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團花紋樣是莫高窟唐代的代表性紋樣,相比于其他類別紋樣,團花紋樣具有更強的時代性。本文通過對收集的近一千個團花案例進行不同角度的比對,分析幾類團花紋樣的結構特征和跨越唐代四個時期的演變路線,并以此探討團花紋樣在唐代內部由于細節(jié)演變而展示出來的整體裝飾風貌的變化。
關鍵詞:莫高窟;唐代;團花;紋樣;演變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0)05-0077-10
Research on the Tang Dynasty Medallion Patterns
in Mogao Caves
ZHANG chunjia1,2,3
(1. Dunhuang Academy, Dunhuang, Gansu 736200; 2.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3. Beijing Institute of Fashion Technology, Beijing 100029)
Abstract: Medallion patterns are typical of the artistic style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compared with other patterns in the murals at Mogao these decorative motifs evince a particularly strong feeling reflective of their period in time. This paper compares more than one thousand examples of medallion patterns and analyzes their structural characteristics an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through the four periods of the Tang dynasty. On this basis, this paper further discusses trends in decoration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and examines the ways that decorative culture changed along with the historical events of the time.
Keywords: Mogao Grottoes; Tang dynasty; medallion; pattern; evolution
團花紋樣是中國古代紋樣發(fā)展史中具有強烈時代特點的一類紋樣,而敦煌莫高窟的唐代洞窟壁畫展示了大量的唐代裝飾紋樣原貌{1},對于藝術史研究極具價值。本文通過具體量化分析案例來探討莫高窟壁畫類團花紋樣在整個唐代的演變和細節(jié)變化[1],并以此探究唐代整體裝飾藝術風貌的變遷。
對于團花相關的研究內容,盡管概念界定不同,但是前輩學者已經(jīng)進行了一定的梳理,如關友惠先生《莫高窟隋代圖案初探》《莫高窟唐代圖案結構分析》提及團花紋樣形成之初的造型基礎和基本結構[2-3];日本學者夏目晶子《從形式的角度看中國“團花”圖案的民族文化內涵》一文從團花的“團”的概念出發(fā),將團花紋樣在中國發(fā)展的通史和組成結構做了簡要分析[4];陳振旺《隋及唐前期莫高窟藻井圖案研究》一文細致地分類梳理了隋及唐前期莫高窟藻井紋樣[5]。此外,如《敦煌圖案中的圓形造型研究》《唐代寶相花紋藝術符號研究》等文中對相關團窠紋樣形態(tài)進行了較為詳細的陳述和簡要分析[6-7]。上述文章大多都以描述基本狀態(tài)為主,針對團花紋樣在唐代前期這一特定歷史區(qū)間流變狀態(tài)尚未深入研究,因而本文將對唐前期的團花紋樣的特點及發(fā)展演變結合洞窟營建和審美思想進行分析。
