能假托人形”,“獼猴八百歲變?yōu)樵常澄灏贇q變?yōu)楂P……虎及鹿兔,皆壽千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熊壽五百歲者則能變化。狐貍豺狼,皆壽八百歲,滿五百歲,則變化為人形?!边@些充滿仙話色彩的描繪和帶有荒誕色彩的渲染,勾勒出一幅幅由長壽動物所演繹出的神異世界。其中,猴子和人類均屬于靈長類動物,而且,在所有的靈長類動物中,猿猴和人類最為接近,相傳得道的白猿經(jīng)常會化為人形。白色與神秘聯(lián)系起來成為神話傳說中習慣性的思維方式和民間藝術創(chuàng)作的常用手法。其實,老年人的毛發(fā)變白,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現(xiàn)象,但是,在民間神話敘事模式中,人們總是喜歡白色與長壽、仙靈相聯(lián)系,像白虎、白鹿、白猿、白狐、白蛇、白蝙蝠、白蟾蜍等,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可能是人們的慣性思維在神話傳說中的投射。在古代文獻中類似的記述很多,像梁人任昉《述異記》中云:“鹿千年為蒼鹿,又五百年為白鹿……”[5];晉人葛洪的《抱樸子》云:“千歲蝙蝠,色白如雪……”[6]可見,古人為了渲染俗事的神秘,有時也會著意地夸大它們因長壽而變白的種種“事實”。在神話故事和民俗美術作品中,為了突出某類動物具有神異之性,往往把原本不是白色的動物表現(xiàn)為白色,不僅投合了白色與長壽相聯(lián)系的約定俗成觀念,而且便于為物象罩染一層帶有仙性的神秘色彩?!秴问洗呵铩芬灿袑Α鞍咨鄙癞惿实膹娀?,先人們觀物取象的思維方式和后人不斷的想象加工,如:“有草名蕓蓬,色如白雪,一枝二丈,夜視有白光,可以為枝?!痹谧蹐D像中壽星的白色須發(fā)、騎跨的白鹿、相伴的白鶴、還有經(jīng)常和牡丹組合的白頭翁等,構成了這類圖像中基本的主色調。直到現(xiàn)在,福建莆田等地,女兒中秋“送秋”禮俗中,要給父母送一樣必不可少的重要的禮物——粉絲,其色白細長的粉絲的象征意義是祝愿父母白頭偕老,壽命綿長。祝壽圖像以祈壽為主題,往往還會衍生出求吉納祥之意,在古代信仰中白色的動物往往還是一種吉祥的瑞兆,帶有仙氣和祥瑞之氣。例如,明代馮夢龍的《醒世恒言》第21回中,描繪呂洞賓“朝騎白鹿升三界,暮跨青鸞上九霄”等。這些皆為古代對白色崇拜衍生出的色彩觀念。因此,對于祝壽圖像中具有俗信寓意色彩的研究,應該跳出一般美術研究者們慣用的色彩學意義上的學理分析,而進行民俗學視角上的文化判斷,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其色彩象征的文化意涵。實際上,古人以白色為長壽的象征雖然沒有科學依據(jù),但是也是觀物取義的經(jīng)驗判斷的結果,意在渲染俗事的神秘,有時也會著意的附會或夸大想象的真實性,是一種把白色與長壽相聯(lián)系的思維慣性所致,久之便成為約定俗成的文化表達。而動物的白化在祝壽圖像中應用,這種表現(xiàn)方法實際上是揉入了神秘的民俗觀念。
二是看紅色在祝壽圖像中的運用及其象征意義。紅色在祝壽圖像的色彩運用中,主要是南極仙翁、西王母、麻姑的服飾以及仙桃的顏色。主要因為在人們的觀念中紅色是太陽的顏色、鮮血的顏色,是生命和活力的顯現(xiàn),因此,在祝壽圖像中紅色的應用,的確帶有明顯的象征性。這里特別提及紅色在祝壽圖像中的俗信意義。祝壽圖像中身著紅色衣服或腰系紅腰帶的壽主形象就有很多,這絕不是巧合或無意為之,而是包含著特殊的民俗寓意。在壽文化傳統(tǒng)中,借壽的風俗在很多地方都有,例如,在江蘇淮安地區(qū),“凡家有病人,至醫(yī)治無效、自知不起之時,其親人乃載斗米,插以秤桿、剪刀等物,上蒙紅色絲綿,由家人捧之,赴廟中禱告于神,愿減己之壽命,以延病者之年。”[7]750在傳統(tǒng)陰陽五行觀念的影響下,五色也被賦予了特定的觀念喻指:紅色對應的物質是火,對應的時令是夏,對應的方位是南方。祝壽文化中,紅色亦類同于血液的顏色,這又易于給人以生命存在的聯(lián)想。尤其是祝壽的喜慶場合下,紅色的視覺效果強烈,能夠烘托吉祥、熱鬧的氣氛。
