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作 家 賞 析

李賀的詩追求新奇特，詩中的瑰麗神奇的意象畫面，簡直可以拿奧斯卡特效獎。他喜歡描寫各種匪夷所思，一般人想不到的畫面。

而現(xiàn)代人，成長于電影特技特效大爆發(fā)的時代。直接就看到了從文字描述到畫面的轉(zhuǎn)化。

比如劉鶚的《老殘游記》 中有一段《明湖居聽書》，里面的音樂描寫，很多人都應(yīng)該熟悉：“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里，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dāng)?shù)句之后，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

一條飛蛇在山峰中盤旋穿插，古人只能在繪畫見識到。而我們能真切地在影視里看到?；仡^再看文字描寫，音樂家的技巧是多么厲害，險峻高亢又曲折。

用畫面來寫聲音，還是通感的手法。這樣的描寫手法，千年前的李賀就用得出神入化。

再具體說說這首詩。

吳絲蜀桐，就是吳地的絲，蜀地的桐木，借指這些著名產(chǎn)地的優(yōu)質(zhì)材料做出的樂器箜篌?！皡墙z蜀桐張高秋”，說的是在秋高氣爽的時候，調(diào)弄絲弦，彈起箜篌，山中的流云，仿佛也停滯不動。

仿佛湘妃對著竹子哭，仿佛九天玄女在發(fā)愁。那是李憑在京城彈奏箜篌。

那旋律仿佛昆侖山的玉石粉碎而驚動鳳凰鳴叫，如芙蓉花在露水中哭泣，清香的蘭花在笑。

鳳凰的叫聲，沒人聽過，但在想象中，這種神鳥的叫聲必然是穿透云天。多么神奇。

芙蓉怎么哭，蘭花怎么笑，那更加不可能有人聽過。但想象一下芙蓉泣露，那是多么楚楚可憐，風(fēng)露清愁;香蘭笑，那是多么熱烈活潑，又香又美，歡喜嬌俏。

芙蓉與蘭花都是美麗高貴的花，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享有極高的美譽。這兩種花，一個哭，一個笑，更加顯得對比強(qiáng)烈。

音樂對人的感動與刺激，是直接可以激發(fā)生理反應(yīng)的。比如起雞皮疙瘩，心悸。在心理學(xué)上研究，聲音比文字更加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腦。大腦前額葉皮質(zhì)在音樂刺激下，我們會產(chǎn)生愉悅感，以及空靈的漂浮感?，F(xiàn)代科學(xué)研究，為我們打開了古代文學(xué)家搞創(chuàng)作時候的腦海秘密。

當(dāng)時的長安城，在東西南北每一面各有3座門，合計12門。道家里稱呼天帝為紫皇?！笆T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整座長安城，都仿佛融在寒冷的光芒中，23根弦的樂器彈起來，連天上玉帝都被打動了。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何其宏大，女媧煉的是五彩石，天破了，補天的位置，仿佛又被箜篌的樂音給擊破，石破天驚，引來漫天的秋雨。

李賀的想象力有超級神話大片的特效。

“老魚跳波瘦蛟舞”這一句，打上了李賀鮮明的寫作烙印。一般寫詩，魚在水波中跳躍，蛟龍在水中飛舞，那是非常矯健壯觀的場面。但是，那都是對活力四射新鮮蹦跶的魚，矯健暢游長天的龍的描寫。

在李賀筆下，魚是老的，龍是瘦的，給人顫顫巍巍老弱病殘的感覺，一股濃濃的詭異之感。老魚跳躍，瘦蛟舞動，可想而知李憑彈奏出的旋律，多么的特異。

有一種推測是，當(dāng)時的唐朝的音律吸收了胡樂的風(fēng)格，箜篌這種樂器也融合了胡人樂器的特色，所以音樂里有異域味道。這豐富了我們的聽覺享受。

李憑是個梨園藝人，以彈奏箜篌聞名天下。在唐代顧況的詩里，李憑當(dāng)時達(dá)到了“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不惜千金買一弄”的地步?？胺Q當(dāng)年的流行音樂家。

李賀也聽了李憑的演奏，于是寫下了這首名篇《李憑箜篌引》。李賀自己也是個驚世駭俗的天才詩人。讓他來寫一個非凡的音樂家，那真是天作之合。

評論家說李賀是“詩鬼”“詩妖”，因為他動不動用血、鬼、泣、死等字詞。其實這很好理解，青春年少，才華橫溢，但是貌不驚人，身體時常生病，考科舉又受挫，悲憤怨恨之下，他把最沉重的字眼頻繁用起來。

李賀21歲應(yīng)河南府試，初試告捷令他躊躇滿志，然而，想跟李賀競爭的人就打小報告說李賀“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jìn)士”。當(dāng)時韓愈寫了《諱辯》為李賀辯解，指出這樣的避諱太荒唐：“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要是父親名字里有個仁字，那兒子就不能做人了？遺憾的是，李賀還是未能如愿參加進(jìn)士考試。