本文收集的壁畫團花紋案例共935個,圖像資料來自88個唐代洞窟,約占莫高窟唐代洞窟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莫高窟現(xiàn)存唐代洞窟有一部分洞窟的壁畫已經(jīng)大面積毀壞[8],即使有圖像留存的洞窟中{2},含有效信息的洞窟數(shù)量也并不多,相當一部分洞窟的壁畫或彩塑上已經(jīng)看不到明確團花紋樣的圖像了。筆者調研初唐洞窟18個、盛唐44個、中唐12個、晚唐14個,分別占總數(shù)的20%、50%、14%、16%。這與莫高窟現(xiàn)存洞窟數(shù)量中唐代各個時期洞窟比例相適應。莫高窟現(xiàn)存269個唐代洞窟中,初唐洞窟為46個,盛唐為97個,中唐為55個,晚唐為71個,分別占總數(shù)的17%、36%、20%、26%。由于唐代前期的紋樣變化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對于前朝的影響有消化吸收的轉變之態(tài),而唐代后期以繼承發(fā)展的順延為主,因此本文研究會更加側重初唐和盛唐的團花紋樣,取樣量相對較多。
一 唐代壁畫類團花代際統(tǒng)計與結構分析
(一)代際統(tǒng)計
本研究統(tǒng)計了所采集案例按照莫高窟唐代四個時期劃分、不同類型的團花紋樣所占各個時期團花案例總數(shù)的比值情況(表1):四瓣團花在初唐時期比例最高,占到初唐時期團花案例總數(shù)的74%,而到了盛唐時期,下降為整體的41%,中晚唐時期繼續(xù)下降至16%。五瓣團花在中唐時期占同時期團花紋樣比例為31%,達到最大;六瓣團花晚唐時期達到同時期比例峰值,為36%;八瓣團花在盛唐時期占同時期團花案例總量的20%,比例為最大時期。
在有關歸類的內容里,需要說明的是,唐代前期有相當一部分團花的紋樣并沒有直接呈中心對稱的放射狀分布,而只是將各類組成元素納入圓形或環(huán)狀的區(qū)域內。如盛唐第225窟的百花草紋尊像頭光,第217窟西龕頭光等[9],它們的組成形制從總體上來看是團狀的適合紋樣。第二類總體來講是團花狀對稱分布的結構,但是每個單元花瓣的組成都是各自成組的復雜的小集合,又遵循整體的中心對稱。第三類是組成的花瓣超過八瓣,但是其他的結構都與六瓣、八瓣團花相同,只是花瓣的數(shù)量較多。本文在進行案例歸納整理的時候是將這三類紋樣歸類到“八瓣以上”的類別里面。因此,各個時期所歸類的八瓣以上團花的類別里并不是單一指向某一種花型。
從收集案例的比例關系來嘗試進行下面的分析。
初唐的案例類型從總體上來講比較偏重于兩類,首先是四瓣團花,第二是八瓣團花??梢哉f初唐洞窟的團花裝飾紋樣以十字結構為主的四瓣和八瓣團花占絕對優(yōu)勢。
盛唐時期洞窟的團花裝飾圖案的分布狀態(tài)更為均衡,四瓣結構團花的優(yōu)勢縮小了,但是仍然是最大比例的一類,八瓣團花比例增加到唐代最高峰時期,并且同初唐一樣,四瓣團花和八瓣團花一起構成了最大的比例部分。
中唐的類型格局一下子就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其中的五瓣和六瓣團花的比例急劇擴大,其他退縮到少于三分之一的比例;這種格局一直持續(xù)到晚唐,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
各個時期的采樣洞窟數(shù)量有一定差別,其中盛唐數(shù)量最大,這與其中涉及的典型紋樣分布較廣有一定關系。中晚唐時期的團花紋樣分布相比于盛唐和初唐有一定的格局變化。
(二)結構分析
1. 十字結構與六等分結構
