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蘭
我是打啥時學會自言自語的,自己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曾批評母親身上的“壞習慣”。這么快在自己身上體現(xiàn)。我常常一個人對著掛歷上流逝的日子自言自語,對著花草自言自語,對著小貓小狗自言自語。有時對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喃喃自語。這種自我填充的感覺,很是讓我入迷。我終于能夠理解母親生前的自言自語了。
在母親去世后很長一段日子,我特別怕一個人待著,怕聽得到秒針滴答的安靜。我總想找個人來陪伴我,即使一句話不說,相對無言地望著,于我,也是一種莫大安慰。我?guī)状文闷痣娫?,又充滿顧慮地放下,想想,身邊的親朋好友,都各有各的忙碌事。這世上,時刻記掛著我,愿意給我所有時間的那個人,已經(jīng)離去了。這種心在流血,卻置身孤島的感覺,讓我內心荒涼,魂不守舍。這種荒涼,母親應該也有過,應該比我更強烈。可是……我終究明白得太晚、太晚了……
在父親去世后的一年半時光里,也是母親留在世上的最后時光。她老人家經(jīng)常魂不守舍,自言自語。含糊不清的話里面,念叨最多的,是抱怨父親臨終時一句話都沒留給她。當時,我跟姐姐都不能理解母親這種反常到偏執(zhí)的抱怨。一開始,我們還耐下心來撫慰她,時間長了,就對母親這種不分白天黑夜的念叨,打心眼里不快。
有一位作家說,血脈親情與生俱來有一種心靈感應??筛赣H走的那天,卻是毫無征兆。我特別記得父親走的那天,天空湛藍。四月的小暖風,柔柔地送來一陣陣桃花甜馨的氣息。我站在陽臺上,想著要不要趁著這好天氣,回娘家把爸媽蓋了一冬的厚重被子換下來拆洗了。電話鈴聲就在這時響起了,保姆吳大姐說父親早上給花澆水時,突然摔倒了,扶起來,人沒啥大礙,就是感覺左手不太靈活了,她電話已經(jīng)通知了姐姐也回家看看……我和姐姐心急火燎幾乎是前后腳進的院門??吹礁赣H神色如常,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下。我和姐姐商量,帶父親去醫(yī)院做個檢查,畢竟八十歲的人了。攙著父親剛走到門口,坐在輪椅上的母親突然扶著墻壁,似嬰兒學步顫顫巍巍地攆了出來。父親感覺到了,回頭想安慰母親,可能礙于我們姐妹在場,嘴巴只是動了動,什么話也沒說出來。母親神情緊張直直地盯著父親望,隨即,淚水流下來,頃刻在臉上匯成小溪……我和姐姐都覺得母親太過緊張了。如今,再回想起這一幕,才知道世上所謂父女連心,或許抵不過夫妻間的心靈感應。
我看父親猶豫起來,忙把母親重新扶到輪椅上,逗母親說:“只是帶老爸去醫(yī)院檢查下身體,放心吧,下午就把你的老頭子還給你?!蹦赣H急得“啊啊”地說不出話來。母親自從得了腦梗,一激動就口齒不清,只能著急地用手捶打自己的雙腿……我跟吳大姐交代了幾句后,便和姐姐攙著父親匆匆出了院門。我們擔心父親看到母親難過,會突然反悔。父親的倔脾氣上來,除了母親,我們誰也勸不了的。
自從十年前,母親得了腦梗,行動受到限制,平素喜歡走動的父親再沒有離開過家,離開過母親半步。在我們姊妹還小的時候,父親曾有個心愿,等日子過得輕松了,帶母親去北京逛一逛,然后去天安門城樓照張相。后來,生活好轉,我們各自成家,等到我們想起父親的心愿,母親卻得了腦梗。我們姐妹也曾幾次提出帶父親去北京觀光。父親總以各種理由推辭,再后來直接說在電視里經(jīng)常看到天安門,心愿早已實現(xiàn)了。我們明白父親的心思,他是放心不下母親。其實母親對于父親,何嘗不是時刻放在心尖尖上呵護。一輩子,好吃的好喝的,母親端出來總是第一個給父親,然后是給我們姊妹,剩下的殘湯剩飯才是母親自己的。
早年,父親在鐵路上工作,三班倒,經(jīng)常要熬夜班,一年四季,無論酷暑嚴冬,只要父親睡覺,母親就會提溜個小凳子守在院門外做針線活,老遠,聽到收破爛的吆喝聲和孩子們的嬉鬧聲,就趕忙上前制止。后來鐵路家屬區(qū)受母親的傳染,誰家院門外有女人守著做針線活,十有八九都知道這家有丈夫或兒子上夜班,小區(qū)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就會主動放輕放緩了,小孩子們的嘰喳嬉鬧聲也會刻意收斂些。那時的生活雖然清貧,家家只顧得上溫飽,街坊鄰里間處處彌漫著溫馨友愛的氣息。
