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雯
摘 ? ?要: 王維詩歌以空見奇絕玄妙,主流研究劃分其的思想以四十歲為界,前儒后佛,王維詩中充斥空寂隱逸,但通過對其人其詩“空”的特質(zhì)的分析可以看出,雖然如此概括王維無可厚非,但要深刻認識王維的“空”,應該從復雜甚至相反的多方面觀摩。
關鍵詞: 王維 ? ?空 ? ?精神思想 ? ?詩意
王維的創(chuàng)作中一份空寂貫穿始終,從“詩畫之境空”,但凡仔細看看,就能體會其蘊含于內(nèi)的“禪宗的心空”,如果結(jié)合詩人本身,再深深思忖度量,往里挖掘,就能看到筆觸動容處恰恰是他所寫的“人生的虛空”?!吨袊膶W史》中田園詩人王維一節(jié),一指明王維的思想以四十歲為界,前儒后佛,二點出王維詩中充斥空寂隱逸,三論王維中后期漠不關心世事,甚至于安史之亂都在他詩中都無所積極反映。筆者認為,如此概括王維無可厚非,但要深刻解析王維這位才華清絕的詩人,不可就以這樣地單向度。王維詩之意象、境界、思想、感情都透露著玄妙的空寂,但這“空”不單單是“空著”“空白”“空無一物”,而是別樣一種富含飽滿,使他空得有質(zhì)地和張力。筆者將從三點論述王維的“空”,應看作別樣一種豐滿的“空”。簡而言之,看摩詰之詩,是空,而不是空缺單薄;是寄繽紛于留白,寂靜中有萬籟。
一、空寄佛禪亦有玄道的掠影——不可謂只佛禪
解讀王維的詩歌,特別是具有他濃厚個人色彩的、田園隱逸風格的詩歌,人們普遍歸結(jié)到“禪宗的心空”上,確實,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王維詩作中直接使用“閑”“靜”等字共120余次,這種寂靜而閑適之感與佛禪無異,更何況他對景物的刻畫、內(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和人生的體悟都極愿意直接用“空”字表達。如《鹿柴》中“空山不見人”,《鳥鳴澗》中“夜靜春山空”和《早秋山中作》的“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這些都是寫景用空;《孟城坳》中“空悲昔人有”和《酬張少府》里“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以空寫的是自己感知、感情的層面;《終南別業(yè)》里“興來每獨往,盛世空自知”。就把這“空”字上升到更高更深刻的感悟、思考上。
人們大多把王維的空全然地與佛禪相聯(lián),這種統(tǒng)一而概括的做法也許會形成一些懶惰的偏頗。被冠以“詩佛”為稱的王維,固然有佛的守靜去欲,禪的空寂悠遠,但如果認為他的詩是單一呈現(xiàn)這樣的空,未免把詩人復雜的精神世界簡單刻板化了,這空決然不是單純的虛無。
王維的“空”并不是嬰兒一樣的白紙,不是沒有接受過涂繪渲染的本身的純粹,而是一種在諸多筆墨加之于其上之后,再褪盡鉛華留下一方均勻的深遠的空曠,是收獲了復雜諸相再萃取出的純粹,因此他的空有著極大的密度與質(zhì)感。筆者認為,與他對盛唐三教合流時期的各類思想的汲取分不開關系,較通俗考究、廣為人知的,是張九齡罷相為分界點以前,早年的王維積極入仕,不能不說沒有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同時,王維的早期,以及后來的中年階段,他的詩中有著自在、飄逸的道教內(nèi)涵,雖無道的煉形,但心靈深處那一問“崆峒散發(fā)何人”之情懷一直流淌在王維的語句中??梢钥吹?,盡管同樣追求脫俗,佛道的氣度還是有明顯差距的:道家的“虛靜”境界和佛家的“萬象皆空”不同,不是佛家的斷絕煩惱,以歸寂滅,而是帶給人一種脫離塵世的逍遙超越,一種物我自在的閑適飄逸。在佛道的影響下,王維的詩作比禪語多了一分飄逸,比道言多了一分智慧①(14-20)。
我們能在諸多詩歌中體悟到他對兩者思想的融會貫通。比如《山中示弟》:
山林吾喪我,冠帶爾成人。莫學嵇康懶,且安原憲貧。
山陰多北戶,泉水在東鄰。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
安知廣成子,不是老夫身。
