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恰·格爾特雷斯庫
書籍恰似蝴蝶。通常,書籍合“翅”而棲,仿佛一只只停歇于綠葉,正伸出細長口器吮吸露珠的蝴蝶。當(dāng)你打開一本書時,她就飛起來了。品讀書籍,猶如駕馭一只碩大的蝴蝶。你騎在她布滿細密鱗片的脖頸間,她扇動著翅膀帶你翱翔。然而,書籍不僅僅只有一對翅膀,而是——幾百對。這似乎在昭示,她不但可以在豐富多彩的現(xiàn)實世界里,把我們從一朵花帶向另一朵花,更可以載著我們飛入成百上千的不同世界。書籍的世界里,一些似乎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而另一些世界里,卻居住著不同的生靈,只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生靈。
八歲那年,我讀了人生中的第一本書。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我倚靠在床上,感覺那本書好大,支撐起來就像一頂彩色帳篷,似乎能整個將我罩住。陽光從寬敞的落地窗射入房間,照亮了書頁。窗外浮云朵朵,書頁上的光亮逐漸暗淡,天空轉(zhuǎn)為咖啡色,直至沉入黃昏。一列列有軌電車不時從街上駛過。一窗之外,永恒的城市在喧囂。
書中的故事事關(guān)一個女孩,細節(jié)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只記得那本書很大,滿是插圖。媽媽不知從我的哪個表兄那里借來,看完了,就必須還回去。因此,讀過之后,這本書蹤跡全無。從此,我再與此書無緣,也許是因為我不記得書名,更別提作者了。青少年時期,我徒勞地找遍了各大圖書館,而之后出現(xiàn)的互聯(lián)網(wǎng)也愛莫能助。沒有地方再能找到這個故事,有關(guān)一個有著三顆心的女孩的故事。逐漸地,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有這樣一本丟失的書,它散落在童年深處某個角落里。我們的記憶如此清晰而深刻,但這本書消失得了無痕跡。
在一個偏僻的社區(qū)醫(yī)院里,一個女孩誕生了。然而,媽媽對醫(yī)生說,等一下,我的肚子里好像還有東西。隨后,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中,媽媽又生出了一個珍珠色的薄皮小口袋,如小孩兒般大小,有著魚鰾的形狀。薄薄的皮膜上有一些化學(xué)變化痕跡,似乎是凌亂而模糊不清的某種符號。筋疲力盡的媽媽注視著,醫(yī)生拿起亮晃晃的手術(shù)刀在接生臺上劃開了小口袋。小口袋里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簡直不可思議!難以想象!
小口袋里面被有序地隔出不同的小兜,每個小兜都裝著新鮮而熾熱的器官。手指、小牙齒、咖啡色的眼睛、一些小骨頭、幾段軟管、一個腎臟…… 除此之外,透著玫瑰色的小口袋里還有三個大一些的小兜,三顆心臟慵懶地跳動著:一顆水晶的,一顆鐵質(zhì)的,一顆則是鉛質(zhì)的?!皬膩頉]見過自帶零配件出生的孩子?!币晃会t(yī)生努力平復(fù)下心情感嘆道。事實上,這也符合常理,他叨咕著,微微一笑。你無須是名醫(yī)生也能理解:上天造人犯下的最大錯誤之一就是任由人類嬌弱的身體隨日月慢慢磨損,而脆弱的各種臟器被包裹在柔軟的系統(tǒng)之內(nèi)卻沒有自我再生的能力。也許從今往后,所有孩子都能這樣誕生出來,醫(yī)生暗自思忖,心中充滿了希望。
