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明
〔摘 要〕從湖南省祁劇團與衡陽市祁劇團聯(lián)袂演出祁劇高腔《夢蝶》劇組來衡作“周末百姓劇場”開場特別獻演之際,深切感受著名劇作家——“鬼才”盛和煜獨具一格的戲曲劇本創(chuàng)作實踐。
〔關鍵詞〕盛和煜;《夢蝶》;《山鬼》
感謝衡陽市委宣傳部,感謝衡陽市文廣新局王燕局長,誠邀湖南省祁劇團與衡陽市祁劇團聯(lián)袂演出的祁劇高腔《夢蝶》劇組來衡作“周末百姓劇場”開場特別獻演,使得衡州百姓有幸目睹一出近年來國內戲劇舞臺不可多見的精彩演出,幸哉。
至于我,已然是第三次觀看《夢蝶》了。第一次是五年前長沙的“湖南省藝術節(jié)”,未看其他任何劇目,我便放言,此番藝術節(jié)“金獎”非《夢蝶》莫屬!第二次是兩年前邵陽的“湖南祁劇展演”。最后,終于在自家門口看見自家劇團的精彩獻演,快哉。
要向英年早逝的原衡陽市祁劇團團長廖大珠先生行注目禮,沒有大珠先生當年的奮力踐行,便沒有今日輝煌之《夢蝶》。
記得2009年衡陽市祁劇團在運作《夢蝶》一戲上省之際,因資金短缺,時任團長的廖大珠先生帶頭集資,為完成這次運作做奉獻,這本一“義舉”,是當要大為褒獎的壯懷之舉——可他當時給人的感覺就像在做“地下工作”,或者說做“賊”,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按說他不是這種性格這種作派的人,他從來豪爽、直接,人稱文化系統(tǒng)“廖癲子”。后來明白了,上頭領導尚未有此意象,他的動作有“違規(guī)”之嫌,當視為“個人行為”,所以要小心翼翼,所以要加強“風險意識”,所以要好好地“委曲”自己一回……
要知道,大珠先生乃一資深老團長,近二十年來衡陽所有有影響的劇目都出自他任團長的劇團:當年勇奪“文華大獎”的《甲申祭》出自他任內之衡陽市祁劇團;首屆“湖南省藝術節(jié)”衡陽市赴省參演劇目《家園淚》也出自他任內的衡陽市花鼓劇團;尤其是此番與省祁劇院強強聯(lián)手的祁劇高腔《夢蝶》,一舉摘得省藝術節(jié)頭名之桂冠,并進入國家舞臺精品前二十名。
可惜,應了《夢蝶》一句唱詞:“好人從來命不長?!贝笾橄壬叩锰?。
無疑,祁劇高腔《夢蝶》的舞臺演出,無論導演、演員、音樂、燈光、舞美……無一遜色。但千好萬好,首先是劇本好——劇本劇本,一劇之本。
編劇何許人也?百度百科:盛和煜,男,常德人,國家一級編劇,國務院專家特殊津貼獲得者,湖南廣電集團大片辦主任,湖南衛(wèi)視電視劇中心藝術總監(jiān)。主要舞臺劇作品有湘劇高腔《山鬼》、交響劇詩《梅蘭芳》等,主要影視作品有《走向共和》《漢武帝》等,曾六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六次獲文化部政府最高獎“文華獎”(含兩次“文華大獎”),并曾獲得全國戲劇文學最高獎“曹禺戲劇文學獎”。
這樣的文字難免生冷,做些補充說明:有幸曾與盛兄和煜同為湖南省“第一期編劇進修班”(湖南省文化廳主辦,為期半年,頭四月在長沙,后倆月在北京,圈內戲稱“黃埔一期”)同學,當然,此同學與彼同學有天壤之別,只是有緣得以相識、相知罷了。
要說盛兄和煜,不能不說《山鬼》。那應該是1988年,我在北京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戲劇評論講習班,恰逢首屆中國藝術節(jié)舉行,于是連跑帶爬,一口氣看完了近三十場大戲的全部演出,自然是精品多多,其中有中國劇壇“鬼才”之稱的四川魏明倫先生的《潘金蓮》,有中國話劇最好劇作家劉錦云先生的《狗二爺涅槃記》(北京人藝演出)。說實在話,除了這兩出戲,其他所有劇目,我都打了瞌睡,或長或短。有個笑話,說某位外國作家,在閱讀他人作品時,遇見“熟人”或是“熟事”,便要脫帽致敬。我沒那多,么禮節(jié),我就打瞌睡,我不想勉強自己——看戲,也蠻累人的。