李賀在《開愁歌華下作》里寫道：“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p>

二十來歲就憂愁深重。這種緊迫感，絕望感，逼著他燃燒自己的生命，在創(chuàng)作上，走向極致，追求與眾不同。寫那些跟別人不一樣的句子。

盡管他也試圖振作過，他在《致酒行》里寫道：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

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dāng)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

馬周是唐代的名士，在長安游歷時候，住在新豐，籍籍無名，當(dāng)時沒人知道這是個人才，他就一個人喝悶酒。后來，馬周依附著名的武將常何，留在常何手下。唐太宗下令讓百官建言獻(xiàn)策，馬周就給常何代筆，寫了策論交上去。

結(jié)果，唐太宗發(fā)現(xiàn)，這文章寫得好，常何一個武將居然這么有見識。李世民就詢問常何，怎么回事？

常何說，這不是我的本事，是我的屬下馬周寫的。于是馬周進(jìn)入了皇帝的視野，受到重用。

李賀寫這個例子，就是在感嘆自己什么時候也有這樣的機(jī)會，被君王賞識。

“雄雞一聲天下白”，多么震撼人心。漫無邊際的黑夜，迷魂難招，年少的心，迷茫惆悵，彷徨無助。但這個時候雄雞一聲高叫，太陽升起，全天下明亮起來，實在恢宏無比。

李賀寫這詩來勉勵鼓舞自己“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然而，他沒能等到想要的人生，一腔激憤，化為炫彩華章。27歲時，他就病逝。

實事求是說，李賀以一己之力豐富了整個大唐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疆域。我們有憂國憂民，也有飄逸如仙;有厚重扎實，也有幽怨無題;有明月清風(fēng)，也有黑云壓城。

我特別喜歡李賀的《苦晝短》：“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p>

那飛快流逝的時光?。∥覄衲阋埠纫槐瓢?！我不知道青天有多高，黃土地有多厚，只看見寒來暑往，冷暖交替，煎熬消磨人的壽命。

這樣飽經(jīng)滄桑的話，卻出自一個年輕人之口。一個早慧的年輕人，那少年老成的態(tài)度和口吻，活靈活現(xiàn)如在眼前。有的人浮沉飄零一生，涓滴積累，到老方悟。有的人少年老成，剎那洞明，人生苦短，光陰容易拋卻。他把這感嘆，化為詩句，彗星一般照耀長空。李賀就是后面那一種人。

還有他的名句“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后世很多人引用，可見多么打動人心。

生老病死，有情眾生，都是這樣度過一輩子。如果蒼天也有情感，體會那么多悲歡離合后，也會衰老的。

我們同情理解他畢生的遭遇，一如同情理解自古以來所有不得志的才子。他的才華，后世認(rèn)可，無數(shù)偉大人物認(rèn)可?？蓱z李賀錦繡才，天荒地老有人識。

在名家輩出，佳作不斷涌現(xiàn)的詩壇上，李賀這樣殺出重圍的詩人，為我們做出了示范。千姿百態(tài)的花朵，構(gòu)成了滿園春色。我們欣賞這滿園春色，欣賞各自的特別，欣賞不同的美，從而走向包容、博大。

好的詩篇，要么有精妙的警句，發(fā)人深思，要么有奇妙的畫面感，讓我們浮想聯(lián)翩，這都依賴于獨創(chuàng)性。

他的寫作態(tài)度，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努力求新求變。今日今時的我們，熟讀了名篇佳作，“李杜文章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那就需要更加新鮮的作品誕生。因為寫文章最忌陳詞濫調(diào)，創(chuàng)新永遠(yuǎn)是創(chuàng)作的靈魂。

走 進(jìn) 作 家 的 世 界

90年代末，我念大一。那時候，學(xué)校門口小商販都還在，熙熙融融一條街，吃喝玩樂，應(yīng)有盡有。

當(dāng)時我才17歲，一心讀書考試，懵懂無知。平安夜，圣誕節(jié)，忽然之間，發(fā)現(xiàn)不少同學(xué)在約會，于是我懂了什么叫孤單。

10年后，我寫了一篇小小的短文：《圣誕憶舊記》。我把這篇散文，收錄到我的書里。

我記得世紀(jì)之初的那年圣誕節(jié)，宿舍里空蕩蕩的，我一個人難以忍受孤寂，跑出學(xué)校，在外面游蕩，賣帽子的，賣玫瑰的，賣手套的，賣圍巾的，絡(luò)繹不絕。我在一家花店門前無聊地看了片刻，店主催促我買幾枝玫瑰送人。