但是,女孩之后再也沒有哪個孩子如此裝備齊全地來到人間了。小女孩在城市邊緣一個有著黃色院墻的小院里慢慢長大。那時她沒有心臟。院子里種著一顆梨樹,樹上掛滿了肥厚多汁的梨子。媽媽在樹上為小女孩掛起了搖籃。但她更喜歡去折磨草叢和泥土中的小生靈。她眼中看不進任何人。她不和別人說話,只在獨處時喃喃自語。她整日整日地坐在院中,面向鐵柵欄,目視欄桿如何在雨水的浸泡中漸漸布滿鐵銹。
無計可施的媽媽想起了薄皮小口袋里的心臟。某天下午,小女孩像往常一樣正在午睡。她面朝上靜靜躺在自己的房間里。小小房間內(nèi)塞滿了無人問津的玩具。媽媽悄悄走到她身邊,解開小女孩左胸下兩枚像小肚臍一樣的皮膚紐扣。胸腔的小門打開了,肋骨下面顯露出橢圓形的空間,空間四壁被一層粉紫色的薄膜覆蓋。媽媽盡可能地小心謹(jǐn)慎,將溫?zé)崛彳浀乃姆胖眠M去。
小女孩睡醒了,她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幸福,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她的皮膚光潔了,頭發(fā)更加柔亮。她的雙眼充滿生氣,開始好奇地審視周圍的世界。她第一次看到了遍布房間各個角落的布娃娃。她第一次望向媽媽,布娃娃中最大的一個。她撲過去,緊緊地、全身心地擁抱了她。她跑到屋外,瞬間融入蔚藍的天空、夏日的朵朵白云和錦簇的花朵。小女孩去聞青草的味道,去擺弄地面上的土塊。她終于打開了院門,一條小路從家門口蜿蜒通向社區(qū)學(xué)校。
小女孩上學(xué)了。幾年時間里,她把塑料直尺罩在眼前,窺視“彩虹”里的同學(xué);她用舌頭品嘗過墨水的苦澀;她在玻璃教學(xué)黑板上,用粉筆畫出一個個字母,發(fā)出咯吱咯吱刺耳的聲音。午休時間,她吃下一個三明治和一串葡萄,然后和同學(xué)們奔跑游蕩,穿行在只有兩個落寞籃球架的院子里。小姑娘漸漸長大了,她的身體不知不覺發(fā)生改變。下午放學(xué)回到家,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內(nèi),開始著手履行奇特的儀式。
她坐在床頭存放被子和毯子的床箱上,拉開床邊冷藏柜的抽屜,取出隨出生而來的裝有身體零配件的小袋子,然后把里面的東西配向身體各個部位。一個接一個,小女孩或是有了兩只各具七根手指的手,或是額頭上長著一只眼睛,或是腳踝上長了耳朵,又或者嘴巴長到了肚子上。好像其他女孩子在試穿媽媽的裙子和高跟鞋,小姑娘對著鏡子把試裝“零配件”作為了消遣。輪到試裝心臟了。她先把鐵心放到胸脯里。鐵心在胸腔里變成了赤紅的鐵塊,好像剛從鍛爐取出一般。它使小女孩內(nèi)心燥熱無比,慌亂無措,饑渴般地追求未知事物。即使并不是心甘情愿,這種需求卻好像空氣不可或缺,否則,就會感到窒息。小女孩立即從身體里拽下心臟。它是如此熾烈,如此讓人驚慌失措,小女孩決定再也不要做這樣的嘗試了。
輪到鉛心了。安置到身體里的鉛心變成了一個裝有漆黑而濃厚液體的袋子,暗暗透出憂郁的靛藍色光。難以描述的悲傷感幾乎將小姑娘撕碎??床坏椒较颍娌磺逦磥?沉重的悲觀情緒籠罩了她。沒有什么是真實的,這個世界如此荒唐,只有無盡的黑暗與虛無。如果沒有來過這個世界,或者能盡快結(jié)束這暗無天日的生活該有多好。小姑娘快要支撐不住了。她用僅存的一絲氣力取出了鉛心。她要把這顆心永遠封存在小口袋的隔間里。看來,只有水晶心才是貨真價實的,小女孩只愿水晶心永遠留在胸腔內(nèi)。