回來,途經長沙,想起北京遇到盛兄和煜,說他的一個新戲在長沙剛上演,讓我有空就看看——怎么著也有過半年的同窗之誼呀。進了劇場,找了一個靠邊的座位,萬一要方便或是打瞌睡,不影響旁人——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就是這個觀劇之夜,竟成了我一生中最難忘懷的激情之夜……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劇場,我也忘記了那個夜晚我是否曾入睡,總之,整個觀劇過程,我看得如癡如醉,說得直白些,看“傻”了看“癲”了。我不敢想象,舞臺劇本何以能寫得如此瀟灑,如此飄逸,如此抓人,如此揪心;不敢想象,舞臺劇的演出何以能這般漂亮,這般迷人,這般讓人看不夠,這般叫人心旌飄搖……太好、太好了……
時至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無法解釋何以會有那樣的激動之夜……
縱觀我已混過的漫漫歲月,此生,僅有過兩次發(fā)自內心的激動與驕傲。前者是在上海戲劇學院就讀聽副班主任余秋雨先生講授“藝術創(chuàng)造工程”,聽著聽著,當編劇真好,做個藝術工作者真棒:無以言表的欣慰與自豪冉冉騰空而起!再就是觀《山鬼》之夜,只是后者更為強烈,根本無法自己——我當然清楚,這,恐怕是空前絕后的嘍。
至此,我也對當年《山鬼》問世之際的一些傳說深信不疑了。說是《山鬼》問世,人們奔走相告,雀躍歡呼,中國最權威的戲劇雜志《劇本》月刊,因為一些緣故,暫緩了《山鬼》的發(fā)表,戲曲組以組長楊雪英(后任《劇本》月刊主編)為首,全體罷工!
事實應如此。我國戲曲界歷史劇的絕對權威福建鄭懷興先生等一批名流看過《山鬼》之后曾驚嘆,戲曲劇本還可以這樣寫。后來名滿全國的衡陽籍著名劇作家劉和平先生也在私下里感嘆,有些好作品,我們可以慢慢捕捉到它的軌跡,慢慢接近它,但《山鬼》很難,很難想象它是如何產生的。
藝術作品,尤其是精典的藝術作品的產生,是有著某種不可言傳的神秘性,連藝術家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因為它是藝術家本人深厚的內心積淀與物質世界不經意的碰撞,很難預測,無法想象。
無疑,《山鬼》將在當代戲劇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讓我們回到《夢蝶》。
《夢蝶》成于20世紀90年代,故事源自民間傳說已久的“莊周戲妻”和“大劈棺”,說的是莊周得道,路遇新孀扇墳使干,以便改嫁;莊周因此回家試探己妻田氏,偽病死,成殮,幻化楚王孫,攜一家僮來家。田氏見王孫,頓生愛慕,擬嫁之,洞房中王孫忽患頭痛,謂死人腦髓可治。田氏乃劈棺取莊周之腦,莊周突然躍起,責罵田氏。田氏羞愧自殺,莊周棄家而走。漢劇、桂劇、評劇均有此劇目,川劇有《南華堂》,湘劇、弋腔、徽劇、秦腔都有《蝴蝶夢》,河北梆子也有《莊子扇墳》。
盛兄和煜的了不起首先在于他從來不怕“撞車”,他太清楚藝術作品不在于“寫什么”,而在于“怎樣寫”。若以“寫什么”來定藝術作品的高下,那莎士比亞就是一坨狗屎,因為他的筆下幾乎全是前人寫就的東西,尤其他的許多劇本就是直接從人家的原劇本過來的,但寫成之后給人的感覺是全然一新,恍如天地之隔?;蛟S,這就是我們所常說的“化腐朽為神奇”。