在母親的眼里,父親這個普通的鐵路工人,不但是家里的頂梁柱,也是干大事的人。父親在鐵路上工作一輩子,在單位大大小小得過幾十個榮譽稱號。一次,單位領導讓父親介紹下經(jīng)驗,父親起初推辭說沒啥好說的,真沒啥好說的,后來急了,說:“我老婆稀罕我這工作,我睡覺,老婆就像警衛(wèi)員似的守著門口生怕有人擾著我,我總得給她長長臉吧……”話傳到母親耳里,母親的臉龐,霎時像院子里雞冠花似的開得明艷奪目。
我跟姐姐怎么也想不到,送父親去醫(yī)院,是父親和母親最后的生離死別。父親進到醫(yī)院不久,人就昏迷了,CT結果出來,父親是腦溢血,昏迷后的父親再沒醒來,沒來得及留下一句話給我們,就走了。肝腸寸斷的日子,母親無時不在念叨父親臨終都沒留一句話給她,一輩子沒紅過臉的老兩口,母親這次卻是真的生了父親的氣……當時,我和姐姐都不能理解母親這種不近情理的埋怨,父親突然的走,讓母親變得不可理喻起來。直到一年半后,母親也突然撒手而去,料理完后事,我發(fā)瘋似的找到養(yǎng)老院里那位照顧母親的護工,向她詢問母親在昏迷前留下什么話嗎?我極盡哀求甚至恐嚇——母親什么話都沒留下,什么念想都沒留下,我的心陡然間就空了。我終于明白了母親這一年多的念叨,比心痛更難以忍受的,就是心空了。
母親是在父親走后大半年,向我們提出去養(yǎng)老院的,她說養(yǎng)老院里,有老人可以一起說說話啊。
父親走后不久,我們就把之前照顧母親的保姆吳大姐給辭了。辭退吳大姐,有情緒上的不滿,也有經(jīng)濟上的原因。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每當母親念叨父親,吳大姐總是偷偷撇一下嘴巴,流露出不屑的表情,這讓我很是氣憤。說起來吳大姐也算苦命人,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平時里,備受公婆冷言冷語和丈夫的拳腳。最終,還是被婆家人逼著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內心受到傷害的她,滿心眼都是對男人的仇恨與鄙視,她也許永遠不能理解患難夫妻失單后,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吳大姐來我家做保姆,兩年時間,我們總共給她漲過三次工資,每次都是在她提出辭職,我們心領神會主動提出來漲的。這些年來,吳大姐的工資是由我們姐妹共同分擔,母親當年為了照顧我們放棄了工作,父親的退休金也只夠維持家里的生活開支和母親常年吃的藥品。父親一走,我們姐妹明顯感到了壓力。吳大姐這時向我們提出少了父親平時的幫忙,還要漲二百元工資的請求。我們拒絕了。
沒了保姆,我們才知道照顧一個癱瘓老人何其累,家,變成了另一個戰(zhàn)場。每天下班路上,恨不能腳底生風,一步飛回到家。母親一個人在家,總是時不時出些狀況,一次在家中摔倒,頭上摔出一個雞蛋大的紫包;大便來不及,順著褲管流到地板……這些場景,把本已焦慮的一顆心一次次地轟炸。我對母親的念叨,越來越?jīng)]有耐心,有幾次,我脫口而出沖母親大聲喊:“讓我安靜一會行不行?讓我安靜一會行不行?”母親吃驚地望著我,像個犯錯的孩子,羞愧地閉上嘴巴。我的眼淚一顆顆砸下來,砸向前襟,砸向地板……老爸,我比媽媽更加懷念有你在的日子啊。
大半年時間過去,我和姐姐俱已感到身心疲憊,這樣的日子要撐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我們不敢去想……沒想到,這時候母親主動跟我們提出要去養(yǎng)老院生活,她說不能把我們姐妹都拖垮了,還安慰我們說養(yǎng)老院里都是老人,彼此在一起說說話,解解悶,挺好。我們知道母親說的違心話,知道母親心疼我們是真的……我和姐姐跟母親挽留了幾句,答應了。心里雖有不舍,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為了彌補對母親的不孝,我和姐姐決定給母親找一家好點的養(yǎng)老院,前后比較了好幾家,最終還是決定送母親到市區(qū)養(yǎng)老院,雖然距我們住的小縣城85公里,但生活環(huán)境要好一些,我和姐姐都覺得對于母親,我們算是盡了力了。