此首詩中,王維除空寂之外,留下更多的是一種“無我”的狀態(tài)?!拔釂饰摇比质恰肚f子·齊物論》中的話。可見佛學和《莊子》在此處聚合,且不難看出詩中這一“無我”更多得自于道的那一方,即在于超脫了空寂,方為真正的空寂。這種美學架構(gòu)讓詩人從詩歌里全身而退抽走了自我,吻合了克羅齊的美學觀念中的一種解釋:“表現(xiàn)”和“傳達”分開,前者是藝術(shù)的活動,后者是實踐的活動。對應地看王維只是在表現(xiàn),他不求灌輸甚至于不求賦予這個意境什么,他從詩里剝離了自己,人們看出的引申、隱喻,好像凡是在詩句外多說的都是附加,恍然一看似乎欲達到《心經(jīng)》中提到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無為法的境界,但是這種佛教的無我和道家的莊子頗有神合之處。另一首《戲贈張五弟諲》中“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這兩句便直接用了莊子的典故,最末兩句“云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中的“虛白”也出自莊子②??傊蹙S詩歌的“心空”(一說“性空”)并不是一種單純的佛教思想,而是結(jié)合生活中的啟示,糅合了道教理念而達到的一種玄佛結(jié)合的復雜精神境界。
二、空隱處世然而仕隱不對立——不可謂不盛唐
提到王維及其詩歌,不免大談其隱逸。確實,這份隱逸情致不僅僅體現(xiàn)在佛道的處處透析之中,還可以在他的許多詩里看到世外桃源的浮光。桃花源對于王維而言是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希冀,也是他的理想情懷之一。如《酬比部楊員外暮宿琴臺朝躋書閣率爾見贈之作》中“桃源迷漢姓,松樹有秦官”;《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中“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等直接點到;再有名篇《田園樂》: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此中桃紅處可見有明顯的桃源之行和桃源境界,如這首一般的還有《游感化寺》《青溪》《過香積寺》《寄崇梵僧》《寒食城東即事》等,許多雖在游歷佛家寺廟,卻有浪漫的桃花源之田園情致。但王維生活時代的文化背景,隱逸與入世,廊廟與江湖,文人個體與士人群體都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關系,使居廟堂之高和隱逸林藪快活自由不再是決然對立矛盾的存在,二者彼此聯(lián)系,甚至有相輔相成之處。影響王維頗深的入世修行的觀念,發(fā)展自魏晉以來的朝隱風氣。盛唐的統(tǒng)治者對隱士文人采取獎掖提拔,這是一種頗有深意的終南捷徑,歸隱甚至有助于仕途,于是仕隱并不對立,甚至可以與衛(wèi)國戍邊、參加科舉一樣獲得功名,如此其實隱逸與入世為官是互相成就的。王維其人空靈超脫,詩歌風骨可謂成佛成仙,但在隱逸的同時,在此之外不相對立的是仕官之跡、經(jīng)世之心。
王維早年的詩歌不乏建功立業(yè)的抱負,這一轉(zhuǎn)變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一般認為在張九齡被罷相后,王維開始生起隱逸的念頭,“方將與農(nóng)圃,藝植老丘園”又或是直白地表達自己欲隨陶淵明的心思:“不厭尚平婚嫁早,卻嫌陶令去官遲?!?/p>
王維與長安文化的漫長糾葛加深了詩歌之豐富,“長安文化是帝都文化,其進則為邊塞文化,退則為隱逸文化”③(101-107)。事實的確如此,王維的邊塞、送別詩歌也有高絕之作,并不抵消“空”的境界,反而讓他的空更能落實到早前的底子上。況且后來,王維的隱逸態(tài)度同樣對王維的研究明確指出并未真正隱退:《偶然作》就表達出了這種思緒,詩人寫道:“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問君何以然,世網(wǎng)嬰我故。”
“幾回欲奮飛,腳躇復相顧”。王維不能真正隱而躬耕,走上了半官半隱的道路。王維曾有十五年在終南山、輞川亦官亦隱。一面在長安為官,如《酬郭給事》云:“晨搖玉佩趨金殿,夕奉天書拜瑣闈”;一面保持著修行的精神自由狀態(tài),曾曰:“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④(5051-5053)。難怪他能擲出“浮云何足問”的豪言。
這種復雜性使他詩中隱逸的空有了更沉重的厚度,也讓我們揣測,他的創(chuàng)作似有若無增添著一些無奈的色彩,就此可以從字面解構(gòu)分析,思忖有無全然超脫的可能性,若答案是無,就給王維詩中的心空賦予了一個新的命題形式——他的空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矛盾下的選擇,就像他信仰的,世上宗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無奈的選擇,即塵世間的失意,步步退后,退無可退時轉(zhuǎn)身擁抱無限來世的循環(huán),在這種無限當中放下現(xiàn)世,真正的得意者很難有寄托無限之思。
可以說,如果王維的隱世是自始至終、干干凈凈的脫俗清冽,那么他的“空”不受到仕隱矛盾加劇深化,反倒沒有這樣疏離、破碎的復雜美感。
