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凱 魚寧

摘 要：度牒是古代官方發(fā)給僧道的合法出家證明，也是古代政府控制宗教的一種重要手段。當(dāng)國家財政出現(xiàn)危機時，政府會依靠鬻賣度牒救急，于是官方鬻牒開始出現(xiàn)。宋代官方鬻牒具體始于何時，學(xué)界存在著太平興國年間、仁宗嘉祐時期、治平四年與熙寧元年四種觀點。一些學(xué)者在研究的過程中，因?qū)⒍入号c鬻牒的概念混為一談，導(dǎo)致出現(xiàn)錯誤結(jié)論。根據(jù)考證，宋代官方鬻牒的時間起源于英宗治平四年。

關(guān)鍵詞：宋代;鬻牒;度牒;考證

宋代官方鬻牒，也稱作“進納度僧”，它不僅是官方緩解財政危機的一種手段，同時也是僧道合法出家的又一途徑。只是相對于“試經(jīng)度僧”與“特恩度僧”這種通過考試或者享受皇帝恩典便可免費獲得度牒的方式，“進納度僧”還須繳納高額的費用。至于宋代官方鬻牒究竟始于何時，學(xué)界目前存在較大爭議，觀點主要有下列四種：太平興國年間、仁宗嘉祐說、治平四年說與熙寧元年說。以下，將對這四種觀點一一進行分析。

一、太宗太平興國年間

在《宋代鬻賣度僧牒始于何時？》一文中，作者認為“宋代官府鬻賣度牒由來已久”，早在太宗太平興國年間就已經(jīng)存在。[1]其所依據(jù)的史料有兩條，一則為《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太平興國二年癸亥條：“工部郎中侯陟言：‘祠部給僧尼度牒，每通納百錢于有司，請罷之”。另一則為《宋會要輯稿》職官一三，祠部一六至一七，“太宗太平興國八年八月詔曰：‘先是，祠部給僧尼牒，并傳送諸州長吏親給。如聞吏緣為奸，募人以緡錢市取，赍以至外郡賣焉，得善價即付與之。自今所在宜奉行前詔，違者重致其罪?！?/p>

據(jù)第一條史料，僧尼向政府繳納百錢獲取度牒的行為，能否視作宋代官方鬻牒之始？

需要說明的是，太宗時期，僧尼合法出家的途徑有“試經(jīng)度僧”、“特恩度僧”兩種?！凹{百錢”的行為是發(fā)生在“試經(jīng)度僧”、“特恩度僧”之后，是以試經(jīng)合格或享受特恩為先決條件，并非納錢即可獲得度牒。其次，關(guān)于“鬻牒”的定義，賴永海在《中國佛教通史》中指出：“真正的‘鬻賣度牒指的是將進納金錢作為獲準度僧的唯一條件?！痹摃幸舱劦搅恕懊康兰{錢百緡”的問題，認為：“僧尼以這種名義所納的百錢僅僅是手續(xù)費，不能算作‘鬻賣度牒”。[2]204也就是說，度牒的制作，本身就含有一定成本，而將官方收取成本費的行為視作鬻牒的開端，顯然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據(jù)第二條史料，文中提到“僧尼牒”，這能否算作度僧牒？

按《宋會要輯稿》道釋二，開壇受戒之一，太平興國八年八月條，“詔：‘自今后諸處申請祠部戒牒，當(dāng)職官交付本處進奏知后官訖，具限以聞。知后官等獲時，如法封角，遞赴本處訖，具狀申報。兼下諸路轉(zhuǎn)運司及本屬轉(zhuǎn)運司、州、府、軍、監(jiān)遍行逐處，委長吏即時勾集給付訖，分析申奏。先是，州市吏為募人，以緡錢市取，赍以至外郡，賣得善價，即付與之，故命條約?！盵3]