在祝壽圖像中,紅色有特殊的心理象征和指代意義。如現(xiàn)藏于揚州市博物館的蔣介石60壽誕時祝壽圖,壽主身著紅色披風立于蒼松之下,遠山如黛,主要是采取傳統(tǒng)的以山和松表達祝壽的常規(guī)寓意。但是,這里還牽涉到一個俗信觀念,即本命年要扎紅腰帶。在人生禮俗中,本命年是被人們所看重的,為了求得平安,這一年當事人一般會系上紅腰帶。漢族育兒習俗中,孩子滿月時家人向親友分送紅色雞蛋,或者贈親戚以貼有紅色生命樹剪紙的熟雞蛋(此俗主要是長江流域)。另外還有一些地區(qū),幼兒滿一周時,外婆家送的周歲粽子,就是以紅線系縛其上,稱之為“長壽粽”;而在福建、臺灣等地,“在孩子周歲前后,家人要到寺廟里向專門保佑孩子的女神(如媽祖、觀音、注生娘娘等)許愿,并用鎖片、銀牌、古錢等串紅線套在孩子頸上,謂之加鎖?!盵7]208對于年幼的生命來說,扎紅、系紅的應用,這種帶有鎮(zhèn)辟意義的色彩內(nèi)涵,絕非是其他顏色可以隨便替代的。在這種文化情境下,紅色俗信功能,大抵寓涵防病避災,護佑生命之意。在我國傳統(tǒng)的民俗觀念中,人們認為紅色有辟邪煞、鎮(zhèn)鬼祟的神秘作用。對于年邁老人的壽誕場合,紅色往往被賦予了鎮(zhèn)物與祥物的民俗功能,帶有一定的巫術色彩和民間宗教氣息。這些紅色文化應用的象征作用不僅在漢族流傳,很多少數(shù)民族中也有類似的現(xiàn)象,“彝族認為紅色具有驅妖避邪的作用,孩子和老人生病常在脖上、手上套上紅線圈,以避鬼神;娶妻嫁女時,酒壺上、手鐲上、笛子上常用紅布條系上,原因也是驅兇鬼,求吉利。”[8]祝壽圖像中色彩的運用,主要是將色彩與傳統(tǒng)文化風俗相結合,這類圖像中的某些色彩被賦予了特殊的俗信內(nèi)涵,其應用是文化學意義上的觀念色彩,而非色彩學中的顏色搭配。
再次,祝壽圖像在創(chuàng)作形式的探索方面也是有一定貢獻的,其中,“字中畫”和“畫中字”作為字畫巧妙結合的現(xiàn)象,是中國民間美術和漢字特點,以及民族認知心理巧妙結合,并在民間被長期沿用和傳布的一個“創(chuàng)舉”,其作為大眾文化的實踐意義與民俗價值也值得關注。
就審美趣味而言,民間美術中有圖像構成的具有裝飾效果的文字,寄托特定的含義。這些都是祝壽圖像創(chuàng)作中民間常用的方法,多以年畫的形式出現(xiàn),是民間藝人的創(chuàng)作,為平凡的祝壽圖像增加了幾絲文化情趣和藝術花樣。這種書法與圖畫成分兼具的圖像,俗氣但又有文化情趣,顯然是一種著意為之的民俗藝術品,具有中國特色和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雖然它難以作為具有獨特風格的藝術形式出現(xiàn),但作為一種帶有通俗性、趣味性和娛樂性特征的藝術形式,恰恰與祝壽喜慶的心理暗合,在民間有一定的應用場域和接受群體,并以不同的形式在流行和傳播著。因此,長期以來人們樂于接受和傳承不衰。
