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驚雷
雖然曾三度將作品帶去威尼斯電影節(jié),但萬瑪才旦低調(diào)沉穩(wěn),藏鋒斂鍔。
他既寫小說也拍電影,在兩種形式間游走:“文字有文字的優(yōu)勢,影像有影像的優(yōu)勢??赡芪膶W創(chuàng)作更接近內(nèi)心,是自由的創(chuàng)作,沒有限制。”
是什么造就了萬瑪才旦的風格,著眼于堅硬的現(xiàn)實,卻不失飛揚的魔幻色彩?試圖從他的閱讀中找出線索,沒想到這條線引領(lǐng)我們扎進西藏的民間文學,走入來自高原的靈魂。
我希望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集中爆發(fā)
萬瑪才旦和他的電影《氣球》入圍了2019年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地平線單元”,小說《氣球》收錄在他的短篇小說集《烏金的牙齒》中。
萬瑪才旦保持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一邊是電影,一邊是小說,一個靈魂放入兩具軀體中,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相互滲透,又互為補充。有時先有小說,比如《塔洛》,然后萬瑪才旦再把它改編成劇本,尋找投資拍電影;有時,靈感帶給他很多畫面,他將之落于劇本之上,再生成小說,比如《氣球》。
《氣球》的靈感來得突然。2010年冬,萬瑪才旦住在北京中關(guān)村,某天他獨自走在街上,看見一枚氣球在馬路中間飄,“我的好多小說就是這么來的,有時看到一個景象,有時因為跟人聊天,有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順著線索做一番構(gòu)思”。 萬瑪才旦先想到結(jié)局,氣球炸掉或飄走,結(jié)局之上,再搭建整個故事。
讀過小說或看過電影,會知道這里的“氣球”實際上指的是避孕套。電影的開場戲是小孩子把避孕套吹成氣球,透過它,觀察著自家的羊。故事背景設(shè)定在1990年代,當時還在推行計劃生育政策。從身邊的女性親戚還有朋友那里,萬瑪才旦聽說了許多故事,它們儲存在記憶中,因“街上的氣球”而復活,劇本創(chuàng)作只用了很短的時間。
2002年,萬瑪才旦進入北京電影學院系統(tǒng)地學習電影?!霸谀侵螅覍τ跋穹e累了些經(jīng)驗。從事電影創(chuàng)作工作讓我知道什么作品適合改編,什么題材適合電影。像《烏金的牙齒》里的小說,我覺得每一篇都可以改編成劇本——也可能是受電影的影響,現(xiàn)在寫作時,我腦中的畫面感會更強。”
有些作家寫東西反復斟酌,悉心打磨,萬瑪才旦不是這樣的,他保持著粗獷的風格,一鼓作氣?!坝辛遂`感,我立刻寫下來,不然那種沖動就沒了,若不是一口氣寫完它,放幾天感覺也變了,不再是想要的東西;寫得很順的時候,停下來過個兩三天再接著寫,有種很難續(xù)上的感覺。我希望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集中爆發(fā),那種先創(chuàng)作一個大綱或梗概,然后查資料一點一點補充完善的方式不適合我。”他承認短篇小說寫起來更得心應手,“做電影之后多出許多雜事,沒有完整的時間去寫東西。短篇小說只會占用我很短的時間,一兩天或幾個小時就可以完成”。
我沉湎于這些材料的時間愈久,原先所持的態(tài)度就愈少
很小的時候,萬瑪才旦在村里撿到一本書,封皮已遺失,也難說內(nèi)頁是完整的,書上有文字,有插圖,他一頁一頁看下去,像書中的薩桑國王一樣,情不自禁地希望書頁如潮水涌動,無限延續(xù),長大后知道這本書是《一千零一夜》。
一個藏族孩子撿到一本外國的插圖書,像極了一則民間故事的開頭。
“打小我就聽很多老人講故事。那時的娛樂活動也不多,藏族擁有豐富的民間故事,大家聚在一起,我有種想聽故事的沖動。”總有一個人起頭,像故事會開場??诳谙鄠魇亲罟爬?,也是最直接的交流方式,故事在不同的人的口中流轉(zhuǎn),通過喉舌翻越山川和河流,每個講故事的人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對故事進行修改,添枝加葉。若是有心,走去不同的地方,便可以搜集到不同的版本。
就像卡爾維諾。1950年代,他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對意大利民間故事進行整理、篩選和編寫,在這個過程中,卡爾維諾保留下大量民間故事原本的風貌。
藏族也有一本這樣的民間故事書,專業(yè)是藏漢翻譯的萬瑪才旦將這部藏語民間文學作品譯成漢語,名叫《說不完的故事》?!啊f不完的故事其實跟故事講述的方式有關(guān)?!彼慕Y(jié)構(gòu)和《一千零一夜》相似:
傳說中,有一具如意寶尸,帶回它,就可以讓人間遍地財寶。但有個條件,背它回去的人一路上不能說話,一說話,如意寶尸便會飛走。如意寶尸擅長講故事,講到關(guān)鍵的地方就會停下,背尸的人忘了禁忌,忍不住開口問:“后來怎么樣了?”一問,如意寶尸就飛走了。
