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樹林 尹若男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150080)
提 要:根據(jù)認知語言學的意象圖式理論,“偷”凸顯的是“施事/偷竊者”以及“受事/失竊物”,“搶”凸顯的是“施事/搶劫者”“奪事/遭搶者”以及“受事/搶劫物”,且“施事/搶劫者”和“奪事/遭搶者”為強凸顯角色,“受事/搶劫物”為弱凸顯角色。 通過對漢語“偷”和“搶”、英語steal 和rob 以及韓語和的跨語言比較,可以歸納出一個蘊含共性:凸顯角色(強凸顯角色?弱凸顯角色)?非凸顯角色。 即在一種語言中,如果非凸顯角色在句中不隱去,那么凸顯角色一定不可隱去,如果弱凸顯角色在句中不隱去,那么強凸顯角色一定不可隱去,反之不成立;在一種語言中,如果弱凸顯角色在句中可作賓語,那么強凸顯角色也可作賓語,反之不成立。
漢語的“偷”和“搶”在句式上不同于英語的steal 和rob. 在漢語中,“張三偷/搶了李四100 塊錢”“張三從李四那偷/搶了100 塊錢”都可以成立,而在英語中,只能說John stole 100 dollars from Jane 和John robbed Jane of 100 dollars. 但“偷”和“搶”也有差別,我們能說“張三搶了李四”“張三把李四搶了”“李四被張三搶了”,但一般不大能說“張三偷了李四”“張三把李四偷了”“李四被張三偷了”。 陸丙甫(1998)認為,能不能只出現(xiàn)遭偷搶人而隱去被偷搶物是漢語“偷”和“搶”的差別所在:“搶”可以隱去被搶物,“偷”不可隱去被偷物,至少非常勉強。 沈家煊(2000)從凸顯的角度,對漢語中“偷”和“搶”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差別進行舉例分析,得到與陸丙甫相同的結(jié)論,他在解釋的同時,也對這種語法現(xiàn)象作出部分的預測。 本文通過對北京大學中國語言研究中心語料庫中相聲小品、北京口語語料、法律條文以及老舍和王朔文學作品的定量考察,描寫二者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異同,并采用意象圖式理論對相關(guān)現(xiàn)象進行解釋,同時嘗試通過“偷”和“搶”的跨語言比較揭示人類語言在認知上的一般共性。
認知語言學認為,沒有自主的、獨立于認知以外的語言,語言依賴于人的一般認知和經(jīng)驗處理機制。 這種經(jīng)驗機制會將有關(guān)聯(lián)的經(jīng)驗組織成意象圖式(趙艷芳2001:69)。 “意象圖式”(image schema)是認知語言學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一般認為最早由Lakoff 和Johnson(1980)在概念隱喻理論中提出。 Johnson(1987)指出,意象圖式是一些普遍的、先語言存在的認知結(jié)構(gòu),它們產(chǎn)生于人類身體的構(gòu)造以及身體對外部世界的體驗。 意象圖式的構(gòu)成基于人對事物之間基本關(guān)系的認知,在此基礎(chǔ)之上,人們才能理解和認知更復雜的結(jié)構(gòu)概念。 意象圖式主要有“基底一側(cè)面”(base?profile)和“射體—界標”(trajectory?landmark)兩種。 后者主要基于認知語言學的凸顯觀(promi?nence view),即一個語言表達式的意義不但取決于概念內(nèi)容,而且取決于對這些概念內(nèi)容的識解方式。 從認知心理上講,凸顯的事物是容易引起人注意的事物,也是容易記憶、容易提取、容易作心理處理的事物(沈家煊2005:12 -13)。
按照認知語義學的觀點,動詞的詞義不僅包括能跟幾個以及什么種類的語義角色相聯(lián)系,而且包括相關(guān)語義角色的“凸顯”(prominence)情況。 “偷”和“搶”都分別與3 個語義角色和概念角色相聯(lián)系,且存在凸顯和不凸顯的差別:
偷[施事/偷竊者 奪事/遭偷者 受事/失竊物]
搶[施事/搶劫者 奪事/遭搶者 受事/搶劫物]
其中,“偷”凸顯“施事/偷竊者”和“受事/失竊物”;“搶”的3 個角色都凸顯。 這種差別源于我們?nèi)粘I钪械慕?jīng)驗。 當發(fā)生偷竊事件時,人們更關(guān)注偷竊者和失竊物,當發(fā)生搶劫事件時,除搶劫者和搶劫物外,人們還關(guān)注在場的遭搶者,甚至與搶劫物相比,人們更關(guān)心遭搶者有沒有受到傷害。 所以對于“搶”來說,“施事/搶劫者”和“奪事/遭搶者”是強凸顯角色,“受事/搶劫物”是弱凸顯角色。
“偷”和“搶”同為事件動詞,二者表示的動作均可作為核心與事件參與者共同構(gòu)成事件結(jié)構(gòu),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認知識解形成事件圖式。 Dirven和Verspoor(2004)認為事件圖式是“把最顯著的參與者和某種類型的行為或狀態(tài)結(jié)合而生成的事件概念,那些參與者在該行為或狀態(tài)中充當不同的角色”(杜軍 李福印2015:60)。 在事件圖式中,“偷”和“搶”所表示的動作為常量,包括偷竊者/搶劫者等在內(nèi)的事件參與者為變量。 當描述事件時,把所有細節(jié)要素都描述出來既不可能,也沒必要,且不同要素在事件中的顯著程度也存在差異,因而往往只選擇最顯著的要素進行描述?!巴怠焙汀皳尅毙纬傻氖录D式投射到語義層面時,在漢語、英語和韓語中都與施事、受事和奪事3 個語義角色相聯(lián)系,由于要素顯著程度不同,語義角色的凸顯也存在差異,進一步投射到句法層面時,其異同也會得到顯現(xiàn),在不同語言中情況也不盡相同。
在我們所考察的語料中,“偷”出現(xiàn)202 次,“搶”出現(xiàn)289 次。①
“偷”既可以3 個語義角色都存在(72/35.64%),也可以只存在施事和受事或施事和奪事(94/46.53%),還可能只存在施事或受事(36/17.82%)。 可出現(xiàn)于雙賓句、“把”字句、被動句、受事單賓句中,也存在奪事作受事定語以及奪事在介賓短語中的情況。
施事、受事和奪事都存在時分兩種情形:第一,3 個語義角色都直接出現(xiàn)(36 次);第二,有一個或兩個語義角色由于語境的作用省略(36 次),省略成分包括施事、受事、奪事、施事和受事、施事和奪事及受事和奪事。 只存在兩個語義角色時分兩種情形:第一,只存在施事和受事(88 次),多出現(xiàn)于受事單賓句中;第二,只存在施事和奪事(6次)。 只存在一個語義角色時分為只存在施事(22 次)和只存在受事(14 次)兩種情形。
“搶”既可以3 個語義角色都存在(134/46.37%),也可以只存在施事和受事或施事和奪事(118/40.83%),還可能只存在施事或奪事(37/12.80%)。 可出現(xiàn)于雙賓句、“把”字句、被動句、受事單賓句、奪事單賓句中,也存在奪事作受事定語以及奪事在介賓短語中的情況。
施事、受事和奪事都存在時分兩種情形:第一,3 個語義角色都直接出現(xiàn)(46 次);第二,有一個或兩個語義角色由于語境的作用省略(88 次),省略成分包括施事、受事、奪事、施事和奪事及受事和奪事。 只存在兩個語義角色時分兩種情形:第一,只存在施事和受事(88 次),多出現(xiàn)于受事單賓句中;第二,只存在施事和奪事(6 次),多出現(xiàn)于奪事單賓句中,此外也可出現(xiàn)于“把”字句和被動句中。 只存在一個語義角色時分為只存在施事(30 次)和只存在奪事(7 次)兩種情形。
“偷”和“搶”存在如下共性:第一,二者都能和施事、受事和奪事相聯(lián)系,3 個語義角色可以都存在,也可以只存在兩個甚至一個語義角色,且都以前一種情況為常。 第二,由于語境作用,二者都可省略一個或兩個語義角色。 第三,二者可出現(xiàn)于相同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中,如雙賓句、“把”字句、被動句、受事單賓句,也都存在奪事作受事定語以及奪事在介賓短語中的情況。