本文所展示的量化是基于花瓣數(shù)量變化的代際差異表述,除了從初唐到晚唐花瓣數(shù)量整體的變化態(tài)勢以外,還可以由此進行更多的引申意義的分析嘗試。下圖(圖1)中左側十字結構的團花紋樣,無論四瓣或者八瓣,主體都是呈直角交叉的兩條線,呈直角的結構從視覺上帶給人方正平直的心理暗示,對稱性也較為直接。從屬于其中的圖案無論花瓣的層次如何填充、線條如何卷曲,都會暗示方正平穩(wěn)的情感,但會含有略顯強硬的成分。而右側圖中的六瓣結構的團花紋樣,將圓心分割呈六等份后,每一份呈60度的銳角,從視覺傳達的效果上偏柔和,而且銳角給人的感覺沒有直角那樣的穩(wěn)定感,會顯得偏向隨和自然。
由于中晚唐團花紋樣大多采用茶花和如意卷云紋的組合,組成結構絕大多數(shù)都是六瓣形式的中心對稱格局,相對于十字結構占優(yōu)的初唐和盛唐團花而言,整體裝飾朝向自然親和的方向演變。同時,考慮到初唐和盛唐時期的藻井大團花的格局,都是單獨的團花紋樣構成整個窟頂?shù)闹行?,其豐富性和體量感需要達到一定的程度,才能夠支撐得住建筑體完整的一面。但是中唐以后,尤其是晚唐洞窟的團花往往以平棋格局出現(xiàn),一個裝飾面是以多個單獨的團花紋樣構成的,所以就單體圖案來講,體量感和視覺沖擊力有很大程度上的減弱。
2. 唐代團花紋樣的原始十字結構
四瓣結構可以視作唐代團花紋樣的原始結構。初唐和盛唐團花紋樣大多都為四瓣的十字結構,初唐尤盛。雖然這些團花絕大多數(shù)都是復合紋樣,具有第二層或第三層花瓣穿插在四瓣十字結構之后或空隙部位,但是由于計數(shù)是以第一層主體花瓣的數(shù)量為基準,因而并不影響主體造型骨架的分析。八瓣的結構可以視作四瓣的復合版,兩個同心十字間隔45度角,形成米字結構的八瓣骨架,終究沒有完全脫離四瓣原始結構。盛唐洞窟的窟頂藻井團花是莫高窟唐代團花紋樣的典范和頂峰,復雜的層次穿插在八瓣的骨架結構之間,米字結構莊重而華麗,與八卦的結構有異曲同工之處??傆^莫高窟唐代前期的團花紋樣,是以最原始的十字結構為標志特征,慢慢發(fā)展成十字結構與米字結構并存的狀態(tài)。
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思想對“四”和“八”進行了解讀?!兑捉?jīng)》中出現(xiàn)的“四”,有四象之說,陰陽兩儀生四象,以四象把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表述成八個卦象的組合形式就有了八卦。天圓地方的地屬方,有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而四個方位又與四象相關,形成了方位的復合解讀。數(shù)字“四”和“八”,尤其是“四”,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很廣泛的民間基礎和認可度。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約定俗成的四方概念,與紋樣建構之初對于四瓣的崇尚和大量使用,二者之間的關聯(lián)尚不能完全確定,但是建構這樣一種聯(lián)系又似乎具有一定的文化邏輯的合理性。
團花紋樣不同于卷草或火焰紋,其成型的年代是中原漢文化入主敦煌藝術創(chuàng)作之時,其創(chuàng)作主體極有可能是植根于中原文化環(huán)境中的,對于四方的認可態(tài)度是可以肯定的,加之紋樣形成之初的簡單向復雜的自然路徑誘導,整體由最穩(wěn)妥單純的四方向八分演變,也符合中國傳統(tǒng)審美對于平和穩(wěn)定狀態(tài)的欣賞。
3. 中晚唐團花紋樣的六等分結構
六爻成卦,是古代推演天地人萬象變遷的方法,六爻到六合、五行都是古代中國傳統(tǒng)世界觀的理論組成部分。六分結構是中晚唐時期團花紋樣最主要的骨架特征,五分居其次。傳統(tǒng)理論與花朵骨架結構之間的關系亦如“四方”“八卦”一樣,于壁畫只是其顯現(xiàn)的一個方面,從傳統(tǒng)手工藝圖案的設計上,也可以看到對“六”等分團花的偏愛。中晚唐時期,最為復雜華麗的大團花尤其是單體大團花,其結構偏愛六等分。六等分的團花相比于傳統(tǒng)端莊大氣的十字結構有了更為隨意的發(fā)展趨勢,自然狀態(tài)和世俗化的風格愈加明確。此時的團花紋樣已經(jīng)去掉了宗教符號性極強的蓮花元素,代之以茶花和如意卷云。自然界的單層花瓣茶花,花瓣數(shù)量是5到7,與團花紋樣基本相符。小朵花六等分團花紋樣的復合性也是中晚唐時期的一個特點,但是其花朵的原生特點被模糊化,造型變得更加通俗并具有一定普適性。從四等分的原始結構到六等分為主的自然結構是團花紋樣在莫高窟唐代洞窟中的一種變化趨勢,其宗教性被逐漸消解,直到與世俗生活中出現(xiàn)的工藝品上六等分結構團花紋樣基本一致。