例如,用一百個“壽”字組合成一個壽星的形象,以湊齊的整數(shù)來表達對壽主的祝福,這種帶有取悅的行為應該也算是漢字文化圖形化的創(chuàng)意,只不過這種圖像缺乏藝術性,更多地給人以設計感和雕琢感。與百壽圖相關的《百鶴圖》《百叟圖》等皆是常見題材,在民間“百”有圓滿之意,和時間(年)寓意結合起來,表達長命百歲之意,因而很多場合都能看到“百”所構成文字和圖像的出現(xiàn),這也是國人表達祝愿的常見模式。就字中圖的意象構成來看,這些祝壽圖像還顯示出綜合的文化信息,尤其是年畫中的字中畫形式,既符合了世俗的審美情趣、意趣,又滿足了商家商業(yè)性的需求。如《豐收壽字圖》,主要是以莊稼意象和壽字組合而成的圖案,是農(nóng)耕文化下人們對于風調雨順、人壽年豐的心理在民俗美術中的視覺顯現(xiàn)。祝壽圖像的美術表現(xiàn)其實還有很多形式,字中繪有八仙祝壽圖像,或者是八仙的道具(即“暗八仙”),這種極具藝術情趣的繪畫形式,雖然并無多少的藝術價值,甚至經(jīng)常被一些畫家將其排拒在純美術的行列之外,但是對于研究祝壽圖像的表現(xiàn)形式和審美方式仍具有一定意義,而且對于研究民間信仰與大眾的審美心理有所助益。藍鼎元曾經(jīng)記述過一個壽字中有數(shù)種景物和上百人物:“工人為巨字一,著丹青繪畫,其中在列仙,歷代老者為一圖,遠望一壽字耳,睇而觀之,其景有山、有水、有石、有日月、云霞、殿閣;其草木有芝、有桃、有松柏、雜樹;其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當中坐者一人,手攜鐵如意,據(jù)白鹿南面,左右兩重執(zhí)杖焚香,盤桃引鶴,採芝餌鹿,各從其事。前八人侍立,傾葫蘆者,拂塵尾者、花者、帚者、進爵者、吹笛者、按拍板者、弄蟾者,環(huán)向一人而舞蹈焉。又中披軸咨諏者三人,聚觀太極圖者五人,或扶杖、或抱膝、或弈、或談、或展書卷者九人。有偷蟠桃,捧之以手者;有獨坐深山,酣睡不知年代者;有持仙籍,從二童子,立云端者;有婦人薦桃馭鳳,從女捧籍,隨二婢,自西方來著;有觀小鹿奔馳,偕童舉手若招若送者有挐伴天臺,兩婦人攜兒子,喜笑相迎者;雙童捧梨棗前進者;有老人共披一幅畫,握筆作欲寫狀,或舉杯自飲,有奉書幣欲聘四人出山者;有乘檥槎泛萬里,溯河源者。一字之間,具有無數(shù)煙景人物,可謂奇矣?!彼{鼎元:《鹿洲初集》卷17《〈壽字圖畫〉記》
的確,這種巨大而奇異的壽字圖形,可謂中國字畫交融的奇妙組合,是民間吉祥美術中充滿浪漫情趣的表現(xiàn)方式,尤為符合民間藝術表達的某些特點,因此,這種帶有樸拙設計感的藝術形式,在祝壽圖像中出現(xiàn)也是值得一提的。
另外,像字中畫和畫中字的表象方法,也是木版年畫和民間繪畫常用的手法,雖然手法并不算高明,而且格調也不高,但是因其表現(xiàn)手法的新奇,在民間也頗受歡迎。
祝壽圖像中的“字中圖”,實際上是帶有文化情趣和帶有強化意義的吉祥文化表達方式,盡管圖像的情節(jié)有所區(qū)別,但大同小異,而且寓意基本相同,皆是借助約定俗成的祝壽場景,來傳達喜慶而熱烈的祝壽效果,文字突出了祝壽的主題,而圖畫強化了視覺形象的藝術感染力,由此也達到字、圖交相生輝的效果。這些豐富的生活意趣、文化信息和生存意愿等頗值得關注與玩味。
總之,祝壽圖像中題材的拓展、色彩的象征性與隱喻性,以及帶有設計感的字圖完美結合的形式,皆可折射出其大眾美學的特征,因此,它對于認識民俗藝術所具有“標本”價值和“切片”意義,是一般的藝術形式所無法具備的,對于研究民俗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和俗信心理具有重要價值。
三、保存美術文獻與圖像資料
