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潔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海 200234)
金圣嘆(1608—1661)在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其以“衡文評書”[1]300而“才名千古”[2]1267。時人和后人大都以“靈鬼轉(zhuǎn)世”[3]36的“評點家”目之,實際上他“平生吟詠極多”(主要指詩歌)[4]??滴跄觊g劉獻廷為金圣嘆籌刻《沉吟樓詩選》,他的詩歌才得以流傳。這部詩集是研究金圣嘆的一個重要資料,但目前學界對該詩集的研究寥寥,現(xiàn)有的探索主要集中對金圣嘆詩歌的思想、藝術(shù)和風貌的論述(1)艾軍《金圣嘆詩風初探》,《贛南師范學院學報》1990年第5期;劉勇剛《金圣嘆的詩歌創(chuàng)作》,《懷化師專學報》2002年第1期;張浩遜《金圣嘆“擬杜詩”評說》,《杜甫研究學刊》2007年第1期。以及以詩歌為源考察和考證金圣嘆的思想和交游等狀況(2)洪克夷《從<沉吟樓詩選>看金圣嘆》,《杭州大學學報》1981年第1期;陸林《金圣嘆<沉吟樓詩選>所涉交游六人考》,《文學與文化》2015年第1期。。金圣嘆詩歌中頻現(xiàn)歷史人物這一現(xiàn)象還未能足夠引起學者的注意,目前對金圣嘆與魏晉人物涉論較多的是陳飛先生,他在《千秋一嘆:金圣嘆傳》一書中探討了金詩中出現(xiàn)的部分魏晉人物,如竹林七賢、郗超、王珣、陶淵明、謝靈運、謝惠連等,對詩歌進行了詳細深入的解讀,揭示了金圣嘆與這些人物的關(guān)系[5]。此外,吳子林先生在《金圣嘆與“魏晉風流”》一文中論述了金圣嘆的人生哲學與“魏晉風流”的血脈聯(lián)系[6]。任在喻先生的《“率性”:<水滸>評點中的魏晉風度》探討了《水滸》評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魏晉風度”[7]。統(tǒng)而觀之,金圣嘆與魏晉人物這一論題的研究較為貧乏。本文擬在統(tǒng)計金圣嘆詩歌中魏晉人物數(shù)量的基礎(chǔ)上分析其形態(tài),探索魏晉人物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題材傾向和被接受的途徑,并對詩歌中頻現(xiàn)魏晉人物這一現(xiàn)象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釋。
《沉吟樓詩選》共收金詩380余首,在品讀詩歌的過程中,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兩宋,這六個歷史時段的人物紛至沓來,勾勒出了一幅生動的歷史人物畫卷,構(gòu)建出了金詩中獨特的歷史人物世界。筆者主要依據(jù)金圣嘆的原創(chuàng)性文字(3)陳飛《金圣嘆幼年家難探測——相關(guān)詩文讀釋》,《上海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文中提及傳世的金圣嘆詩文約為兩大部分,一是評點性的文字,依附前人的“原作”而行;一是原創(chuàng)性文字,主要為詩歌。,即劉獻廷所編的《沉吟樓詩選》[4],結(jié)合陸林先生所編的《金圣嘆全集·沉吟樓詩選》進行統(tǒng)計(4)陸林《金圣嘆全集》,鳳凰出版社,2016年?!督鹗@全集·沉吟樓詩選》(六卷)是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清人別集叢刊》影印清鈔本為底本輯校整理,分體分卷,加“輯佚”一卷,共六卷。此前,學界認為《沉吟樓詩選》共收金氏詩384首,筆者統(tǒng)計實為388首。。據(jù)目前不完全統(tǒng)計(5)金圣嘆詩歌中的歷史人物或出現(xiàn)于用典,或直接歌詠。用典主要指明用事典,暗用事典和語典。有些詩句很難判斷歷史人物或典故,統(tǒng)計力求完備,但遺漏恐亦難免。,至少有94位,較為引人注意的現(xiàn)象是魏晉時期的人物在歷史人物的部落中高峰秀出,至少有20位,約占歷史總?cè)藬?shù)的21.3%。這20位魏晉人物分布在54首詩歌中,約占詩歌總數(shù)14.1%,這個比例不可謂不大。這些人物于史書中均有記載且著墨較多,其言其行在當時乃至后世有著重大和廣泛的社會影響,如曹操、曹丕、曹植、荀彧、嵇康、山濤、潘岳、傅玄、束皙、左思、王羲之、王子猷、郗超、王珣、支遁、竺道生、慧遠、陶淵明、謝靈運、謝惠連等,歷來被列屬“魏晉名士”的范疇。