然而,換心的問題遠遠沒有結(jié)束。秋天來臨,當(dāng)中學(xué)校園里的栗樹被暴風(fēng)雨吹彎了腰,小女孩覺得她的水晶心在逐漸變得黯淡無光。一天又一天,水晶心的跳動越來越微弱。女孩站在鏡子前把水晶心托在掌心,仔細端詳:它的清澈無瑕正被一種像鹽又像石灰的物質(zhì)緩慢侵蝕,好像首飾盒里的珍珠正在老化一樣。直到有一天,水晶心變得極其易碎而徹底渾濁不清了。無論如何,沒有心的非人類生活是難以忍受的,女孩只得將熾熱的鐵心掛進了身體。
帶著鐵心,女孩走過了她的少年與青年。她戀愛了,被愛情折磨得死去活來。結(jié)婚、生子、離婚,然后再婚。躁動的鐵心讓女孩的生活快節(jié)奏地變化,交替經(jīng)歷幸福與不幸,把她一次次推到難以承受的苦痛邊緣。女孩長成了女人,曾經(jīng)的小女孩生下了自己的兩個孩子并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兩個孩子長大后又相繼離開。凌亂不堪的生活把她拉入深淵,連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都無處可抓。
當(dāng)女人的第二個孩子結(jié)婚后,熾熱的鐵心慢慢開始消亡。僅僅幾年時間,女人左胸下的鐵心一點一點冷卻,顏色逐漸加深,變得愈發(fā)沉重而冰冷。再次站到鏡子前,女人看到懸掛在胸腔內(nèi)的第二顆心已經(jīng)被鐵灰所包裹。女人不敢抬頭看鏡子中的臉,一張已被時光摧殘的面容。別無選擇,留下的只有令人恐懼的鉛心了。
女人回到童年的小屋,將沉重的鉛心裝配到位。胸腔中反射著鉛心暗淡、悲傷、絕望的光芒。女人躺倒在媽媽曾經(jīng)躺過的床上,一心等待末日來臨。童年里一幕幕畫面,青少年時期的點點滴滴,過電影似的從頭腦中閃現(xiàn)。她孤孤單單地過了幾年,生活在憋悶的空氣中,周圍充斥著各種藥的味道。她很少從床上爬起,幾乎不再像原來那樣把心托在手上對著鏡子去觀察。
一天黃昏,女人感到了無比凄涼和從未有過的痛苦。她拽出那顆心,打算放到地板上任由它去破碎消亡。一陣突如其來的搏動阻止了她。猛然間發(fā)現(xiàn),鉛心并沒有像另兩顆心一樣走向毀滅。相反,它有了肉感,沉甸甸如水果一般。女人被嚇住了,趕忙把心放回她干枯瘦弱的身體。她知道要有奇跡發(fā)生了:第四顆心,上天又賦予了她一顆永恒的、超凡脫俗的心。
拳頭般大小的這個器官,在痛苦與絕望中慢慢獲得滋養(yǎng)。它逐漸生出鮮嫩的肢體與關(guān)節(jié),好像剛剛冒新綠的蕨類植物正努力將依然蜷縮的枝葉伸展開來。死亡漸漸臨近,暮年的女人在等待中觀察著心臟的變化。她很快發(fā)現(xiàn),胸腔中的器官顯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了。她長出了下巴,眼睛還被一層薄膜覆蓋著。她的皮膚新鮮、細嫩而白皙。托在手掌上,小東西沉甸甸的,卻又極其嬌弱。漸漸地,漸漸地,一個完整的胎兒長成了。橙子般大小的一個孩子,安靜地蜷縮在掌心。“上天保佑我的重生”,老人低聲說道。她緩緩把手掌伸向鏡子,將剛剛出世的纖弱小軀體送入無邊的鏡像世界。微小又脆弱的女兒離開媽媽游向了鏡中虛無的世界。我們,都來自這個世界;我們,也終將回歸這個世界。這時,安寧籠罩了衰老的女人,哪一顆心也沒讓她體會過如此的平靜。女人永遠合上了雙眼。
就在同一瞬間,某個遙遠的社區(qū)醫(yī)院里,一個迷人的小姑娘誕生了……