祝壽圖像延續(xù)的歷史甚為久遠,迄千年而不衰,形成了中國美術史上的一道獨特景觀。這種民俗藝術形式在漢代和魏晉時期主要是在民間興起和傳播,它本來是帶有原發(fā)性特征的,早期的祝壽圖像大多風格質樸、民間趣味濃厚。但是到了五代和兩宋時期,由于皇家壽誕習俗的應用,在借鑒民間祝壽圖像的同時,宮廷美術表現(xiàn)出題材選擇的皇家化、創(chuàng)作隊伍的職業(yè)化和審美趣味的皇家氣派,這也為民俗美術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高提供了技法保障和物質保證。反過來,皇家的祝壽圖像創(chuàng)作反過來又影響到民間的創(chuàng)作。從創(chuàng)作目的上看,皇室貴族階層富麗堂皇的形式和出于對奢華享樂的審美追求,亦或是為了宣揚皇權的神圣和威嚴,使得宋代皇家祝壽繪畫的制作,不可避免地受到宮廷文化的強烈影響。值得一提的是,僅以祝壽圖像的繪制來看,皇家祝壽的繁縟奢華程度,對于宮廷畫家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歷練和考驗,這里列舉兩個例證就能見出。康熙皇帝60壽慶時,宮廷畫家宋駿業(yè)、冷枚、王原祁等人為其創(chuàng)作的《萬壽盛典圖》長達50余米,有繪本和刻本傳世。文史專家鄭振鐸對這幅祝壽圖像做過這樣的評價:“《萬壽盛典圖》除寫皇家的儀仗外,并把當時北京的民間情況都串插進去了,是重要的歷史文獻。繪者盡心竭力,刻者也發(fā)揮其手眼的所長,精巧地傳達出這幅畫的意境來。在美術史上,這樣的綿綿不斷的畫卷,是空前的,其所包羅的事物景象的多種多樣,也是空前的。從山水、花卉、界畫、人物到道、釋無一不有。像這樣宏大的長卷恐怕世界上是不會有第二幅的?!鼻蹜c時的《萬壽長圖》亦有一百余頁之多,內(nèi)容涉及到宮廷生活的真實場景。而且,該祝壽圖的創(chuàng)作云集了當時畫壇高手?!吧嫌兴?,下必甚焉”,因此,在很多情況下用于圣壽的祝壽圖像會淪為一種帶有宣傳和粉飾太平的“工具”。
而宋元以來文人畫興起后,文人的審美情趣、以及祝壽詩詞滲入到壽慶禮俗中,對祝壽圖像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并反過來影響到民間的祝壽圖像創(chuàng)作??梢哉f,祝壽圖像以圖像形態(tài),包括其上的詩詞題跋,提供了大量的歷史文化信息,通過“以圖證史”的方式彌補了美術史上的某些缺憾,為今天的美術研究和人生禮俗研究等提供了寶貴的材料。同時也有助于研究者通過直觀的圖像媒介,探討祝壽文化背景下的藝術家與壽主的關系、藝術創(chuàng)作、藝術交流、藝術傳播、藝術經(jīng)濟學等相關的理論問題。
從藝術家視角切入,祝壽圖像反映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多層次性。祝壽圖像的創(chuàng)作群體來自于不同階層、不同職業(yè),甚至是業(yè)余作者,其中,包括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宮廷畫家、民間藝人等。就祝壽圖像的演變過程來看,它在長期的發(fā)展中,不斷從相近的美術中汲取一些有益于自身發(fā)展的營養(yǎng)成分,其中,宮廷美術、文人美術、職業(yè)美術家們在祝壽圖像技法水準的提高和審美趣味的強化等方面,著實為祝壽圖像的發(fā)展乃至推廣方面發(fā)揮過重要的影響。祝壽圖像的創(chuàng)作群體來自于不同的階層,既有帝王之尊的宋徽宗、明宣宗、慈禧太后,亦有職業(yè)藝術家、文人藝術家們和普通的民間藝人,他們的藝術水平和文化層次必然有很大差別。但也正是他們,將智慧、情致和才藝融匯于祝壽藝術創(chuàng)作中,使祝壽文化的內(nèi)涵、意象構成和創(chuàng)作模式不斷被豐富、拓展、延伸和改進,塑造出這一典型的民俗藝術樣式。
