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一九八三年立春早。過罷年,地里就化凍了。
正月初九,閑置幾個月的打谷場上,又熱鬧開了。
多年的規(guī)矩,也為圖個好彩頭,每年這天,茹岡生產(chǎn)隊就開大會,很莊重。
往年開會定“盤子”,要將這一年種莊稼的事兒,還有別的大事兒,湊到一塊兒說道說道。這年的會要變樣兒。
早早到場的社員,仨一群、五一伙,在悄悄議論著、爭執(zhí)著什么。
“咦,咋不見老‘木本隊長哩?”不知誰說了一聲,弄得場上沒聲息,不少人皺起眉頭,露出疑惑的眼神。
大半晌了,隊長梁滿囤才拖著兩條腿,慢吞吞朝這邊走來。
到場邊老槐樹下,他隨手從干草垛上抓把草,墊在那塊拴牛石上,一屁股坐下,抬眼掃視一圈,見大伙兒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咽口唾沫,定定神,想說話,但嘴巴張開了,嗓子卻像堵了一團棉花,不知該咋開口。
“今兒這是咋了?”他揮拳捶了捶胸膛,想出口氣兒,卻覺得胸口越發(fā)堵得慌。
從二十多年前,任高級農(nóng)業(yè)社社長起,他就稀罕領(lǐng)著大伙兒開會。別看他肚里墨水少,可往拴牛石前一站,就像戲里出將入相那角兒,精氣神兒就來了,老理兒新詞兒,一套套咕嘟咕嘟往外冒,農(nóng)活兒鋪派得也有章有法,他啥時候(尸從)過?
他望著眼前熟悉的場景,零亂的思緒就像初冬的霧,彌漫開來。
其實,他是不藏心眼兒的人。都當(dāng)爺爺了,他還整天干整勞力的活兒,忙得腳不著地。就為這,隊長這位子,像椿樹膠一樣粘住了他,想甩都甩不掉。每次選隊長,他總滿票當(dāng)選,竟落個“木本隊長”的綽號。
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建隊之初,隊里沒積蓄,三頭老牛、一頭瘸驢是全部家當(dāng)。拴牛石前,他一跺腳,吼道:“活人能叫尿憋死?想吃飯的跟我走!”趕上冬閑,他帶男勞力到礦上拉腳兒,發(fā)動女勞力做豆腐。來年春上,隊里就買回三頭壯牛,農(nóng)具也置辦俱全。
他深知挨餓啥滋味,把種地看得金貴?!伴L溜溝、橋南崖、老荒坡、北大崗……”別看隊里糧田瘠薄,可叫起這些地名,他卻像慈父呼喚兒女般愛戀,“只要人不懶,瘦地也能變肥田。”那些年,隊里開會,他三句話不離“吃飽飯”。
夏秋時節(jié),倆街仨胡同里,他敞開嗓門兒吆喝:“起床哎,下地嘞!起床哎,下地——”叫三遍,天未明。有人就納悶兒:正是倒頭就睡的年紀(jì),咋比雞打鳴還準(zhǔn)時嘞?住在他隔壁的堂弟說:“俺哥屋里燃火繩哩!”那年,他參加公社“雙先會”,公社獎了他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他卻跟人換了個馬蹄表。有人笑他拿肉換豆腐,他卻像撿了大便宜:“嘿嘿,戲匣子不擋饑,還是這準(zhǔn)時?!?/p>
當(dāng)隊長多年,他就認(rèn)一個理:莊稼人種地是本分,多打糧食是正道。那年正收麥,上面來了個社教組,帶著記者找典型,要學(xué)那什么莊,搞田間地頭賽詩會。他兩眼瞪得像鈴鐺:“賽詩能當(dāng)飯吃?焦麥炸豆,看誰敢誤搶收!”頂?shù)脤Ψ较虏涣伺_,他差點兒被叫去參加學(xué)習(xí)班。
“以糧為綱”那些年,種什么、種多少,上面說了算。為讓社員度春荒,他心里有個小九九。每年開春,他便偷偷安排在山邊溝旁開荒,點種瓜菜,分給社員彌補口糧。那年夏,滿坡的南瓜正拖秧,被人發(fā)現(xiàn),當(dāng)“資本主義尾巴”鏟了,他沒少挨批斗,郁悶得大病了一場。
…………
過去那一幕幕,就像過電影一樣在眼前晃動。他越想感覺心里越憋屈:這多年,起早貪黑,春耕夏播,麥?zhǔn)涨锸?,哪曾閑過?也沒見存下余糧。怨天尤地,還是怪人不出力?
頭年聯(lián)產(chǎn)承包抓試點,他脾氣倔得像犟驢:“花里胡哨亂支招兒,承包難道是妙藥?”他照舊領(lǐng)著“大呼隆”干,結(jié)果搞承包的生產(chǎn)隊,家家戶戶糧滿倉。他那隊,收成墊底落埋怨。
“咦,地還是那地,人還是那人,咋一‘包就靈?”他梗著脖子走西鄉(xiāng)、串東村,幾天下來,服了。
一陣春風(fēng)拂面,他頓覺腦子清亮多了,抬頭看眾人,清清嗓子道:“大伙兒莫擔(dān)心,還是那句話,只要吃飽飯,咋干俺不攔,咱也搞承包!”頓時,場上就像炸開了鍋。散了會,社員們歡呼雀躍朝前奔去。
望著大伙遠去的背影,守著空落落的場院,梁滿囤心里猛然感到一陣失落,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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