對比《宋會要輯稿》中這兩處記載會發(fā)現(xiàn)，職官一三祠部與道釋二開壇受戒所載為同一件事，且后者指的顯然不是度僧牒，而是戒牒。戒牒，是僧司或地方官府頒給僧尼，證明其受戒剃度真實性的身份證件。度僧牒，是官方發(fā)給僧尼的合法出家證明。在宋代，戒牒雖與度僧牒、六念牒共同構(gòu)成僧尼合法出家的憑證，但不能夠因此將戒牒等同于度僧牒。此外，地方官吏私售戒牒屬于非法，自然就不能視作官方鬻牒行為。

因而，宋代官方鬻牒，并非始于太宗太平興國年間。

二、仁宗嘉祐說

明確提出宋代官方鬻牒始自仁宗嘉祐年間的是清代學(xué)者黃以周。他在其著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以下簡稱《長編拾補》）神宗熙寧元年七月戊戌條中寫道：“鬻度牒始自嘉祐，至治平總十三年，給七萬八千馀道;熙寧初至八年九月，給八萬九千馀道”。[4]

首先，需要搞清楚的是，“鬻度牒始自嘉祐”一句，究竟是出自前人的著作，還是黃以周的個人論斷。參?！堕L編拾補》中所引《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皇朝編年綱目備要》（以下簡稱《編年備要》）、《宋史全文》等著作，均不見“鬻度牒始自嘉祐”，則此句當(dāng)為黃以周之個人論斷。

其次，《長編拾補》中嘉祐年間度僧牒數(shù)的史料來源正是《編年備要》。參考南宋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第十八，熙寧元年秋七月條：“嘉祐至治平總十三年，給七萬八千余道。熙寧初至八年九月，給八萬九千余道?！盵5]412可知，黃以周提出宋代官方鬻牒始自仁宗嘉祐年間的結(jié)論是源于此條記載。關(guān)于此條，顧吉辰在《宋代佛教史稿》中認為：“陳均系南宋光宗進士，相去北宋仁宗嘉祐年間長達150年左右，他的這段仁宗嘉祐年間出賣度牒的記載，又不注明材料的來源，這更增加了人們對嘉祐說的懷疑”。[6]所以，黃以周依據(jù)嘉祐至治平的這條史料便斷定“鬻度牒始自嘉祐”，似有不妥。

另外，《長編拾補》熙寧元年七月戊戌條中疑誤較多，如：“《編年備要》：知諫院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鬻度牒以佐一時之急。乞自今宮禁遇圣節(jié)，恩賜度牒，并裁省或減半為紫衣，稍去剃度之冗。從之?！盵4]此處并非出自《編年備要》，而是出自《宋史全文》。同文，“據(jù)《編年備要》與《長編》兩歧”。[4]查《編年備要》與《長編》，兩書均認同熙寧元年說，不存在分歧。故《長編拾補》中有關(guān)宋代官方鬻牒的說法很難具有說服力。

雖然在《長編》神宗熙寧八年九月辛巳條中，也有嘉祐至治平時期的度牒數(shù)量記載，原文如下：“上批：勘會今歲賣度僧牒數(shù)進呈。有司言：自嘉祐至治平，總十三年，給七萬八千余道;死及事故，八萬六千余人。自熙寧初至今八年，給八萬九千余道;死及事故，六萬一百余人。今歲正月止九月，給五千二百八十一道?！盵7]但是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熙寧八年九月辛巳條，其出現(xiàn)時間是神宗時而非仁宗。遍查《宋會要輯稿》、《長編》，也沒有找到仁宗朝的任何鬻牒記載。因此仁宗嘉祐說僅是一種并無確鑿史料支撐的可能。

