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想起琴臺的風景。煙波浩渺的長江邊矗立著黃鶴樓偉岸的身影,稍低的綠叢中,便藏著琴臺。
懷念那四境無人的凄神寒骨,可以聽憑心跳。千年歲月無聲無息地從冰冷的古琴臺上流過,只剎那間——人已亡,琴已碎。側耳聽江上的潮起潮落,江風送來婉轉癡迷的歌聲,仿佛“洋洋兮若江河”的感嘆,待要細聽,卻已逝去。那是否如母親的溫柔軟語,親切而縹緲?我生命中至愛的人啊,她早逝的亡靈是否已回歸了故鄉(xiāng)的琴臺?
琴臺之外,我本不過一介書生,慣如浮萍飄蕩、飛花逐水一般?!俺孙L破浪”還很遙遠,“日暮鄉(xiāng)關”已然成夢。俞伯牙、鐘子期的神話已遠去,我不再上黃鶴樓,間或老氣橫秋地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唯獨這琴臺忘不掉,摔碎了琴的地方不一定真摔碎了靈。平靜時,常聽到悠揚的琴聲,伴著我的心跳,便想起已逝者的淚也這般大珠大珠地落在琴臺上。于是,真正承認了人性的脆弱,脆弱到并非拿眼淚消解,而是倔強地逃避傷痕,將無所歸依的陣痛融于一笑之間。
殊不知正視了脆弱才可升華為堅韌,看清了自我才可逐漸成熟。琴聲中,我這般自責又傷心,直到坦然落淚——我不能沒有這琴聲,也不可能擺脫它。自我出世以來,這琴便已銘刻于胸,奏響我生命的樂章,打開我靈魂深處天光云影的一隅。劍在手固然可以劈開紅塵荊棘,琴在心卻是意志、是信念,在我冷落時喚醒我的熱情,在我孤寂時照亮我的生命。
我忽然理解了俞伯牙的悲歌,他在琴臺奏響的并非是得到鐘子期認同的高山流水,而是他自己的個性和靈魂。鐘子期也不僅是個知音,而是又一個俞伯牙,是他的骨中骨、靈中靈,是他追求的自我價值的濃縮。子期已逝,伯牙悲的其實是自我的喪失。其實,人人心中都有琴聲,不過常在蠅營狗茍的俗世中被遮掩。人們默默走著,抑或堅韌,抑或世故,不聞不說,如此寥落而已。可也有天真執(zhí)著者,依然“欲上青天攬明月”,然而尋尋覓覓之中又常是“弦斷有誰聽”。于是痛苦,復而超脫,去狂歡,去舞劍,卻不知“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是豪放更是無奈。未能到達老莊的逍遙境地,我等碌碌凡人今生便注定要掙扎在如此矛盾之中。琴音蘊含了所有對生命意義的追求與思索,小橋流水的兒女情長已融化在浩渺長江的碧濤之中。
悠悠琴聲伴著江上的潮起潮落,點燃萬年紅塵的盞盞明燈,那是血與淚的心曲、靈與肉的情歌,亙古不變。只要心弦觸動,琴聲便會響起,琴聲中——或許會落淚,可經歷了這痛苦的旅程,人生才會日臻完美。當琴聲洗去一身風塵,生命亦變得熠熠生輝。
未哭時,木訥地走著;哭過后,昂然地走著。常想起古琴臺的景致,臺如豐碑般矗立在黃鶴磯上,其下長江水生生不息地流過。無論走到哪里,那千古絕唱便是生命的根本。
再走時,耳畔是風聲;心中則是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