4. 唐代壁畫類團花層次演變
本文所取得的團花紋樣的樣本中,可以按照花朵層次劃分為單層花瓣紋樣和多層次花瓣復合紋樣??梢钥吹教拼?、盛、中、晚四個時期的花朵層次相對的比例關系是有比較明顯的代際差異的(表2)。
初唐與盛唐的單層花瓣團花與多層花瓣團花的比例關系非常懸殊,單層團花只占總數(shù)的很少一部分;從表中可以看到中唐的這一比例極為接近,也就是洞窟團花紋樣裝飾中對于單層團花和復合團花的使用相對均衡;到了晚唐時期,單層雖然呈現(xiàn)出減少的態(tài)勢,然而其比例關系并沒有回到唐代前期。這種趨勢的局部數(shù)據(jù)顯現(xiàn)可以說是從紋樣的繪制角度來印證,對于唐代莫高窟洞窟建設投入水準的變化。從初唐年間到盛唐時期,莫高窟的開鑿建設得益于漢族中原統(tǒng)治階層的崇佛傾向,敦煌在這樣的整體趨勢影響下,接納大量來自中原和西域的畫師、塑師等藝術和技術人才,使得莫高窟的洞窟繪制水平得到極大提升。這樣的水準除了從抽象的“量化”角度來審視,還可以與團花紋樣等一系列裝飾紋樣的意義獨立化和豐富描繪關聯(lián)起來。首先,紋樣的宗教功能在慢慢褪隱的同時,其裝飾功能逐漸占據(jù)主要地位,如此一來,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形象可以融入更多的世俗性元素,并且朝著更加多元、復雜的方向發(fā)展。團花紋樣在吐蕃統(tǒng)治時期之前展現(xiàn)出復雜華麗的多層結構,除了規(guī)范化的十字結構或者八瓣團花的米字結構之外,由于手繪的偏差性出現(xiàn)了部分不甚標準的層疊團花和半團花,例如第45窟主尊佛背光。
中唐和晚唐時期的敦煌經(jīng)歷了吐蕃統(tǒng)治和歸義軍時期,洞窟壁畫融入了部分吐蕃的密宗內容,裝飾紋樣也日趨程式化。從單體洞窟團花紋樣繪制的創(chuàng)造性和藝術性方面,較盛唐時期有明顯衰落的趨勢——越來越遵照同一模本,缺乏差異化的創(chuàng)意結構,千篇一律的團花紋樣在眾多中晚唐洞窟出現(xiàn),紋樣不再顯現(xiàn)出盛唐團花形態(tài)各異的創(chuàng)造性,人們在這種紋樣上的智慧與情感的投入似乎減少了,一種紋樣發(fā)展的衰落期由中唐拉開了序幕。中晚唐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些以動物為花心的卷瓣蓮花裝飾,這類紋樣基本為單層花瓣,每片花瓣向花心翻卷,整體結構趨向簡單。
二 唐代單體團花紋樣造型分析
(一)單體結構分析
經(jīng)過上文對團花紋樣的細節(jié)和層次的分期梳理,可以就案例紋樣的組成結構進行分析比對,研究唐代四個時期的團花紋樣的結構變化脈絡。
首先,從外輪廓來講,四個時期的線稿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是:從初唐到盛唐都是有較大起伏關系的輪廓,由于蓮花瓣的尖角與牡丹花瓣的弧角交替出現(xiàn),構成較有節(jié)奏變化的輪廓形態(tài);中唐與晚唐團花的外輪廓總體結構上來講沒有差異較大的起伏變化,都是在平緩的弧線中過渡到下一造型,因此總體來講呈現(xiàn)出相對流暢的圓弧形外輪廓。
