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疫情，有了長假，正好可以細細讀書。翻開書架上宗璞的書，忽然憶起與宗璞的第一次見面。

大約在1989年四五月間，和江蘇文藝出版社編輯張昌華一起出差北京。他說要去北京大學(xué)拜訪宗璞，我心頭一震：“是寫《紫藤蘿瀑布》的宗璞？”得到他的肯定答復(fù)，我馬上推掉了其他事，跟他一起前去。

我已記不清怎么去的，只記得好像是下午三四點，進了燕南園，一直在一片片各種樹木花草中行走，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宗璞的家。

這是一處非常幽靜的所在：松樹盤桓，芳草遍地，玉簪花枝青翠。那時宗璞的父親馮友蘭住在醫(yī)院，宗璞常常在家和醫(yī)院間來回奔忙。當時，她已六十多歲，身體也不是很好。坐在她家客廳，迎面掛著馮友蘭手書的李翱的詩：“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望月披云笑一聲?！蔽蚁耄麄兏概矚g這首詩，應(yīng)該是因為詩中寄寓的一種淡泊清雅卻曠達高遠的情志。

我們與宗璞聊的時間不長，宗璞還讓我們和她一起合了影，細心的她把一束新鮮的黃花放在茶幾上，使照片畫面頓時生機盎然。她熱情地把我們送出好遠。

宗璞的作品中，最早打動我的是幾百字的《紫藤蘿瀑布》。此后，我一直搜尋宗璞的散文作品。我喜歡宗璞的散文，盡管散文對宗璞來說，就像是在耕作的大田邊隨心經(jīng)營的小菜園、小花圃?？稍谖业男哪恐?，它一點也不遜色于她主要耕作的莊稼。讀她的散文，常常會在心中引起共鳴和顫動，并得到許多鮮活的東西。

應(yīng)該說宗璞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從寫游記開始的。她最初寫的《西湖漫筆》就已展現(xiàn)出非凡的才氣。在這篇游記中，作者欲揚先抑，先說前幾次去杭州西湖，“竟沒有說過西湖一句好話。發(fā)議論說，論秀媚，西湖比不上長湖，天真自然，楚楚有致;論宏偉，比不上太湖，煙霞萬頃，氣象萬千?！比缓?，一句“奇怪得很”，筆鋒一轉(zhuǎn)，開始抓住一個“綠”字，盡情鋪寫這一次游西湖的獨特印象和感受。如“雨中訪靈隱，一下車，只覺得綠意撲眼而來。道旁古木參天，蒼翠欲滴，似乎飄著的雨絲兒也都是綠的。飛來峰上層層疊疊的樹木，有的綠得發(fā)黑，深極了，濃極了;有的綠得發(fā)藍，淺極了，亮極了;峰下蜿蜒的小徑，布滿青苔，直綠到石頭縫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真覺得遍體生涼，心曠神怡。”通篇寫綠，沒用任何比喻，我們跟著她的描述，不自覺地進入一個鋪天蓋地的綠色世界。

宗璞的挽悼類散文《柳信》，讀標題和開頭，我還以為寫的是柳樹。等讀下去才發(fā)現(xiàn)內(nèi)容是宗璞回憶和悼念母親。這篇散文通過家里一只獅子貓的死，烘托出動人的情節(jié)：“……這兩個月，它天天坐在母親房門外等，也沒有等得見母親回來，我沒有問埋在哪里，無非是在這一派清冷荒涼之中罷了。我卻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沒有母親來安慰我了，再沒有母親許諾我要的一切了?！睉涯钅赣H的文章還有《花朝節(jié)的紀念》，比較全面地敘寫了母親的一生，用深情的筆觸寫了母親對小時候體弱多病的“我”，和生活上全依賴母親的父親的傾心照顧，特別是那“我心中有幾幅圖像，愈久愈清晰”的詳細展現(xiàn)，使母親形象更為生動。一些細節(jié)的記述更是動人：母親在昏迷狀態(tài)下忽然說：“要擠水！要擠水！”我俯身問什么要擠水，母親睜眼看我，費力地說：“白菜做餡要擠水！”我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滴在母親臉上。《哭小弟》也讓我讀得淚流滿面?！爸涟o文”，在這篇散文中，沒有多少修飾和文采，心中的感情隨文字淙淙流出。

宗璞寫父親馮友蘭的散文更多，如《心的囑托》《三松堂斷憶》等。這些文字簡潔嚴謹，記述了馮友蘭晚年境況，不僅有很高的文學(xué)和史料價值，也是宗璞人生和文藝俱臻成熟的佳作。

而在宗璞所有的散文中，我更是被她寫的花草樹木類散文所傾倒。比如《紫藤蘿瀑布》，它雖短小卻意蘊深厚，把心中意和眼前景融合在一起，通過清雅的語言營造出一種美的意象和境界，引起讀者無限的聯(lián)想。還有如《丁香結(jié)》《秋韻》《好一朵木槿花》等。宗璞愛花草樹木，常在宗璞筆下出現(xiàn)的花說不上名貴，有丁香、二月蘭、玉簪、藤蘿、木槿、海棠等，它們不富貴、不驕奢、不奪人耳目，但卻有一份清白、高雅、坦誠、溫馨，一種堅實的甚至抗爭的生命力。

如今宗璞已92歲了，在開始寫《東藏記》不久，她就視網(wǎng)膜脫落，經(jīng)過手術(shù)雖未失明，但左眼視力僅有0.3，右眼幾乎看不見東西，身體也很虛弱。然而，她依然筆耕不輟。長篇小說《北歸記》的完結(jié)，為她的四卷本系列小說《野葫蘆引》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寫這篇文章時，我不由想起她說的話：“我覺得我就像一只螞蟻，很小的螞蟻，認真努力地在搬沙，銜一粒，再銜一粒，終于堆起一座小沙丘?？赡軙信笥哑婀?，已然如此了，為什么還對寫作不離不棄？其實很簡單，只因為有話要說，不然，對不起那個時代，對不起那些人……我寫，因為我有;我寫，因為我愛。”正是因為愛，才讓宗璞不斷地堅持，才給讀者在文學(xué)園地里留下了這一片片美麗的花姿和經(jīng)久彌漫的花香。

翻開她的書，想起一首歌，唱出了我此刻的心聲：“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如三月……”

宗璞：當代作家，出版了多部小說、散文、童話選集，第六屆茅盾文學(xué)獎得主。

李樹平：作家，江蘇文藝出版社編審，著有《走近大家：我訪過的文化名人》等。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