長期以來,祝壽圖像在壽俗中產(chǎn)生、應用和流傳,廣泛應用于國人社會生活中,是人生禮俗的藝術形式,因此該圖像具有良好的基礎性和普遍性。相較于上流社會和文人的祝壽圖像而言,其民間應用有粗俗、甚至俗氣的一面,但它通俗、生動、鮮活而直白,很多祝壽圖像的意象構成元素和圖式所運用的就是地地道道的“民間語言”,即不嬌飾、不造作,素面朝天,體現(xiàn)出民間美術特有的淳樸氣息和質樸本色。而文人士大夫階層對于祝壽圖像的雅化、文人化所做出的努力也不容忽視。有的祝壽圖甚至帶有畫家特殊的個人體驗和藝術家的個性氣質。士大夫階層的創(chuàng)作,將山水、花鳥等題材融入,使藝術表現(xiàn)更為深入與細致,不僅擴大了祝壽圖像的表現(xiàn)范圍,而且也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民俗美術的藝術魅力,提升了這類圖像的審美品位,其價值與意義無疑是值得高度重視的。尤其是明清以來,在很多以繪畫為職業(yè)的畫家,如沈周、文征明、唐寅、黃慎、李方膺、吳昌碩、齊白石、張大千、汪采白等人的畫作中,祝壽題材成為他們作品中不可缺少的構成部分,美術題材世俗化與平民化的融合進一步增強,從而也使這類繪畫的文化內(nèi)蘊得以凸顯。從他們的作品影響和社會認可度來看,這類繪畫不但沒有因此而傷雅,而是更有深厚的煙火味和濃郁的生命情思,雅俗共賞,真切地反映出民俗美術服務社會生活、反哺文化的一面。
美術史上有很多祝壽圖像多出于名家之手,這些祝壽圖像對于研究畫家生平和藝術成就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例如明代后期杰出畫家陳洪綬一生就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祝壽繪畫,1616年為岳父創(chuàng)作的《人物圖》祝壽圖,1637年,他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喬松仙壽圖》及《冰壺秋色圖》。1638年,又精心創(chuàng)作了《宣文君授經(jīng)圖》為姑母作壽。在陳洪綬創(chuàng)作的《百壽圖》中,繪制了上百位老人,他們或悠游山中,或品賞書畫,或伴鶴而行。人物安排疏密有致,畫面中山的位置突出,使得畫面主次分明,是陳洪綬祝壽繪畫中的精品之作。另外還有《松壽圖》《寫壽圖》《獻壽圖》《以酒祝壽圖》《麻姑獻壽圖》《水仙靈芝圖》《人物通景屏》等祝壽圖。這些不僅對于研究祝壽圖像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也是考察畫家繪畫水平和價值的重要資料。
在美術史上,很多祝壽圖像是研究壽主和書畫家交游的第一手資料,對于研究畫家本人也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如明代乙巳年(1545),文征明等書畫界名流為泰州顧瑫之祖母徐夫人一百歲壽辰所作的書畫冊顧太夫人壽冊(二十八頁)冊頁見北京嘉德2005年春季拍賣“古代書畫”專場0875號作品(水墨、設色紙本、絹本),集當時吳地很多優(yōu)秀的書畫家,有26人之多,其中文征明一家就有4人。雖然是一件帶有交際和藝術應酬性質的作品,但是,冊頁中大多數(shù)書畫家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認真的,壽冊保留了壽主本人和書畫家的珍貴信息,不失為研究壽主家人顧瑫之社會交游和文征明等相關書畫家重要的第一手資料。例如,文征明三子文臺傳世的作品很少,但是,在這本冊頁中就能領略到文臺繪畫的藝術面貌,這對研究畫家本人,以及文氏書畫世家的整體風貌,又有特殊的價值。再如,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貞壽堂圖》是唐寅為周希正母周樓氏八秩壽誕所創(chuàng)作,以下唐璥、沈周、杜啟、吳傳、陳謨、陳沃、夏永、吳寬、錢腴、謝縉、尉淳、濮裕、文徴、樓翰等人皆題詩該圖卷上。這幅以山水景物為主的祝壽圖像,其藝術價值不僅在于其題跋和題詩之多,而且因其為唐寅的少作,更能領略到他早期的繪畫面目,及他與乃師周臣繪畫的淵源關系。