從這些名士所處的時間來看,貫穿整個魏晉史。筆者主要依據(jù)袁宏的《名士傳》對“魏晉名士”的分期[8]272和袁行霈對“魏晉風流”的分期[9]28-33,暫且將金圣嘆詩歌中的魏晉名士分為五個時段:建安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東渡名士、晉末名士。現(xiàn)將各時段的名士和其在《沉吟樓詩選》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統(tǒng)計如下(表1):
表1 魏晉名士在《沉吟樓詩選》中出現(xiàn)次數(shù)統(tǒng)計
這些人物和詩歌的關(guān)系并不是單一的,其中有交叉融合的現(xiàn)象,即一首詩歌吟詠多個人物。以上粗略的數(shù)字清晰表明,金圣嘆對魏晉名士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和接受傾向。從時間分期來看,東晉時期的名士數(shù)量最多;從人物出現(xiàn)的頻率看,陶淵明高居首位(6)參見拙文《論金圣嘆詩歌中的陶淵明》,《江蘇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金圣嘆詩歌中出現(xiàn)的魏晉人物在史書中多以“名士”的形態(tài)出現(xiàn),依據(jù)他們的思想、行為等,具體可分為以下五種類型:清談型、任達型、事功型、儒學型、文藝型等。當然,這五種類型并不是孤立的,為了便于對具有復雜而豐富個性的魏晉名士進行歸分,僅以最主要的身份區(qū)分之。依據(jù)上文對名士的分類,對金圣嘆詩歌中的魏晉人物的家族出身、官職、身份、類型等信息進行簡要說明(7)官職一欄,只錄其主要官職;身份上,依據(jù)其官職及行事進行論定;備注一欄,則列其主要行事,與士人形象最為關(guān)聯(lián)的行為。(表2)。
表2中的20位人物,主要參考楊勇校箋的汪藻《世說人名譜》[10]5-6一一列出?!度嗣V》中未列的,在同類成員中依據(jù)時間順序加上。從表中,我們可以看出,金圣嘆筆下的魏晉人物主要是世族、皇族和高僧,無一不是當世之名士。
表2 魏晉人物身份信息統(tǒng)計
從留存的詩稿來看,金圣嘆詩歌的內(nèi)容是非常豐富的。詠史詩如《古歌銅雀辭》《湘夫人祠》《銅雀臺》《蘇臺懷古》;詠物詩如《題畫》《詠松》《獄中見茉莉花》《黃魚》等;詠懷詩如《獨坐詠懷》《懷山居》等;酬贈詩如《贈戴云葉》《題徐松之詩二首》《孫鶴生日試作長歌贈之》《為斫山題菊花》《送僧》;家庭生活詩如《糟筍》《白晝》《睡足》《婦病》《割肉餉老妻》等;愛情詩如《日出東南隅》《青溪行》《車遙遙篇》《秋思引》;戰(zhàn)亂詩如《兵戰(zhàn)》《塞北今朝》《甲申秋興》《聞圣壽寺遭驕兵所躪》等,此外還有一些無題詩。
據(jù)統(tǒng)計,金圣嘆詩歌中言及魏晉人物和典故的詩歌多出現(xiàn)在詠懷類和寄贈類詩歌中,其數(shù)量達一半之多。詠懷類作品有《春感八首》《詠桐》《牛叟閻子游玄墓有懷故園梅花因送之歸學山之六》《對雪》《懷山居》《柳》等,寄贈類作品有《讀休老近稿賦贈》《送李寶弓司理內(nèi)召》《吳明府生日》《寄常徵君》《十六日三弟岸先手札并詩率答二絕》《贈萍洲詩》《贈趙居士》《贈周直夫》《病中承貫華先生遺旨酒糟魚各一器寄謝》《王子文生日》《贈李興符二首》《贈徐升年》《壽詩二章》等。從詩歌題材來看,金圣嘆援引魏晉人物目的有二:一是自我抒懷,二是贈與他人。與之相應(yīng),金圣嘆接受魏晉名士的方式主要有兩種,即自比和他比。