卡爾維諾曾說:“意大利民間故事在根本上是絢麗多姿、情趣橫溢、構(gòu)思新穎的……我沉湎于這些材料的時間愈久,原先所持的態(tài)度就愈少?!比f瑪才旦對藏族民間故事也有著同樣深厚而灼熱的情感,他感嘆人們知之甚少,更遺憾的是,譯成漢語的很多藏族故事,“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藏族語言的華彩”。
2009年,萬瑪才旦拍了一部電影。片中,導演和攝影師希望拍攝取自佛經(jīng)的傳統(tǒng)藏戲《智美更登》。他們走遍跟藏戲有關(guān)的村莊、寺院和城鎮(zhèn),只為找到一個還能扮演“智美更登”的男人,上演這出瀕臨失傳的藏戲。電影的名字就叫《尋找智美更登》。
記憶需要保持一些距離
現(xiàn)在想讀什么書,第一時間打開APP下單,或者干脆買電子書,獲取越容易,真正讀完它們反倒變得越難。未讀的、想讀的、“終有一天要讀的”存了許多,對“一本書得來不易”的喜悅早就無從體會,無法想象。
萬瑪才旦曾在老家當過一段時間的小學老師,訂閱了很多文學雜志,如《小說選刊》《小說月刊》,每期都讀。
“當時我對文學很饑渴,雜志一到,才幾天就全看完了?!彼浀?,曾在雜志上讀到博爾赫斯的一些片段,還找到一則廣告,得知浙江文藝出版社出了一套博爾赫斯作品集,“我們那兒是買不到的,我就想辦法托人在省城買”。物質(zhì)匱乏時,多數(shù)人會讓熟人去省城帶所謂的“物資”,萬瑪才旦覺得,“我就那么點需求,用的差不多就行,在哪兒都能買到,可書,有的書,只在某些地方才有,有時需要自己直接聯(lián)系出版社,把錢先匯過去,等出版社郵寄過來”。當時他的工資是九十多塊錢,買書往往占掉工資的一大部分。
萬瑪才旦喜歡閱讀西方作家的作品,很多人以為萬瑪才旦的電影和小說中的魔幻現(xiàn)實部分是受拉美文學的影響,但他卻說:“藏族的傳統(tǒng)文學作品,其現(xiàn)實主義寫法相對較弱,反而是奇幻的,甚至帶點魔幻的寫法是很發(fā)達的。藏族文學的傳統(tǒng)里有這些東西,或許跟地域、文化有關(guān)聯(lián)吧?!?/p>
萬瑪才旦想起作家扎西達娃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在高海拔地區(qū)長期處于缺氧狀態(tài),人會產(chǎn)生一些幻覺,幻覺會給創(chuàng)作帶來某些東西。萬瑪才旦自己也有類似的體驗,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拍攝電影《撞死了一只羊》是對生命極限的挑戰(zhàn),工作人員因高原反應昏迷入院,同樣也是在這里,萬瑪才旦捕捉到了奇幻的影像,念頭自己冒了出來,如同高原的饋贈。他將它們加入到電影之中。
萬瑪才旦曾在北京待過十年,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青海,但往事似乎更清晰了,“童年的記憶會回到你身邊。記憶需要保持一些距離,如追憶似水年華一般,某個物件喚起了記憶深處的東西”。
萬瑪才旦×他的書單
在采訪中,萬瑪才旦時不時會提到他鐘愛的作家。最后邀請他推薦書單時,萬瑪才旦停頓了一下,說,就剛才的幾位吧。再梳理一遍,才發(fā)現(xiàn),他自己寫短篇小說,喜歡的也大都是短篇小說大師。分別后不久,萬瑪才旦應我們的要求發(fā)來他站在自家書櫥前的照片,其中也藏有他私人的閱讀趣味。
《最后的訪談》系列
“這套書很厲害,選的幾位大作家都是我喜歡的,包括海明威、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雖然有些訪談我早前在其他地方讀過,但這次以‘最后的訪談這種形式展現(xiàn),非常好,感覺他們的變化終于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刻?!?/p>
《米格爾街》(V.S.奈保爾)
“奈保爾的短篇集,是他年輕時的作品,但已展現(xiàn)出講故事的才華。奈保爾對自己生長的土地的情感流淌在文字間,生動也深刻??葱≌f時,我會想到自己成長的環(huán)境、身邊的人,產(chǎn)生一種要把這些人事寫下來的沖動。它對我很有啟發(fā)?!?/p>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
“自選集幾乎收了卡佛所有重要的短篇小說。后面出過一本《新手》,是未經(jīng)編輯改動和刪減的卡佛自己的版本。我個人倒不是很喜歡后一個版本??ǚ鹚枥L的——不能說是苦難,試圖總結(jié)它很難,他通過簡潔的文字表達出很多東西,充滿了力量?!?/p>
《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
“海明威值得推薦的作品太多了,他是著作等身啊,像《乞力馬扎羅的雪》《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等,我都喜歡。這類小說需要作者有自己的經(jīng)歷自己的感受,才能提煉出來。他的寫作方法是所謂的‘冰山原則,把很多東西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