這就是我生命中讀到的第一個故事。久遠的那時,這本書如一頂帳篷,讓我藏匿其中度過一個又一個下午。它是我馴服的第一只蝴蝶,我駕馭它為我而飛翔。從那以后,更多的蝴蝶被我掌控。我騎上它們?nèi)彳浌饣牟鳖i,感受無數(shù)書頁翻飛,隨它們振翅翱翔在大千世界中。但是,我仍在找尋那第一只坐騎,那只遺失的蝴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讀過的所有故事中,那成百上千的故事中,無論小說、敘事詩、傳說或者傳記,都有一根纖細而結(jié)實的絲線牢牢將它們與童年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
(李昕 譯)
薩拉薩
一九四四年,在美國最猛烈的狂轟濫炸下,布加勒斯特跟狂熱的二十年前一樣消遣娛樂。食品價廉物美,賓館酒店殷勤好客。拉什卡、歐特特雷沙努和格勒布什等夏季公園,還有那時已經(jīng)坐落在赫勒斯特勒烏湖邊的波勒德勒公園里,烤牛肉的香味和爵士樂隊以及本地吉卜賽人樂隊的動靜可以傳到邊遠的郊區(qū)。勝利大街上,從電話大樓那巨大影子里進進出出的,既有像美國實行禁酒令和傳奇禁酒探員埃利奧特·內(nèi)斯時期那樣裝著水晶車窗的黑色小轎車,也有赫雷亞斯卡馬車,即所謂高級雙座敞篷馬車。不過,后者可再也沒有資格拉城里的富豪們?nèi)廴麃喆蟮懒恕kS時隨地都可以吃喝玩樂,十分方便。雷歐納德依然在輕歌劇院演唱。西多里馬戲團(沒有了十年前去世了的喬萬尼·希多里老人,可還有他那兩個在本地落地生根嫁給了猶太人金融大亨的兩個女兒)雖然已經(jīng)被大火燒過四次,還照樣拿那頂涂了白道兒的金黃色新帳篷和裝飾得別出心裁的二十四匹馬招搖、炫耀。那些有歌舞表演節(jié)目的飯店和咖啡廳吸引的是那些尋歡作樂的顧客,看得出來這些人當(dāng)中不乏由那些貪圖享受的女郎(也有人稱她們是沒有骨氣的女人)陪伴著的德國軍官。這種女人絕大多數(shù)被這個或那個德國佬包養(yǎng)著,她們當(dāng)中在接客的賓館飯店房門上居然明碼標(biāo)價而不難為情的也大有人在。薩拉薩就是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她的故事之所以能打動我,并非因為前所未聞的離奇,而是真人真事。薩拉薩,確切說應(yīng)該是薩拉達,這是一個傳統(tǒng)的吉卜賽女人名字,是“奇妙之女”的意思。在瑟拉里大街上那家“紅狐”夜總會里,這個妙齡女子在決定命運的那個晚上,挎著一個終日花天酒地的主兒的胳膊時,她的確是個吉卜賽女郎,皮膚粗糙的臉蛋,像個好色男人那樣的兩片嘴唇,頭發(fā)黝黑發(fā)亮得像涂了核桃油。她身穿一條蔥綠色的連衣裙,兩耳戴著怪里怪氣閃光發(fā)亮的假寶石耳墜,皮鞋扣袢兒上同樣裝飾著閃光發(fā)亮的假寶石。
那伙人一窩蜂似地涌向一張預(yù)定的餐桌,要了香檳酒,開著玩笑,沒有禮貌地哈哈大笑。小小的舞臺上,一個肥胖的女人舞動著一條無精打采的蛇。下一個節(jié)目是馴鴿表演。最后,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在濃濃的雪茄煙霧中登上舞臺,人們報之以瘋狂的掌聲。
也許,今天克里斯蒂安·瓦西里這個名字已風(fēng)光不再,可那個時代卻是最叫響的?,F(xiàn)在一些人之所以還記得他的那些歌曲,更多的是為了拿他留聲機播放那些錄制得糟糕唱片發(fā)出來的鼻音取樂。那時候,歌手要錄制一首歌曲,必須把腦袋伸進一個銅制的號角形狀的物件里,可這樣一來就把聲音給毀了。至于“百代”牌唱片,甚至“主人之聲”牌等優(yōu)質(zhì)唱片的材質(zhì)也都是硬電木,時間一長就出現(xiàn)裂紋,老化,粗糙的鐵唱針劃了之后就再也不能修補。盡管如此,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的探戈歌曲依然不同凡響,盡管歌詞有一點點迎合低級趣味,可曲調(diào)卻是那樣新穎和扣人心弦,我一聽就喜歡。很少有人知道,薩拉薩、拉莫娜以及那首不可忘卻卻已被忘卻的歌曲《點燃一支香煙吧》的作者就是我們羅馬尼亞的加德爾·克里斯蒂安。所以把他和我們的加德爾相比,一方面是因為他的音樂,還有就是因為他所經(jīng)歷過的那段浪漫生活。