其次,從對稱形式上來講,四個時期的線稿案例均呈中心對稱的造型。但是,初唐第334窟藻井團花為圓周均分的八瓣團花,從團花外緣到中心,均為八等分結構。中心部分的四瓣團花的不同層次交錯穿插,也呈現(xiàn)十字結構的均等劃分。盛唐第320窟藻井團花外層如圖所示為八瓣造型的中心對稱(圖2),這種造型結構在整個團花圖案的外層部分均適用。中心小團花部分的外緣兩層均為六瓣團花中心對稱結構,但是內層花瓣為五瓣中心對稱結構。因而第320窟團花的基本構架類似于初唐八瓣中心對稱,但是內層花瓣數(shù)量減少(圖3)。中唐第201窟藻井團花紋樣的外層為小團花組(圖4),共同纏繞于中心圓環(huán)部分,中心為蓮花紋樣,從內向外均為六等分中心對稱結構(由于此時外層的石榴紋小團花為小型花瓣和葉片圍繞中心成小團組結構,因此以組劃分更能明確整體結構,故統(tǒng)稱六等分)。晚唐第232窟平棋團花的兩種團花紋樣中(圖5),第一種為小團花組共同圍繞而成團花外層結構,內層為蓮花俯視,從內至外均為六等分中心對稱結構。第二種團花紋樣從內到外均為六瓣中心對稱結構。
第三,從團花圖案整體結構穿插來看,初唐時期的團花紋樣整體結構較為松動,花瓣在造型多變的基礎上各部分分配較為平均,盡管以第334窟為例看初唐團花紋樣自外而內也會大致以如意紋為界限而區(qū)分兩個大層次——外層花瓣和中心小團花。但是兩個大層次之間有諸多裝飾元素進行銜接,也導致從外至內并沒有特別明確的空白面積?;ò甑交ò曛g的間隙較為平均,但是整個圖案中有明確的主導造型元素——蓮花瓣,它可以控制整個紋樣的風格走向,牡丹花瓣為輔助元素,補充在相鄰的蓮花瓣之間或者蓮花瓣內部空白處等位置。
盛唐團花以第320窟藻井為例,整體結構也是劃分為兩個大層次,即外圍花瓣組合和中心小團花。外圍結構中的節(jié)奏感非常明確,也是以尖瓣蓮花為主導元素,穿插其他,而且蓮花瓣的造型比初唐更為復雜多變。如意紋是外圍層次的終點,但是單體如意紋造型更為飽滿,向圓形進一步演化,開啟了其后的形態(tài)特征。牡丹花瓣的形態(tài)在盛唐團花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花瓣的復雜程度也是初唐和中唐所不及的。團花圖案核心的蓮花瓣小團花的構成格局不同于初唐和盛唐時期的八瓣結構,更類似于中唐以后多采用的六瓣結構。盛唐團花紋樣中有一部分已經(jīng)能夠比較明確的分離不同區(qū)域層次的空間關系,團花圖案中已經(jīng)有非常明確的空間面積,以防止從外緣到中心的裝飾元素互相混淆。整個團花紋樣節(jié)奏感非常明確,主體元素和輔助元素的大小比例也區(qū)分清晰。
以第201窟藻井團花為例的中唐團花紋樣中(如圖4),有一種明確的傾向,就是團花圖案的整體性大大加強。各個部分元素組成小群落,然后由小群落組成大群落,層級遞進的花卉生長攀附在一起,從中心部分生長而出,形成一個非常密集的視覺面,將圖案的空間關系構造成有機的生長狀態(tài)。圖中略呈右旋的石榴花莖扭動纏繞于中心圓形外周,復雜的外圍圖案與中心部分簡潔的蓮花紋樣形成鮮明對比。雖然圖形的種類減少了,重復利用增多,但是從圖案的線稿來看整體布局時會發(fā)現(xiàn),這一團花圖案渾然一體,不同于之前比對分析的蓮花牡丹花瓣構成的松散結構的團花。然而第201窟藻井團花從線稿來看外層部分的內在節(jié)奏不夠清晰,基本可以視作一個整體——因而拋開色彩,只審視造型的時候,團花圖案會呈現(xiàn)出與有色狀態(tài)迥異的樣貌。
(二)唐代團花紋樣花瓣層次與組成元素分析
1. 唐代團花紋樣層次流變特征
相比于隋代藻井紋樣中蓮花的簡單造型,初唐的藻井團花在蓮花的基礎上分化出了更復雜的結構,從內到外花瓣的層次大大增加。以莫高窟初唐第334窟為例,藻井團花從中心到花朵外緣,共有7個層次的花瓣,這其中還沒有包括每個花瓣內的多層裝飾(圖6)。初唐第372窟藻井團花從中心到外緣一共有8個大層次的花瓣,大花瓣內部的小花瓣裝飾沒有計算在內。第328窟西壁龕內北側菩薩頭光中繪半團花,半團花花瓣層次從內向外共約5層(圖7)。盛唐第320窟中央藻井中心團花從內到外共有約10個層次的花瓣,第320窟西壁龕頂半團花邊飾中,每個單元的半團花中心向外大約有5個層次的花瓣(圖8)。盛唐第45窟西壁龕沿團花邊飾帶中,每個團花和半團花單元紋樣從中心向外緣大約有6個層次的花瓣(圖9)。
