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
衣裝是一個人心性的延伸,自然也是詩人或文人心性的延伸。
現(xiàn)代文人里頭,先不說女性,男性文人里邊,徐志摩的衣裝似乎最有講究。至少,從身高、形象、著裝品位幾方面來看,徐志摩似乎最有模特范兒。他的朋友里頭,有的形象、氣質(zhì)好,可惜身高不太夠,有的身材不錯,其他方面卻各有欠缺。
少年徐志摩和服照
徐志摩是特別喜歡照相的,當然這首先應該是有條件,不管怎么說,徐留下的大量照片給后人備足了證據(jù),證明他鐘情于衣飾打扮,時髦、時尚、潮。短短的一生,光鮮亮麗。
學童時期的照片不多,一張穿著和服的全身照,還是讓人有些驚訝。照片中的志摩,應該十一二歲,還沒戴上眼鏡,形象正可以跟郁達夫筆下杭州府中的少年徐志摩相對照。大腦門、細身量,左手叉腰,自信滿滿的表情,氣度可真有點不凡。從布景看,大抵是在照相館拍攝的,只是不知他身上的和服是他自己的居家穿著,還是照相館提供的。還有,為何要穿和服照相?據(jù)說拍照地點是在志摩家鄉(xiāng)海寧硤石,這又給人不少想象的空間—當時著和服照相的中國人當然也有,譬如秋瑾、周氏兄弟,但這跟他們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有關。徐志摩雖說一九二四年陪同泰戈爾去過日本,可這張照片是少年時期的留影,抑或彼時“脫亞入歐”的日本,在中國江南小城亦留下了此等文化印記?
徐志摩西裝照
徐志摩在劍橋
現(xiàn)存徐志摩照片中,穿著西裝的留影實在不少,這顯然跟他留學美國、英國的經(jīng)歷相關。譬如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和劍橋大學的留影,都是一身西裝,特別是哥倫比亞大學那張,發(fā)式也是潮范兒,跟現(xiàn)在年輕人流行的發(fā)式很相似,領結(jié)也別致,真不愧為追求時尚的富家子弟。
除了這些,在徐志摩嫡孫徐善曾近年出版的徐志摩傳記《志在摩登》里,還有幾張徐留美留英期間的生活照,也都是穿著不同款式的西裝,有的還戴著西式帽子。有兩張分別是在美國克拉克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期間的照片,克拉克大學那張是徐志摩與另外三個中國留學生的合影,徐志摩正面坐在草地上,其他三人站著,徐善曾為這張照片寫的文字介紹也特別強調(diào)他們的著裝:“他們四人均西裝革履,面帶微笑??梢钥闯觯麄儗υ诿绹牧魧W生涯很是期待。私以為,當時他們雖然還很年輕,但已經(jīng)意識到他們即將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边@話并無夸張之處,讀讀徐志摩那時候?qū)懴碌募視椭懒恕T诟绱笈臄z的是一張二人合影,志摩是側(cè)影,他的同學手里則持一副網(wǎng)球拍。對此,徐善曾的解讀也頗有意思,他認為從這張照片,可以看出中國留學生已步入“精英階層”,生活“愜意無比”。
當時到英美留學的大多出自殷實之家,標榜為“精英階層”亦是常論,至于生活是否“愜意”,可能因人而異,這里涉及對愜意的理解和每個留學生的實際處境。但至少徐志摩的愜意是真實的,僅從他對學位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博士學位,揮了揮衣袖,橫渡大西洋奔英國哲學家羅素而去。畢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如此任性的。
此種愜意更可以從徐志摩劍橋生活的留影中解讀出來。
《志在摩登》一書附有徐氏家族影集,其中有不少志摩鮮見照片。有一張是年輕的志摩頭戴方格鴨舌帽,一身西裝,手里推著自行車。一望而知就是擺拍,臉上的表情是興奮,是得意,這種興奮和得意會讓人想起不少志摩描述劍橋生活的文字。人們最熟悉的當然是這么一段:“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我的眼是康橋叫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我在美國有整兩年,在英國也算是整兩年。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齦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轉(zhuǎn)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這里說的“自轉(zhuǎn)車”就是自行車。