大家都是沖著克里斯蒂安才去“紅狐”的,正像另外那個當(dāng)紅歌星查維多克才讓阿塔納修大街上那著名的夜總會“小天使”火起來一樣。查維多克與當(dāng)時以波里拉為老大的黑社會串通一氣。他為那些人出錢就是為了得到他們的保護??死锼沟侔簿柚氖鞘ツ复蟮郎稀伴矘洹币箍倳菐腿?,也就是格里高利兄弟們。這兩位歌手是冤家對頭,他們各自在彪形大漢們的護衛(wèi)下,相遇時動不動就掏刀子。我要講的故事是在他們雙方休戰(zhàn)期間開始的。
那天晚上,我們這位男子漢穿的是白色無尾長禮服,對他這位頭上涂著發(fā)蠟碼頭搬運工的長相來說高雅得的確有點過。他開始演唱的是一首剛剛譜寫的歌曲。聽眾不知道,就默默地細心品味著歌詞的意思。不屬于那種金屬般的聲音,就是一個健康男人的嗓音,把他想象成亨鮑嘉就是了。只是歌詞有那么一點兒多愁善感,可正是通過這個才與他那過于嚴(yán)厲、低沉而持重的嗓音形成誘人的對照:
你還記得
我們情書里相互傳遞的
那些甜蜜情話嗎?
以往
我們有時
都能背下來。
我們讀著那些浸透淚水的信件
然后就親吻著它們。
夢幻終結(jié)了
最后
我不知還要給你寫什么……
我小時候,媽媽對我寵愛有加,可我對她的愛撫一點兒不感動,覺得平平常常,理所當(dāng)然。我爸爸雖然總共才叫過我兩三回“寶兒”,我卻永遠也忘不掉,因為爸爸對我一向很嚴(yán)厲,有時簡直就是兇。對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也如此。一個穿上了無尾長禮服的粗人能賦予副歌那么多的陽剛與柔情,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你要我給你寫什么
現(xiàn)在,當(dāng)我們分手的時候?
為時已晚,我們已經(jīng)不再相愛。
那些甜蜜的愛戀的話,
該說那些話的時候都已說過了。
我們重復(fù)了那么多……
我們彼此都被欺騙了……
觀眾中的那些富豪們,城里的那些效忠德國的羅奸們,雖然驕奢淫逸至極,卻裝得早就把自己那些齷齪的荒淫惡行忘得一干二凈。一些人沉默不語,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眼前。另一些人則把盛著香檳酒的高腳杯舉到嘴邊喝得比往常要多得多。許多經(jīng)過嚴(yán)格篩選的娼妓們一個個哭泣得像小姑娘。薩拉薩驚嘆不已,眼淚奪眶而出,她可不記得從前也曾這樣過。歌手演唱了一些老歌之后就退場了。這位吉卜賽女人如坐針氈地待了半個小時之后為了他也離開了。她走進了一間為演員臨時布置的小房間時,看見馴鴿人把那半身裸露的舞蛇女挑逗得開懷大笑,俗不可耐??死锼沟侔病ね呶骼镎谂赃叺木瓢?。他向來不在他演唱的夜總會用餐。見他獨自一人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一杯苦奈酒,她便走了過去與他對面而坐,一起飲酒、交談了幾個小時(至于他們都說了些什么,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他們手攥著手,在聽著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吉卜賽人演奏那把燒壞了的提琴之后,便在深夜里一起離去。就在那天夜里,薩拉薩成了他的女人。這種關(guān)系又維持了兩年光景,這期間她沒有背叛過他,甚至沒有產(chǎn)生過一丁點兒移情別戀的念頭。同樣,他這位歌手也寸步不離那個“受寵愛的瘋婆子”(他常常這樣叫她),沒有她在一起時他哪兒都不去。讓人們永遠記住她美名的那首著名歌曲是他們二人一起不分晝夜地干了差不多半年才大功告成的。自此之后,在登波維查河岸邊就再也沒有人寫出過這樣的歌曲:
小姐,傍晚當(dāng)你帶著片片百合花瓣,
出現(xiàn)在公園的時候,
你甜蜜而激情的雙眸里閃著遺憾的光亮。
你的身姿輕盈柔美如蛇,
你的嘴是一部瘋狂愿望的長詩,
你的雙乳是華美的寶藏,
你是攪亂我思緒的夢中魔鬼,
可你卻有著天使般的微笑。
這首歌使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名聲大噪,遠遠超過查維多克。薩拉薩這個名字掛在人們的嘴邊,簡直就成了布加勒斯特的莉莉·瑪莉。酒館里唱,防空洞里唱,士兵在戰(zhàn)壕里也唱。而那迷人的吉卜賽女郎也像她那大名鼎鼎的情夫一樣聲譽鵲起。說實話,以前她在“大玉蘭花”演唱的時候(就是說她也干過賺錢的營生)她的嗓子還有點兒差強人意。
——喂,雷莉查老板娘,
難道你就沒有一個漂亮一點的姑娘
侍候我用餐?
——那就讓我侍候你吧
因為你曾是我的心上人。
兩年夢幻般的日子夢幻般地過去了。從此,也就開始了我那個千真萬確的故事中那段令人悲痛卻又不可思議的部分。誰都知道,那時的知名藝術(shù)家迫于無奈,不得不同那些壟斷著全市的歌舞廳、夜總會、賭場和妓院的流氓打手們聯(lián)起手來。至于要不要懷疑現(xiàn)在的情況,想想那些說唱歌手甚至帕瓦羅蒂的情況就夠了。一個出了名的歌手對他們來說,無異于用來榨取其大部分血汗錢的娼妓。查維多克面對他那非凡的對手感到絕望,本來試圖以高尚一點兒的手段打敗他。他原打算搞一首成功的歌曲,可是在加弗里列斯庫大街上的房間里那架破舊的鋼琴旁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因為缺乏靈感而苦不堪言,于是他就剽竊了佛蘭克·辛納屈的曲調(diào)卻露了馬腳。只要他登臺,全場立刻就響起倒好兒聲和噓聲。于是他祈求巴里耶拉-維爾古魯伊的老大包里拉。這個土匪嘴上露著一顆大金牙,身披一件只許他穿而不準(zhǔn)別人穿的方格子上衣,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勸他不能殺了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安皇悄敲椿厥?。連上帝都愛聽他唱歌,殺了他,得罪了上帝,那罪過可就大了去了?!辈榫S多克嫉恨得咬牙切齒,土匪頭子向他使了個眼色后嘴里也哼哼起來薩拉薩。就是在他得意地瞇縫著眼睛哼哼那首致命的歌曲時計上心來。
過了圣-杜米特魯(9月26日)第二天,薩拉薩照常還是傍晚去拐角那個售貨亭給情人買香煙。勝利大街儲蓄銀行對面,黃昏降臨,斑斑點點金黃色的光線晃得女人沒有發(fā)現(xiàn)腋窩下架著拐杖的殘疾人并不是店主,而是一個經(jīng)過偽裝的包里拉的人。薩拉薩剛一出現(xiàn),那個脖子上纏著一條長巾的彪形大漢立刻扔掉拐杖,在猶如燃燒著的瀝青一樣的天空底下,抓住女人的頭發(fā),猙獰地盯著她的眼睛,野蠻地咬住她的發(fā)紫的嘴唇,用匕首在她的脖頸處狠狠劃了一刀,之后立刻從登波維查岸邊逃之夭夭,從此銷聲匿跡。