中唐第159窟窟頂平棋團花紋樣中,每個單元格的中心團花大約有5個層次的花瓣。需要說明的一點是:由于中唐以后的團花紋樣中,出現(xiàn)了更多的小團花組成大團花的形式,因而花瓣的層次在計數(shù)的時候是將小團花作為一個層次的花瓣計算。中唐第360窟頂藻井中心部分的團花為翻卷蓮瓣的蓮花,花瓣的層次為一層,團花中央繪制迦陵頻伽鳥。晚唐第85窟藻井中央為獅子紋樣,向外一層為卷瓣蓮花,加上最外層花瓣一起組成大團花,花瓣從內向外共有三層(圖10)。
以上為唐代四個時期的部分保存較完好的團花裝飾案例,雖然從初唐、盛唐到中晚唐的團花不能夠僅僅以花瓣層次的數(shù)量來區(qū)分,但可以由此初步判斷出團花紋樣大致的發(fā)展脈絡:
團花紋樣在莫高窟北朝洞窟中所占份額很少,而且并沒有完整意義上的團花紋樣;
到了隋代,團花紋樣有了初步的發(fā)展,人們在進行洞窟裝飾的時候開始注重這類造型的規(guī)整紋飾;
團花紋樣從初唐開始真正興盛,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于隋代單層或者雙層蓮花的簡單樣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多個層次變化的花瓣;
盛唐團花紋樣層次繁多造型飽滿,為前后期所不及,從層次角度審視而言稱得上是唐代的頂峰;
中唐以后由于戰(zhàn)亂、管轄更替、民族文化影響等原因,團花紋樣的層次開始逐漸減少,紋樣也開始變得偏向程式化。
2. 典型細節(jié)造型分析
隋代第401窟西壁龕邊飾為聯(lián)珠紋,內有多種團花造型的紋樣裝飾。這些團花紋樣均為十字結構或者米字結構,以對葉忍冬、三折邊的牡丹以及如意紋為主要組成元素,形態(tài)相比于唐代團花更為簡單,但是相對于西魏時期忍冬旋轉紋樣等團花雛形而言,它已經(jīng)發(fā)展得比較成熟了。從聯(lián)珠紋內的簡單十字結構小團花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樣一個演化的環(huán)節(jié)——忍冬紋演變成側卷瓣蓮花并組成小團花。
初唐、盛唐時期出現(xiàn)的大團花紋樣中,側卷瓣蓮花是非常重要的一種造型標志,其翻卷部分的造型特點可以認為是源自忍冬的三折或四折的造型。在部分洞窟的側卷瓣蓮花的繪制中,側向翻卷的造型線部分為多重,并且與花瓣輪廓幾乎相脫離。而這種半脫離狀態(tài)的側卷瓣線極容易被認為是忍冬紋。國內也有一些學者認為側卷瓣蓮花的造型脫胎于忍冬紋。
莫高窟初唐第373窟的團花紋樣,是剛剛從隋代的團花雛形演變而來的完整團花,四方的花瓣內就是由三折忍冬類的造型線構成內部的裝飾。初唐第211窟的團花紋樣比第373窟要更為完善很多,從蓮花瓣的側向翻卷的造型可以觀察到比單線的忍冬造型更為復雜的分色階暈染的忍冬造型,而且靠近花瓣根部的側卷瓣部分,已經(jīng)不再完全模擬蓮花瓣側向翻卷的形象,而是更加突出忍冬紋的勾卷,從而將側卷部分的造型獨立于寫實描繪之外,從注重自然形態(tài)的寫實方法中解放出來,將不同的花卉題材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造型相契合的同時更多地賦予其裝飾意義,以豐富花瓣部分以及整體團花的視覺效果,也稱得上是寫實紋樣向裝飾紋樣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進步。第331窟的團花紋樣整體比例關系中突顯了大蓮花瓣的造型,其側翻卷部分也非常醒目——從外向內三個層次的結構由于采用了暈染變化的效果又增強了層次的豐富性(圖11)。此時,忍冬的痕跡除了側卷瓣的最內側部分以外已經(jīng)看不到其他更多的衍生了,也基本上結束了它作為莫高窟紋樣主體題材的歷程。而由蓮花和忍冬有機組合而形成的側卷瓣蓮花,作為初唐和盛唐團花紋樣的主要識別特征,開始了它輝煌的展示時期。尤其是在洞窟頂部中央的藻井處,最重點描繪的紛繁富麗的大型團花紋樣中,蓮花瓣的部分是最具識別性的,不但是直觀視覺效果的表現(xiàn),更是時代特征的彰顯。
三 莫高窟唐代團花紋樣流變小結