在劍橋騎自行車,徐志摩文章里不止一次提到,《我所知道的康橋》里就說過:“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zhuǎn)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shù);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的快樂。”在《雨后虹》里,他回憶一次看到天要下雨,反而穿上雨衣、袍子和帽子,出門騎上自行車,直奔出去……不用說,那正是徐志摩想要的生命體驗?!段宜赖目禈颉芬矊懥怂诳岛訉W劃船的種種,看得出,他對不同的船—普通的雙槳劃船、輕快的薄皮舟、長形撐篙船,都嘗試過,雖說不一定成功。徐氏家族影集里還有一張據(jù)說是一九二八年徐志摩在紐約中央公園劃船的照片,他的嫡孫為這張照片配的文字說:“照片中的徐志摩一身西裝,劃槳徐行,神情怡然自得,看得出,他其時在東西方世界穿梭自如。”
《志在摩登》[ 美 ] 徐善曾著楊世祥 周思思譯中信出版集團 2018 年版
就連張幼儀都敏感地感覺到了徐志摩從衣服到心性的變化,直到晚年,她還對此耿耿于懷:“后來他變了,徹底地變了,他不光換上了西式的衣服,連想法都變成了洋人的?!?/p>
徐志摩從服裝到“想法”的西化,有一位學者將之歸結(jié)為徐志摩與西方文化的契合,所以他認為“現(xiàn)代中國文人,在西洋活得如魚得水,徐志摩恐怕是一枝獨秀”(趙毅衡《徐志摩:最適應西方的中國文人》)。自然,這種如魚得水般的融入狀態(tài),除了來自徐志摩那種單純、自信、勇往直前的天性,應該也與江浙一帶很早就開始的歐化有關。徐志摩的小同鄉(xiāng)木心就說過當時南方富貴之家?guī)缀跞P西化,在他歸納的三個原因中,第三個是成年人對域外物質(zhì)文明的追求,便利了少年人對異國情調(diào)的向往。向往異國情調(diào)加上特別的個人心性,成就了徐志摩在英國那種如魚得水般的生活,這跟紈绔子弟式的奢靡、數(shù)典忘祖或崇洋媚外當然不是一回事。
尤其是,當注意到徐志摩的另一面—在著裝方面標新立異而又不棄“國粹”的一面時,此種印象更為深刻。盡管徐志摩對西方文明的熱情態(tài)度遭到不少人的嘲諷,但顯然徐志摩對自己國家固有文明的價值一直有著清醒的判斷,否則他不會以同樣的熱情向英國那些一流人物展示中國的文化典籍,他出手大方地將私藏的中國繪畫當見面禮送給曼殊菲爾,他拿著中國書畫手卷跟皇家學院的師生熱烈交談,他為瑞恰茲、歐格敦、吳稚各編寫的《基礎美學》題寫“中庸”兩個漢字以作點綴,還把家藏的珍貴清版藏書《唐詩別裁集》題贈給他極為尊崇的英國學者狄更生,并應邀為翻譯家魏雷介紹唐詩。
這些地方,就見出徐志摩在東西方文明之間那種游刃有余的自如了,他熱情地迎合西化而又保有著東方的傳統(tǒng),自然,單純,不極端,好像對什么都有一種自然而然和恰如其分的判斷。時間過去近一個世紀,在經(jīng)受了太多失度帶來的曲曲折折之后,徐志摩那份感覺力的敏銳不能不讓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佩服。
現(xiàn)在能看到的志摩中裝照,較早的是貼在當初赴美身份證明上的那張,穿的是中式長衫,到一九二二年回國后,多數(shù)情況下似乎轉(zhuǎn)以中裝為主了。最能說明此點的就是泰戈爾來華時他接待、陪同的照片,除了為魯迅所譏諷過的“印度帽”,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去日本,至少照片上看到的志摩都是中裝。四、五月份,正是季節(jié)交替時期,服裝的過渡性也很明顯,有時是長袍外罩馬褂,有時就只是一襲淺色長衫。徐氏家族影集里有張陪泰戈爾訪日期間的照片,志摩與泰戈爾秘書恩厚之以及一位日本學者坐在一起聊天,那兩位都是西裝,唯獨志摩著淺灰色長衫。前幾年看到徐志摩在日本期間的一段紀錄片,穿的也是這樣的長衫。從這里似乎看得出志摩著裝既講究又得體的風致,也許在他看來,接待泰戈爾以及去日本,還是穿中式服裝最合適吧。禮貌、周全而自然、自信,真是落落大方,風流倜儻。說到這里,似乎還有一點不能不提一下,一九二八年志摩為了暫時緩解一下與陸小曼婚后產(chǎn)生的苦悶,第二次漂洋過海訪美訪英,路上給小曼寫信不時談到著裝之事,甚至將西裝和中裝做過一番比較。旅行中他直感嘆“穿衣服最是一個問題”,后悔中裝帶少了。某天在船上換了白嗶嘰褲和法蘭絨褂子,費時不說,衣領還小得不合適,于是發(fā)牢騷:“穿洋服是真不舒服,脖子、腰、腳全上了鐐銬,行動都感到拘束,哪有我們的服裝合理,西洋就是這件事情欠通……”結(jié)果到晚上還是換回了中裝。