又或有以《文獻通考》卷二十六·國用考四·賑恤篇為據(jù)：“仁宗英宗一遇災(zāi)變，則避朝變服，損膳徹樂?？謶中奘?，見于顏色，惻怛哀矜，形于詔令，其德厚矣。災(zāi)之所被，必發(fā)倉廩賑貸，或平價以糶;不足，則轉(zhuǎn)漕他路粟以給;又不足，則誘富人入粟，秩以官爵。災(zāi)甚，則出內(nèi)藏或奉宸庫金帛，或鬻祠部度僧牒;東南則留發(fā)運司歲漕米，或數(shù)十萬，或百萬石濟之。”[8]認為此條亦可證明宋代官方鬻牒始于仁宗時。此說或出于誤會。按《宋史》志第一百三十一·食貨上六·振恤篇，“仁宗、英宗一遇災(zāi)變，則避朝變服，損膳徹樂?？謶中奘?，見于顏色;惻怛哀矜，形于詔旨。慶歷初，詔天下復(fù)立義倉。嘉祐二年，又詔天下置廣惠倉，使老幼疾貧者皆有所養(yǎng)。累朝相承，其慮于民也既周，其施于民也益厚。而又一時牧守，亦多得人，如張詠之治蜀，歲糶米六萬石，著之皇祐甲令”。[9]4337仁宗時也沒有任何鬻牒的記載。并且在振恤的開篇部分，有“諸州歲歉，必發(fā)常平、惠民諸倉粟，或平價以糶，或貸以種食，或直以振給之，無分于主客戶。不足，則遣使馳傳發(fā)省倉，或轉(zhuǎn)漕粟于他路;或募富民出錢粟，酬以官爵，勸諭官吏，許書歷為課;若舉放以濟貧乏者，秋成，官為理償。又不足，則出內(nèi)藏或奉宸庫金帛，鬻祠部度僧牒;東南則留發(fā)運司歲漕米，或數(shù)十萬石，或百萬石濟之?！盵9]4336與《文獻通考》所載相近，只是前后順序不一。而據(jù)李心傳《舊聞?wù)`》保留的實錄片段，“[案]實錄，治平四年十月庚戌，賜陜西轉(zhuǎn)運使度牒千道，糴谷賑濟。”[10]26說明《文獻通考》中提到的鬻牒當(dāng)是指英宗治平四年之事。只因《文獻通考》將仁、英二帝統(tǒng)而論之，故給人以宋代官方鬻牒始于仁宗的錯覺。

三、治平四年說與熙寧元年說

關(guān)于宋代鬻牒始于何時的問題，其爭論主要集中在治平四年說與熙寧元年說。前人對于這兩種說法的態(tài)度，有的將兩種說法并存，有的則是支持其中之一。

《宋史全文》與《佛祖統(tǒng)記校注》均收錄了治平四年說與熙寧元年說的史料。《宋史全文》卷十一：“（熙寧元年七月）戊戌，知諫院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鬻度牒以佐一時之急。欲乞自今宮禁遇圣節(jié)恩賜度牒并裁損，或減半為紫衣，稍去剃度之冗。從之。賣度牒蓋始此年。”[11]368卷十七上：“自治平末年始鬻度牒，渡江后軍興費廣，用度多仰之?！盵11]659《佛祖統(tǒng)記校注》卷第四十六：“七月司諫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乞鬻度牒以佐一時之急，自今圣節(jié)恩賜，并抑裁損。鬻牒自此始”。[12]1086卷第五十二：“自治平末，始賣度牒，舊以黃紙偽為者多，至是戶部朱異奏：令僧道用敕綾牒。”[12]1221將兩種說法并存。

李心傳依據(jù)宋朝實錄的記載，否定熙寧元年說，支持治平四年說。

熙寧元年說，主要以神宗熙寧元年七月戊戌日，知諫院錢公輔請求朝廷鬻牒濟急為依據(jù)，認為宋代官方鬻牒始于此時。此說最早見于《長編》，原著已散佚，但在李心傳《舊聞?wù)`》中有保存，原文如下：“熙寧元年七月戊戌，知諫院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鬻度牒以佐一時之急，請自今恩賜度牒皆減半，從之。注，前此未嘗書賣度牒，因公輔言，表而出之。鬻度牒蓋始此年”。[10]26有學(xué)者以《宋會要輯稿》方域九·廣州城之四月二十三日內(nèi)容，否定熙寧元年七月說[16]，經(jīng)查對原文，系誤讀。