本文收集了88個唐代洞窟中的935個團花案例,并將這些案例進行分期統(tǒng)計,總結每個階段不同瓣數(shù)團花的數(shù)量比值,希望能夠將唐代團花以花瓣數(shù)量和層次為劃分標準的結構變化狀態(tài)簡明地呈現(xiàn)出來。另外,也單提出忍冬紋與側卷瓣蓮花的演變關系,以此為例進行嘗試性解析,試圖通過多個角度綜合解析從唐代初年到末期團花紋樣在莫高窟壁畫裝飾中的典型特征演變。
第一,單一特征語言的演變。初唐的團花紋樣,其主體特征的形成是基于北朝的忍冬和蓮花的形式語言特征。莫高窟北朝洞窟大量出現(xiàn)的忍冬紋樣裝飾在隋代之后便慢慢消失,但是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而是取其關鍵的三裂或四裂的造型,重新與曲線花瓣相結合,而成為初唐的石榴紋,或石榴、蓮花紋相結合,而后逐漸成為盛唐時期的側卷瓣蓮花。
第二,特征性構成元素的演變。初唐、盛唐時期的團花紋樣造型的最主要特點為尖瓣蓮花為核心元素,這在唐代后期不具有識別優(yōu)勢。中晚唐時期的團花紋樣從尖瓣蓮花的尖角狀態(tài)向更為圓潤飽滿的簡單造型方向發(fā)展,以茶花和如意云頭紋為主要構成元素。
第三,團花紋樣構成和元素的簡化趨勢。從唐代前期的蓮花、如意、牡丹、卷草等多種元素的組合,到唐代后期單一化為茶花和如意云頭為主的組合,團花紋樣從細節(jié)組成和層次來講逐漸簡化。
第四,團花紋樣結構變化。團花紋樣的對稱結構在唐代初期,多呈現(xiàn)十字結構,初唐后期和盛唐較多出現(xiàn)八等分中心對稱結構,中晚唐時期偏愛六等分中心對稱。
第五,注重單體團花視覺效果向注重集合效果的演變。唐代前期的團花紋樣其單體效果豐富,創(chuàng)作者注重其單體紋樣之間的差異性和變化,但是到了唐代后期,這一特點轉向注重集合的整體視覺效果,例如整體的平棋格的滿鋪效果,個體團花的復雜性和個性逐漸減弱并趨同。
總體而言,莫高窟的唐代團花紋樣,從初唐、盛唐到中晚唐的形式語言流變,其藝術特征具有這樣的生命周期表現(xiàn)(圖12):
形成期是于北朝到隋代完成,這段時間的團花紋樣從造型和細節(jié)方面受到多種支撐,譬如來自三裂的忍冬花瓣細節(jié)特征、造型簡單的平棋俯視蓮花,以及形成于隋的十字結構;
發(fā)展期為初唐時期,經(jīng)過初唐早期的演化,團花紋樣已經(jīng)具有了較為完善的形態(tài),因而初唐后期已經(jīng)具有飽滿的造型和豐富多變的細節(jié);
鼎盛期——盛唐時期,團花紋樣的造型、構成元素、結構的豐富性以及紋樣之間的差異化等多方面都達到了唐代的峰值;
衰落期為盛唐晚期到吐蕃時期,團花紋樣的豐富性和差異性開始下降,從結構的復雜性到組成元素和層次的數(shù)量都開始萎縮,及至晚唐時期,團花紋樣基本上為大面積裝飾中重復使用的一種裝飾元素,單一而乏味,全無茂盛之態(tài)。
文中圖片來源:
圖1—5、12為作者繪制;圖6—11來自敦煌文物研究所編《中國石窟 敦煌莫高窟》第3卷(文物出版社,1987年)、《中國石窟 敦煌莫高窟》第4卷(文物出版社,株式會社平凡社,1987年),關友惠主編《敦煌石窟全集·圖案卷下》〔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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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10-18
基金項目:清華大學藝術與科學研究中心柒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研究與保護基金項目“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畫及彩塑服飾紋樣研究”(H2018-52);北京服裝學院重點項目“敦煌唐代壁畫服飾紋樣的繪畫性與應用研究”(KYTG02170201/023)
作者簡介:張春佳(1981— ),女,黑龍江省大慶市人,敦煌研究院、南京師范大學在站博士后,北京服裝學院副教授,藝術學博士,主要從事敦煌裝飾藝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