自比抒懷,主要借助魏晉人物或典故入詩來比喻或印證自己的態(tài)度,抒發(fā)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如《詠桐》:“紫鳳西飛竟不歸,冰根雪干欲何依?不如斷作雷家樣,一曲《廣陵》天下稀?!盵4]據(jù)《研堂見聞雜記》載,順治二年六月清兵陷蘇州,八月下剃頭令后,屠城一天,“老稚無孑遺”[11]。這首詩當作于順治二年前后,詩中“紫鳳西飛”似指金圣嘆親友遭受喪亂之害;“冰根雪干”寓意自己一片冰心無人同歸?!安蝗鐢嘧骼准覙樱磺稄V陵》天下稀”用的是唐代雷琴和魏晉嵇康的典故?!稏|坡志林》卷七:“唐雷氏琴,自開元以至開成間世有人,然其子孫漸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故以最古者為佳,非貴遠而賤近也?!盵12]雷琴在唐代無與倫比,為彈琴者奉為至寶,但在唐后逐漸衰敗,在后世古琴文獻中幾乎銷聲匿跡?!稌x書·嵇康傳》載,嵇康被捕入獄,“將刑東市”“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盵13]1374《廣陵散》是我國古代的一首大型琴曲,魏晉嵇康善彈此曲,秘不授人,他被害后,此曲便絕于人間。這首詩題為詠桐,實為自詠,以琴曲俱亡比喻親友遭遇喪亂,知音不存。金圣嘆《看梅思知止先生》則為此詩作了注腳:“臘月梅花生事微,威儀全與世情違。高僧忍凍還來看,蝴蝶游魂不向飛。繞屋欲栽三十樹,落英留作十三徽。持將彈遍千年調(diào),那管人間識曲稀?!盵4]知止先生當是金圣嘆摯友,在乙酉之變中遇害。臘月梅花開放,不禁思起友人?!俺謱棻榍暾{(diào),那管人間識曲稀”和“不如斷作雷家樣,一曲《廣陵》天下稀”,同一情懷,表達了知音已逝的悲痛和苦悶。再如《對雪》:“同云遙望思茫茫,衣上花明是吉祥。壓倒竹竿終勁直,憐斯鳥雀盡彷徨。扁舟王子能乘興,高臥袁安猶在床。一片冰心愿學古,病軀寒夜愧清光。”[4]金圣嘆面對雪景,思緒萬千。前兩聯(lián)詠雪之高潔不俗,竹之勁直不屈,后兩聯(lián)由雪臆及漢代袁安臥雪和東晉王子猷雪夜訪戴的典故,表現(xiàn)自己堅貞的民族氣節(jié),追求任性放達的精神個性。
他比寄贈,主要用魏晉人物比擬現(xiàn)實人物,凸現(xiàn)對方的形象、風度和才能。換言之,即以歷史人物來品評當代人物。金圣嘆有兩首詩化用了“留香荀令”的典故。如《吳邑黃明府新婚》:“闔閭自古花為縣,荀令于今香滿衣。”[4]此詩是金圣嘆為黃明府作的?;樵?,闔閭城繁花如綺比喻吳邑在黃明府的管轄下風光秀美,“荀令留香”既夸贊了黃明府的功績有益后世,還表現(xiàn)了他的雅士風度?!秴敲鞲铡罚骸案P悄厦孀偬?,西極東連海上光。葉縣吏人朝侯舄,荀家侍女晝焚香。”[4]這首詩是祝壽詩,“葉令鳧舄”比喻吳明府超高的管轄和治理能力,“荀家侍女晝焚香”比喻吳明府的官衙幽雅清靜。再如《讀休老近稿賦贈》一詩:“吳地風流近賦詩,天才俊逸讓吾師。一生慣作驚人句,七步吟成絕妙詞。子美篇篇豈易解,淵明妙思最難知。不圖尚有高山調(diào),互賞清風明月時。”[4]詩中引用多個典故,如用曹植的“七步成詩”比喻休老的才思敏捷;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來表達“近稿”虛涵難解的意蘊。
金圣嘆化用魏晉人物的典故,主要是通過自比和他比的方式來塑造和刻畫現(xiàn)實人物,使之理想化、主觀化和詩意化。
此外,金圣嘆善于擬古,通過摹擬古人的創(chuàng)作表達對歷史人物的一種情感。金圣嘆的擬古詩幾乎篇篇題下標明摹擬對象,擬古對象有魏晉時期的曹丕和傅玄。其中金圣嘆詩歌題下注“傅元曲”(8)《沉吟樓詩選》編者為避康熙帝玄燁偏諱而作“元”,注“傅元曲”的七篇分別為《前有一樽酒行》《秋蘭篇》《飛塵篇》《車遙遙篇》《雜歌》《驚雷歌》《云歌》;未注的兩篇是《天行篇》和《日升歌》。的詩作有七篇,還有兩篇詩歌未標明,但或多或少受到傅玄的啟發(fā)和影響。金圣嘆的擬古、學古詩,很大程度上是“自盡所懷”。如《驚雷歌》:“驚雷殷兮百里蘇,庶民動兮天地在涂。千古萬古兮爭此須臾,不用禮樂兮曷用相扶。”[4]他把禮樂比成可以一掃陰靡之氣重振朝綱的天雷,呼喚“驚雷殷兮百里蘇”“不用禮樂兮曷用相扶”,目的是匡扶已經(jīng)大廈將傾的晚明朝廷,維護封建正統(tǒng)。其他如《前有一樽酒行》《秋蘭篇》《車遙遙篇》等詩歌中涉及到“香草美人”意象,用女子對丈夫的依附比擬士人對君權(quán)的依附。這類詩中多托諷之意,故借擬古消弱針砭時弊之鋒芒。