《群書考索后集》認同熙寧元年說，書中卷六十三·財用門·鬻僧類有如下記載：“神宗熙寧元年七月戊戌，知諫院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鬻度牒以佐一時之急，若于無事時，立為陳乞恩例，則亦可惜。欲乞自今宮禁遇圣節(jié)恩賜度牒，并裁損或減半為紫衣，稍去剃度之冗。從之。賣度牒蓋始此年。前此未嘗書賣度牒，因錢公輔言，表而出之。”[13]

《編年備要》也認可熙寧元年說：“（熙寧元年秋七月）初鬻度牒。知諫院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鬻度牒以濟急。乞自今裁損圣節(jié)恩賜，以限剃度之冗，從之。鬻度牒始自此”。[5]412

李心傳并不認可《長編》中“鬻度牒蓋始此年”的說法。他在《朝野雜記》甲集卷十五中注曰：“長編云：始于熙寧元年秋，蓋誤?！盵14]在《舊聞?wù)`》中，李心傳也談到：“按實錄，治平四年十月庚戌，賜陜西轉(zhuǎn)運司度牒千，糴谷振濟。此云始于熙寧元年，蓋誤?！盵10]26

需要注意的是，引起兩種觀點爭議的，當(dāng)屬“鬻牒蓋始此年”一句。而其出處，最早見于《長編》注文。李心傳看到的《長編》，是存在注文的，卻并不一定為李燾所寫?；蛟S《長編》原文并無“注”以后的文字，即“熙寧元年七月戊戌，知諫院錢公輔言，祠部遇歲饑、河決，鬻度牒以佐一時之急，請自今恩賜度牒皆減半，從之?！盵10]26只是后世學(xué)者在傳抄過程中，均錄有類似“鬻牒蓋始此年”的注文，遂成為宋代官方鬻牒的一種說法。所以，熙寧元年說的可靠性也是值得商榷的。

治平四年說，主要以宋朝實錄中的史料為依據(jù)，認為宋代官方鬻牒始于英宗治平四年。宋朝實錄雖然早已散佚大部，僅?！短趯嶄洝窔埍荆凇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矶?，保留了英宗朝的片段：“[案]實錄，治平四年十月庚戌，賜陜西轉(zhuǎn)運使度牒千道，糴谷賑濟?！盵15]在《宋史》本紀第十四·神宗一中，也有相似記載：“（治平四年冬十月）庚戌，給陜西轉(zhuǎn)運司度僧牒，令糴谷賑霜旱州縣?！盵9]267

英宗治平四年十月，朝廷賜陜西轉(zhuǎn)運司度牒糴谷賑災(zāi)，是已知宋代官方鬻牒的最早記載?！端问贰分械氖妨嫌种饕〔挠趪?、實錄，則宋代官方鬻牒始于治平四年的說法是可信的。

通過對前人觀點的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宋代官方鬻牒始于何時的問題上，一些學(xué)者結(jié)論出現(xiàn)錯誤的主要原因是對度牒制度缺乏足夠的了解，混淆了度牒與鬻牒的概念。有的學(xué)者則是因為解讀文獻出錯，未能認真考證史料而導(dǎo)致結(jié)論謬誤。綜上所述，宋代官方開始鬻牒的時間，當(dāng)是在英宗治平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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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袁震.《兩宋度牒考》下，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研究集刊，1946年第二期

作者簡介：

郭春凱（1989--）男，陜西榆林人，延安大學(xué)歷史系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化;

魚寧（1987--）女，陜西榆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