看得出,志摩這段議論著眼于“舒服”,是他“任個人”的個性表現(xiàn),“欠通”的評價也基于此,都是不難理解的。至于在歡迎場合加戴一頂“印度帽”,那應該出于志摩對客人的一份尊重,似乎無須過度解讀。魯迅后來在《罵殺與捧殺》里描述泰戈爾“到中國來了,開壇講演,人家給他擺出一張琴,燒上一爐香,左邊林長民,右邊徐志摩,個個頭戴印度帽”,顯然語含譏諷。周作人在紀念志摩的文章里則是淡化這層譏諷的意思,說是“有人戲稱志摩為詩哲,或者笑他的戴印度帽,實在這些戲弄里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舉發(fā)從前吃戒尺的軼事……”
頭戴印度帽的徐志摩(右一)與泰戈爾、林徽因合影
除了這頭戴“印度帽”的照片,志摩也留下過一張在印度著印度裝與泰戈爾的合影,那又該怎么解讀呢?聯(lián)系徐志摩對泰戈爾的尊崇和他那單純的信仰,或許仍然可以往胡適所謂“愛、自由、美”上理解吧。
當初徐志摩嫌棄張幼儀“土”,可是看他與張幼儀的合影,兩個人從著裝上倒都很洋氣。特別是張幼儀初到英國時的打扮,無論是個人照還是與徐志摩合影中的西式女裝,都稱得上時尚高雅,絲毫看不出徐志摩所謂“土包子”的痕跡。當然,這可能是徐志摩刻意為張幼儀量身定做,意在拉近二人的距離,或可以給別人看。
換個角度看,志摩跟幼儀的西裝合照,洋氣是洋氣,可總覺得“擺拍”的痕跡明顯,不那么自然,特別是張幼儀乃是典型的中國女性,生活習慣、個人氣質(zhì)都跟西化不著邊兒,所以看幼儀后來的中裝照,就順眼多了。幼儀雖然算不上美女,而一旦穿上旗袍,梳上發(fā)髻,東方女性的氣質(zhì)之美就立馬顯現(xiàn)出來了。我總是想,如果志摩能“忍”過青年期,等人到中年,欲與美的需求淡下來之后,會不會重新打量自己與張幼儀的婚姻呢?
到了一九二六年第二次婚姻,徐志摩與陸小曼的一幀合影卻又顯示,小曼是中式旗袍加西式婚紗,志摩則是馬褂長袍,這與他回國之后多著中裝的習慣是一致的。有意思的是,陸小曼花容月貌之外,著裝上倒是并不崇洋,看她的照片,也多為中裝,只是款式新,時尚而得體。當然,跟那個年代的風俗一樣,他們也往往會取中西合璧式,譬如外面著中式的長袍長衫,而褲子、皮鞋甚至一些小點綴又是西式的,這也符合那個年代新式文人的著裝風格,或者于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一點東方本位甚至“中體西用”意識?
除了照片,不少友人也通過文字留下了對志摩著裝的印象,同樣說明這位追求時尚的詩人對衣裝的看重。
徐志摩第一次從英國回國那年,梁實秋在清華看到的徐志摩則已換上了中裝,他的描述極為細膩傳神:“我最初看見徐志摩是在一九二二年。那是在我從清華學校畢業(yè)的前一年。徐志摩剛從歐洲回來,才名籍甚。清華文學社是學生組織的團體,想請他講演,我托梁思成去和他接洽,他立刻答應了。記得是一個秋天,水木清華的校園正好是個游玩的好去處,志摩飄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長長的臉,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長,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綴著幾顆閃閃發(fā)光的紐扣,足蹬一雙黑緞皂鞋,風神瀟散,旁若無人。” (梁實秋《徐志摩與〈新月〉》)
同時期也成為志摩友人的文學研究會作家王統(tǒng)照,在志摩去世后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其中也寫到了志摩的樣子:“志摩從松蔭下走來,一件青呢夾袍,一條細手杖,右肩上斜掛著一個小攝影盒子。” (王統(tǒng)照《悼志摩》) 這句話信息量甚大,不但衣服是中式的,還有一條風雅的手杖,從那肩上斜掛的“攝影盒子”是不是還能看到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志摩還是中國最早的攝影愛好者之一。這從志摩自己的書信中也能找到證明,不過這個話題以后再說。
徐志摩在北京大學任教時的學生許君遠也曾在文章里描述過自己這位老師的風度,先是一九二四年四月徐志摩陪泰戈爾在北京講演時的樣子:“他那頎長的身材,白皙的面孔,上額稍突的頭部,與那齒音很多的不純粹的京音,已予我以深刻的印象?!钡降诙甓贝蠹t樓講課時,他的印象則是:“但‘詩是講的不很出色,雖然選課的人也不少。不過他的談吐很有趣味,說話也沒拘束,尤其講到某文學家的軼事瑣聞,特別令人神往。他喜歡雪萊,關于雪萊說的十分詳盡(按:此文開端還講到徐志摩說‘雪萊天性極醇,肯以十鎊金票,折疊成船,放在河里教小貓坐)。他甚至于說到雪萊之作無神論,《小說月報》誤作‘雅典主義,‘被缺德帶冒煙的成仿吾見到了(他喜歡說北京俏皮話的),于是乎大開筆戰(zhàn)。時候是冬天,他穿的是紫羔青綢皮袍,架著淺黃玳瑁邊眼鏡,因為身材高,他總是喜歡坐著,坐在講臺桌的右面。對于裝飾他很講究,不過對于衣服他并不知道珍惜;鼻涕常常抹在緞鞋上,而粉筆面永是撲滿于前襟。這種種很能代表出他那浪漫而又清雅的個性,很能表現(xiàn)出他那優(yōu)美可敬愛的靈魂?!保ㄔS君遠《懷志摩先生》,原載1931年12月10日《晨報·學園》,據(jù)舒玲娥編選《云游:朋友心中的徐志摩》,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由這段繪聲繪色的記載,可知志摩雖然富足、時尚,著裝講究,可也有無意中流露散漫、隨性甚至邋遢的一面。