每個周六,我坐汽車往返三個小時從縣城到市區(qū)養(yǎng)老院看望母親,真正能待在母親身旁的時間,遠比花在路上的少。當時女兒面臨中考,為了保證女兒準時吃到晚飯,我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最后一次去看望母親,母親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塊手帕,比劃著要說,我以為是同屋的老人送的,母親搖頭,嘴巴吃力地蠕動,護工看我困惑,解釋說前幾天重陽節(jié),學校組織小學生來養(yǎng)老院看望老人,帶來了蘋果和手帕。老太太當時盯著一個孩子的臉,比劃著說:“長得像你小時候?!蹦赣H望著我,不住點頭。我的心一陣酸楚,我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正兒八經(jīng)跟母親說說話了,我已經(jīng)越來越聽不懂自己母親說話了。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只想著找些衣服鞋子去洗衣間洗,即為討好護工,也是嫌她洗得不夠干凈,即便想了想解母親一些情況,也多是向護工打聽。
護工說,母親經(jīng)常一天天不說話,一個人坐在走廊邊,望著樓梯口發(fā)呆,只在周末時候,才會笑著告訴同屋的阿婆,我女兒要來看我了。護工說些話的時候,母親抬頭一直望著我,渾濁的眼睛里有一閃一閃的亮光。母親自從住進養(yǎng)老院,從沒有跟我們提起過想家,想回家過段時間的要求。她不說,我也知道,從我進門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一直停留在我臉上,直到我回去,走遠了,回頭,還能看見母親伸著脖子在那張望著,有嚴重白內障的母親眼里看到的或許只是一個移動的黑點,她還是那么戀戀不舍地望著,一直望到我進了樓梯……我放下手里要洗的衣服,趴在母親膝蓋上,說:“媽,等姍兒一模考完,我接您回家過段日子吧,姍兒想姥姥了。”母親怔了下,欣喜地點頭,突然又流淚,我用手幫母親擦拭,卻是越擦越多。我理解母親內心孤苦不堪,她有多心疼我們姐妹,就有多想念家……我的淚水跟著流下來,跟母親的淚水交匯在一起。父母與兒女,天平傾向誰,心都能痛得七零八落啊。
母親沒能等來我接她回家的那一天,就走了。比起家,她也許更加想念父親,走的方式和父親一樣——突發(fā)腦溢血走的,把一生的遺憾刻在了我心上。
女兒一模考完的第二天深夜兩點,接到養(yǎng)老院打來的電話……我和姐姐連夜趕到養(yǎng)老院,已是天光微啟,見到母親時,已處于彌留狀態(tài)。我和姐姐撲在母親身上痛哭,我抓住母親的手使勁搖動,我說:“媽,我已經(jīng)把房間打掃好了,我來接你回家,我知道你想家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回家啊……”當時,醫(yī)生診斷母親很難撐回家。85公里的路程,最快也得一個半小時。姐姐聽了醫(yī)生的建議,有些猶豫不決。而我哭著堅決要帶母親回家。十年之間,病重的母親幾次從鬼門關闖過來,我知道母親骨子里的韌性,還有她想家的決心。即使到不了家,母親知道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心里也是滿足的。
120飛馳在回家的路上,我握著母親的手不停說著話,我相信母親聽得到我說話。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溫暖地照在母親臉上,透過淚水,我發(fā)現(xiàn)母親原來死灰的臉色竟然有了紅潤,神情越發(fā)安詳。有一瞬,我懷疑是醫(yī)生誤診了嗎?
母親終于回到家了,進到屋里,沒幾分鐘,臉上的紅潤開始一點點散去,神情依舊是安詳?shù)摹D赣H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我握著母親的手,久久不能松開,我哭著一遍遍問母親:“媽,我知道你有多想家,多想念我們了,可為什么不給我們一次補過的機會……”我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念叨,直到嗓子發(fā)不出聲。我多么希望母親可以聽得到我的聲音。我相信母親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