自然王維的隱逸不是純粹的,在這種前提下,如果說李白是“繡口吐出半個盛唐”的直接的話,那么王維的閑寂中也是倒映著盛唐的存在。側(cè)面觀之,王維的田園詩很好地從鄉(xiāng)村原野的角度表現(xiàn)盛唐氣派,他的詩里本來也有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此般氣象的作品⑤(74-75),就像山間竹林外自有長安一簇照亮長空的煙花。
在他的那一份獨有的“空”當中,定有煙花冷落后淡淡憂愁的余味,像是千言萬語欲說還休又婉轉(zhuǎn)曲折后化作的一句“算了吧”??占诺木吧?,他的空給人理應是親切的,像極了他曾寫下的散文《裴右丞寫真》所云:“氣和容眾,心靜如空?!?/p>
三、空的超脫亦是有痛苦存在的——不可謂不傷懷
有一個有趣的問題提到:王維空靈瀟灑如斯,如何竟然能宛如一塵世間摸爬滾打歷經(jīng)慘痛者,寫出“白手相知猶按劍”這樣的句子。
這句詩出自《酌酒與裴迪》,全詩為: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jīng)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他的《嘆白發(fā)》詠道:“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碑愑谖覀兯熘蹙S的閑適超逸,表現(xiàn)出給讀者的是一種真切的、心傷頗為深重的感覺。
王維的情感復雜再度讓人思考。
曾有學者就此試論王維的“空”,其中有一項是將其作為表示情態(tài)副詞放入詩歌中的指代作用。此前筆者提到,就論“空”這一字的用法,在王維的詩中有許多實在的例子,但作為表達情態(tài)來講,有如《哭孟浩然》:“借問襄陽老,江山空祭州”;《送友人歸山歌二首》其二:“樹暖兮氛氳,猿不見兮空聞”;還有極具畫面感的《酬張少府》:“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痹趯ν蹙S的“空”字做專門研究的文章中,有人發(fā)現(xiàn):“諸如此類的‘空字略有孤獨、寂寥等意,又往往與詩人濃烈的哀傷、悲嘆、惆悵等情緒摻雜在一起,而不一定跟他詩中的禪意有甚聯(lián)系。”⑥(56-57)詩人對空直接的書寫運用,體現(xiàn)出他絕不是一言概之地灑脫自在,乃至于可以空視俗世一切。
但王維收獲這等誤會情有可原,如他詩中滿滿對山光草木大著筆墨,未曾為亡妻寫過一筆,空空如也,似乎是有佛禪之靜默平和,然而我們不能說其無情——實際上王維終生未再續(xù)娶。
再比如,雖然起起落落,歷經(jīng)國難,但其實始終王維仕進并非十分不順,此處傷心又深,料想不是為了自己的意氣,許是浪漫天真的詩人看到政治的丑惡,官場的人性而大失所望的傷心,或許正是這種傷心逼他退到淡漠世事,哪怕安史之亂也并不在詩上有所反映,更愿意追求林下風流。
情在難醒,無欲則剛。出世當智,入世當強。王維清冷的拂袖抽身之中,有明顯的選擇,也有所放棄的那個選項的一抹淡淡的留影。
對亡妻他沒有表露的感傷,以及對官場也極少表露的感傷中,我們會感到他的那一份空白處實際上糅合了太多悲色,只是它們盡被掩蓋在這近乎全白的一片空之中。其實無聲勝有聲處,是那樣一位靈性的,同時愁腸百結(jié)的,不置悲痛于詩句的(或是不愿,或是無法),枯坐著的詩人。
四、結(jié)語
在漢文化中,空是一個獨特的字,意為無物,又能從無中生有,解讀萬千的意蘊。某種意義上,王維的超脫不是空白,而是留白。二者的不同在于空白是最開始便沒有,而留白是,自然有許多,但皆被隱去了。
這樣看來,意境不再簡單到空為止,《終南別業(yè)》里這樣的山水詩中蘊涵禪意也好,一些被認為是直接的禪學枯燥說教也好,“興來每獨往,勝世空自知”之言語,都于空遠中有實在了。王維的“空”沒有“佛”得徹徹底底,沒有不哀傷,沒有不牽掛。有道有儒,有悲愁,有記念。
想來也不違和,只是別樣的一種豐滿。摩詰其人溫潤儒雅,詩中處處可見對草木都有細膩的感情,何況世事與人?他所表現(xiàn)的詩與人的隱逸瀟灑,當是那一處紅塵中的大留白了。
注釋:
①高萍,仰宗堯.道教視閾下的王維研究[J].唐都學刊,2017(3).
②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③鄧喬彬.長安文化與王維詩[J].文學評論,2001(4).
④劉籧.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⑤王志清.王維詩歌中“盛唐氣象”的境象表征[J].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1).
⑥趙永源.試論王維詩歌的“空”字[J].北方論叢,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