徐志摩中裝照
徐志摩不止自己著裝講究,對別人的著裝也比較留意。他在英國拜訪曼殊菲爾時,盡管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鐘,他還是仔細捕捉到曼殊菲爾包括著裝在內(nèi)的種種細節(jié),他看到曼殊菲爾爍亮的漆皮鞋、閃色的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尖開的領口,以及掛在胸前的一串細珍珠和齊及肘彎的袖口,甚至還細致描繪了曼殊菲爾的黑發(fā)和發(fā)式,略帶夸張地表示曼殊菲爾頭發(fā)的美是他“生平所僅見”。徐志摩另一個學生何家槐回憶說,老師對他的關懷還包括改變生活習慣的勸說,比如穿衣服不要太隨便,起碼要成個樣子,等等。
從某些方面說,衣裝的確是一個人心性的延伸,雖然不能由此窺察其全部人格,畢竟也算一個有趣的角度。不過那只是在正常情況下,遇到無力支配包括著裝在內(nèi)的個人行為的時候,那就只好另當別論了。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徐志摩因墜機意外身亡。那次倉促之行,竟未遑照料自己的行頭,死后蔽體的壽衣在朋友們眼里更是“全然不相稱”。一生追尋自由和美的志摩,不意最后陷入此種無奈和尷尬。
本來,徐志摩最后離開上海的家,就先與陸小曼有過一番爭吵,自然是走得匆忙。當晚在友人張歆海家停留時,因屋里熱而脫去長袍,女主人韓湘眉看到他穿的是一條又短又小的西裝褲子,腰間竟然還有個窟窿……褲子不合身,穿上外衣也就遮掩過去了。飛機在南京機場停留時,有機場職員見過徐志摩,說是他乘機時穿的是長袍,外罩黑呢子大衣。
誰也想不到的是,飛機在濟南南郊失事了,徐志摩連同兩位司乘人員全部遇難。在后來關于詩人死后的種種描述中,也有人提及志摩的遺容和遺物,不難想象飛機撞山起火后狹窄機艙內(nèi)的慘烈情景,以至于“遺物僅剩絲棉長袍一塊,長二尺寬一尺,四圍有燒痕。襯衣剩兩臂及脊部一條,襪一只”(《詩人遺容未現(xiàn)苦楚—張奚若君談話》,《北平晨報》1931年11月25日)。
沈從文在青島大學聞訊后,當夜乘膠濟鐵路火車趕往濟南,翌日在濟南一個小廟里,見到躺在棺木中的詩人:“棺木里靜靜地躺著的志摩,戴了一頂紅頂絨球青緞子瓜皮帽,帽前還嵌了一小方絲料燒成‘帽正,露出一個掩蓋不盡的額角,右額角上一個李子大斜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眼睛是微張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發(fā)腫,想來是火灼炙的。門牙脫盡,與額角上那個小洞,皆可說明是向前猛撞的結(jié)果?!保ā度昵暗氖辉露铡?,《大公報》1934年11月21日)多年后,沈從文又在《友情》中回憶當時場景,描述略有不同,比如寫到棺木中的志摩:“已換上濟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云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同時也對志摩最后的著裝說了幾句感慨的話:“志摩穿了這么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檐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凄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
不必說穿什么壽衣自己做不了主,身后所有一切又能如何?詩人逝世快有九十年了,這期間世事巨變,聲名毀譽亦幾經(jīng)反復,想想他最后那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壽衣,不妨說也成了一個隱喻。
二○二○年二月十八日,杭州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