警方發(fā)現(xiàn)她時,歌手在全市各處已經(jīng)尋找了她整整一夜。他被告知,第二天清早發(fā)現(xiàn)時她的連衣裙?jié)M是血污。那天的值班警官后來說,在警察局,克里斯蒂安·瓦西里作為嫌疑人被詢問時眼睛里閃著精神錯亂時才有的亮光。被放出來之后,他徑直去了就近的一家酒館,直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若干年之后,老板還向顧客介紹歌手當(dāng)時死命喝酒時的那張餐桌。
薩拉薩在位于托諾達大坑邊上的“復(fù)活”殯儀館被火化,參加葬禮的人很多,個個淚流滿面,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卻不在其中。在去殯儀館的途中,一輛由戴眼罩的馬拉著豪華硬木雕花靈車,透過水晶玻璃窗昭示世人,這個有長長的睫毛、像黑莓一樣烏黑眼睛的美女不肯瞑目。姑娘的骨灰裝在一個裝飾著兩個天使的鐵制雙耳陶罐里。
還不到兩天,骨灰罐就從殯儀館內(nèi)的骨灰架上不翼而飛。為了使我確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查閱了那個時期收集到的報紙。我找到了報道骨灰罐被盜的報刊并看見通欄大標(biāo)題。除我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起褻瀆圣物的勾當(dāng)為何人所為。我不想把這件事搞得沸沸揚揚,好像只有某某人才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當(dāng)然,正如人們所懷疑的那樣,盜竊者除了歌手克里斯蒂安·瓦西里別無他人,他曾經(jīng)為愛情和絕望而瘋狂,最后終于擊敗了那個總讓自己提心吊膽的幽靈。他半夜三更從殯儀館的窗子爬進去,踩著潮濕的木板,被一個運送尸體入焚燒爐的小車絆倒。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裝飾著雕刻孔雀石的拱形室里,為了找到他那親愛的、不能忘懷的薩拉薩的骨灰罐,他用手摸遍了幾十個排列整齊的骨灰罐。他抱在懷里,嘴唇緊緊貼在她那冷冰的陶罐上?;丶抑?,他把陶罐放在房間角落的獨腿桌上,從第二天早晨起,他便開始了由于神經(jīng)錯亂而突發(fā)靈感的那種可怕的儀式。我難以把描述這個不能描述的事實的文字書寫到紙上,但我盡可能做到簡單明了:四個月以來,每天夜晚,克里斯蒂安·瓦西里都要吃一調(diào)羹薩拉薩的骨灰。當(dāng)他吞噬了罐壁上殘留的最后一丁點兒骨灰后,歌手把松節(jié)油倒進了自己的嗓子。他沒有死成,只燒壞了自己的聲帶,從此永遠結(jié)束了唱歌生涯,從那實實在在的布加勒斯特徹底消失了,也從那個虛幻而霧蒙蒙的布加勒斯特、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消失了。
我的舅舅是演員,他一九五九年帶著他的戲班子去皮亞特拉-尼亞姆茨市巡回演出。一個年紀(jì)很大的布景工像是公園的花木工。劇院出于對他的可憐,給了他一個差使賴以糊口。有人告訴舅舅,那個人就是當(dāng)年紅極一時的克里斯蒂安·瓦西里。還給他哼了薩拉薩的副歌。我的舅舅給了老人一小瓶酒,他就小聲地氣喘吁吁地向他講述了上文所寫的一切。他曾不經(jīng)意向人們講述過這件事,可沒有任何一個人把故事寫到紙上。最終由我來做,我充分意識到,讓克里斯蒂安·瓦西里的故事得以流傳下的不是這些可憐巴巴的紙片,而是薩拉薩的那首永恒的副歌:
我想讓你告訴我,美麗的薩拉薩
誰曾愛過你,
多少人發(fā)了瘋似的為你哭泣,
還有多少人已經(jīng)死去。
我要你給我那甜甜的嘴,薩拉薩
為了你的親吻,薩拉薩
而讓我常常陶醉,
我也想死去。
(張志鵬 譯)