毋庸置疑,金圣嘆對魏晉名士是有著特殊的關(guān)注的。從前文的表格和數(shù)據(jù)來看,金詩中的魏晉名士主要以放達型、文藝型、清談型為主。他選擇魏晉名士入詩絕非偶然,而是有意為之。本文擬從以下幾方面論述金圣嘆推崇魏晉名士的原因。
其一,金圣嘆的個人性情與魏晉名士相契?!霸伖湃硕褐郧榫阋姟盵14]100,魏晉名士活脫脫是金圣嘆的代言體。金圣嘆的性格我們可以從當世的評論中窺見一二。
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好飲酒,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fā)前人所未發(fā)[1]300。
金圣嘆性疏宕。好閑暇……又好飲酒,日輒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煩,或興至評書,奮筆如風,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則興漸闌,酒人又拉之去矣[15]59。
金圣嘆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1]300,以才子自居,又好飲,可屬“竹林名士”之列。錢鍾書先生指出:“嵇、阮皆號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禍;嵇則忤世之狂,故以招禍。……避世陽狂,即屬機變,跡似任真,心實飾偽,甘遭誹笑,求免猜疑。忤世之狂則狂狷、狂傲,稱心而言,率性而行?!盵16]1088-1090金圣嘆和嵇康、阮籍皆為狂者,他們喜好詩酒狂歡,不自雕勵敢于展現(xiàn)真實自我。不管身處明季還是清朝,金圣嘆都在追求和保持人格的完整和靈魂的自由,這一點和竹林名士有著極其相似之處。
其二,金圣嘆對魏晉風流的追慕與向往?!帮L流是一種所謂人格美”[17]609,魏晉風流是中國魏晉時期產(chǎn)生的一種生活方式與人格精神的統(tǒng)一體,在后世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審美形態(tài),在古今文人身上屢屢復現(xiàn)。魏晉風度在歷經(jīng)了一千多年后,在金圣嘆身上依然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金圣嘆在詩歌中多處表達了一種對魏晉風度的向往?!秾ρ吩疲骸耙黄脑笇W古”[4],《贈舒伯順》云:“太古風流我亦師”[4],此二句是金圣嘆崇古的最直接的表白,對“魏晉風流”的向往當是其“崇古”情感的一個重要部分。
其三,金圣嘆推崇魏晉名士是其道家思想選擇的結(jié)果。金圣嘆在《金評水滸》第四十七回前評中寫道:“吾幼見陳思鏡背八字,順逆伸縮,皆成二句,嘆以為妙。稍長,讀蘇氏織錦回文,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化工肖物之才也。幼見希夷方圓二圖,參伍錯綜,悉有定象,以為大奇。稍長,聞諸葛八陣圖法,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縱橫神變之道也。”[18]866幼年時,他家就有陳摶老祖的“方圓二圖”,可推知金圣嘆的家學應(yīng)是易學[19]。金圣嘆畢生研究《易》學,現(xiàn)存的著述有不少談《易》的論述,所以說他精通易理、善于清談,并標舉老莊思想。金詩中不少放達型、清談型名士,都以老莊思想為精神皈依,其創(chuàng)作、性格、言論和行為都深受老莊思想的沾溉。如嵇康“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13]1369,自言“老子莊周,吾之師也”[13]1371。阮籍“傲然獨得,任性不羈”“博覽群籍,尤好老莊”[13]1350。金圣嘆與這些清談型名士一樣,懸掛著一顆玄心,如其詩所言:“妙句難酬對,玄心共討論”[4](《雨夜喜沈方思見過》),“世禮共疏闊,玄心互苦辛”[4](《贈戴云葉》)。在面對“妙句難酬對”[4]“世禮共疏闊”[4]的苦惱時,他總是以一顆“玄心”來化解這種苦惱。可以說,金圣嘆的精神血脈與魏晉名士是同宗同源的,他們有著共同的精神紐帶,因此對魏晉人物表現(xiàn)出了一種較為積極的體認和崇尚。