另外,祝壽繪畫、詩文亦是研究畫家交往和生平的重要資料。明代晚期,嘉定人項又新的母親60壽慶時,他請李日華為母親寫壽文,作為交換條件也相當貴重,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卷一記載:“項又新以黑綠絨一端,靖窯白甌四只,文徵仲行草書《獨樂園記》一冊,陳白陽花石一幅,饋余作潤筆,徵文壽女夫人六秩?!盵9]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1676年由清代畫家王翚等八人為孫母郭太夫人壽慶所創(chuàng)作的《八家壽意圖》冊頁,其實是由八位畫家在不同時間創(chuàng)作的,第一幅是王翚創(chuàng)作的山水,以山、松為主要意象,左面偏上題:“甲寅十月寫祝孫母太夫人大壽,王翚”;第二幅山水,第三幅以芭蕉、石頭、貓和蝴蝶組成的花鳥圖,右上角題款:“丙辰三月恭祝孫母太夫人大壽,姜云”;第四幅是惲南田創(chuàng)作的《桃花圖》,右上角題款:“庚申三月長夏虞山客館摹古,為孫母郭太夫人華壽,惲壽平”;第五幅是吳歷創(chuàng)作的山水圖,右上角題寫:“丙辰二月畫祝孫母太夫人大壽,吳歷”;第六幅為鮮花和石頭組成的“群仙祝壽”, 右上角題款:“庚申秋七月寫祝孫母郭太夫人榮壽,吳趨王武”;第七幅繪一條魚兒在水草間閑游,右上角題款:“戊午中秋石谷索筆奉祝郭太夫人榮壽;第八幅的是“羅浮張穆寫祝孫母太夫人”畫有柳林間臥有一頭梅花鹿的祝壽圖。正是文人創(chuàng)造群體的加入,又為祝壽圖像的意象和內(nèi)蘊方面注入了更多的精神性元素,祝壽圖像與祝壽的詩、詞、文和書法一起,綜合提升了這類圖像的文化品位。值得一提的是,文人階層創(chuàng)作的祝壽圖像帶有一定的人格理念、情感氣質等理性因素,是他們主題思想和人格理想在民俗藝術中的自然映現(xiàn),從而使民俗藝術變得富有文化情趣和精神內(nèi)涵,也為認識生命的價值和祝壽圖像的文化意義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對這類集體創(chuàng)作祝壽冊頁的研究,不僅可以考察個人作品的藝術風格,還能見出畫家之間的交友狀況,以及與壽主關系等,其藝術價值和文化意義顯然是多方面的。這些帶有應酬性質的祝壽圖像資料在明清以來不勝枚舉,但是就其文化和藝術價值來說是值得探究的。
總之,祝壽繪畫作為祝壽圖像的最重要構成部分,拓展了中國美術史題材的表現(xiàn)范圍,豐富了民俗藝術的形式。祝壽繪畫的主題與內(nèi)容是中國繪畫人性化和人情化的一種體現(xiàn),其應用范圍深入到社會的各個階層。
它接地氣、含煙火,部分祝壽圖像雖有淺顯俚俗的一面,但是文士筆下的祝壽圖像卻不回避風雅,體現(xiàn)文人士大夫品行節(jié)操的人格追求,具有其他繪畫形式不易于達到的彈性和張力,由此也是中國美術史有別于西方美術史的重要特征之一。有些歷史人物的祝壽圖像,尤其是繪有壽主本人寫真形象的作品,以及題寫有大量祝壽文字的壽序、題跋等,也可視為研究這些歷史人物的第一手資料,里面蘊含著大量的歷史文化和壽主本人的信息,是研究壽主生平經(jīng)歷、交游情況和人際關系的重要資料,具有珍貴的美術文獻價值。
四、豐富圖像的表現(xiàn)空間
和一般的欣賞性美術作品相比,祝壽圖像具有明確的功能性和實用性,不僅形式多樣,而且載體豐富。這類綜合的圖像系統(tǒng),除了祝壽繪畫之外,還出現(xiàn)了不同材料和載體的祝壽工藝品。