“偷”和“搶”也存在如下差異:第一,當只存在一個語義角色時,“偷”一般是施事或受事②,“搶”一般是施事或奪事。 第二,當只存在兩個語義角色時,“偷”一般只存在施事和受事③,“搶”既可存在施事和受事也可存在施事和奪事。 第三,“搶”的奪事一般可轉(zhuǎn)換為“把”字賓語和被動句的主語,“偷”的奪事則不可以。 且在我們的考察中,當句中只存在施事和奪事或受事因語境作用而省略時,“搶”可以出現(xiàn)在“把”字句或被動句中,“偷”則不可以。 “搶”可出現(xiàn)于受事單賓句和奪事單賓句中,“偷”一般只出現(xiàn)于受事單賓句中。
漢語“偷”和“搶”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異同基于二者的認知語義特征而產(chǎn)生,可從意象圖式的凸顯理論中得到解釋。 非凸顯角色可以隱去,沒有句法表現(xiàn)形式;凸顯角色不一定可以隱去,常有句法表現(xiàn)形式。 因為從認知的角度看,看得見的東西比看不見的顯著。 “偷”凸顯施事和受事,“搶”強凸顯施事和奪事,弱凸顯受事。 由此可解釋二者以上句法結(jié)構(gòu)的差異。
“意象圖式”是根據(jù)認知主體一般經(jīng)驗的積累,在某些情況下,說話人的關(guān)注點也可能偏離一般的經(jīng)驗。 根據(jù)我們的考察,當只存在兩個語義角色時,“偷”有只存在施事和奪事的用例。 如:
①不,不能當賊,不能! 剛才為自己脫干凈,沒去作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jīng)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 (老舍《駱駝祥子》)
②“爸爸等著吃藥呢!”他瞧明白了,扯他的是個巡警。 “我又沒偷誰!”(老舍《抓藥》)
例①中“他”較為特殊——對不起他,因而成為了說話人關(guān)注的焦點。 例②中的“誰”是泛指的,側(cè)重說明“偷”的行為。 上述用例中它們以奪事身份出現(xiàn)而未出現(xiàn)受事。
漢語、英語和韓語分屬不同的結(jié)構(gòu)類型和語言譜系,較有代表性。 漢語“偷”和“搶”前文已有分析。 下面分別簡述英語steal,rob 及韓語、的用法。
steal,rob 在3 個語義角色都出現(xiàn)時,句法結(jié)構(gòu)不同。 steal 的賓語是受事,句法格式可以概括為steal something from somebody. 如:
③He stole money from his parents.
rob 的賓語是奪事,句法格式可以概括為rob somebody of something. 如:
④They threatened to shoot him and robbed him of all his possessions.
這是英語的標準用法。 根據(jù) Goldberg(1995),有的英語方言中有特殊用法,如:
⑤Tom robbed 50 dollars from Mary.
但即使是這種方言,也沒有“?Tom stole Mary of 50 dollars”這樣的說法。
steal,rob 也有語義角色省略的情況。 steal 后可以省略遭偷者而直接加失竊物,卻不可以省略失竊物而直接加遭偷者。 如:
⑥They steal food. They fight having baths.
⑦?These bad guys stole the little girl.
rob 后可以省略搶劫物而直接加遭搶者,卻不可以省略遭搶者直接加搶劫物。 如:
⑧That day a man came on the bus, and tried to rob a passenger.
⑨?These bad guys robbed 100 dollars.