其四,以古喻今,用魏晉名士或典故影射現(xiàn)實。金圣嘆雖然吟詠的是魏晉人物,但與現(xiàn)實是相互聯(lián)系的,他“通古今而觀之”,將魏晉人物、事件與現(xiàn)實世界和個人相互關(guān)聯(lián),以古明今?!皾h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盵20]177身逢亂世的文人受到種種壓迫。漢魏之際,曹植受到曹操、曹丕的壓制;正始之際,竹林七賢(主要指阮嵇)受到司馬氏的迫害;東晉之時,陶淵明受到晉宋易代的限制;晉宋之際,謝靈運受到劉宋王朝的束縛。雖為名士卻生活在一個亂世無自由的時代。金圣嘆在《上元詞》“附記”中寫道:“此非道人語。既滿目如此,生理逼側(cè),略開綺語,以樂情抱。昔陶潛自言:時制文章自娛,頗示其志。身此詞,豈非先神廟末年耶?處士不幸,丁晉宋之間;身亦適遭變革,欲哭不敢,詩即何罪?不能寄他人,將獨與同志者一見也?!盵4]顯然是暗示自己處于明清易代的亂世時代。金圣嘆生活的這個時代和魏晉時代一樣充斥著戰(zhàn)亂與血腥,他的詩歌中是有所反映的。如“兵戰(zhàn)茲初試,兇危敢道過?舊人書里失,新哭巷中多?!盵4](《兵戰(zhàn)》)“豺狗方驕橫,鸞龍總破殘?!盵4](《元暉來述得生事》)“燕子燕子汝竟去,莫擬春至還來歸。雕梁繡戶都在眼,微命未知何處飛?!盵4](《甲申秋興》)俞鴻籌說:“今閱《詩選》中,如《甲申秋興》《效李義山絕句》《塞北今朝》《元暉來述得生事》諸作,亡國之思,觸處多有。”[4]我們于金圣嘆的亡國之思中可見當時的兵禍和自然災(zāi)害給人民帶來的苦難。金圣嘆感傷于戰(zhàn)亂,模仿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作了一首七言古詩《桃源行》,構(gòu)建他理想中的王國。這首詩與陶淵明《桃花源記》在內(nèi)容和思想上有著驚人的相似,明顯表現(xiàn)了金圣嘆與陶淵明在類似時代共同的社會理想,但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是沖突的。從這個角度來說,金圣嘆詩中有借助魏晉人物來消遣理想與現(xiàn)實相矛盾的苦悶的成分。
其五,金圣嘆推崇魏晉風流名士,很大程度上源于傳統(tǒng)家風的熏染。陳飛先生通過對金圣嘆家世背景的分析,推知“金圣嘆家世非同一般,有著濃郁的魏晉名士文化色彩,其父及其友人是‘竹林七賢’式的人物?!盵19]156并得出結(jié)論:金圣嘆自幼便生活在有著深厚社會文化背景和濃郁魏晉名士色彩的家境中,父親及其友人效仿竹林七賢,崇尚易、老、莊,避世清談,與俗對抗。金圣嘆后來率性任情,精通易理,標舉老莊,酷愛文學,不合流俗等,應(yīng)與這樣的“家學”淵源密不可分[19]158。陳飛先生在揭示金圣嘆的家世背景和家學風氣的同時,我們清晰地看到金圣嘆與魏晉人物之關(guān)系:金圣嘆的父輩多有魏晉之風度,他常年耳濡目染,當然較為直接地感受到了魏晉風度。
綜上所述,金圣嘆推崇魏晉名士,援其入詩,除了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增加詩歌韻味等,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受其性情、崇古心理和道家思想的支配,一方面是受其所處的現(xiàn)實社會和傳統(tǒng)家風的影響。透過金圣嘆筆下的魏晉名士,不僅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情志、處世態(tài)度、家學家風等,甚至可以看出他的一些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從而增進對金圣嘆更全面、更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