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安
人的記憶從幾歲開始呢?或者說,看不見的巨手抹去早期的痕跡之后,又何時粗心遺留下什么?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祖屋窗外那一棵青桐樹就是它“粗心”之作。
那是一棵怎樣的樹呢?
在祖屋北窗外通往鄰居家的小路路口,有一棵青桐樹,后來我知道它在古代又叫“梧桐”,“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說的就是它。青桐木葉青青,像一把銅色巨傘,主干上生長著憂傷的眼睛,像傷疤,惹人注目。五歲那年,我在樹下玩耍,指著一個狹長的眼睛說:“小鳳的眼睛?!备赣H聽見了,奇怪地看著我,然后盯著樹上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又把目光投向鄰家,就背著手離開了。我很是疑惑,就回去問母親。她沉吟片刻說:“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我問祖父、祖母和叔叔,他們都是沉默不語,好像商量過一樣,就是不告訴我。我的好奇心更強(qiáng)烈了。人是特別渴望撕掉保密期封條的動物,我也不例外。
我問遍身邊的所有人,最后還是外祖母向我說起來一段陳年往事。原來我是大戶家庭的長孫,誕生在祖屋。聽母親說,那年冬月,窗外的青桐樹隨風(fēng)搖擺,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在曾祖母的幫助下母親順利生下了我。因為在這之前,母親有過兩個孩子皆夭折了。曾祖母踮著小腳捧著我說:“就叫鎖群吧!”想來她知道生命不易,在飄搖的塵世需要鎖住一群兒女。于是每次我哭著鬧著的時候,親人們總是說:“鎖群不哭,鎖群最乖啦!”可是我依然哇哇啼哭不止。有一次,鄰居家青鳳來我家串門。青鳳是同族一個大哥家的女兒,比我大五歲。她肌膚如雪,生的粉妝玉砌,一雙丹鳳眼好像會說話。一次,二叔瞇著僅剩下的一只眼對他父親說:“這娃娃可不像咱們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要看好嘍!”
此刻,她指了指窗外說:“鎖群,你看——”我好似聽懂了她的話,立即停止了啼哭,眼睛“骨碌碌”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大家都覺得我跟她有緣。于是,她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有時候還抱起我,來到青桐樹下說個不停。日子久了,有人開玩笑地說:“青鳳,你這么喜歡他,長大了就給他當(dāng)老婆吧!”父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可不能瞎說,亂了輩分!”這樣又引起一陣哄笑。青桐樹果子成熟了,母親就炒一鍋,滿屋子的香味,抓一把揣在荷包里滿衣襟都是香的。青鳳把我摟在懷里,坐在樹下的小凳子上,喂我吃青桐樹芬芳的果實。
有天夜里,村莊還在沉睡中。忽然有人敲臉盆大呼:“起火啦,救火呀!”村里的人們慌忙披衣下床,爭先恐后來救火。原來鄰居家著火了,大火燒毀了房屋。大家一陣手忙腳亂終于撲滅了大火。現(xiàn)場一片狼藉,清點人員時,突然有人說:“青鳳呢?”短暫的沉默之后,有人剛想沖進(jìn)去尋找,突然轟隆一聲,梁柱倒塌,一團(tuán)火焰沖天而起,旋即撲向祖屋北窗。人群一陣驚呼,那火焰繞過青桐樹向西而去。一聲嘆息:“唉,飛走了!”大家一看,卻是二叔。那棵青桐樹也許受到大火炙烤也隨著青鳳的離開而離去了。鄰家大哥痛失愛女,不久離開這個傷心地,舉家搬走了......
第二年,在原地又生長出一棵青桐樹,長大后跟那一棵一樣,一樣作青銅巨傘狀,一樣木葉青青。我看到這一棵就是再生的,不同的是樹上不知何時長出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難怪當(dāng)我說出那一句“小鳳的眼睛”時,父親會流露出奇怪的眼神。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