[12]
例[12]—例[15]中離格和賓格、位格和賓格的位置還可以互換。 如例[12]還可以有下面的變換式:
第一,當3 個語義角色并非全部存在時,可以隱去的是什么角色。 在漢語中,“偷”“搶”的3 個語義角色都可以隱去,然而“偷”不可只存在奪事而隱去施事和受事,一般也不可隱去受事而存在施事和奪事,“搶”不可只存在受事而隱去施事和奪事,卻可隱去奪事而存在施事和受事。④在英語中,steal 只可以隱去奪事而不可隱去施事和受事,rob 只可隱去受事而不可隱去施事和奪事。⑤
第二,充當賓語的是哪些語義角色。 在漢語中,“偷”和“搶”涉及單賓句和雙賓句兩種情況。在單賓句中,“偷”的賓語是受事,“搶”的賓語是奪事或受事。 在雙賓句中,“偷”和“搶”的賓語都是“奪事+受事”,即奪事充當近賓語,受事充當遠賓語。⑥在英語中,steal 的賓語由受事充當,rob的賓語在標準英語中是奪事,但在有些英語方言中也可以是受事,如例⑤。
漢、英、韓3 種語言中“偷”“搶”的異同大體如表1所示:
表1 漢、英、韓3 種語言中“偷”“搶”的異同
形式和意義之間并非是完全對應的“象似”關(guān)系,即并非語義上的凸顯角色總是不可隱去,非凸顯角色總是可以隱去,也并非語義上的強凸顯角色總是在句中充當賓語,語義上的弱凸顯角色總是不可在句中充當賓語。 形式和意義之間呈現(xiàn)的是“扭曲”關(guān)系:steal 的凸顯角色不可隱去,非凸顯角色可以隱去,rob 的強凸顯角色不可隱去,弱凸顯角色可以隱去。 “偷”和“搶”的凸顯角色和非凸顯角色都可以隱去。 steal 和“偷”的凸顯角色充當賓語,非凸顯角色不能充當賓語,rob 在通常情況下,強凸顯角色充當賓語,弱凸顯角色不充當賓語,但在例⑤的方言中,弱凸顯角色也可作賓語。 對于“搶”而言,強凸顯角色和弱凸顯角色都能充當賓語。
綜上,如果認知上的凸顯對一種語言產(chǎn)生影響,那么可以歸納出一條蘊含共性:
凸顯角色(強凸顯角色?弱凸顯角色)?非凸顯角色
這一蘊含共性包含兩個含義:第一,在一種語言中,如果非凸顯角色在句中不隱去,那么凸顯角色一定不可隱去,如果弱凸顯角色在句中不隱去,那么強凸顯角色一定不可隱去,反之不成立。 第二,在一種語言中,如果弱凸顯角色在句中可作賓語,那么強凸顯角色也可作賓語,反之不成立。 漢語的“偷”和“搶”以及英語的steal 和rob 在句法中的表現(xiàn)都無一例外符合這一蘊含式。
事件動詞“偷”和“搶”在語義層面都可與施事、受事和奪事相聯(lián)系,然而二者在認知凸顯上和句法結(jié)構(gòu)上存在異同,可以從意象圖式的凸顯理論中得到解釋。 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由于韓語自身的特點,“偷”和“搶”在認知上的凸顯在韓語的句法上并未得到體現(xiàn),對漢語和英語的句法結(jié)構(gòu)則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并可由此歸納出蘊含共性。 這既折射出人類語言在認知上的一般共性,也呈現(xiàn)出形式和意義之間的“扭曲”關(guān)系。
注釋
①“偷”和“搶”有小句用法。 二者可構(gòu)成“偷盜”“搶劫”等雙音詞。 “偷”可表示暗地里勾搭異性,與人私通,如“偷漢子”等。 上述情況均不在統(tǒng)計范圍內(nèi)。
②我們所描述的情況僅限于我們所考察的范圍,但根據(jù)我們的語感,“偷”似乎也可以只存在奪事,此時奪事一般是非指人的實體,如:張三家昨天被偷了。 (自擬)
③在我們所考察的語料中,也出現(xiàn)了“偷”只存在施事和奪事的情形,僅6 次,后文會對其進行說明。
④沈家煊(2000)認為“偷”的凸顯角色是施事和受事,“搶”的凸顯角色是施事和奪事。 “偷”的非凸顯角色可以隱去,凸顯角色不可以隱去,“搶”的凸顯和非凸顯角色都可以隱去。 與我們的看法不盡一致。
⑤我們這里只考慮主動句中的情況。
⑥非二者特有,是漢語雙賓句的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