祝壽圖像載體類型龐雜,形式多樣,就祝壽圖像物質載體來看就有國畫、年畫、剪紙、刺繡、紙馬、瓷器、木雕、磚雕、石雕、面塑、牙雕、花錢等多種不同工藝種類,其材質可以是玉石、木質、陶瓷、絲織品、面粉、紙質等。即便是同一種材質,其名稱和類型也不盡相同。如在筆者調研阜陽民俗剪紙時,據(jù)當?shù)丶艏埶嚾私榻B,以前用于祝壽的剪紙中就有《圓壽字》《五福捧壽》《六合同壽》《九世同居》《耄耋富貴》《麻姑獻壽》《八仙慶壽》《壽比南山》《延壽萬年》《九龍獻壽》《祥云獻壽》《萬壽長春》《多福多壽》《蟠桃獻壽》《百花獻壽》《福壽綿長》等圖樣,足見題材樣式之多。
不同載體或材質的祝壽圖像,因其呈現(xiàn)方式的不同,其藝術效果和審美趣味也存在著差異性。在筆者整理祝壽文獻和圖像資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不同材質或工藝品中祝壽圖像類型的多樣性與豐富性足以令人嘆服。而諸如,百壽圖、壽字和其他壽屏、壽幛及壽桃、壽糕以及各類精美祝壽工藝品的組合,不僅類型豐富,而且數(shù)量龐雜,特別是社會上層的祝壽禮儀中的慶壽場面,更是繁縟奢華,非同尋常。像清代康熙80壽誕時,有人燒制的壽瓶中就有一萬個不同形狀的壽字,且不論其工藝價值,就是文化價值或文字學的價值也會讓好古的學者們所驚嘆、咋舌。由此也構成了祝壽圖像與相關祝壽文化的多元交叉和立體組合的復合價值,對于研究不同時期的祝壽風俗和祝壽圖像的演化規(guī)律等,具有不可替代的圖像實證意義。另外,祝壽圖像的工藝價值體現(xiàn)在一些祝壽圖像制作工藝的復雜性。比如祝壽禮俗中的壽屏、壽幛等工藝品繁瑣復雜,精致秀美,文化氣息濃郁。在不同載體(如刺繡、剪紙、陶瓷、木雕、玉雕、木版畫、漆器、壽幛、壽屏等)中,祝壽圖像的表現(xiàn)手法可以繪制、雕刻、刺繡、剪刻、捏制等。其制作工藝、生產(chǎn)技術,以及其自身的審美價值和文化韻味等也很值得關注。以過去祝壽圖像中的壽幛為例,大多是以線稿或剪紙為刺繡底稿,配以不同的絲線,以豐富的針法來表現(xiàn)壽星和不同的祝壽場面,有的還輔以龍鳳、祥云等工藝圖案,表達祝壽和平安幸福的愿望。可惜很多祝壽圖像,尤其是年畫、剪紙、面塑等,由于材質不便于長久保存等原因,以及其他表達祝壽寓意的不同載體的工藝美術品,并沒有被美術史和正統(tǒng)史料所收錄,有些只保留在文人的筆記、尺牘等零碎的記錄中,很難以默想其原作模樣。而那些以工藝品形式出現(xiàn)的祝壽圖像,其實已經(jīng)被視為被拓展和復雜化了的民俗藝術品,我們在研究時,尤應注意的是它提供了非一般圖像和工藝之外的釋讀空間。很多傳統(tǒng)的祝壽圖像不僅反映出材質之美,而且工藝的繁縟與精美程度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如葉夢珠《閱世編》記載:“乾嘉賀禮,向來有之。盛者杯幣以及羹果而已。今或兼用美酒,營中往往用麯。其祝壽桃糕,上插八仙,昔年亦有之,然第存其意耳。今吾郡所制,精巧異常,須眉畢現(xiàn),衣褶生動,俱以染色麯為之,可久而不剝落,前此未嘗有也。人物專取吉祥,故事亦不拘八仙?!盵10]可見,與祝壽圖像相關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為祝壽文化提供了豐富的題材,才使得祝壽圖像的主題和意象構成元素愈加繁復。當然,需要補充的是,這種繁縟而精美的雕刻工藝所需要的資金投入,絕非一般壽主或祝壽人家所能奢享和消費的。由于壽主的身份、地位的不同,在不同材質甚至是同一材質上所表達祝壽圖像的主題自然也會有所差異。而同一題材的祝壽圖像也會因工藝特征和表現(xiàn)技法的不同而各具千秋,但是這些皆能反映出祝壽文化在我國工藝發(fā)展史的地位與展示空間。其實,祝壽工藝品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它發(fā)生、發(fā)展,以及適應社會文化生活需要的過程中,藝人們也難免在創(chuàng)作中對彼此相近藝術相互滲透和吸收借鑒,這也是以祝壽為主題的工藝品之間存在有相近性與趨同性的原因之所在。