盛兄和煜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量。他目光深邃,頭腦冷靜,言辭犀利,嘻笑自如,尤其了不起的是他太會寫戲了。這其實也是他經常引以為自豪的事情,他不無自嘲地常常用一口彩色常德普通話說道:“我呢,就是會寫戲?!?/p>
的確,盛和煜是個寫戲的“鬼才”。
第一,對戲劇藝術舞臺“假定性”的非凡之運用,對總體戲劇情景的精心營造,對每個戲劇場面的細微刻畫。戲劇藝術不追求生活真實,它需要的是藝術真實?!渡焦怼酚幸粋€副標題:屈原先生的一次奇遇。劇作家把屈原放逐到一個蠻荒的原始部落,那里有美女,有愚昧,有純樸,更有對屈原的種種不能理解……于是,對峙形成了,人物的心理活動與肢體動作都由此展開了,猶如高屋建瓴,順勢而下,一發(fā)不可收拾……
第二,對人物的精度把握和精心刻畫。這同樣是盛和煜的絕對強項,他對自己筆下的人物刻畫,到了近乎殘酷的地步,就是他自己所說的“人物陌生化”,即是自己筆下沒有的,也是觀眾不曾見過的。看他的戲,無須“脫帽”,更不會打瞌睡。
第三,準確、生動又富有張力的對白與唱詞。對白與唱詞是舞臺劇的血液,唯一支撐點,它的首要標準不是所謂“文彩”,而是準確——此時此刻(戲劇規(guī)定情景)此人(特定性格)必須的、唯一能說的話語,然后才是其他。記得那年在北京看魏明倫先生的《潘金蓮》,潘金蓮三番幾次挑逗武松不成,只得一旁獨自哀嘆,幕后幾句伴唱,引發(fā)全場掌聲如雷,唱詞很簡單、直白,言:“武二爺,關二爺,為何不是寶二爺。”
第四,總體所彰顯的大氣,幽默(或言自嘲),還包括對舞臺道具的自如運用(此中對紈扇的處理,堪稱一絕)以及對色彩氣氛的靈活調解。
在《夢蝶》一劇中,此類顯現(xiàn),比比皆是,我們僅看一段:
[莊周走至童男前面。
莊 周 你既然是用錢二百五買來的,我就叫你二百五吧。(以手一指)二百五,睜眼!
[二百五睜眼。
莊 周 走!
[二百五搖搖晃晃從椅子上走下來,徑直朝觀眾席走去。
莊 周 (忙喊)哎,回來,回來!
[二百五走回。
莊 周 站?。?/p>
[二百五站住。
莊 周 點頭!
[二百五點頭。
莊 周 搖頭。
[二百五搖頭。
莊 周 笑!
[二百五作笑狀。
莊 周 哭!
[二百五作哭狀。
莊 周 為何哭笑無聲?哦,原來沒有舌頭,待我再剪個舌頭,與你安上。
[莊周以紙剪舌,植入二百五口中。
二百五 哈哈哈!
莊 周 笑什么?
二百五 我變成人了。(又哭)嗚嗚嗚!
莊 周 哭什么?
二百五 我變成人了!
意味深長,又一點不著痕跡。
有個小段子,說是時下找情人風行,有好事者找到盛兄和煜,問,你想找個什么樣的情人呢?盛躊躇良久,自言道:“要找,就找個作風好點的吧。”
……
在某個層面說來,是否具有幽默、自嘲的特質,絕不僅僅只是風格的顯現(xiàn),更是藝術家是否具有現(xiàn)代意識,是否現(xiàn)代人的體現(xiàn)。人,在大自然面前,在浩渺的宇宙面前,實在是太微不足道,太渺小了。
理性,在當今世界,太多的時候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說得夠多了。平心而論,《夢蝶》在盛和煜的舞臺劇作中,還算不得顛峰之作,但就這樣,也足以在舞臺上,在觀眾面前展現(xiàn)一個五彩繽紛、多維立體的世界,使觀眾既有視覺上“美”的享受,又有心靈深處“魂”的拷問。
謝謝盛兄——向您致敬!
倏地,不知天際何方飄下一塊黃絹,上書四句箋言:
莊周戲妻,觸犯天理。罰為半仙,不得上天。
見笑了。
(責任編輯:張貴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