沒有人教你該怎么面對孤單。尤其是，在你目睹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不是孤單的場景。那些街頭擁吻的人，那些握緊電話仿佛永遠(yuǎn)舍不得放下的人，那些站在商店里猶豫買什么禮物送人的人，他們是不孤單的。

你呢？

每到特定的節(jié)假日，就令你不自在。譬如圣誕節(jié)，充滿無限光彩，喧囂無比，年年如此，別人你儂我儂，你則羨慕嫉妒恨。也許你愛過，但此刻孤單。也許你從來沒愛過，此刻依然孤單。

沒有人教你，也沒人能教你，因為孤單從來不是可以克服的事物。它誕生了，發(fā)酵了，蔓延了，覆蓋了，像大樹的陰影覆蓋了樹下倚靠的人。沒有人阻攔你離開，但你自己停留其中。

10年后，回憶起當(dāng)年的圣誕節(jié)，我忽然默默地微笑了。那年我買了一支玫瑰。

也許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最好的節(jié)日，也是最壞的節(jié)日。因為在月亮下面，有人相聚，也有人孤單。時光凝聚又散開，我們相逢又遺忘。

那年我買的玫瑰，沒有送人，帶回宿舍，枯萎了，丟了。太可惜了。我很想沿路隨機(jī)給送出去，但我始終沒勇氣這樣做。10年之后的我，會嬉皮笑臉?biāo)统鋈?，即便不會成功尋覓到一個戀人。喂，你明白了嗎？孤單沒有變，孤單也沒有被克服，可是人變了，變得柔軟了。

在孤單和不孤單之間，不是那么絕對對立，無立足之地。孤單在，就讓它在。還是會尋找，還是會等待，就當(dāng)孤單是一只小寵物，摸摸腦袋，由著它作陪。

我用10年的光陰，明白了第二件東西。孤單從來不是可以克服的事物。所以，我們要學(xué)習(xí)跟自己相處，跟孤單和平共處。

尤其是，孤單的本質(zhì)，與戀人、與親人、與朋友有關(guān)，但他們只是外因。內(nèi)因，是一個人的心境。

如今，我已過而立之年，直奔不惑了。去大學(xué)里做講座，有朋友開玩笑，說我是“著名中年作家”……要知道，從前的頭銜是“著名青年作家”。

四年前的一個圣誕節(jié)，我打開一首旋律有些悲傷的歌，記憶忽然涌上來。想起一個女同事。

是個女孩，她像個刺猬，渾身插滿鋒利的針。我記憶中最深刻的細(xì)節(jié)，全國房價開始上漲的時候，我們同事聊天，討論要不要再買房。

女孩說：“你們買那些房子，還不如我家?guī)?。”她一句話，簡直可以噎死所有人?/p>

她家的確條件優(yōu)越。但她卻從小叛逆，被父母嚴(yán)格管教。她不服輸，扛著。

當(dāng)初，她來到我們雜志社，也是因為桀驁不馴，她的母親希望借助心理學(xué)刊物的熏陶（調(diào)教），讓她少一點叛逆。

我只記得，有一次，我們單位請一位專家老師吃飯，所有同事都在。她戴著耳機(jī)，悶頭聽歌。部門主任笑著拍她的肩膀，“還不跟老師打招呼，這是基本禮貌啊！”

那女孩取下一只耳機(jī)，笑著打招呼，另外一只耳機(jī)，仍然沒拿下來。我問她：“聽什么歌呢？”

“很悲傷的曲子，純音樂的?！庇谑俏摇班浮绷艘宦?，說，“我也挺喜歡純音樂的?！?/p>

她又說：“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心里很煩，聽悲傷的，反而平靜了?！?/p>

瞬間，我明白了。這是一個想做自己的女孩，在眾人的敵視中，一個人，抗衡著背后的家族意志。

這個過程，一定有傷，一定很痛。

一個家族里有一個強(qiáng)勢的長輩，往往所有晚輩都籠罩在老爺子的影子里。他的意志，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左右著所有家人。家族里叛逆的孩子，孤軍奮戰(zhàn)，太需要勇氣了。

她從孤單中，借一種勇敢的方式，聽悲傷的歌。

后來，她結(jié)婚生子，一直在那雜志社工作，整個人，變?nèi)彳浟?，快樂了?/p>

如果人生已經(jīng)如此悲傷，我們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在這平靜中，我們能發(fā)出專屬自己的力量。

我曾經(jīng)以為，孤獨只是一個人的柔軟脆弱。但是，孤獨也可以是一個人擁有力量的源頭。

在一個人的戰(zhàn)斗中，我們學(xué)會了跟自己和解，也學(xué)到了汲取力量的辦法。我們也學(xué)會了，縱使天南地北，心中天涯猶如咫尺。

（責(zé)任編輯? /? 劉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