在眾多的傳統(tǒng)美術種類中,祝壽美術屬于應用性民俗美術類屬,也是美術史論家較少關注的一類。但是,就祝壽圖像創(chuàng)作的整體而言,它頻頻出現(xiàn)在不同歷史時期祝壽場合,以藝術的形式體現(xiàn)出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和公共價值觀,諸如老人被尊重和敬老、孝老和怡老的傳統(tǒng)美德與孝道倫理等,其圖像所傳遞華夏民族深層的生命意愿和文化認同都是值得的關注的。更重要的是,祝壽圖像以真實的歷史圖像為載體,在美術題材的拓展、美術表現(xiàn)方式的豐富、美術史料的展現(xiàn)、美術衍生品的生產(chǎn)等方面表現(xiàn)出其獨特的藝術價值和文化內(nèi)蘊。
余 論
祝壽圖像的發(fā)生、發(fā)展、繁盛和衰落的現(xiàn)象本身,其實反映出人們對于生命規(guī)律和自身幸福的認識日趨理性、客觀。正是現(xiàn)代醫(yī)學的快速發(fā)展和社會的繁榮穩(wěn)定,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借助神化意義來祝愿壽主長壽永在,使得祝壽圖像中神話、巫術的色彩和幻想性因素日漸消隱,祝壽中新的文化模式更是進一步取代原有一些固定模式,并植入一些新的民俗文化內(nèi)容,從而更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節(jié)拍。但是,祝壽圖像創(chuàng)作方法和表現(xiàn)形式上的多元性,及其所展現(xiàn)的藝術想象力,以及同一母題在不同歷史時期所展現(xiàn)出的豐富多彩的圖像譜系,都極大地拓展了美術的表現(xiàn)范圍,這種圖像不僅表現(xiàn)了國人社會文化生活的一個側面,而且將長期在人類的文化藝術長河中綻放著異彩。同時,研究祝壽圖像實際上也應關注到祝壽禮俗中所隱含的尊老、敬老、孝老、愛親的美德,對于凝聚家庭與宗族的感情中,一直發(fā)揮著積極向上的道德引領意義。
可以說,只有真正認識到包括祝壽圖像在內(nèi)的民俗價值、功用和特征,才能更便于對民俗美術,以及中國美術史中的人生禮俗圖像有個全面而透徹的認識和把握。這種集應用性和功能性于一體的民俗藝術形式,雖一般較少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出現(xiàn),但也并非是陳舊過時的美術樣式,而是在一定的規(guī)范和制約下有與時俱進的內(nèi)容或元素的融入,體現(xiàn)出其包容性的價值和雅俗共賞的雜糅氣質,故而不被時代所輕易拋棄,而在一個很長的歷史階段保持著勃勃的藝術生命力。作為一種以人生禮俗為應用場域的民俗美術,它與精英階層文化或民間藝術始終保持著多層面的文化關聯(lián)或交叉,從而也構筑了祝壽圖像藝術價值的多元性、復合性。當然,對于祝壽圖像價值的認識除了上文淺顯的解讀和歸納外,真正深度的認知這一圖像產(chǎn)生、應用和長期被傳布的深層原因,還需要看到蘊含其中的壽國觀念、星宿崇拜、國人長壽觀等更多的知識背景、更為廣闊的視野和對于國民性深度洞察的能力,這也將為以后祝壽圖像的研究者留下更多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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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涂 艷 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